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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醜面怪客

    矮和尚杖出如風,喝聲未畢,禪杖已臨傅小保後背不遠。傅小保倉促無以抗拒,本能的躬身塌肩,手扶船舷,整個上半身伸向船外,雙腳卻牢牢釘在艙板上,竟然在千鈞一髮之際,堪堪將禪杖避過。

    這一招危急中使出,正是他新從“碧靈宮”後山石穴裏新近學到的“金剛柱地”身法。

    那神杖挾着勁風,從傅小保背心上五寸之處,疾掠而過,矮和尚大出意外,反而失去重心,船身一側,他人也跟着向前一傾。

    誰知就在這要眼當兒,小黃馬突然輕嘶一聲,猛的騰起後腿,“蓬”地踹在和尚屁股上。

    矮和尚何曾防到小黃馬是匹通靈寶駒,想叫尚未叫出口,“撲通”一聲,自己倒被踢落在江水中。

    江中急流,一瀉千里,矮和尚的光頭只在水中冒了兩冒,饒他奮力泅水,也被流水帶着滾出丈許,沒一會,漸漸渺小得看不見了。

    傅小保驚魂甫定,縮身退回船裏,急忙奔到船尾用力撐着船。他雖不會操舟,此時除了他,船上只有小黃馬和那昏倒在船頭的高大和尚,只得勉為其難,用力把住舵柄,不使船隻傾覆。同時,慢慢順着流水,向對岸移靠過去。

    以這般外行人駛船,自然甚是吃力,幾次三番,看看已距岸不遠,卻均被一陣急流,又衝了開去。直到日影西斜,不知漂流了多少里路,才緩緩移船,靠近一處回水淺難附近。傅小保拋下舵柄,牽着小黃馬落下水裏,幸好水深不過馬腹,這才鬆了一口氣,抓起那兀自沉迷不醒的高大和尚,扶着馬背,泅登岸上。

    半日舟中掙扎,真比什麼還要累,上岸之後,放眼江邊一片荒蕪,也不知相距預定渡江有多少里程。傅小保將那和尚橫放馬背上,自己牽着馬,緩緩行了十來丈遠。來到一大塊草地邊,逐將和尚放在草地下,然後自己也仰面躺下,略作休息,讓小黃馬就在附近覓食野草。

    約莫過了頓飯之久,傅小保喘息稍定,翻身爬了起來,看看那和尚許是傷得不輕,兀自昏迷未醒。他思前想後,萬事都因這和尚而起,不覺怒火又猛升了起來,揚手就想狠狠賞他幾個耳光。但轉念一想,他已是負傷之人,且又未醒,我堂堂丈夫,豈能趁危欺凌於他?於是嘆了一口氣,把手又放了下來。

    他抬頭望天,天色卻將暗了,倘若不早些弄醒這和尚審問出個所以然來,再行耽誤,今晚難道就在這荒涼的河邊睡一夜麼?想到這裏,他單腿跪地,力貫掌心,在和尚胸前一陣推拿。

    又是半盞熱茶以後,那和尚方始悠悠醒轉,傅小保鬆了手,沒有好氣地喝道:“賊和尚,你們是那一處廟宇僧人?今天河上無故害了船家兩條人命,少爺全要在你這賊禿身上索回來,是識趣的,趁早實説,免得皮肉受苦。”

    那和尚睜開雙眼,先將置身之處探望一遍,又見自己師兄不知去向,心知今番吉少兇多,把心一橫,冷冰冰地答道:“佛爺……。”

    傅小保氣往上衝,順手就是一個大耳聒子,叱道:“你還充什麼佛爺?是誰的佛爺?我叫你賊和尚,賊禿驢,趕快把你們兩個禿驢的來歷師承,老老實實説出來。否則,哼哼,我叫你佛爺立刻變作鬼爺。”

    和尚捱了一耳光,雙眼兇光顯露,顯然已經怒到了極點,但他一怒之下,血氣加速循轉,突感內腑一陣難以描述的疼痛,不禁輕輕哼了一聲。

    傅小保聽他冷哼一聲,居然不答自己的問話,登時火氣又加了三分,叱道:“好賊禿,少爺問你的話,你竟敢裝聾作啞?哼哼唔唔,好像心裏不服得很?少爺是看你身負內傷,要不然,早已取了你的性命,你別當不答話少爺就無奈你何了!”

    和尚深深納了一口氣,道:“你既知灑家業已身負內傷,尚且持勢威迫,百般凌辱,豈是大丈夫所為?灑家落在你手中,遲早一死,廢話何用多説乾脆你一掌一劍,剎了灑家吧!”

    傅小保聽了,倒不覺好笑起來,道:“看你不出,你還知道大丈夫談做些什麼呢!少爺且問問你,你們師兄弟仗着學了一身功夫,橫蠻脅迫船家,人家應得稍遲,便恃技搶登,連斃兩人,難道這也是大丈夫應該做的不成?”

    那和尚聽了這話,卻陡然怒道:“胡説!咱們上國寺弟子,向來不會無故傷人,別是你這小子陷害了灑家師兄,如今卻含血噴人,拿這話來搪塞灑家?”

    傅小保忽聞“上國寺”三字,心中一動,記憶之中,恍忽曾聽得恩師唐百州提過子午鎮助拳痛懲李長壽,以及上國寺紅衣彌勒飛龍禪師臨終付託金牌的事。如今這和尚自稱上國寺弟子,莫非與飛龍禪師一事有關?於是急忙喝問道:“你是否滇北玉龍山上上國寺的和尚?

    快些實説。”

    和尚正自悔失言,不該報出來歷,聞言怒道:“你管灑家是何處寺宇,咱們師兄弟分途趕來中原,為數非少,你縱然殺得灑家,不出一月,自會有人來尋你報仇……。”

    傅小保答道:“看來你這和尚當真狂傲得緊,實對你説吧!倘若你果是滇北上國寺的人,我倒有一件要事,可以轉致。我且問你,有一位號稱紅衣彌勒飛龍禪師,你可認識嗎?”

