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周寧出去打麻將了,楊紅才有機會去給陳大齡打電話。她撥了電話,生怕他不在家,但馬上就聽見他在那邊“喂”了一聲。楊紅聽到他平靜的聲音,放了心,但還是問道:“他昨天沒把你怎麼樣吧?”
“沒有。他敲門,我沒應,他又敲了幾次,就走了。”
“他就敲了幾下門?”楊紅有點不相信。
那邊陳大齡輕聲笑起來:“怎麼?你好像很失望,是不是希望他把我砍幾刀?”
楊紅不好意思地説:“那怎麼會呢?我是説,看他怒氣衝衝的樣子,好像不砍倒個把人不罷休一樣。看來只是虛張聲勢,紙老虎而已。”
陳大齡嚴肅起來:“不能這麼説,憤怒是一種值得尊重的感情,他也是愛你愛昏了頭。可能他騎車過來的路上,被晚風一吹,就清醒了。”
楊紅説:“一直在擔心,怕他把你怎麼樣了,現在打了電話才放心了。”
“我沒什麼,就是為你擔心。不過我昨天就知道你沒事,所以比你少着急幾個小時。”
楊紅吃驚地問:“昨天你怎麼知道我沒事?”
陳大齡的笑聲有點窘:“他昨天離開後,我怕他一時衝動會傷害你,就騎車跟出來了,一直跟到你樓下,等在下面,怕萬一有什麼響動可以跑上去。還好,沒聽見什麼打鬧的聲音。我等到你們關燈了才離開。今天早上還給劉伯打了個電話,託他上去看看你有沒有事,他説你沒事。”
楊紅想到昨天夜晚陳大齡等在樓下為她擔心的時候,自己正在跟周寧做那事。陳大齡説等到關燈才離去,不知他當時有沒有想到這一點,很可能他以為他們關了燈,開始做那事了,兩個人就和好了,才放心回去。這個念頭折磨着她,使她覺得昨晚自己一下背叛了兩個男人,心背叛了一個,身背叛了另一個。
陳大齡在電話裏囑咐説:“他脾氣不好,做事比較衝動,你不要跟他發生正面衝突。他要來找我算帳,你也不要強行阻攔,免得自己吃虧。而且你越阻攔,他越覺得你向着我,就越生氣。你也不要報警,他是個愛面子的人,一旦報了警,他不砍我也不好意思了。”
陳大齡用開玩笑的口吻説,“你放心,我不會傻呼呼地站在那裏讓他砍的。這幾天我都穿運動鞋,逃跑起來快一些。再説,他沒我壯,不一定打得過我。當然我不會傷害他的,傷害了他,看你為他難過,還不如讓他傷害我—-”陳大齡突然收住了口,問:“昨天到底是為什麼事?”
楊紅把昨天的事大致講了一下,脱口説:“幸好昨晚你窗口一直是黑的,不然我肯定會上去找你,那就被他抓個正着了。”
陳大齡説:“昨晚到我弟弟那邊去了。我不知道你會過來,不然我會等在家裏的。”
楊紅覺得心裏一熱,她想,其實陳大齡也是愛她的,只不過剋制着自己罷了。他叫她“隨緣”,是不是叫她追隨他倆之間的那段緣呢?還有“海的女兒”,是不是説他自己心裏有一腔無法言説的愛呢?或者是説他們兩人心裏都有一腔無法言説的愛?
“楊紅?你沒掛電話吧?”陳大齡見楊紅半天沒説話,輕聲問。
“我在聽呢。”楊紅欣慰地説。
“可能我有點羅嗦,不過還是想再囑咐一句:雖然他這一直以來,都沒有傷害你的企圖,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你一定要小心。”
楊紅覺得心裏暖暖的,陳大齡説話的口氣,象個父親,又象個丈夫,在殷殷囑咐一個需要保護的女兒或者妻子。楊紅欣慰地説:“你真的不用擔心,我知道保護自己的,就是把你連累了,很過意不去。”
“怎麼用連累這個詞呢?”楊紅看見有人向門衞處走過來,知道他是來打電話的,趕快説:“我現在要掛了,免得有人聽見去告訴他,又給你惹麻煩。”
楊紅覺得自己現在説話做事都有點“偷情”的味道了,鬼鬼祟祟的,説話不提周寧這個名字,只他他的。
“好,那就掛了吧。你有事就打電話給我。保重!”
