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那圖邊也有字,寫着:天緣人緣,天算人算,真是我徒,精光相見。唐百州看了這四句,猛可裏暗吃一驚,忖道:別看它似是瘋語,卻怎知我此時如此形像,莫非冥冥之中,果有因果緣份嗎?如此倒不可等閒視之了。他看了那三粒藥丸一眼,心裏拿不定是吃下去好,還是不吃的好?想了好一陣,還是暫時不吃,再看看第三頁再説。
他輕輕翻開第三頁,但僅只匆匆看了上面字跡一遍,連忙合上書本,一把抓起那三粒藥丸,嚼了幾嚼,便嚥了下去,原來那第三頁上也寫着四句,寫的是:心已不誠,神也不靈,不吞藥丸,別入我門。
吞下了三粒藥丸,唐百州已是心中誠敬,知道這本書看來瘋痴,必有深意,停了一會,覺得並沒有什麼異狀,當下恭恭敬敬,再往下翻閩,以後不過八九頁,前八頁中,每一頁上都畫着一副圖,圖中一個劍招,下面並有八式變化,合成八八六十四招,每一招都注着訣要,並且有個古怪名字,順着秩序是“萬花亂抖”、“混身哆嗦”、“搖頭擺尾”、“踉蹌踢-”、“花枝招展”、“醉態可掬”、“豆腐挑刺”、“反搗蒜頭”。最後一頁,畫着一個混身寸縷俱無,滿臉麻子,鬍鬚叢生,又髒又醜一個老頭兒,上寫着:“至聖練劍祖宗顧大麻子神像’。畫像下面並有幾列蠅頭小字,是:入門弟子知悉,別看為師貌醜陋人瘋,然為師潛心劍術,蓋百年也,百年苦研,廣羅天下,僅得八式,你叫為師安得不瘋?安得不狂也哉?
人云:天下劍術,源於武當。為師雲:天下劍術,止於顧大麻子。夫何云乎此?皆因為師窮畢生之力,集各派精華,潤以大智大慧,所得者,不過八式,憑此八式,縱橫天下凡五十年,大小近千戰,竟無一人能解能破,悠悠痴心,無以為賞,自斷雙腿,親埋慧劍,欲窮七日之思,終仍含恨以歿,雖非劍魔,早成劍痴也。是特昭告門人曰:得我心法,但能演練八日,每日一式,萬不可逾,八日後出室試劍,務繼為師遺志,行走江湖,但逢能解破八劍之士,雖海角天涯,迢迢萬里,切記設劍為祭,通禱告我,勿忘勿忘,為師聆此佳音,縱在九泉,須當含笑焉。
唐百州看了這篇字跡,心中感慨萬端,似這自稱“顧大麻子”的前輩,終身迷於劍術,雖達至臻,仍然未得心安,臨終封劍留書,築成劍墳,寧讓己身斷腿坐斃(至於他何以必須自斷雙腿,書上未記,至今仍屬懸案),忍受七日苦楚,不過自求解破之法,當真稱得上“劍痴”二字了。他合上劍訣,又見封背上另有再行字跡,寫道:本門心法,傳男不傳女,須知:唯小人與女子為難養也。似此安能傳授?萬萬懍遵勿違。
唐百州忍不住好笑,這位師父,的確好生奇特,當下又起身再向枯骨拜了三拜,獨自重又翻閲劍書,細觀那八式劍法,有何奧妙?
