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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紅決定要去看看PETER,像他現在這個樣子,她放不下心。她老家有個説法,説一個人思念死去的親人的時候,靈魂就飛到另一個世界去見死去的人了,只有軀殼還在這個世界。這種時候,一定要有一個人拉着他,讓他接着這個世界的人氣,不然他很可能會回不來了。她以前倒不相信這種説法,但今天看見PETER那種神思恍惚的樣子,就有點相信了。也許思念死去的人時,並不是靈魂飛去那個世界回不來了,而是思念成疾,心裏想追隨到那個世界去,腦筋裏就轉起死的念頭來了。這時,有一個人拉着他,他就會想到這個世界,想到那些愛他的人,就不會做傻事。
她想到上次自己為陳大齡的事痛哭的時候,是PETER給了她一個肩膀,讓她盡情地哭了個夠。現在回想那一幕,實際上PETER的擁抱是不帶任何性的成分的。他只是輕輕地、鬆鬆地擁着她,使她感到自己不是一個人獨自悲哀。對她的痛哭,他無能為力,沒有言語可以開解,但他理解她,同情她,關注她,願意分擔她的痛苦,所以給了她那個肩膀。一個人在悲傷痛苦之中有這樣一個肩膀,痛苦就至少減輕一半了。
楊紅擦了眼淚,找到海燕,問:“你現在可不可以把我載到PETER那裏,也許他想有個人談談呢?我知道我不可能比你還能開導人,我不是海燕的平方,但正因為笨嘴笨舌,説不定PETER會相信我的話呢?或者我什麼也不説,就是陪陪他?”
“你現在是最不該去的人,他本來就有點把你當MELODY,現在他這種心情,我不知道他看到你會做什麼。你知道的,男人不論是喜之極還是悲之極,都是用酒或者用性來表示來發泄的。但現在他不管做什麼、説什麼,都不是衝你來的,而是衝MELODY來的。”
“他把我當MELODY?我像她嗎?”楊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除了眼睛不象,其它都很像。你不覺得PETER對你有點特別?有時候他是情不自禁地把你當MELODY了。所以剛開始的時候,我是儘量地不讓你們兩個碰面,PETER也是躲着你,哪知道你還是撞上門去了,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説的‘是禍躲不脱,躲脱了不是禍’”。
“我沒想到我跟MELODY相象,難怪肖嫺那天在PETER那裏看到MELODY的照片時説MELODY面熟呢。怎麼會這麼巧呢?”
“其實説巧也不巧。人們常説夫妻有夫妻相,還説夫妻在一起過久了,相貌會變得相似。這種過久了變得相似是有的,是從彼此那裏學來的,但這主要是神態舉止上的。連面部輪廓都象了,就不是後天學來的,而是先天生就的了。實際上,有研究表明夫妻面部輪廓相象的最主要原因是人們常常不自覺地喜歡那些跟自己相象的人。有一個實驗就是給每個受試者一些照片,讓他們選擇自己理想的配偶,如果其它因素完全一樣,僅僅是根據外表來選擇的話,大多數人選擇的都是經電腦加工處理後的他們自己的照片。這可以解釋為什麼彼此欣賞彼此相愛的男女有很多都相象,實際上他們是從對方身上看到了一個自己。其實陳大齡兩兄妹、你、還有PETER,你們四個人的面部輪廓都有一些相象的地方。”
“既然是這樣,那我更應該去看看他。”
海燕搖搖頭:“那有什麼用呢?對誰都沒有好處。他現在需要的是忘記她,而不是複習她。而你,不光是有周寧夾在中間,即使沒有,他把你當MELODY,當個替身,對你也不公平。”
楊紅沒有再勉強海燕送她,她自己坐校車到DOWNTOWN,然後走到PETER家。他窗口沒亮燈,但能聽見《梁祝》的音樂,她不由得又想起那天夜裏,PETER一身素白,站在夜色中説過的話:“連死亡都能超越,還有什麼不能超越?”。她想起他那時堅持要她買那個帶體檢的計劃,想起他説他要去學醫,想起他聽《天鵝》時的悲愴,説希望生命也能象音樂一樣REPEATOVERANDOVERAGAIN,想起自己問他是不是不肯離婚時,他突變的臉色。其實一切都指向這個事實,早就應該看出他的痛苦了,但自己沒有用心去體會。