楊紅聽到“保重”這個詞,感動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就這麼兩個字,就能讓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在他心目中是多麼寶貴。她還從來沒用過這個詞,不過這一次,好像只有這個詞才能表達自己的心情。於是説:“你也保重!”就掛了電話。
楊紅打完電話往回走,爬上樓梯的時候,步履輕盈,心裏歡快地想,周寧這一鬧,反而把事情鬧好了,因為以前她跟陳大齡兩個人可能都在那裏猜來猜去,不知道對方究竟有沒有情,有多少情。發生了這件事,兩個人才知道自己在彼此的心目中是這麼重要,算得上患難見真情。
楊紅心情奇佳,就想哼點什麼歌曲。等她回到家,卻發現周寧端坐在家裏,就驚訝地問:“你不是去打牌了嗎?”
周寧説:“不打牌了,在家陪着你,免得你會跑掉。”
楊紅心裏有點緊張,問:“那你剛才怎麼説去打牌?”
“好給你一個機會,去給他打電話。”
楊紅目瞪口呆地望着周寧,想解釋什麼,但覺得好像被當場捉住,人贓俱在一樣,説不出一句話。
周寧平靜地説:“你不用緊張,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你打個電話是人之常情,不要説是他,就是毛姐,你也會去打個電話的。你現在放心了吧?我早就告訴你了,我沒把他怎麼樣。”周寧見楊紅臉色仍然白煞煞的,就安慰説,“你不要怕我,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把你怎麼樣的,我寧可把我自己怎麼樣,也不會把你怎麼樣。”
周寧把楊紅拉到自己懷裏,眼睛卻望着不知什麼地方,彷彿自言自語地説:“我也不會把他怎麼樣。昨晚也是氣極了,氣糊塗了。昨晚到了他門口,就看到他的自行車,知道他在家。但他關了燈,我敲門他也不開,我就知道是你打過電話給他了。實際上就是他開了門,我在他面前也舉不起刀來。我知道如果你在那裏,你第一個就要衝上去護住他,寧可你自己死,也捨不得讓他死。我傷害了他,你一輩子恨我,那我還有什麼意思呢?還不如自己死了好。”
楊紅忍不住哭起來,自己也不知道在為誰哭,在為什麼哭,只覺得這一段時間憋得太久了,有很多的淚存在那裏,今天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哭。
周寧也不動,也不説話,就讓楊紅在他懷裏哭,只用手在她背上有一下無一下地撫着。
楊紅哭夠了,也不動,就呆呆地讓周寧摟着她,心想,周寧的邏輯真的是有問題,自己的女人愛了別人,他不把她怎麼樣,反而要去把那個什麼也沒做的男人怎麼樣,或者把他自己怎麼樣。如果周寧把她打一頓,罵一頓,事情可能就簡單多了。那她就可以義無反顧地離開他,從此不再牽掛。像他現在這樣,自己真是不知道該怎樣做了。
(57)
接下來的那幾天,周寧就真的守在家裏,寸步不離地跟着楊紅,搞得楊紅不知道他是在改變他自己,好挽回她的心,還是在監視她。兩個人再也不提那晚的事,更不提陳大齡這個名字。實在需要説到陳大齡,也只他他的,反正兩人都知道在説誰。
楊紅做飯的時候,周寧就站在旁邊看。吃飯的時候,兩個人也不説什麼話。吃完了飯,周寧就把碗拿到水房去洗,雖然還是丟三拉四的,但不用人吆喝,就知道把忘了洗的東西再拿去洗。
楊紅看他這樣,心有點酸酸的,心想,他這樣做,也只是想挽回那一段情,但是這一切為什麼要來得這麼晚呢?為什麼要等到覆水難收的時候才想起挽回呢?也許挽回的涵義就是覆水難收,挽而不回?
兩個人也沒心思做什麼事,只把電視開着,也不知道是誰在看,或有沒有人看。楊紅把新學期要教的課拿出來備,但也只是攤開本書在眼前,什麼也做不下去。眼睛盯着書,心裏就想,就是前不久,自己還憧憬着有那麼一天,周寧會呆在家裏陪着她,跟她如膠似漆,覺得那就是幸福婚姻的頂點了。現在他真的守在家裏了,卻又覺得無比尷尬,兩個人連望一眼都很快又把眼睛掉到一邊去了。捫心自問,現在真恨不得他馬上就出去打牌。
楊紅實在忍不住了,就對周寧説:“你不用守在家裏的,我不會到哪裏去的,我有我做人的原則。”
周寧説:“我不是在監視你,我是想陪着你。如果我一直陪着你,你的心就不會跑他那裏去了。”
楊紅不知他説得對不對,陳大齡對她的吸引,應該説不會因為周寧陪着他就消失不見了,但如果周寧一直陪着她,可能她就沒有機會深入瞭解陳大齡。
周寧推心置腹地告訴楊紅:“其實上次我找他談的時候,他就對我説過,説楊紅是個重感情輕物質的女孩,她這樣的女孩,在物質上對你沒有任何企求,可以為你受一輩子苦,受一輩子累。但在感情上,她對你要求又很高,她會希望你理解她,愛她,跟她如膠似漆。你牌打得太多,冷落了她,她現在是一忍再忍,忍一次,就把心裏的情放下一分,等到她把這份情全部放下來的時候,你再想挽回就會來不及了。我那時沒有聽他的,我想我們那裏祖祖輩輩都是這麼過下來的,這樓上人人都是這麼過的,我以為只要他不來勾你,你就不會跑的。”
楊紅忍不住問:“他還對你説什麼了?”