他前師心圓大師本來就是個劍術大師,首創的一部“靈蛇劍法”已是天下獨步,無人能及,誰知道他細看這圖八招魔劍,卻越看越奇,越看越驚,皆因這八招稀奇古怪名稱劍招,的確包羅萬象,變化無窮,幾乎蒐羅了整個武林所聞所見精妙招式,更有許多令人難以預知的轉變臆含在內,其精純絕妙,“靈蛇劍法”真是望塵莫及,看得他愛不忍釋手,不知不覺,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他猛地一驚,顧老前輩不是嚴叮只許演練八日嗎?現在天色一暗,第一天已過一半,不知道得着劍訣的時間算不算在內,如果要算,就只有七天一夜了,須得立刻開始演練才好。
於是,他忙走到壁角,拾回那一柄“玄鐵劍”來,拔劍出鞘,就感到這柄劍比平常寶劍重了兩倍不止,他這時對顧大麻子欽仰萬分,連帶也相信這柄“玄鐵劍”必是一柄好劍,設非好劍,以顧大麻子那等嗜劍如命的人怎肯為它建冢埋葬?不過,他倒是有些奇怪,為什麼那本“魔劍無上心法”上對這柄“玄鐵劍”竟然隻字未提,而這劍份量過重,演起來必然吃力異常,好在他自吃了蟒血,精力也不止倍增,目能夜間視物,倒不慮日夜之分,立刻開始照着記載演練了起來。
這-夜全神貫注,不眠不休,既不覺得倦,也不覺得餓,初時,他只當是精力集中,暫時忘了倦餓,誰知道第二天一整天,又是不眠不休,仍然精神奕奕,方始有些奇怪,而且,“玄鐵劍”初使時份量大重,甚不稱手,漸漸地也毫無所覺了,他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麼顧大麻子千囑萬提,要吞下那三粒藥丸的原因。
如此奇緣,他哪肯輕易放過,就這樣日以繼夜,連續不綴,練到第六日,忽感到那一招“醉態可掬”甚難揣摹學仿,反覆練了多次,自己都覺得無法得其神髓,心裏一泄氣,便順手把劍向地上一插,要歇歇再練。
哪知“玄鐵劍’才着地面,卻聽得”叮”的一聲輕響,遠在三尺以外的那柄青鋼劍竟然自動飛了過來,緊緊貼在玄鐵劍上,唐百州把兩柄劍都拾起,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青鋼劍拆離,手一鬆,它又自動貼了過去,累試不爽,原來玄鐵劍上竟有強烈的磁性,他陡的心裏一動,忖道:對啦!像這神劍如和別人對招,對手兵刃處處被自己牽制,欲其往東,他不能往西,欲其往南,他無法向北,依着招式圖上這樣一劍,對手豈不非跟着轉動不可,那種顛顛倒倒的模樣,不是“醉態可掬”是什麼?敢情這“醉態可掬”,是指對手,而不是指自己。
但他又想:不對,對手用鋼鐵金屬所制兵刃,自然可以隨心所欲,如是人家用的其他東西製成兵刃,不受磁性牽制,卻如何是好,想了半天,仍是想不透,於是,坐在石桌上,手裏將兩柄劍一吸一離的把玩着,一面心裏細細在揣測。
偶然一個不在意,玄鐵劍的劍鋒轉了轉,他另一隻手橫握着青鋼劍,手一鬆,青鋼劍被吸了過去,但卻碰着玄鐵劍劍鋒,竟然“鏘”地一聲響,一折兩段。
唐百州大驚,再試了幾次,均應聲而折,敢情這玄鐵劍貌雖不揚,卻極是鋒利無比,這一來,使他豁然貫通,不是嗎?對方使用金屬兵刃,自己就是這一招“醉態可掬”,倘若不用金屬兵器,就用下一招“豆腐挑刺”,哪怕他不被挑得稀爛,棄甲曳兵而逃哩!
