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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出租車。

    吉思美摸着頸子上,那道粉紅色的扭曲突起。

    那次自己都沒取走自己的生命,這次當然也死不了。

    結束了。

    情婦七號呆呆地坐在吉思美身旁,脖子以下都是斑斑血跡。

    「辛苦了,這次遇到了特別麻煩的委託吧?」司機看着後視鏡,頗有深意地笑笑。

    「開你的車。」吉思美瞪了他一眼。

    多虧了偷偷跟着她、並暗中幫忙的月。

    月佔據了一個漂亮的角度,遠遠從高處射下的幾顆子彈,利落地處決了幾名埋伏護衞的保鏢,就連藏在閣樓的神槍手也沒有逃過一劫。

    靠着月,吉思美跟情婦七號才能全身而退。如果不計入吉思美右肩上槍傷的話。

    也許該將月積欠她的人生,或者該説,每年的百分之十,一併勾消了。

    「送妳去醫院?」司機好意。

    「不必,看到汽車旅館就停下來。」吉思美拍拍情婦七號的顫抖的手,安撫似的。

    五分鐘後出租車在汽車旅館裏,將腦袋空無一物的情婦七號放下,讓她好好洗個澡,睡個覺,待到她想走的時候再走。

    至於情婦七號最擔心的問題??其實目擊者都死光了,根本不會有人懷疑她曾經幫助過暗殺情夫的兇手。或者應該説,也不會有人無聊到去追究。

    吉思美在出租車上,用司機提供的急救箱工具止了血,簡單處理了傷口。

    吉思美處理傷口的經驗豐富,畢竟從小到大被打慣了。所幸子彈沒有留在肩上,而是直接貫穿,否則吉思美可能痛得暈倒。

    「到哪?」司機看着好後視鏡裏,嘴唇蒼白的吉思美。

    「台中梧棲。」吉思美閉上眼睛。

    從大衣口袋中拿起兩個乳白色ipod耳機塞住耳朵,選了幾首適合放鬆心情的爵士樂,按下播放鍵。

    司機微笑,沒有打擾睏倦已極的吉思美,將車內廣播的音量降低,窗户降低三分之一,從容地在濱海公路上奔馳着。

    黃色的出租車朝着爽朗的陽光海風前進。

    一個小時半後,吉思美又可以是平凡的Ramy.

    將雙腳踏在濕濕軟軟的泥岸上,一邊吃三明治,一邊翻看最新的小説——

    金牌老大的喪禮冠蓋雲集,必須借用縣立體育場才裝得下前來致哀的訪客。

    政壇三黨領袖都送來了花籃與輓聯,前三十大企業都派了公司代表來弔唁,地方議員跟立委更是汗牛充棟。

    數百名穿着一身黑、剃小平頭的牛鬼蛇神滿場穿梭。停在告別式會場外的黑色名貴轎車綿延了兩公里,連警察都得出動疏通市區的交通。

    沒有人會猜到,金牌老大的死是吉思美下的手。

    金牌的手下與拜把兄弟將矛頭指向山貓老大,他們兩個黑社會大哥大之間的恩怨糾葛纏繞不清,不管是誰殺了誰都不令人意外。

    唯一能提供線索的情婦七號,則不知所蹤。一般相信情婦七號是被刺客一併除去,埋在不知名的荒山野嶺間。至於刺客為什麼要大費周章除掉區區一個女人,則跟區區一個女人存在與否,沒有人真正關心。

    幾天後,山貓老大插股的四間酒店被砸成稀爛,一個經理跟三個圍事被衝鋒槍掃成蜂窩,其中一間酒店甚至還被扔進手榴彈,連上班的風塵女子也不放過。

    一場可怕的黑道火併,山雨欲來。11.