    此話一出,那和尚猛可裏一跳,登時臉色大變,駭異萬狀地説:“你……你……你怎會認識灑家的……大師……兄……”

    傅小保長長吐了一口氣,聳聳肩頭,笑道:“今天算你運氣不錯,我如非受了飛龍禪師付託之重,論起你今天行徑,實該從重懲處。現在你且將名號來歷説出來,我有一件事,須得要你返寺通報的。”

    那和尚目光閃爍,似乎對他信疑不定,沉吟良久,方才一咬牙關,做了個決斷的表示,然後説道:“灑家正是滇北玉龍山上國寺飛雲禪師,閣下所稱紅衣彌勒飛龍禪師,乃灑家同門大師兄,只因上國寺失落了一件鎮寺之寶蛇頭杖。掌門人勒命咱們師兄弟十二人遍搜天下以半載為期,這半年之內,咱們師兄弟尋遍了天下名山大澤,拜訪了中原武林各門各派,均未得到蛇頭杖下落。半載期滿,師兄弟十一人盡都返寺,只有大師兄未能如期趕返。掌門人正在焦急,卻忽接大師兄所攜獨門金牌,有人留書,謂大師兄已慘遭毒手,死在長安……。”

    他話才説到此處,傅小保早巳驚呼出聲,躍起搖手示意他住口,心中好生不解,皆因飛龍禪師之死,據聞除了“金臂人魔”、霍一鳴、李長壽等人知道,此外就只有唐百州與他那好友“飛爪”趙文襄得知詳情。而飛龍禪師攜獨門金牌,卻分明只付託給恩師唐百州,貢噶山絕巖被“川邊三鬼”所迫,自己還親眼看見恩師用那面金牌當作暗器,擊毀“赤發鬼”莫乾的“追魂皮鼓”。那麼!又會是誰將那金牌拾取,拿到上國寺去留書傳訊呢?

    這令人詫異的消息,使傅小保越想越是不對,越想越是心驚肉跳,臉上顏色,時喜時憂,陰晴莫定。

    他苦苦思索着一個問題,如果這和尚所言非虛,那麼,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恩師唐百州未死,才能持了上國寺的獨門金牌,往滇北傳訊留書。

    然而這事又太叫人不敢相信了,唐百州毫不會泅水,自己眼睜睜看見他被“川邊三鬼”

    掌劈失足跌下深淵。三鬼功力那麼驚人,別説恩師他不會泅水,就算能夠泅水,吃了那一掌,只怕也已去了半條性命。

    似這麼看來,當真是絕無生還可能了。

    可是,轉念之間,他又想起“鬼手”蕭林來,蕭林不是也吃了小翠一掌?不是也墜落絕崖深淵之中?他卻分明仍舊活着,他能從千丈探潭內脱身逃走,難道唐百州就不能也平安登岸?何況,除了恩師一人誰會將金牌從那麪皮鼓中又拾回來,攜往滇北留書報訊呢?

    似這麼看來,又像唐百州當真未死,早已經從險境脱危而去。

    兩種相反地揣測,一反一覆在傅小保腦海裏爭執不休,使他奉已紛亂的思維,更加混淆不清,仔細想想,好像這兩種可能都對,但轉念之間,卻又覺得都不對了。

    飛雲禪師躺在地上,望着他這種喜憂交替的神情,心中大惑不解,訥訥問道:“怎麼難道你知道蛇頭杖的確實下落?蛇頭杖乃咱們上國寺鎮寺重寶,要是你能確知它落在誰手中,何異予咱們天般厚恩,上國寺弟子,將永遠愛戴銘志,絕不敢忘懷……。”

    傅小保不耐地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道:“實對你説,我要想告訴你的,也正是你那大師兄飛龍禪師在長安城的死訊。既是你們已經得人傳訊,那就不用再提了,我也不知道你們蛇頭杖下落。但是,你得詳詳細細告訴我,是誰去上國寺留書報訊的?你們寺中弟子,可曾看到過那留書之人,是個什麼面目嗎?

    飛雲和尚濃眉一皺,答道:“説來慚愧,上國寺中高手如雲,卻被那位好心的朋友留書正殿佛案上,從容退去,竟然未能一識他廬山真面目。説句不怕朋友恥笑的話,掌門師伯為了這一點,曾經大發雷霆,勒令咱們十一個師兄弟即日啓程,趕往長安,務必要查出大師兄確實生死之謎。倘若能夠打聽出蛇頭杖下落,連掌門師伯也要親自下山,奪回鎮寺至寶,那位留書的好心朋友,也在受命尋訪之列。”

    傅小保聽了大為失望,想了想,又問:“那麼,你可記得所留書信上,是怎樣記述,怎樣寫的?字跡如何?”

    飛雲和尚從懷中掏出一張揉得縐縐的小紙條,小心攤開,遞給傅小保,道:“正巧那位朋友所留字條現在灑家身邊,你請拿去自己觀看吧!”

    傅小保顫抖着手,懷着滿腹猜疑,將那字條接了過來。

    低頭一看,當時臉色大變,瞪目張口,驚詫非常。原來那字條上只東歪西倒寫着一首打油詩,詩曰:

    飛龍禪師不爭氣,長安城中命歸西。

    若問兇手那一個?快找金刀小李七。

    傅小保雙手捧着字條,將那上面二十八個張牙舞爪的字,看了又看,讀了又讀,只讀得熱淚盈眶,混身都在微微顫抖。他雖然從未看見過師父唐百州寫字字跡如何,但僅僅從那二十八個字口氣讀起來,就知至少有七成是出自唐百州之手。若是換了別人,豈有將這等慎重之事,寫成了如此瘋瘋傻傻玩笑詩句?