他天資本已不錯,如今舉一反三,進步神速,第七日過去,已將“魔劍八式”牢牢記住,使得也純熟異常,第八日反覆演練一遍,衣履已幹,穿上衣物,本想全身向顧大麻子的遺骼拜別,又想到他書上“……毋需磕頭,不要拜神……”八個字來,當下展顏一笑,心道:師父生性曠達,不拘小節,卻不可違拗了他老人家。便僅只唱了個大喏,就用斷劍把劍墓攤大一些,收起遺骸,葬入地下,再看看地上死去的巨蟒,又割開蟒頭,取了珍貴的蟒珠,去皮去肉,將蟒骨也取了,準備將來製成蟒骨鞭備用,這才恭身向顧大麻子墓上一揖,仍由石洞出來,尋了些石塊,堵了洞口,放開大步,哈哈狂笑離去。
這一路覓路出山,一面走,一面又將“魔劍八式”重複演練,行得極是緩慢,餓了便隨意獵些野物,烤着充飢,腦海中無時無刻不盤旋着那八式劍招,真個是如痴似狂,半瘋半癲。
要知一個好武的人,一旦得着至高無上的武術,正如一個乞兒拾着黃金,他們整日夢寐以求的,就只有精妙絕倫的武功,如今遽然獲得,怎不令他滿懷興奮,樂以忘形呢?顧大麻子是如此,唐百州也是如此,即算是讀者諸君和在下,在當今科學昌明,人要征服太空的時代,倘能學得絕世武功,誰也會樂得手舞足蹈,不知如何是好了。
唐百州停停走走,到第三天才走出了山區,來到一個小鎮上,摸摸肚皮有些餓了,便搖搖擺擺踱進鎮來,想找一家酒樓,先吃一個夠再説。
豈知他才到街上,迎面見到他的人,全都趨避不已,偶爾碰見個膽子大一些的,亦是遠遠避開,並且,全用一種又驚又駭的眼光,向估上上下下打量。
他低頭看看自己,身上衣服除了舊一些,並沒有什麼不妥呀?啊!他明白過來,原來身上全沽着一片血跡,才令人見了驚怕,這血跡有他自己左眼流下來的,也有蟒血,殷紅一大片,想洗也洗不掉了,他本可以再買一件,但轉念又想:就這樣也好,你們不沾我,我也不稀罕你們,人心都是爛透了的桔子,你們殺人不見血倒不自覺,看了我身上血跡就東躲西藏,裝成那副菩薩模樣了嗎?須知我這直是自己的,不比你們喝別人的血強得多!所以,他泰然處之,仍是懸着鏽劍,搖擺機而行。
其實,他還有一點沒有感覺到,那就是除了他身上血跡之外,滿頭滿臉也沽着蟒血,尤其是口邊,更是鮮紅一片,好不怕人,這種蟒血本不易洗滌,時日一久,早進入皮膚,縱然洗,也不能全都洗去,試想,見了這麼一個怪模怪樣的血人,怎能叫人不怕不躲?
但唐百州就不理會這些,一搖三擺,進了一家酒樓,剛跨進店,就把跑堂的赫了一跳,只疑是冤鬼顯形,叫了聲:“我的娘呀!”掉轉頭向店裏便跑。
唐百州看着挺好玩,故意低吼一聲,退了兩步,這一來,不但那一個跑堂的夥計,就連掌櫃的,吃東西的全都大驚亂竄,剎時間酒店裏雞飛狗跳,亂作一堆。
唐百州哈哈大笑,道:“跑什麼?大爺是來吃東西的,不是來吃人的。”
説着,選了一副座頭,徑自坐下,一疊聲拍着桌子,只叫:“夥計,堂倌,來人呀,來人呀!”
眾夥計躲得遠遠的,誰敢過來,過了好一會,見他坐着並沒有抓人吃,才慢慢放大了膽,那掌櫃的只當他是什麼地痞無賴,故意裝成這副模樣,來這裏誑吃誑喝,便壯着膽,離他遠遠地站着,大聲道:“喂!朋友,你要幹什麼?咱們小店並沒有得罪你的地方,何苦和咱們如此作對?”
唐百州哈哈笑道:“掌櫃的,來照顧買賣是作對嗎?你別怕,過來咱們細談。”
那掌櫃的越發認定他是來找碴的,一面吩咐了夥計幾句,一面壯膽向前跨了一步,道:
“朋友,咱們素無過節,你要怎麼樣?儘可以開出來,咱們這兒店東也不是沒名沒姓的,長安城金刀李七爺,朋友你可衝着他來的?”
唐百州笑道:“正是衝着他來的,他不是開着這間酒樓嗎?我就是來喝酒的啦!給我先來半斤花雕,半斤熟牛肉,另做三張餅準備着,等酒喝夠了再吃。”
掌櫃的聽他説話似是似非,一時也捏不準他的來路,心想:暫時將他穩住也好,只是他這副模樣,如在這裏一坐,哪兒還會有人上門吃東西?當下便道:“既是朋友要用酒茶,可否請上樓廂雅座,咱們也好招待。”
唐百州道:“那敢情好!”轉身便上了樓,毫未把掌櫃話中之意,擺在心上。
掌櫃又交待了幾個夥計幾句,親自陪着,將唐百州安坐在樓上一處僻靜的雅座上,照他意思進上酒菜,唐百州自酌自飲起來,怡然自得。
不多久,酒光菜盡,又把餅吃了,站起來拍拍肚子,高聲叫道:“夥計,看賬!”