她有點悲哀地想,也許人都忙着自己的生活,沒有時間去關心別人的傷痛,沒有看見一個靈魂正在自己身邊苦苦掙扎,想從命運的魔掌、社會的枷鎖、心靈的桎梏中解脱出來。但她想到並不是每個人都這樣只忙碌在自己的煩惱之中,至少海燕和PETER可以看出她的煩惱,看出她活得很累,願意拿出時間來開解她,幫助她。也許,如果自己不是那樣專注於自己的煩惱,就可以多一點時間多一點心情去關心別人。或者説當你關心別人的時候,你也可以忘記自己的煩惱。
楊紅輕輕敲了敲門,聽到PETER有點沙啞的聲音:“Comeonin.”看見是楊紅,PETER有點吃驚,但沒説什麼。
楊紅本來準備了一套理由,想了想,何必那麼鬼鬼祟祟的?來看看他,安慰他一下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於是就大大方方地説:“聽海燕説了MELODY的事,來看看你。”
PETER清清嗓子,説:“其實不用的,我沒事,休息一會就好了。海燕送你來的?”
“不是,我自己坐校車來的。”
“校車只到DOWNTOWN,你從DOWNTOWN走過來的?那得走半小時呢。”PETER眯縫着眼問。
楊紅撒個謊説剛好有個朋友到這一帶來,讓他帶了一段。
PETER站起身,説:“我們去外面走走吧,剛才在屋子裏抽了很多煙,現在空氣很不好。”説完,就打開所有的窗子,率先往外面走去。
楊紅跟着PETER走到外面,覺得他有點象夢遊一般,只默不作聲地走,不説到哪裏,也不問她話。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着,走過一個教堂,走過幾條小街,來到一條鐵路上,楊紅從來不知道這塊還有鐵路,又想打破沉默,就問:“這裏還有火車?”
“都是貨車。白天一般沒有車過,現在這個時候,會有車開過。當心一點,有車過來,就早早地走到路軌外面去。走到那邊橋上的時候,如果有車來,可以站在兩邊的安全箱裏,就是那種鐵欄杆做的BOX。”
走到橋上後,楊紅看見了那些安全箱,橋欄杆彎出去,弄成一個個四四方方的格子,供行人躲避火車用,大小剛好夠站一個大個子美國人。兩個人在鐵軌上默默地走了一會。楊紅説:“講講MELODY吧,講出來是不是會好一點?”
“沒什麼,”PETER固執地説,“我也知道人死不能復生,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楊紅想,既然他不想説話,那還是陪他沉默比較好。她知道PETER不是那種沉默寡言的人,他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讓兩個人陷入沉默的尷尬境地。這一點,好像美國人比中國人更注意,老美跟你出去辦事,路上一般都會找點什麼談談,哪怕是談天氣,也不會跟你走一路而不説話。
PETER是個很能侃的人,而且侃起來頭頭是道,幽默風趣,每句話都令你回味,令你深思。楊紅曾認為愛侃的人是淺薄的,因為雄辯是銀,沉默是金。但PETER和海燕使她改變了這種看法。是金還是銀,不在於你説不説,説多少,而在於你説話的內容。你説的是廢話,那麼你一天只説一句還是廢話。如果你説的是真理,那麼你一天説一萬句還是金。是金還是銀,也看在什麼場合,該沉默的時候,沉默是金;該雄辯的時候,雄辯是金。
如果連PETER這樣能侃的人都不説話了,氣氛就很嚴肅很沉重了,可以想像他心裏有多沉重。MELODY去世兩年了,如果算上她生病的那段時間,那PETER可能已經在痛苦之中生活了三、四年了。應該説他還是很振作的,平時從來不見他把痛苦擺在臉上,他嘻笑打趣,油嘴滑舌,是在盡力不讓他的悲傷瀰漫到他身邊的空間去,盡力不讓他自己的憂愁影響周圍的人。不知道他晚上回到家裏,取下歡樂的面具時,又是什麼樣子?可能是聽着IntheArmsofanAngel的音樂,想象自己是在ANGEL的懷抱裏,得到片刻的安寧。