    他既然揣測恩師未死,心中這一喜,倒把追趕那前行的醜怪少年和懲治飛雲和尚這些瑣事,全部忘得一乾二淨。喜孜孜揣了字條,翻身上了小黃馬,便想策馬離去。

    飛雲和尚躺在地上無法行動,見他只顧痴笑,一言不發,便要離去,不由大急,叫道:

    “喂,朋友,你也帶灑家一起,灑家身負內傷,躺在這荒蕪河邊,豈不是死路一條嗎?”

    博小保聞聲回頭,這才記起還有個和尚睡在那兒,忙又落下馬來,將飛雲和尚抬起放置在馬背上,笑道:“承你以這字條相贈,你我前隙,一筆勾消,現在我送你到前面市鎮上,你自己將養傷勢,我是有要事,不能久待了。”

    説着,自己也跨上馬背,那小黃馬撥開四蹄,飛快地急奔而行。

    飛雲和尚對傅小保所行所言,盡都不解原故,此時由他攬着自己,倒像彼此原是多年老友。不禁也把江上爭光,師兄失蹤,自己負傷這些往事,盡皆釋然。趁着小黃馬馳行趕路,便問傅小保道:“閣下少年英雄,武功又如此了得,莫非與那位留字傳訊的好心朋友,有什麼淵源?要不然,也不會因這一張字條,就這等欣然色喜了吧?”

    傅小保心裏正沉思唐百州如若生還,可能去那些地方?同時,他跌入潭中既然未死,為什麼自己和小絹與小翠三人跟蹤下潭尋找,就不見了他的蹤跡呢?他全神思索着恩師的安危生死,對飛雲和尚的問話,根本就役有聽到。

    飛雲和尚見他不答,略停了一會,又輕聲問道:“小施主,灑家承你寬赦不究,萬分感激,但我師兄,不知怎的冒犯了小施主,現在………。”

    傅小保漫不經心地答道:“他也沒有死,船在江心的時候,他起了惡念,想暗算於我,結果自己反而失足落水,只要沒有淹死,你們總可以碰到的。”

    飛雲和尚還想再説什麼,小黃馬腳程迅捷,已奔進一處鎮集。傅小保策馬入鎮,一打聽,竟然已抵川邊,這地方名叫朱家集,距離雅安,已在五十里外。

    傅小保心中焦急,胡亂尋了一家客店,安頓好飛雲和尚,自己飽餐一頓,時間已在深夜。

    一宿無話,第二天清早,便備了馬準備動身。他這一夜,盡捉摸恩師生死之謎,決心早日趕赴大巴山,只等劍譜奪到手中,便決意尋訪唐百州的下落。

    一切拿齊之後,傅小保匆匆又到飛雲和尚房中,囑咐他道:“我因有急事在身,無法久留,少停自會存些銀子在櫃上,以備你安心養傷。綠水青山,將來一定還有見面的機會,咱們就此分手了。”

    飛雲和尚本是個粗魯性兒,半日一夜相處,倍覺得和傅小保甚是投緣,聽説他立即要分手啓程,心裏反而有些不捨起來,苦笑説道:“小施主,灑家雖是佛門弟子,但自知性情太過粗暴,否則,昨天也不會與小施主引起這番誤會了。好在事過境遷,彼此一笑而罷,小施主他日有暇,還請移駕玉龍山上國寺玩玩。”

    傅小保笑着應着,正要轉身出房,那飛雲和尚突然又叫道:“你瞧灑家這人夠多糊塗,彼此分手在即,竟連小施主尊姓大名尚未請教呢!”

    傅小保笑道:“在下姓傅,名小保,乃……。”他本要説是唐百州門下弟於,但一想自己拜刁人傑為師在前,其後雖又拜入唐百州門下,而習藝卻是在古若英的山崖石穴之中。

    況且唐百州本身既是心圓大師弟子,又是“劍痴”顧老前輩傳人,師徒二人出身都是雜亂得很。頓時又覺不便出口,於是一笑而止,僅道:“將來有機緣,自當前往寶剎拜謁瞻仰便是。”

    説罷,急急退出房門,到前廳把店夥喚了過來,取出一錠足有五十兩的大銀錠,交給夥計,吩咐道:“我有事須先行一步,那位大師父還得在此多住幾日。這錠銀子且存在櫃上,那位大師父有什麼使喚開支,你們要好好應着,千萬不準怠慢。”

    店夥計卻不伸手來接銀子,僅只陪笑躬身道:“傅公子,您老有事儘管先請吧!那位大師父也只管多住些時日,這銀子,小店是萬萬不敢再收的。”

    傅小保奇道:“你們開店做生意,豈有不收銀錢的道理?”

    店夥計又笑着一躬,道:“公子和那位大師父一切使用,全由您老一位好友昨夜就已先付,現在還有三十兩銀子存在櫃上,尊友也是這等囑咐,留作那位大師父休養使用。”

    傅小保一聽這話,險些跳了起來。自己只道順水飄流了這麼遠,再也無法追及那位搶着付賬的醜怪少年,豈料人家竟然隨時未離自己左近,連這等荒僻所在,也搶着來替自己付了賬,這可是天下第一等怪事了!他此時駭異之際,也無法仔細揣摸,急問那夥計道:“你説的可是一個麻臉醜怪少年,左邊面頰有一塊黑斑的嗎?”

    店夥計直點腦袋,道:“正是,正是,那位公子人雖醜一些,為人卻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昨夜臨去之時,還賞了小的們足有五兩銀子。啊!對啦!他臨去曾經留下一句話,要小的轉告傅相公,説是大巴山之行要快,別為了其他不可靠的揣測傳言,耽誤了正經要事呢!”