掌櫃一聽,心想:來了!麻煩開始了!但這時去請店東的夥計還沒有回來,這可怎麼好?
唐百州又叫了兩聲,掌櫃只得硬着頭皮,應聲上樓,唐百州便叫結帳,掌櫃的一算共是三錢七分銀子,唐百州口裏只説:“便宜!”探手入懷一摸,啊!對了,包裹還放在梁承彥家中,這時身上哪來的銀子,咧嘴向掌櫃的一笑,道:“這樣吧!乾脆你給記一兩銀子的賬,找我六錢銀子,多的那三分,算你的回扣!”
掌櫃的勃然大怒,登時臉色一沉,説道:“朋友,咱們準知你有這一手,實對你説,有滓有渣,咱們接着,朋友你要是存心來誑吃的,趕門子,那你可別怕咱們要得罪了。”
唐百州抱定了玩世不恭的心理,故意嘔他,問:“掌櫃的,你要得罪誰?”
掌櫃的怒目一瞪,道:“自然是朋友你!”
唐百州卻聳聳肩笑道:“那不要緊,我這人最大量,你要是得罪了我,我看在掛賬的份上,不怪你就是了。”
掌櫃的那受得這調侃,一聲喝,樓下頓時上來七八個夥計廚師,有提菜刀的,有拿擀麪杖的,有拿吹火筒的,也有擎着火鉗,提着大茶壺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全堵住樓梯口,準備動武。掌櫃的有許多人撐腰,膽子頓壯,冷笑道:“朋友,你得放明白些,這是什麼所在,豈是你誑得去的嗎?今天有了銀子便罷……”
唐百州笑着插口道:“要是沒有呢?”
那掌櫃的登時一怔,竟一時答不上來,原來唐百州身上除了一身髒衣服,就只那一柄又鏽又難看的鏽劍,掌櫃的本想叫他留下點什麼,但看看他實在無物可留,便厲聲喝道:“沒有銀子,就得把人留下!”
唐百州笑道:“那不好,留下人又要吃喝,這生意你們不上算。”
掌櫃的怒喝一聲:“抓住他!”七八個廚子夥計各執傢伙,一擁而上。
但唐百州身負絕學,哪能被他們沾着,哈哈一笑,腳下一頓,“唰”地穿窗而出,躍落在街心,大踏步向南便走。
眾夥計齊發一聲喊,登登登衝下樓梯,齊向街上追來,唐百州施展心圓大師所傳“縮地之法”,搖搖晃幌,領着頭直出鎮街,眾夥計正在緊追,突聽得身後一陣馬蹄聲,有人喊:
“閃開,七爺到啦!”
唐百州扭頭一看,卻見兩匹快馬,馱着兩個黑塔般大漢,疾追上來,這兩人中一個濃眉粗眼,豹頭熊腰,背插一柄厚背砍山金刀;另一人身材略瘦,腰懸長劍,那跨下兩匹馬雄駿非凡,顯見俱是良種,心想:我且逗你們玩玩。拔腿便跑,身後兩人喝道:“哪裏走,還不站住!”
