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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59節

    (58)

    好在這種尷尬的生活沒過幾天就結束了,因為E市中專九月初開學,那邊派了一輛中巴來接周寧。周寧什麼也不肯拿,只用他那個樟木箱子裝了幾件換洗衣服就算是全部行頭了。臨走前,周寧又叫楊紅起一個毒誓,保證不會跟“他”來往。

    楊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麼,不敢拿父母的生命當兒戲,只閃爍其詞地説:“要做的人,起了誓也沒用;不做的人,也用不着起誓。”

    周寧也不再逼她,只説:“你們兩個有來往,我總會知道的。我知道了,就不會放過他。還是那句話,你要跟他在一起,容易,告訴我一聲,我自行了斷。”説完這句,就赴刑場一般,大義凜然地下樓坐車去了。

    周寧走了,楊紅就覺得輕鬆多了。這幾天,周寧人盯人的戰術把她搞得筋疲力盡,覺得這“如膠似漆”四個字是很有對象性的,如果來自於一個你不想跟他如膠似漆的人,其感覺跟“失去自由”沒什麼兩樣。她想,前一段時間,自己想跟周寧如膠似漆,恐怕那時候周寧的感覺就是這樣,覺得是被妻子盯了梢了。看來這如膠似漆非得是來自心心相印的雙方,不然就是折磨。

    楊紅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打電話給陳大齡。陳大齡這些天沒給她打電話來,她知道那是因為他打過來不方便。陳大齡可能怕周寧在家,而且這邊又是傳呼電話,劉伯在樓下吆喝一聲,抵得過半個高音喇叭。

    楊紅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跟周寧離了婚去跟陳大齡生活在一起?那周寧會不會真的去把陳大齡殺了?看他那晚的表現,似乎只是虛張聲勢。但現在他這些話,象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説得振振有詞,理直氣壯,更令人害怕。一個性格暴烈的人有了道義在那裏支持,就很可怕了,因為他不管幹了什麼可怕的事,都不會覺得內疚,以為他是在為民除害。或者他真的像他説的那樣,從樓頂上跳下去,那自己這一生,還能安安心心地活下去嗎?

    那就跟周寧一起,把陳大齡忘了?楊紅相信陳大齡不會做出偏激的事,但像他那樣的人,可能會永遠無法把這段情從心底抹去。周寧這樣的人,激動起來跳得很高,但落下去也快。而陳大齡這樣的人,心是不容易被激動起來的,但一旦激動起來了,恐怕也不容易平靜下去,可能會永遠在心口隱隱作痛。陳大齡會不會為了這事,一輩子不結婚了?那該是多麼痛苦的一生,真的是生不如死。

    楊紅知道自己是永遠不會忘掉這段情的。陳大齡的魅力,的確是來自他的人格,來自他對愛情執着專一的追求,他對女人的關愛同情和照顧,他對受苦受難的人們拔刀相助的俠義心腸,和他那種平易超脱的物慾。他的長相和才華只是命運賜給他的外在魅力,沒有那些,她還是要被吸引的。而光有外在,她倒並不一定會被吸引。她開始被他吸引,是在她從毛姐嘴裏聽到他愛的宣言的那一天,並不是在第一眼看到他的那一刻。

    周寧説得不錯,即使他有了妻子,也還會有很多女人被他吸引的,有的可能會不顧死活,走上前來向他表達,但大多數都不會,因為那只是女人對真善美的東西的一種天生的熱愛,不一定要據為己有的。

    楊紅想,從前沒有陳大齡的時候,自己還可以認命,平靜地面對周寧的淫詩性情。現在已經知道世界上實際上還是有情詩一般的男人的,那自己還能自欺欺人地認了命,跟周寧過一輩子?

    想到這些,楊紅就免不了要審視這兩個男人之間的關係。如果沒有我,周寧和陳大齡可能會是很好的朋友,因為他們兩個實際上是互相欣賞的,欣賞的原因就是對方那種英雄救美的騎士風度。陳大齡稱周寧是真漢子,因為周寧不為難自己的女人,只找那男人算帳。周寧稱陳大齡是真君子,是因為陳大齡危難關頭,會為了一個女人,把責任都攬到自己頭上。楊紅甚至想,即便這個夾雜在中間的女人不是她,而是一個別的什麼女人,他們兩個還是會如此這般的,因為這是由他們的性格決定的。在這一點上,她真的是比不出誰高誰低。