    傅小保更是吃驚非小,急問:“他是什麼時候來此?什麼時候離店?怎的昨夜咱們都是午夜之後方才就寢,就沒有見過他的面呢?”

    夥汁道:“那位相公還是昨天黃昏才到,進房裏休息不到一個時辰,您老和那位大師父便接着來啦!起初,小的們也不知道他與您老原是要好朋友,直到夜半您老已經入睡,那位相公突然説有急事,要連夜趕路,匆匆交待之後,便自上馬走了。一宿未住,倒賞了小的們許多銀子,真是小店開業以來,第一個闊客人哩!”

    傅小保跌足追悔,無心再與他多談,急急催馬,飛奔上路。一路上肚裏只在尋思,這醜怪少年與自己索昧平生,因何這等躡蹤詭秘?看來他對自己此行目的和來歷知之甚詳,一路安排,又毫無惡意,那麼,他為什麼就不肯跟自己見見面?一定要這般時隱時現,故作神秘?

    他百思不解,便捨命催騎狂奔,恨不得一下於便將那怪人追上,好好問他一個詳細。

    小黃馬疾馳如飛,本已不慢,再加傅小保心比飛還要更急,只嫌馬兒沒有生出兩隻翅膀,捨命驅策之下,午時未到,已經追到川康交界第一處大鎮名山。

    在名山略進飲食,傅小保尋了幾處通道要口的小店打聽,卻令他大為失望。這些店家異口同聲,全説沒有見過這麼一個少年醜陋公子經過。他不禁大感迷惘起來,難道説自己埋頭飛趕,竟然追錯了方向不成?但轉念一想,又不禁恍然,暗道:他是昨夜深夜離開朱家集,如果坐騎腳程不慢,只怕天明之前,就已經越過此地,在這裏打聽,如何打聽得出個所以然來。

    這麼一想,自己也不覺啞然失笑,當下不再浪費時間,翻身上馬,順着官道,直奔百丈驛。

    只不過申初時刻,傅小保放馬已經馳進百丈驛。他顧不得歇息,匆匆尋人探問,但結果竟然又使他十分失望。一連問了好幾處,眾人又是異口同聲:沒有見到這麼一位醜陋古怪的少年經過。

    傅小保真是泄了氣了,心中暗思:此人一路上總未離我太遠,把我的一行一動,全都落在眼中,處處安排宿住,預付銀兩。怎麼這一次竟會和自己走岔了道,死追了這半天,連一絲影子也沒有追到?

    也對這醜面怪客,懷着一百二十個好奇,總想能追到他以後,弄一個水落石出。哪知欲速不達,也許彼此已經越離越遠,真使他感到失望萬分。帶轉馬頭,懶洋洋向鎮外行去,忖道:唉!也罷,或許彼此緣份未到,追亦無益,倒是緊趕一程,抵達邛崍再説。

    他剛剛掉轉馬頭,突然,卻聽身側有人説道:“這位少英雄,敢情你要追的朋友,可是騎的一匹白色良馬,由此向東北去的麼?”

    傅小保聞言心中一動,扭頭望去,卻見是個三十有多,四十不足的中年漢子,一身土布衣服,打扮得十足是個鄉下人模樣。但雙目中神光湛湛,兩側太陽穴高高隆起,背上負着一隻又扁又大的皮革囊,叫人一眼就看得出是個身懷絕藝的武林中人物。

    傅小保只向他略一打量,見他一臉正容,不似個左道旁門,連忙在馬上欠身為禮,笑道:

    “在下正是要追尋一位騎白馬的友人,莫非尊駕曾經見到過嗎?”

    那人也展顏一笑,道:見倒是見到過這麼一匹好馬,但馬上卻非少英雄所述的麻面少年,不知是不是少英雄的知友。”

    傅小保忙道:“那麼前輩所見的,又是怎樣一位人物呢?”

    那人哈哈笑道:“少英雄,前輩二字,區區可是不敢當得,只為區區乃是適從邛崍南來,不久之前,曾在官道之上,遇見過有這麼一位少年騎士。那位少年所騎的一匹純白良馬,極是引人,但面貌卻長得端正俊秀異常,並非如少英雄所説的麻臉模樣。”一面説着,一面卻用雙眼,盡在注視傅小保跨下小黃馬,和腰間所懸的“玄鐵鏽劍”,臉上剎時間遍佈驚疑之色。

    傅小保暗想騎白馬的人,天下不知多少,既然面貌不對,大約準定不會是自己要追的怪人了。但他正要稱謝離去,卻陡然看出這中年漢子眼中神色有異,不覺又停了下來,正待開口。驀然間,卻見那漢子眼中突地射出怒火,迅速地一閃身,疾探左臂,忽將小黃馬的繮繩釦住。

    傅小保未防他會有此一着,鬧市人眾,一時無從閃避,馬繮已被他牢牢扣住。不由大怒,正要出聲喝問,那人臉上陡地掠過一絲冷笑,搶先沉聲説道:“少英雄,此處人雜,可否請借一步,咱們找個僻靜之處説話。”

    他這話才説完,也不管傅小保是答應不答應,扯住繮繩,竟然邁步穿街而行,向鎮外奔去。

    傅小保坐在馬上,氣得直瞪眼睛,本要喝問他想幹什麼?或者出手懲戒他一頓,又礙鬧市中人多,只怕吵起來打起來驚世駭俗。同時,他也茫然不解,為什麼小黃馬那等通靈龍駒,被他牽着,居然俯首貼耳,放蹄隨行,絲毫也沒有掙扎?於是,把一腔怒火,又強自忍住。

    轉過一條僻靜小街,傅小保再也按撩不住,冷冷道:“這位朋友,究竟想把在下帶到何處?有什麼言語,就請早説,在下有急事在身,可沒有工夫跟着朋友逛街。”

    那人聞言,鼻孔裏輕哼一聲,鬆手放開繮繩,卻閃電一橫身,擋在小黃馬前面,板着臉向傅小保仔細打量了兩遍,方才説道:“小朋友,咱們明人面前不説假話,區區不揣冒味,要放肆請教一聲,你這匹坐騎和腰間長劍,卻是從什麼地方得來的?你要是實説便罷,倘有半句虛言,可別怨區區要失禮開罪了。”

    傅小保更加大怒,冷笑一聲,道:“我若是既不説實話,也不説假話,對閣下這番問話,不想回答呢?”