兩匹馬八隻蹄騰空,緊緊追了下來。唐百州只等那馬兒將到身後,陡地住足,仰後一個倒踢筋斗,竟從二人頭上翻過,扭轉頭,又跑回鎮街上。
金刀李七爺和他身旁好友“龍門劍客”霍一鳴見了這種輕功身手,俱都一驚,連忙拔馬回頭,一面追一面叫:“朋友,既是身懷奇技,何不站住,咱們倒要領教領教。”
唐百州只當沒有聽見,飛也似又奔上大街,雙手揮舞,大聲吆喝:“閃開,閃開,李七爺的馬來啦!踏死了不打人命官司。”
他這樣裝瘋賣傻,盡擇人多地方跑,人家怕馬踏着還在其次,見了他這副尊容,還會有哪個不逃的,你看那熱熱鬧鬧的大街,被他們這一人二騎一陣攪和,立時大亂,呼爹叫娘,喊兄尋弟,老孃走失了閨女的,小夥子找不到媳婦兒的,你嚷我叫,反把李七爺和霍一鳴隔在人羣外面,一時間倒衝不進去。
唐百州不願真傷了百姓,繞了一圈,又奔回酒樓,李七爺和霍一鳴一見大喜,各各用力催馬,也趕到自己開的酒樓,甩鞍落馬,見唐百州又跑上了樓,逐也緊跟着追上樓來,霍一鳴“嗆啷”拔劍,搶先守住了窗户,李長壽李七爺也撤出砍山刀,把住樓口。
再看唐百州時,卻見他坐在一張桌後,望着兩人傻笑,説道:“二位馬真快,追得我險些喘不過氣來,李七爺,這酒樓是你開的嗎?我真該謝謝你這一頓酒來,招待得又好,吃了還掛賬,你七爺真不愧江湖漢子,能交朋友。”
李長壽提着金背刀,注目着這怪漢,覺得有些面熟,又似乎認不出來,冷冷説道:“朋友,你是什麼來路?是踩的外線內線?姓李的最喜交有血性的好朋友,只要朋友你見鋼些(放漂亮些),要是想開個花(分兩個錢),上個啃(吃碗飯),那是一句話,姓李的井非不識臉面的人。”
皆因這金刀李七爺,乃是長安城一霸,平素盡吃黑道飯,他疑心唐百州也是道上朋友,故意露兩手弄盤費的,所以一上來便是滿口黑話,想套套唐百州的來頭。
唐百州闖蕩江湖許多年,對這幾句黑話豈有不懂的道理,但他此時已然中了劍迷,一心只想找人比劍,行為未免有些瘋癲,嘿嘿一笑,道:“李七爺,你都説些什麼?怎麼我全聽不懂?”
李長壽突然臉色一沉,道:“朋友,你是真不懂?”
唐百州道:“半真半假,你説的真的,我能懂,你説假話黑話,我可不大清楚。”
李長壽也認定他不是故意來找碴,就是存心搶地盤的高手,冷笑一聲,把手中金刀一擺,道:“朋友既然不肯露相,説不得只好得罪,姓李的手上這位夥計,朋友總是懂的了?”
唐百州大喜,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我就是認得它,咱們找個地方比比如何?’李長壽心中微微有些膽寒,心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就憑這人適才露的輕身功夫,相信是個硬裏子,他望望提劍側立的“龍門劍客”霍一鳴,不由得膽氣頓豪,原來霍一鳴出身武當,一手“萬字劍法”已有八成以上火候,在江湖上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平素和巴山刁家又極有往來,自己如果不敵,他必然出手,即算他也敵不住,再引出巴山刁家兄妹或是“蛇形劍派”掌門人刁人傑出來,任是天塌下來,也不足懼。當下便冷笑道:“朋友有意尋碴,姓李的定然接着就是,報個名來,咱們也好憶記。”
唐百州道:“不必報什麼名,乾脆找地方多省事!”
李長壽一愣,這小子連名都不願報,莫非此來圖謀還不止此嗎?他突然又想起一個多年仇家來,更是一驚,暗道:莫非竟是他?