    楊紅沒想到陳大齡一生逃避的那種“拿不起又放不下”的情,偏偏被自己遇到了,看來人生最傷心的,真的是莫過於“恨不相逢未嫁時”。早聽説過這句話,現在才知道為什麼用這一個“恨”字。這一番恨,貫穿全身,瀰漫腦海,銘心刻骨。不知道究竟是恨誰,好像誰都恨,恨周寧太漢子,要把他的命拴在她身上;恨陳大齡太君子,不來帶着她遠走高飛;恨機遇,恨緣分,恨命運,最恨的還是自己,結婚的決定是你自己做的,沒有誰逼你。但不跟周寧結婚就不會住進這青年教師宿舍,不住進這裏又怎麼可能遇到陳大齡呢?這好像又搞成了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無人能答了。

    楊紅想起周寧的警告:不要嫁一個你愛的人,因為你愛他,你就會擔心失去他。但楊紅覺得光是這一點擔心,不足以嚇得她打退堂鼓,人不能因噎廢食。愛陳大齡,並不是因為想到過能跟他白頭到老才愛的。愛了,就愛了,沒有想過為什麼,沒有想過今後,愛是不知不覺之間就發生的事情。白頭到老本身並沒有什麼意義,白頭到老有意義,是因為跟你白頭到老的人是一個你愛的人。跟一個你愛的人生活一天,也好過跟一個你不愛的人白頭到老。陳大齡或許會沉醉於自己拉琴下棋而冷落我,但我願意,我願意就守在旁邊,聽他拉,看他下。陳大齡或許會愛上別的人,但我不會怪他,怪只怪我自己的吸引力不夠大不夠長久。

    周寧説他的愛超過陳大齡的愛,雖然初一聽,讓楊紅覺得有道理,細細地想,其實兩種不同的愛是無法比較多少的。周寧的愛激烈似火,象瞬間可發的山火,燒起來,你無處藏身,離近一點,都會被烤焦。但這場火很快就可以熄滅,把你丟在冰天雪地裏,要等到夏天才有可能再來一場山火。陳大齡的愛,柔情似水,象浩瀚無邊的大海,靜靜的,深深的,海浪奏出的音樂使你被吸引,被召喚,你不知不覺地就走了進去,而你一旦走進去,就再也走不出來。火的愛和水的愛,怎麼能比得出誰多誰少呢?

    周寧的愛,是情者的愛,只要是為情,可以不管不顧,為了能得到自己嚮往的愛、能保住這份愛,就什麼都做得出來,哪怕是毀滅他人,或毀滅自己,也在所不辭。陳大齡的愛是智者的愛,他會考慮自己的愛對人對己會帶來什麼後果,如果自己的愛只能給所愛的人帶來痛苦,他可以剋制自己,放棄這份愛。情者的愛和智者的愛,怎麼能比得出誰多誰少呢?

    火有火的愛,水有水的愛,情者有情者的愛,智者有智者的愛。一個人愛的方式往往不是他決定得了的,他的生活經歷,生活環境,氣質和性格註定他只能以某種方式去愛。被一個人以你不喜歡的方式愛上,你從中得到的痛苦可能會大大多於幸福。想讓一個人改變他愛的方式,也許只能是徒勞的。改變是可能的,但改變往往只是暫時的。很多人在追求的時候可以變得面目全非,連他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但等到追到手了,或愛情趨於平淡了,他改變自己的動力化為烏有,他就會回到老樣子上去。

    楊紅覺得自己的愛更接近陳大齡的風格,是智者的愛。愛到極處,反似不愛。愛到極處,你一顆心,不再裝着自己,只裝着你愛的人,你就會擔心自己的愛會給他帶來痛苦。他的一顰一笑都牽動你情懷,讓你不斷猜測,我使他幸福嗎?我使他痛苦嗎?你會不斷問自己:這一顆心,你拿得起嗎?拿起來了,你捧得住嗎?捧住了,你捧得久嗎?捧了一生,你知道你捧的方式對嗎?是不是太緊?太鬆?太長?太短?太冷?太熱?倒頭來,他會不會慨嘆:愛上你,是我一生的錯?或者會不會有一天,他後悔: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愛到極處,你已經愛得失去了自我,心裏只有他,如果他不幸福,你又怎麼可能幸福呢?你擔心自己不能使他幸福,你就有可能把自己當他幸福路上的絆腳石,為他堅決地搬開,好讓他自由地前進。