    那人雙眼陡地一睜,跟中精光暴射,沉聲叱道:“小朋友,我是看你一表堂堂,不似偷雞摸狗之徒,這才温言相詢,你不要不識抬舉。”

    傅小保被這幾句話氣得要吐血,心想:我若不教訓教訓你這糟漢子,你只當我在怕你哩!

    猛可裏一收左腿,扭腰旋身,輕飄飄落下地來,順手一拍馬股,小黃馬斜斜跑了開去。傅小保雙手又腰,相距那漢子五六尺遠一站,笑道:“我原本瞧你也不像個下九流賊匪,沒想到竟然走了眼。這麼説,你是存心攔路搶劫,看中了在下這匹瘦馬,這柄鏽劍子?那容易,通個名來,接得住在下十掌,要劍要馬,全由朋友你拿去。”

    那人濃眉一剔,勃然變色,左腳一頓,踏洪門,搶中官,欺身而上,左臂一圈,右掌呼地一招“推山填海”,直撞過來,喝道:“好狂的東西,趙某人不信,就接你十掌試試。”

    傅小保見他這麼小覷自己,竟然由中宮進招,不禁也勃然大怒,腳跟疾轉,右肘輕招,飛撞他脅下“章門”要穴。

    那人一掌落空,料不到傅小保會不用掌改用肘間攻招,似此貼身相搏,最是危險,忙不迭縮臂撤身,暴退尺許。

    然而,此時傅小保既已搶得先機,哪容他緩過氣來,微一晃肩,如影附形跟蹤也到。這一次吐氣開聲,翻腕一掌,拍向那人左胸。

    那人分明欺傅小保年輕口狂,早已存心要和他硬接一掌。見傅小保掌出之際,輕飄飄好似無甚猛力,當下沉馬拿樁,不避不讓,揮掌硬迎上來。

    兩隻手掌看看即將湊接,傅小保這才突地挫腕登勁,平推而出。那人頓時覺得一股無形勁力,疾迫掌心,暗叫不妙,要想撤招抽身,哪還來得及?兩掌一接之下,“蓬”地一聲悶響,傅小保肩頭略為晃了晃,而那人卻一時拿樁不穩,登登登連退了三四步,手腕上又酸又麻,臉上不禁露出一片迷惘神色。

    傅小保冷笑道:“如何?一掌尚且不行,何論十掌?”

    那人聽了,面上一陣白一陣紅,好半晌才猛的一挫鋼牙,翻臂探腕,從肩上皮革囊中,抽出一柄藍茫茫的奇形兵器來,厲聲喝道:“咱們不必較什麼掌力,乾脆亮傢伙,強存弱亡,快了快結。”説着,雙手左右一分,擺了一個“平沙雁落”架式,只等傅小保亮兵刃動手。

    傅小保見他撤出這一對兵器,極似人手指抓,分作五股,另有短柄,柄後卻連着長煉,右手執爪,左手握煉。不覺心中一動,並不探腕撤劍,卻沉聲問道:“看你使用兵器,敢問閣下與子午鎮上飛爪趙文襄趙老前輩是什麼稱呼?”

    那人嘿嘿冷笑,説道:“不敢,區區正是趙文襄。”

    傅小保一聽,趕緊單腿跪地,惶然道:“原來是趙伯伯,晚輩放肆,伯伯千萬別怪。”

    趙文襄奇道:“朋友與趙某素不相識,因何這等稱呼?”

    但他轉念一想,不覺恍然,笑指着傅小保,道:“莫非你是唐百州的……?”

    傅小保熱淚盈眶,接口答道:“晚輩正是恩師新入門弟子,曾聽恩師他老人家常提起趙伯伯,方才無禮之處,趙伯伯千萬海涵。”於是又將自己姓名及入門經過,大略説了一遍。

    趙文襄又驚又喜,道:“原來真是老唐門下,怪道他這寶貝似的瘦馬鏽劍,全都給了你啦。”説到這裏,突又一沉臉色,道:“我正因他往大巴山尋找劍譜,久無消息,這才安頓家小,隨後往刁家寨打探虛實。聞得他與刁人傑等,先後全奔了康境青陽宮,又聞他已在貢噶山被三名怪人掌劈失足,跌落萬丈絕崖。我聽了這話,急得什麼似的,是以正要趕往貢噶山察一察究竟。這麼看來,劍馬俱都到你手裏,想必刁家寨的人所説各節,是不會假的了。”

    説着,眼圈一紅,兩滴熱淚,已順腮滾落下來。

    傅小保觸動心事,自然更是傷心,哭了一陣,才將其中經過,仔仔細細告訴了趙文襄,又將最近從飛雲禪師處所得消息及那張字條,一併遞了過去。趙文襄展開字條,端詳了半晌,搖搖頭道:“這字條上字跡,不甚像是他的。再説,你只憑這上面口吻來推測,也覺太過渺茫。倒是那一面金牌,我曾親眼見紅衣彌勒飛龍禪師交到他手中,這一點又似乎假不了。這事大過蹊蹺,得仔仔細細查一查才行下定論的。”

    傅小保道:“晚輩為了此事,也正感傍徨無計,大巴山之行固然重要,恩師下落更是要緊。若説先往大巴山吧,又怕耽誤了時間,將來更難查出恩師他老人家的下落。若説先找他老人家下落,又感茫茫人海,不知該從何處着手才好?”