走了一段鐵路,PETER就走下路軌,往一個湖邊走去。來到湖邊,PETER指指一棵大樹,説:“我們在樹下坐一會吧。”兩個人在湖邊坐下,又有很長時間沒説話。PETER望着湖水發愣,楊紅坐在他側面,看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湖水,不知他在轉什麼念頭,很想挨近他,握住他的手,或者抱住他,讓他接着這個世界的人氣,但她有點不敢,怕驚醒了他的回憶。
夜幕完全降臨了,楊紅有點看不清PETER臉上的表情了。PETER打破沉默説:“以前MELODY到A城來看我的時候,我們都會到這裏來,那邊有個網球場,我們打一會網球,就到這個湖邊來,坐在這棵樹下,她喜歡躺在我懷裏,看晚上的星空,講她小時候的事,她的夢,她對未來的打算。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靜謐的時光,好像就是昨天的事一樣。”
“這裏的確很美。”
“MELODY很想要孩子,想要很多很多孩子,可是我們一直沒有孩子。剛開始以為是因為兩地分居,就沒有在意。後來她想小孩想得很着急了,我們才去醫院檢查。結果—-,如果早點查出來—-,她是不會—。總以為人年青的時候是不會跟醫院有什麼關係的,MELODY平時連感冒都很少生,我從來沒有想到督促她去做體檢。其實女人的這些癌都是可以治癒的,只要發現得早……”
PETER抬頭望着夜空,有一陣沒説話,楊紅覺得他是掩蓋他的淚,也找不出話來安慰他。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PETER才説:“MELODY是一個很愛美的人,也很在意她在我心目中的形像,總説女人不經老,女人三十豆腐渣,男人三十一朵花,總在擔心等她老去的時候,我還不老。她總是説她願意在衰老到來之前就死去,那樣她在我心目中就永遠是年輕的。我那時應該同意跟她離婚的,那樣她就不會一定要留下一個卵巢不肯全切了,那她到今天還活着。離了婚,我也會一直等在那裏的,等到她生命保住了,我可以用一生來説服她跟我復婚,只要生命還在,什麼都是可能的,我為什麼想不到這一點呢?”
“你這就是不瞭解女人了。她提出離婚,是因為不想拖累你,她心裏是捨不得離婚的。”楊紅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説,“女人在這種時候,都想試探一下丈夫,看他們到底愛不愛她們,愛得有多深。如果你那時同意離婚,那你就是殺了她了,她對你的愛情灰了心,可能一側都懶得切,只求速死。你在那種時候離開她,她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呢?這種事情是千萬做不得的。”
PETER轉過頭,疑惑地望着她:“女人這樣想?那不同意離婚是對的?可是我應該説服她把兩個都切掉,但我説不服她,自己也心存僥倖。”
“聽海燕講,當時有的醫生也認為可以先切一個的呢,連醫生都沒法確定的事,你怎麼能預先知道呢?”
“我應該説服她的,不管醫生説什麼,我應該説服她的,MELODY不是醫生的WIFE,是我的WIFE,醫生可以冒這個險,我不應該冒這個險。”
楊紅不知道怎樣才能使他擺託這種內疚,嘆了口氣説:“可能不管有沒有你,她都願意留一個的。女人怕老不怕死,如果是我,想到自己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就要象一個更年期過後的女人一樣,我也會願意留下一個的,既然醫生都那麼説了,誰會想到醫生是錯的呢?就算我知道醫生是錯的,我也願意只切一個,哪怕會少活很多年,但可以活得年輕。”
“你真這麼想?”