    楊紅想,陳大齡那麼愛小孩,如果自己以後不能生小孩,那不是害了陳大齡?楊紅專門查了那本《家庭生活大全》,知道自己即使不算不正常,也比一般女人少很多懷孕的機會。別人是一年十二個月,月月有那麼七、八天有懷孕的可能,而自己是一年只有四、五個月會有那麼個機會。而且自己又不是黃花閨女了,這對陳大齡太不公平了。別人會説他等了這麼久,等來一個二婚。他的父母肯定會堅決反對,他的朋友會恥笑他,那我能給他帶來什麼呢?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他愛呢?陳大齡當然不會計較這些,但正因為他不計較,我才應該為他考慮到。

    楊紅記起在陳大齡家看過的一張照片,上面是他們家四個人演奏《梁祝》時照的。陳大齡拉小提琴,陳勇拉中提琴,陳勇的妻子楊慧中拉大提琴,而陳大齡的妹妹陳韻拉倍大提琴。兩男兩女,男的風度翩翩,女的亭亭玉立,照片不能傳達音樂,但楊紅想象得出,一定是美麗動聽的。楊紅想不出自己在那張照片中能佔個什麼位置,自己什麼樂器都不會,就會聽。楊紅想,如果我真的愛他,我其實應該放開手,讓他找個更好的人,像他弟媳那樣,既美麗又懂音樂的人,一個跟他有共同語言的人,一個能跟他琴瑟合鳴的人,夫妻倆你拉我奏,那才是配得上他的生活。

    想到放開手,楊紅甚至有一種英勇就義的豪邁感,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偉大而光榮的事情,一件有利於陳大齡的事情,雖苦實甜,雖死猶榮。這樣想着,楊紅覺得都能看到陳大齡跟他心愛的人帶着他們的小寶貝在草地上散步的情景了。而放開了陳大齡,也算是成全了周寧,他愛的方式雖然不合她的理想,但是她能留在他身邊就能讓他幸福,也算救了一個人。

    (59)

    楊紅在做這種思考的時候,都是理智佔上風的時候,自己的感情已經是排到了最末位,或者更在末位以外。但理智能壓倒感情,並不等於理智也能扼殺感情。一旦感情佔了上風,馬上又剋制不住地想見陳大齡,或者聽聽他的聲音。有好幾次撥通了電話,一聽見陳大齡那邊“喂”一聲,又不知為什麼,趕快就掛上了。

    開學後,楊紅教的是走讀部二年級。開始還以為系裏看重自己,一上去就教二年級,去了以後才知道,走讀部收的都是不到分數線但有後台的頭頭腦腦的小孩,成績不好,還特別挑剔。楊紅才上了一次課,就被學生聯名寫了一封信告到系裏,要求把她換了,説她太年輕,沒經驗,我們的錢不是白交的。

    系主任就把楊紅叫到他辦公室,很嚴肅地説:“這是你的頭三腳,一定要踢好。你假期中可能沒有好好備課。別人反映你跟數學系一個老師關係曖昧,有沒有這事啊?”

    楊紅的第一感覺,這是周寧在搞鬼,知道她最怕組織了,就把組織搬出來嚇唬她。但她又想,這些天,周寧跟她寸步不離,應該沒有機會找系裏,而且他那種愛面子的人,恐怕還是趨向於自己拿刀解決問題。到底是誰這樣恨她,恨到要置她於不名譽的地步呢?

    “我跟人無冤無仇,不知道誰會這樣亂講。”

    “別人向系裏反映,是為你好,不忍心看一個有前途的青年毀在作風問題上。”系主任説,“我們有組織原則,不會告訴你是誰反映了情況。誰説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作為一個人民教師,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要為人師表。你現在因為第三者插足,跟周寧鬧矛盾,這事要是讓學生知道,影響很壞。”

    楊紅只覺頭皮一炸,一個“第三者插足”,把她轟得目瞪口呆。惴惴不安地説:“根本不是什麼第三者—,是我跟周寧感情不和—”。

    系主任打斷她的話:“不要拿感情不合做藉口。當初你申請結婚時,我們就警告過你,説周寧跟你不合適的,他成績太差,我們不會讓他留在系裏的。那時你不是很堅決,為了感情連留校都差不多放棄了的嗎?現在説跟周寧感情不合,怎麼樣講都是沒道理的,才兩個多月,感情就沒了?這是典型的第三者插足。聽説還是副教授,這樣的人留在講台上,對學生起什麼影響?楊紅啊,你年輕,不懂事,他這種偽君子,就專門找你這種人下手。”

    系主任看楊紅眼淚汪汪,好像急於辯白什麼,又接着説:“楊紅啊,你留系,我是冒着風險為你説話的,我相信,你是共產黨員,業務水平高,為人正派,是一棵可以造就的好苗子。現在你弄成這樣,叫我在大家面前怎麼交代?我們準備聯繫一下數學系,讓他們那邊調查一下,作出嚴肅處理。”