    趙文襄沉吟半晌,道:“這樣吧,你還是繼續往你的大巴山,務必設法將那本劍譜弄回來,你師父下落,由趙伯伯去詳查一下。我想那金牌乃上國寺獨門信物,他們一得這字條,便趕派十一名弟子下山,足見是不會假的了。但不知是不是有人會從貢噶山上那面破鼓之中,偷取了金牌,前往上國寺有什麼圖謀……?”他略為一頓,又用力搖搖頭,道:“不對,就算金牌能假,字條能胡寫,這正凶長安城的金刀李長壽,卻是除了你師父與我兩人之外,再無旁人知道的事。這麼看起來,只怕你那師父當真未死,也是難説。”

    兩人談了這麼久,天色業已黯淡,當天便在百丈驛留住一宿。這一宿,爺兒兩越談越是激動,幾乎一夜未眠,關於唐百州生死之謎,更是時喜時悲。傅小保傾聽趙文襄追憶唐百州許多往事,聽到悽諒處忍不住淚水滂沱,聽到風趣處,又不禁帶淚破涕而笑。直到天將破曉,才略為打了一個盹,緊跟着就整衣起身,梳洗已畢,用了早點。趙文襄又將傅小保送到鎮外官道之上,千叮萬囑,要他在劍譜到手之後,立即往子午鎮自己家裏等候,他自己前往貢噶山查探;如無他故,他立即趕回子午鎮,那時行止再作商議,一番計較已定,這才灑淚分手而別。

    傅小保按轡前行,取路直奔大巴山,奇怪的,一路上再沒有人替自己預付店餞了。他猜想必然是朱家集之後,與那怪人走岔了路,心中疑團雖然未解,卻也無可奈何,只好罷了。

    這一天,已過達縣,漸漸北行,山勢逐漸挺拔,已逐漸接近“蛇形門”的勢力範圍。傅小保是在刁家寨土生土長,自然對“蛇形門”的暗記佈置切口都不會生疏。是以一路行來,隨處都在注意,行動份外謹慎,寧可放慢了速度,處處迴避着“蛇形門”中人物,皆因他此來最盼暗中下手,是萬不能暴露行藏的。

    他在經過達縣時,便購置了足夠的乾糧,非不得已,連進入市鎮用飯都儘量避免。同時舍卻正道,專走荒僻小徑,肚飢了便咽一些乾糧,口渴了便掏飲泉水,行動可以説小心到了極點。有時候錯過宿處,便在荒山野嶺中露宿一宵,好在他此時已練就一身武功,與從前側身刁家寨時迥然不同,山中毒蛇猛獸,已不在他意下了。

    三天以後,抵達後江一個小鎮,名叫“長霸”,計算行程,再往前便共有“萬源”縣一個大去處,越過萬源,以後便要進入山區。他因深知萬源縣中遍佈“蛇形門”爪牙眼線,決心就在“長霸”添置乾糧,準備順後江而上,折向東北方,直貫山區。從“大竹河”進入巴山,這樣可以避開萬源縣,減少敗露形跡的機會。是以在日影西斜之際,來到長霸鎮外,先尋了一處密林,讓小黃馬自去覓草,又將鏽劍藏在外衣裏,然後安步踱進鎮來。

    在鎮上轉了一圈,乾糧等物盡都備齊。正要返身出鎮,誰知才到鎮口上,卻突聽得鎮外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響,由南方飛也似馳來三騎快馬,眨跟之間,已到近前。傅小保連忙閃身避到路旁,故意扭過頭去,用背擋住那馬上騎士的目光,以免碰上刁家寨上認識的人,壞了大事。

    哪知他百密一疏,卻沒想到不避還好,這一避,倒反而避出了事來。

    原來那三騎快馬,風馳電奔一般衝進鎮裏,傅小保閃身側避,三騎馬分明已從身側掠過。

    但就在他欲待舉步出鎮的時候,突聽一聲馬嘶,三騎中的一個,竟突然急勒馬繮。那馬兒人立起來,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前蹄着地,馬上人忽然喝道:“喂,老李,老吳,慢一步。”

    傅小保聞聲忙又收步,偷眼望去,卻見那馬上坐的一個灰衣負劍漢於,並非“蛇形門”

    打扮,心中略定,索性便緩緩舉步,向鎮外行去。

    他這裏才行得幾步,就聽身後另兩匹快馬也已先後勒住,馬上三人似乎在低聲嘀咕什麼?

    他因見那先勒馬停步的人並不是刁家寨裝束,也就沒有在意,哪知道剛走了五七步,就聽身後陡的一聽斷喝:“那哥兒,站住,咱們有話問你。”

    傅小保一驚,遊目左右望了望,並無旁人,那麼,這喝叫的定是自己了。他因已有定見在胸,心想你們又不是刁家寨的人,我就站住,你們又能怎樣?於是,依言停了腳步,緩緩轉過身來,道:“諸位是叫在下嗎?……”

    一句未完,他突感眼前一亮,不由自主住了口。敢情身後三人之中,那首先勒馬呼喝的漢子他雖然不諷,而其餘的兩人,卻正是道道地地“蛇形門”門下,刁天義的兩個寶貝弟子“雞腳神”李升和“吳二爺”吳能。

    李升和吳能見了傅小保,豈有認不出來的道理,但這在他們也覺大出意外,兩人不約而同地都驚呼出聲,道:“咦,原來是三師叔!”傅小保在“蛇形門”之時,乃刁人傑的螟蛉義子,一般僕婦都以三少爺稱呼。而這李升和吳能雖然偌大一把年紀,但因拜在刁天義門下,是以見了比他們年經一半的傅小保,也得叫一聲“三師叔”。