周寧不快地説:“説到他你就來了興趣,他説什麼你還會不知道?我不用在中間幫你們當傳聲筒。不過我也向很多人打聽過,想找他幾樁風流韻事來説給你聽,看你還愛不愛他。好像還沒人説他有什麼不檢點的地方,多數都只説他這人有點怪。四樓的老王還説他人格有魅力,女人很容易被他吸引。怎麼樣説呢?站在我這個位置,我不喜歡他,但我承認他是個真君子。我去找他談的時候,他一口就承認是他對你動了心,不關你的事的,説每次都是他過來叫你到他那裏去的。那次他還答應了我,不再來找你,我相信他做到了的,因為我天天晚上回來查你們了的。”
楊紅見他們兩個,一個稱對方是真漢子,一個稱對方是真君子,大有英雄識英雄,惺惺惜惺惺的架勢,覺得怪怪的,好像如果其中一個是女的,兩個人就會結為夫婦一樣,她到成了一個搭橋引線的角色。他們兩個對她的感情,也是由對方嘴裏傳出來的,不象兩個情敵,倒象兩個情友,你為我歌功頌德,我為你塗脂抹粉。有時楊紅一恍惚,就覺得是他們兩個設了局在騙她一樣,只想不出他們騙她的目的是什麼。
白天還沒什麼,到了晚上,情況就尷尬了。楊紅覺得自己再也沒法跟周寧做愛了,不光是覺得對不起他們兩個,也覺得對不起自己。但周寧彷彿不在乎這一點,很早就洗了澡,躺在牀上,毫不掩飾地讓他那尊大炮豎在那裏,把短褲頂得老高。
楊紅只當沒看見,假模假式地忙東忙西,等到磨磨蹭蹭地捱得實在是不能再晚了,只好爬上牀來的時候,周寧就摟着她,要做。楊紅不肯,周寧就陰陰地説:“你想為他守身如玉?你早就不是黃花閨女了,多做一次,少做一次,有什麼區別?”
楊紅看他眼裏冒出來的光,不知道是激情,還是殺氣,也不敢抵死反抗,只好讓他去折騰。周寧就使出渾身解數,一時從深從重,一時又輕抽淺送,快一陣,慢一陣,幾快幾慢再一陣,花樣翻新地在那裏折騰。不過周寧的技巧仍停留在樸素階段,所以主要是在深淺、快慢、角度、力度上下功夫。每換一種方式,周寧就問一句:“你們兩個到底做沒做過?他是不是這樣的?你跟他做的時候,是不是希望他這樣?”
楊紅憤怒地罵他:“無聊之極!我們根本沒做過。”
周寧欣喜一下,又問:“那在你想象當中,是不是希望他這樣做呢?”
楊紅覺得有點心虛氣短,仍然罵他:“無聊!”
周寧皺起眉頭:“這下沒説‘之極’了,看樣子在想象當中是做過了。”説完,就報復一般地亂砍亂殺一陣。
折騰一會,周寧見楊紅只閉着眼,木着臉,就無奈地説:“其實男人跟男人沒多大差別的,做起來都是一個套路。只不過你們女人就可以在一個人那裏看到天堂,在另一個人那裏看到地獄。他比我高明的地方就是他知道你的心思,知道怎麼討好你,而我不知道。”
楊紅感到心痛,其實女人要的,也就是這麼一點,就是想他知道你想要什麼,想他用你希望的方式愛你。知道不知道女人的心思就可以決定你的愛是把他託上天堂還是把她打入地獄。連心愛人的心思都不知道,又談得上什麼愛呢?心心相印是天生的,不是教得會的。可以教你一事,不可以教你萬事;可以教你一時,沒辦法教你一世。從前痛苦的是找不到一個心心相印的人,現在是找到了卻不能跟他在一起。想到這一點,楊紅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
周寧看到楊紅流淚,自己也軟了,就從楊紅身上滾下來,用毛巾替她擦淚,道歉説:“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説這些,其實我自己説這些話,就象拿刀在我自己心上劃道子一樣,劃一道,就鑽心地痛一陣。但是我忍不住就説了,就象小時候一樣,腿上摔壞了,本來已經結了疤了,快好了,又忍不住要把那層疤揭去,看一看傷口,結果就又流血,再結疤。”
楊紅流着淚問他:“既然你覺得我的心已經不在這裏了,你又管我跟他做沒做過呢?”