    楊紅聽到這最後一句,已經嚇傻了,慌忙説:“請你們千萬不要聯繫數學系,這事跟陳老師沒關係的,都怪我經常去找他,給他惹了這些麻煩。我保證把這事處理好。”

    楊紅從系裏出來,第一件事就是想跟陳大齡打個電話,警告他一下,但這一次,不知道該警告他防範誰。手持菜刀的周寧好防範,這個空泛的“系裏”,“院裏”,“別人”,是防不勝防的。楊紅知道如果把這事告訴陳大齡,他肯定要把一切攬到他頭上,結果是把兩人都陪了進去。如果不啃聲,再也不去找他了,這些閒話就不攻自破了,反正自己也是決心對他放開手了的。

    晚上,楊紅到樓下食堂的熱水房打水的時候,看見陳大齡正端着個碗,站在食堂門外。看見她,就笑吟吟地走上來,跟她打招呼,又象以前那樣,幫她裝滿一桶熱水,問她:“今天上課了?還順利吧?”

    楊紅驚恐地四處張望,唯恐有認識的人看見她跟陳大齡在一起,怎麼看都覺得不知什麼地方就藏着幾個周寧的心腹在暗中監視,又或者是系裏派來監視她的,反正人人可疑。“讓我自己來吧。”楊紅説着,就去抓桶,又責怪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裏?”

    “知道你都是這時候來提水—”

    楊紅見有人正朝這邊走來,小聲説:“別到這裏來了,別人看見就麻煩了。”

    “五區那邊沒食堂,我不能過來吃飯麼?你這麼害怕,是不是周寧威脅你什麼了?”

    楊紅低聲説:“他那個人,你還不知道麼,那次沒事都鬧成那樣,要是知道我跟你在一起,那還不鬧翻天?”

    陳大齡愛憐地看了她一會,説:“你自己提,就不能裝這麼多了,讓我給你倒掉一些。免得灑出來燙到腳。”他慢慢往外倒水,嘆口氣,“這種事情,光害怕是沒有用的。真的到了需要的時候,可以求助法律的。你害怕成這個樣子,我真的不放心你還跟他呆在一起—”

    “你別擔心,他不會傷害我的,我是怕他—”

    “傷害我?早就跟你説了,他不能把我怎麼樣的,你不用為我擔心的。”陳大齡又嘆口氣,“就是怕你這樣高風亮節,為了保護我就舍了自己。周寧也算把你摸透了,知道你們這些共產黨員,不怕死,但為了救羣眾,是會自我犧牲的。”

    楊紅撅起嘴:“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陳大齡幫她提起桶,走到她樓下:“你不能一輩子生活在害怕之中,誰威脅你,你就怕誰,那隻能是助長他們的暴虐。你這點又不象共產黨員了,共產黨員是敢於跟困難作鬥爭的—”

    楊紅看見樓下的小龔也提着桶走過來,趕緊從陳大齡手裏接過桶,説:“我上去了,你保重。”説完,就匆匆忙忙上樓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楊紅為了挽回學生的心,每天花很多時間仔細備課、做實驗。這樣的忙亂也幫了她一個忙,胡思亂想的時間明顯減少了。

    有一天她聽到校廣播電台説九月十號教師節那天學校要為講師團將士餞行,心裏突然一緊,知道陳大齡馬上就要下鄉去了,好像陳大齡此一去就不會回來了一樣,想都沒想,就騎車到濱湖路上的一個電話服務點給陳大齡打電話。

    撥通了電話,楊紅又有點希望陳大齡不在家,也許那樣更好,能跟他説什麼呢?聽到他的聲音,自己所有的決心都會灰飛煙滅。但事與願違的是,她聽到了電話線那端那個她想聽又怕聽到的聲音:“喂?”

    楊紅又呆在那裏了,不知道説什麼才好。

    陳大齡輕聲問:“是楊紅吧?你怎麼樣?沒事吧?”