楊紅真誠地説:“我是女人,跟MELODY年齡差不多,我想,我會這樣的。MELODY是女人,她為什麼不這樣想呢?有沒有你,她都會希望自己年輕,永遠年輕。”
PETER嘆口氣:“女人哪,有時真是搞不懂她們,年輕貌美就那麼重要嗎?生命都沒有了,美又將附之何處?”
楊紅知道自己的説服力有限,PETER願意接受願意相信,只能是因為他現在象溺水的人一樣,急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回去的路上,他們又來到了那段鐵路上。遠遠地,開過來一輛火車。
PETER叮嚀説:“待會你就站在這個BOX裏,不要亂動,等火車過去。我到對面那個BOX去。”。
火車快到的那一刻,PETER快步走到橋的另一邊,倏地一下,就被火車隔開了。那是輛貨車,有很多車廂,很長,行進得很慢。楊紅被貨車隔着,看不見PETER,突然覺得這有點象某個電影裏的情景。兩個人被隔在鐵路的兩邊,等到長長的火車終於開走之後,某一邊的那個人就不見了。楊紅看了看橋下的小河,河不寬,水不會很深,但橋很高,望下去令人眩暈。她心裏湧起一種不祥的感覺,彷彿等這貨車開走,PETER就會不在那邊了。剛才為什麼要讓他去那邊?兩個人站在一邊,會擠一點,但也是站得下的。
楊紅想繞到鐵路的另一邊去,看看PETER還在不在,但橋很窄,人只能站在BOX裏面。她焦急地等火車開過,等了一會,好像貨車還沒有完結的意思,楊紅忍不住高聲叫起來:“PETER?”她不知是錯覺還是真的聽到了他的回覆,好像聽到一聲“HERE”,她不敢怠慢,不停地呼喚着:PETER?PETER?有時她好像聽見他回答着,有時又好像是自己的錯覺。她繼續呼喚,心裏默默祈禱着PETER不要做傻事,祈禱從今以後,PETER都會走在她的視線裏,永遠不會走到一個她看不見的地方去,因為她一旦看不見他,就覺得他會發生什麼事。
等到貨車開走後,楊紅看見了PETER,還在那裏,正從對面的那個BOX往她這邊走來,不覺舒了口氣説:“剛才有那麼一會,覺得等火車開走,你就不在那裏了。”
PETER慘淡一笑:“我不會有事的,知道一個人的死可以這樣深地影響到別人的生活,我不會做傻事的。每個人都應該為了那些愛他的人和他愛的人,珍惜他自己的生命。”然後很感激地説,“我聽到你叫我了,我一直在答應。”
兩個人在路軌上默默地走了一段,PETER指指腳下的鐵軌説:“離開A城回N州之前,她想最後一次到這裏來,當我抱着她,在這條鐵路上走的時候,她對我説:‘等火車開近了,就把我扔在這鐵路上吧,我再也沒法忍受這種疼痛了,就讓我這樣去了吧。’我知道她很痛,也知道我們是迴天無力了,但我捨不得讓她走,就一直對她説STAYWITHME!STAYWITHME!現在想來,也許那是很自私的,因為她為了我這句話,一直死死地撐着,多受了很多苦。”
“你不要老是這樣自責,”楊紅説,“你看她無論做什麼,都是希望你幸福,你這樣折磨自己,她要是知道,肯定很不開心。”
又一輛火車開了過來。楊紅想都沒想,就伸手拉住了PETER,不讓他再閃到對面去。她拉着他,兩個人擠在一個BOX裏,PETER站在靠路中間的那邊,伸開雙臂,把楊紅圈在自己懷裏,閉上眼,喃喃地説:“Baby,I’mhere.I’mhere.Staywithme…。”
楊紅靠在他胸前,聽火車一節一節地從他身後開過去,不知道他此刻把自己當作誰,只在心裏説:他把我當誰重要嗎?只想這樣被他擁在懷裏,讓他以為MELODY又回到了他的身邊,讓他的心得到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