“我沒法不管,只要是男人,就容不得別的男人碰他的女人,不然他就不是男人,他就根本不愛她。你現在是我的女人,他要是碰了你,我肯定是要叫他戴紅帽子的。你想讓他多活幾天,你就不要去找他。如果你不是我的女人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我們離婚吧。”楊紅説出了這兩個字,自己也覺得吃驚,曾經以為離婚是自己一生中絕對不會發生的事,曾經因為想到周寧會跟她離婚而覺得羞憤難當,但現在,能毛髮無損地離婚已經成了最美好的事情了。
“你不要把離婚兩個字放在嘴裏當歌唱,我不會跟你離婚的。”
楊紅冷冷地説:“你知道我心都在他身上,你還這樣死抓着不放,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周寧幽幽地説:“你當然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對你來説,你的頭管得住你的心,如果你的頭髮個命令,叫你逃跑,你的心可以拿腳就跑。我的頭是管不住我的心的,我知道你心裏只有他,我的頭也叫我逃跑,可是我的心跑不了。”
楊紅覺得周寧現在變得很深奧難懂,什麼頭啊心的,他的邏輯令她跟不上。
周寧抓住楊紅的手,用勁握着,握得生疼:“你以前説過的,只有碰上一個比我更愛你的人,你才會不要我的。你不能食言。他不可能比我更愛你的,他沒有像我這樣愛痴了,愛傻了,愛瘋了,他剋制得住自己不來找你,做什麼事都有禮有節的,只能説明他還沒有愛瘋,所以他愛得沒有我深。我知道你的心跟他跑了,我還愛你,他會不會做到這一點?像他那樣的人,肯定不會的。如果他知道你的心跟別人跑了,他第一天就會離開你。”
楊紅被他説得啞口無言,大腦一片空白,呆在那裏。他們兩個誰愛她更深一點?她真的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現在就可以把我殺了,去跟他在一起。你不願髒你的手,你告訴我也行,我會自行了斷。我連方法都想好了的,就從這個樓頂上跳下去,肯定不會有痛苦。”
楊紅聽到這個話,又見他的眼神可怕,不知道是瘋狂,還是靈魂出竅,嚇得用手死死抓住他,哭着問:“為什麼你要這樣?為什麼你要這樣?”
周寧也陪着她流淚:“我願意這樣嗎?我也是個愛面子的人,我願意活得這麼沒骨氣,沒臉面嗎?明明知道你的心已經跑了,還捨不得鬆手,還要低三下四地求你不要離開我,明知道我越愛你,越求你,你越瞧不起我,我還是要求你,我有一點辦法我會這樣嗎?”周寧狠狠地換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接着説:“這幾天,我從早到晚都在想這件事,我知道你們巴不得我高尚地走到一邊去,讓你們無牽無掛地在一起。我也想這樣做,想在你心中留個好印象,想叫你一輩子感激我,但我做不到。憑什麼我就該走到一邊去?憑什麼你跟他在一起就會比跟我在一起幸福?”
楊紅動了動嘴,想説什麼,但又不知道在這種時候究竟能説什麼。
周寧捧起楊紅的頭,一字一頓地説:“不管是誰,如果他不想受苦,他就不要跟一個他愛的人結婚。你看一看我,你就知道,如果你愛他,你就不要跟他,你跟了他,沒有好日子過的,永遠擔心他離開你,只怕你有眼睛哭瞎的那一天。你跟一個你愛的人結婚,就會是我這樣的下場,愛得沒骨氣,沒臉面,被自己所愛的人恥笑。他這樣的人,總會有女人為他動心、跑上門來送給他的,你不能擔保他永遠不會看上別的女人。但他這一生,只能愛一個女人,只能救一個女人,就有無數個女人為他痛苦,其實如果我把他殺了,也算為你們女人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