    這句平平常常的問候卻讓楊紅喉頭髮緊,好不容易説了一句“我挺好的,你呢?”就説不下去了。

    陳大齡那邊聽出了她的哽咽,急切地問:“你沒事吧?有事一定要告訴我,周寧沒把你怎麼樣吧?”陳大齡等了一會,聽不見楊紅的回答,又問,“楊紅,你還在聽嗎?不要掛斷,你這些天沒消息,我一直都不放心—”

    楊紅聽見他温柔的聲音,關切的話語,眼淚突然湧了上來,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抽泣起來。

    陳大齡聽見了,焦急地説:“楊紅,你在哪裏?告訴我,你是不是在濱湖路上?不要離開,就等在那裏,我馬上過來。”

    楊紅聽見這話,自己也不知是為什麼,馬上掛了電話,逃一般地離開了電話服務點,連錢都忘了付。

    教師節前一天,系裏給楊紅一封學校的邀請信,讓她代表系裏參加學校為講師團組織的餞行,説必須參加,在進門處要登記的,不能缺勤。別的老師告訴她,這是為明年選派講師團做準備,被邀請的人都是明年應該去的人,像你這樣沒下過鄉的,肯定要去。楊紅本來是想躲避一切能碰見陳大齡的機會的,但系裏説了,又覺得從道義上得到了一個藉口,就理直氣壯地去了。

    地點是學校的工會大禮堂,楊紅去的時候,發現在進門處真的有人叫她在一個本子上登記,還發給她一張進餐券和一張舞會入場券。楊紅進了禮堂,就找個不起眼的地方坐下,四處張望,想看看陳大齡在哪裏。

    禮堂裏有很多人,各個系都有代表上去表演。一直到陳大齡上台去演奏小提琴時,楊紅才看見他。他拉的是《梁祝》裏面化蝶那一段,楊紅聽着聽着,就黯然想到,難怪有人願意一起化了蝶,飛離人世。死了,就沒有倫理道德責任義務這些約束了。可是自己好像連死的權力都沒有,死了,周寧怎麼辦?父母怎麼辦?而且,拉着陳大齡一起去死,不是害了他嗎?

    陳大齡拉完了一曲,下面鼓起掌來,要求再拉一曲。陳大齡就説下面我拉一首自己寫的曲子,叫《海的女兒》,副標題是“不能言説的愛”,只是表達自己的一點感受,也希望其它人永遠不需要體會這樣一種愛。這番話説了,禮堂裏變得鴉雀無聲,不知道是大家都體會過這種愛,還是這番話本身就有震攝人心的力量。

    陳大齡演奏的時候,楊紅就象每晚從錄音機裏聽這個曲子一樣,覺得自己又輕輕地飛起來了,飛出自家的窗口,飛過月光如水的校園,飛到陳大齡的家,輕輕地落在他的窗台上。不過這一次,陳大齡沒有在牀上,她知道他飛去了她的家。他們兩在路上錯過了……

    進餐的時候,楊紅看見陳大齡就在她旁邊的一桌,陳大齡也看見了她,走上來跟她打招呼,問她拿到舞會入場券沒有。聽説她拿到了,就囑咐説:“待會吃完飯別走了,在舞場等我,我有話跟你説。”

    楊紅乖乖地點點頭,心裏卻一直在猜測陳大齡要跟説什麼。不過,不管他説什麼,她都願意照辦,如果他要她跟周寧離婚或者要她跟他私奔,她也在所不辭。她現在只需要一個人幫她作決定,因為她知道自己無論做什麼決定,以後都會後悔。她也知道自己的這種思想,近乎於推卸責任,但有時候,一個決定太重大,以至於當事人寧可藉助他人甚至非理性的力量來做這個決定,因為決定帶來的痛苦已是難以承受,如果再加上對自己錯誤決定的悔恨,就必然要被壓垮了。楊紅甚至想過用抽籤的辦法來決定自己的取捨,但抽來抽去,每次都覺得應該再抽一次。

    餞行宴的菜很豐盛,但楊紅沒有心思吃飯,只不時地看陳大齡,每次都會跟陳大齡的眼光碰上,好在大家都忙着吃菜鬧酒,沒有人注意到。她見他那桌的人不停地敬他酒,就很擔心,怕他喝醉了。吃到一半,楊紅覺得陳大齡已經有點喝多了,雖然他只是兩頰上染上了一層桃紅,但楊紅知道,喝酒不上臉的人更容易醉。再坐一會,楊紅實在按捺不住了,就走到他那桌,説:“陳老師不能再喝了,我替他喝了吧。”

    眾人見一員女將橫刀破陣,都來了興趣,吆吆喝喝地説要敬陳老師的女朋友一杯,楊紅也不申辯,隨便他們怎麼想,能在別人誤會中做一回陳大齡的女朋友也是一種幸福。一桌的人都一個接一個地上來敬酒。陳大齡急得直拉楊紅的手,楊紅對他笑笑,説:“你別擔心,我先天性不醉酒。”就毫不客氣地一一飲幹了,飲一杯,就看陳大齡一眼,見他擔心地望着她,就對他笑一笑,無聲地説一句“我不會醉的”,心裏卻想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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