    雖然沒有人懷疑到吉思美身上,但在月的強烈建議下,Ramy還是勉為其難地收拾行李,到歐洲避避風頭,也順便散個心什麼的。

    「到了哪裏寫封email給我。過一陣子去找妳。」月説。

    就這樣,飛機停在伊斯坦堡的小機場。

    「Takemeto……CinderellaHotel.」

    Ramy上了機場外排班的出租車,隨手指着自助旅行導覽中,一個小旅館的圖片簡介。

    十七分鐘後。

    Cinderella旅社的昏暗櫃枱,戴着老花眼鏡的婦人看着過期的雜誌,身後的爐子正燒着一壺開水。

    導覽中對這間旅社的介紹果然很道地。四十五年的歷史,四十五年的陳舊。

    旅行並不是搬家,Ramy沒有攜帶什麼行李。

    要説什麼特別的東西,大概只有那台黑色的powerbook筆記型計算機躺在提袋裏,維繫她與太平洋小島的某種在線歸屬。

    她喜歡這樣的小旅社,低調,緩慢,充滿流浪的慵懶氣味。

    「Alreadyorder?」婦人慢吞吞拿出一本厚冊,推推眼鏡。

    「Notyet.Justgivemeanysingleroom.」Ramy微笑,還戴着從機場出關後就沒拿下來的ipod耳機。

    「Howlongwillyoustay?」婦人抄寫着Ramy的護照號碼與名字。

    「I’mnotsure,maybethreedaysormore……」Ramy攤手。

    「Room404?」婦人將一串鑰匙從抽屜裏拿出。

    「That’sok,Icangoalone.Payincash.」Ramy將幾張鈔票放在桌上,接過鑰匙,笑笑走上櫃台旁老舊的階梯。

    房間404,有個可以看見旅館後院大楓樹的窗。

    大楓樹生得不怎麼漂亮,樹幹歪斜,有些怪模怪樣,但畢竟還是火紅豔麗。

    有窗户,光線良好,尚令Ramy滿意,讓她假裝忽視那張搖搖晃晃的木牀。

    Ramy將水煮開,為自己砌了杯熱茶。

    「開始有旅行的感覺了。」Ramy坐在靠窗的小椅子上,享受着楓樹上的黃昏。

    三輛黑色轎車停在旅館門口。

    Ramy皺眉。

    儘管沒有受過嚴格的師承訓練,但當了殺手十幾年,在怎麼樣也生出了些第六感般的直覺。

    刻意降低的緩慢爬梯聲,揭露出來者非善的意念……大約有五到七個人?

    Ramy沈吟片刻,卻放棄任何動作。

    她的提袋中並沒有流浪不需要的刀子,也不打算從四樓的窗口冒險攀下去。有兩個穿着皮夾克的男人正攀過牆,神色不善地潛進旅館後院。都看在Ramy眼底。

    「原來是這麼回事。」

    Ramy小心翼翼地捧着杯子,啜飲着手中熱茶。

    該來的,必不會錯過。

    自己需要的,只是等待。等待每個殺手各自的結局。

    Ramy省下了嘆氣。

    Ramy所擁有的,不過是殺手其中一個結局的版本,而且還是毫不意外的那種。何況自己這輩子已嘆了太多氣。

    門被踹開。

    四張鷹勾鼻西方臉孔,四柄拴着消音器的手槍冷冰冰地對準Ramy.

    沒有語言,沒有多餘的威嚇。一有反抗或曖昧的動作,Ramy就會立斃當場。

    Ramy摸着頸子上的粉紅色疤,將ipod的音量調到最大。

    是她最喜愛的音樂,SnowRose的輕快遊吟。

    一張略嫌稚氣的臉孔慢慢出現在四名刺客的身後,帶着點感傷的愧疚神色。

    慶之。

    「我想了很久。」慶之。

    「喔?」Ramy,不,吉思美。

    「總覺得,應該親眼看着妳死,才能表達我心中的哀慟。」慶之嘆氣。

    「嗯。」吉思美沒有看着慶之,只是望着窗外火紅的楓樹。

    即將闔眼前的每一秒都很珍貴,沒必要浪費在醜陋的嘴臉上。

    一切都很清楚了。

    慶之沒有找登峯造極的G,而是挑上實力微薄的吉思美,真正的原因其實是:要殺掉G煙滅買兇弒父的醜聞,遠遠難於讓吉思美從這世界中蒸發。如果吉思美因為實力的不足,落得跟金牌老大同歸於盡,就那更好了。

    而吉思美不只擁有殺死金牌老大的覺悟跟勇氣,也有超絕於其他殺手的信念。就算失手被抓,也不會供出委託人是誰。

    簡直不會有更好的人選——

    吉思美正是黑道幼主提前登基的最佳祭品。

    「雖然我父親壞透了,但從小我父親就不許我沾上黑道分毫,逼我做個正常的孩子,甚至打算讓我高中一畢業就出國唸書,拿到博士學位再回台灣;要不,留在美國當個教授還是律師什麼的,都行。就是別碰黑道。」慶之坐在牀上,點了只煙。

    竟説起故事來了。

    「但,即使父親刻意遮掩,我還是見多了黑道骯髒齷齪的手段。為了吃下對方的地盤,為了搶走對方的女人,為了一些根本不值得的東西——黑道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不惜一切代價達成目的。」慶之感傷非常,看着開啓他「人生」的吉思美。

    吉思美並沒有聽見慶之的告解。不想也不願。

    她的世界沈浸在SnowRose翻唱的Reality,多麼美好,多麼的空白。

    「我發誓,我一定要親手終結這一切。身為一個黑道老大的獨子,我可以感覺到天命加諸在身上的責任。」慶之看着為自己弒父的吉思美。

    嘴裏吐出一口污濁的白氣。

    「我無法逃避,只能鼓起勇氣面對。即使手段很髒。但只有最髒的手段才能併吞髒髒的一切,然後重新歸零。很可笑吧?我無所謂,成為罪人已經是難堪的事實。」慶之流下眼淚,將煙攆息在牀緣上。

    喔?

    「要等多久?我不知道,只能拼命去做,要用多少子彈、製造多少屍體都在所不惜。也許十年?二十年?屆時台灣的黑道只剩下一個幫派,從此不再有火併,不再有黑吃黑,不再有背叛。」慶之站起。

    擦去眼淚,慶之做了最後的批註:「那便是不殺。那便是,和平。」

    吉思美依舊沒有反應,連看他一眼都覺得多餘似的。

    慶之閉上眼睛,點點頭。

    四顆寂靜的子彈結束了吉思美與Ramy的短暫流浪。

    慶之整理衣服,拍去灰塵,在傭聘的陌生刺客護衞下轉身離去。

    CinderellaHotel,Room404窗邊,火紅卻模樣奇怪的大楓樹上。

    吉思美的視線被蒸蒸熱氣遮蔽,逐漸模糊。

    而她的心,還留在梧棲高美濕地。

    爽朗的海風中,那雙浸泡在無限寬容的赤腳。

    殺手,吉思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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