    傅小保萬想不到會碰上他們這兩塊寶,心知形藏一露,再要想暗中下手,只怕就難了,不禁臉上登時變色。

    那灰衣漢子看了看左右,忽然咯咯大笑,道:“李兄、吳兄,我説如何?似這種荒僻小鎮,哪來這麼闊氣的公子哥兒?再説方才無意一閃,已足見是個身懷絕技的高手,果不然正是貴門中脱逃的叛徒,李兄、吳兄,還跟他客氣幹什麼?乾脆拾下了,回山也是你我面上光彩。”

    李升、吳能一聽,果然動了心,雙雙應了一聲,飄身落馬,“嗆啷”連響,兩柄長劍已經撤到手中,一左一右將傅小保困住,“雞腳神”李升説道:“三師叔,這可是掌門人早有令諭,誰叫三師叔見異思遷,又投拜在姓唐的門下。掌門人返山之後,便有嚴令下來,凡是蛇形門弟子,見了三師叔,務必要請你返山去一趟。三師叔有什麼話,見過老爺子,自然還有分辯機會,最好別叫咱們作弟子的為難才好。”

    他自以為這番話説得甚是得體,言罷之後,又把頭晃了幾晃,又拿眼睛望望吳能和那灰衣漢子,面上頗有得意之色。

    傅小保哪有心情與他多費唇舌,冷冷一笑,道:“我這是顧全前情,本不想鼻子碰眼睛,今天既然已被你們撞破,少不得只好難為你們了。”

    那李升尚未會過意來,忙道:“這也沒有什麼難為的,你如肯跟咱們一同去晉謁掌門人,一切是非曲直,自有老爺子論斷,咱們弟兄依然拿你當作長輩看待。”

    傅小保笑道:“我倒有心跟你們去,只是有兩位,他們不肯。”

    李升忙扭頭四顧,道:“誰?在哪兒,誰不肯,咱們先幹了他。”

    傅小保將雙掌一拍,笑聲道:“喏,就是他們。”

    李升這才恍然大悟,怒道:“敢情你是在藐視咱們,要動手,咱們兄弟可是不怕。”

    “吳二爺”吳能喝道:“跟他廢話什麼?早些擒了回去領賞,誰耐煩盡鬥舌頭,老李,上!”

    “上”字才出口,他早已提劍揉身而上。在他的估計,傅小保輩份雖高,功力並不比他們強到那裏去,只要二人聯手,萬沒有幹不過的道理。是以搶先出手,怕的是被李升搶去了頭功。

    誰知傅小保冷哼一聲,連劍也不拔,身形微晃,早將他這一劍讓過。陡地左肩一塌,右掌豎立如刀,閃電般向他劍背上切了下來。

    吳能吃了一驚,皆因這種身法手法,迥然不是“蛇形門”的招數。他哪裏知道傅小保此時功力,連他師父刁天義也差得大遠,憑他一個三流貨色,那裏是人家的下飯菜。傅小保這一掌豎切,正是“多羅掌”法中絕學,吳能抽劍不及,急忙一轉劍身,想用劍鋒迎斬傅小保的掌沿。

    不料傅小保這隻手掌,就像裝了機關,他劍鋒一轉,傅小保的手掌也突然跟着一擰,一變切為砍,不歪不斜,正砍在劍背之上。吳能但覺手腕上一陣椎心刺痛,一鬆手,長劍“噹啷”一聲落在地上。

    吳能急忙摔身想退,傅小保一聲輕笑,駢指疾點在他“太乙”穴上,道:“今天卻容不得你這麼快就回去!”探手接住昏迷側地的吳能,順着將他平放在地上。

    “雞腳神”李升一見吳能上去一招未到不但兵刃脱手,還被傅小保活捉了去。這一驚,真是三魂出竅,哪敢再上前動手?猛一跺腳,仰身倒射,退到馬匹旁邊,一晃肩,躍上了馬背。

    他上馬之後,卻沒有立即逃命,探手竟然從鞍側取出一個小竹籠子,兩手一捏,那籠兒粉碎,從裏面飛出一隻灰色信鴿來。

    傅小保見他放出信鴿,倒是大吃一驚,心知如讓這信鴿飛回大巴山,無異將自己行蹤,展示在刁人傑面前,再要想隱蔽身形,殊非易事。連忙探手入囊,扣了一枚“金蓮子”,揚手射了出去。

    那隻信鴿方才展翅,飛出不足一丈,“金蓮子”帶着一溜黃色光芒,激射而到,“卟”

    地打個正着,信鴿翻落地面,連動也沒動一下,便已死去。

    但,就在傅小保擊落信鴿這一瞬間,未能同時追趕“雞腳神”和那灰衣漢子。那兩人早已圈馬向鎮裏飛逃,“雞腳神”李升並且在臨逃之前,揮劍又將吳能馬鞍旁的信鴿鴿籠劈碎。

    傅小保只注意李升逃逸,快步趕了過去,恰好截住了那灰衣漢子,他連人也來不及擒捉,順手一掌,拍在馬頭上,馬匹栽倒,卻將那灰衣漢子掀跌地上。傅小保連頭也沒有回,深深提了一口真氣,急衝兩步,猛的用腳尖一點地面,身形凌空拔起,二次落地,又是依樣畫葫蘆。竟然施展“八步趕蟬”輕功,三個起落,迫到李升馬後,一探手臂,扯住了馬尾。同時,腳下定樁,使用“金剛柱地”身法。剎那間,將一匹業已奔馳起步的健馬,硬生生扯得再也移動不了半步。

    李升大駭,扭身揮劍,便來斬他的手臂,被傅小保輕拿兩隻指頭,挾着劍尖,一用力,那劍尖“錚”地折斷。李升何曾見過這種功夫,嚇得身子一軟,從馬背上滾落地上。傅小保一掌斃了馬匹,俯身也將李升點了穴道。

    這時候,那灰衣漢子已從地上爬了起來,抹頭拔步想逃。傅小保一咬牙,屈指輕彈,將那一小段劍尖當作了暗器,射進灰衣漢於腿股內。三個人一個也沒有跑掉,全被傅小保生擒活捉住。

    然而,待他最後捉住灰衣漢子,吳能馬鞍旁那一隻信鴿,卻越隙沖天而起,傅小保驚覺時,信鴿早巳飛昇到七八丈以上。他抬頭仰望,只見只信鴿正振翅向大巴山飛去,不禁頹然嘆道:“完了,完了,沒想到最後仍然被這扁毛小東西,暴露了形藏。”

    那隻灰色信鴿,疾如箭矢,直投東北方,沒多一會,便隱沒在天際雲層中不見。傅小保悵然若失,怔了好半晌,這才將兩匹馬屍,拖離道外,掘坑掩埋,以免被“蛇形門”弟子發現。然後就用吳能那一匹坐馬,託了三個不能動彈的厭物,帶到鎮外那片密林中,一陣忙亂下來,天色俱已黑盡。

    傅小保把三人全都搬放在林中草地上,繫了馬匹,略為詢問。才知那灰衣漢子原來是東海洛伽島門人,現今東海與“蛇形門”正進行大結合,是以雙方門人,經常並肩出入。

    傅小保把他們加點了“啞穴”,説道:“只為我答應過古老前輩,此來大巴山,非萬不得已,不願殺傷。今天權且留你們三條性命,但你們躺在這兒,是否能遇人拯救,那就要看你們平日為恩為善,報應如何了。”

    説罷,拋下了三人,讓他們瞪眼啞口,直挺挺並肩躺着,自顧跨馬穿林而去。

    夜色籠罩下的密林,分外顯得陰森可怖。傅小保滿懷心事,策馬出林,仰望穹蒼,天際疏朗朗,綴着幾粒星星,下弦月像一柄彎彎的緬刀,沒精打采懸在漆黑的夜幕上。他輕輕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的聳聳肩頭,放馬飛馳起來。

    他本不欲使自己拔劍對付養自己十餘年的義父,古若英也曾這麼告誡他,並且預言不需他親自出手,便能奪回師門劍譜來。然而,這一切變得多麼快,勢至如今,他是不能不硬闖大巴山,親自出手了。雖然他多麼不願這樣做,冥冥之中,卻像有一種決不可變更的既定安排。這種安排,就如激流上狹狹的獨木橋,只要你步上了橋身,除了戰戰兢兢照着途徑向前之外,誰也無法再在那滾滾激流之上,作合於己意的選擇。

    許許多多煩悶累積在心中,無法疏導,無法排遣。他只有低頭死命的催馬狂奔,馬兒掠過溪流,越過山巒,跨過原野,彷彿使他心中的煩悶減去了少許。但是,他沒有想到,越是奔行得快,也就越是距離他既定的安排更近。他既不願面對那難堪的情況,卻又捨命向難堪奔去,這不是太矛盾了嗎?

    第二天傍晚,傅小保到了離刁家寨不遠的大竹河。

    從大竹河進人大巴山,不過大半日行程,練武的人,二個時辰就可趕到。傅小保想想反正形蹤已露,何必再遮遮掩掩苦了自己,乾脆就在大竹河休息一夜,明天硬闖大巴山吧!於是,策馬進了鎮內。

    這大竹河地方本不大,又處在“蛇形門”卵翼之下,平常鎮上來來往往,經常都有“蛇形門”弟子。但今夜卻怪,傅小保緩馬入鎮,街上寂靜得出奇,店鋪大半都半掩了店門,街上雖然也有三五個行人,卻絕無一個“蛇形門”的人。

    他真是大惑不解,方在愣愕,突見鎮上一間唯一的客棧掌櫃老遠地迎了出來,恭身陪笑道:“傅公子,您老怎麼這時候才來呀?叫小的每日守望,好一個等。”

    傅小保一怔,訝道:“咦,你怎知我姓氏?又知道我要來呢?”

    掌櫃咧開大嘴,咯咯一陣大笑,伸手接了馬繮,將傅小保讓進店中,然後才笑道:“公子,您還取笑咱們做啥?令友崔相公早在十天以前就到啦!每天候您,就沒見您老駕到,傅公子,您還不知道……。”

    他壓低嗓門,悽過頭來,道:“這兒刁家寨的人,十天來,全叫崔相公給治跑光啦,大寨裏連氣沒吭一聲!”

    傅小保跳了起來,問:“哪一個崔相公?可是一個滿面麻皮,左額上有一塊黑斑的?”

    掌櫃的用力一拍手掌,道:“正是,敢情你們真是早約好的,他來了之後,每天盼您,您老剛來乍到,小的這一提,您老就準知道是他呢!”

    傅小保忙問:“他現在人在哪兒?快説!”

    掌櫃的笑道:“正在房裏候着您老呢!小的這就去回他一聲,就説您老已經到啦!”

    傅小保急伸手攔住了掌櫃的,道:“不用你回,我自己去見他。”

    他問明瞭那位醜面怪誕的崔相公住在左首靠後園最底一間房,迫不及待,三步並着兩步,趕到房門外,連叩門也等不及,連人帶身子,“蓬”地撞進房裏……。

    房門驟然打開,靠窗一張桌前,正反身坐着一個身着儒衫的少年人。傅小保急衝進房,那人似乎也吃了一驚,忙扭頭回顧。傅小保定睛一看,展現眼前的,果然正是滿臉大麻子,左額上有一大塊黑斑,黑斑上還長着叢叢黑毛的醜陋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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