他正在胡思亂想,苦苦從記憶中搜索仇家遺腹子的可能形狀,一時竟忘了回答唐百州的話。原來二十年前,李長壽還僅二十歲少年時候,曾因見色起意,將一個相識的鏢行友人害死,意圖霸佔他貌美嬌妻,誰料那女人抵死不從,叫嚷起來,驚動了鏢行中其他夥友,李長壽只得脱身逃走,事後提心吊膽,只怕此事傳揚開來,被人尋仇,所幸那女子顧及顏面,並且腹中已有丈夫骨肉,不願把事鬧得太大,含糊過去,並沒説出李長壽來,沒有多久,那女人便突然失蹤離去,李長壽多方打聽,想要殺之滅口,始終打聽不出下落,久而久之,也就把這事給淡忘了,誰知就在不久之前,突然聽得傳言,説那位被害的友人留下一個遺腹子,且亦已投師習藝,正揚言要報父仇,李長壽聽了這個消息,日夜不安了好些日子,苦於不知那仇家下落蹤跡,所以一直將這件事耿耿在心,無時或忘,他初聞唐百州來店尋事,心中便有些起疑,這才約了得力好手“龍門劍客”霍一鳴飛趕到來,及至一見唐百州年紀已在二十出頭,似乎有些不像,方把一顆疑心去掉,現在見他不肯通名報姓,不由得又起了疑心。
霍一鳴見他怔怔答不上話來,只當他心存畏懼,不覺挺身而出,道:“好的,朋友不肯露名透姓,此地間雜人眾,咱們最好別驚世駭俗,有興的話,何不到鎮外較量較量?”
唐百州笑道:“那敢情再好不過,常言道:“強龍難鬥地頭蛇。我正愁你們人多為王,狗多為強,這就煩你們帶路可好?”
霍一鳴懶得和他鬥嘴,向李長壽一偏頭,道:“李兄,咱們走!”
李長壽漫應一聲,如夢初醒,跟着霍一鳴先行落下樓梯,也不騎馬,並肩向鎮外而行。
唐百州心中説不出的高興,轉眼就可以拿這兩個傢伙試劍,神劍得展,真是大慰渴念,喜孜孜跟二人下樓,搖搖晃晃,直奔鎮外。倒把酒樓掌櫃弄糊塗了,怎麼東家惡狠狠起了來,卻和這傢伙相約出鎮去了呢?難道他們原是認識的嗎?
三人出鎮口,忽見迎面來了一個身軀魁梧的紅衣僧人,這僧人像貌生得好生兇惡,斜刀眉,銅鈴眼,獅鼻厚唇,手裏提着根碗口粗的熟銅禪杖,移步之間,便在五尺左右,袈裟飄飄,直趨鎮裏,和李長壽霍一鳴察肩而過,互相望了一眼,卻沒有交言,那紅衣僧顯見得心裏有些不滿,鼻子裏哼了一聲。
唐百州心中一動:這和尚必不是好來頭,看他禪杖沉重,不知道“玄鐵劍”是不是能吸引它得動?奇念一起,便迎着和尚笑笑,用手向前面的李霍二背影指指,伸舌頭,做了個鬼臉。
紅衣僧果然停了腳,扭頭又向李長壽等看了看,第二次從鼻孔裏又哼了一聲。這一聲哼得甚重,連李長壽也聽見了,逐也停步回頭,怒目望望紅衣和尚。
霍一鳴拉他,輕聲道:“走吧!一個沒打發,別樹敵太多,只能收拾了這一個,好歹叫那賊禿脱不出手掌便行了。”
這幾句話原極低微,那想到紅衣和尚耳目卻相當靈敏,不由得怒目圓睜,響起破鑼似的嗓門接道:“好王八兔崽子,當佛爺是聾子嗎?佛爺既然到得長安來,就沒有把你們這些兔崽子們放在眼睛角上,不信就試試,看哪個龜孫子才脱不出手掌心去!”
李長壽勃然大怒,就要回口還罵,霍一鳴早搶着道:“兀那和尚,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這麼出口傷人,只當咱們是什麼人物?長安城裏也不打聽打聽?”
紅衣僧也怒道:“打聽什麼?大不了你們是清河園的相公,長三堂子的龜頭,還有啥了不得的頭銜?”
霍一鳴也被和尚滿口穢話激得暴怒,大喝一聲:“賊禿你是找死!”探臂撤劍,“呼”
的猛劈和尚左肩。
那虹衣僧更不示弱,熟銅棍橫架反撩,便想佔着兵器沉重,要將霍一鳴長劍震飛,霍一鳴也是成名劍客,敵情未明之前,絕不肯輕易和他硬拼,腕上一挫,劍若匹練,銀虹劃破長空,劍尖徑削虹衣僧握棍右手。兩個人劍來棍往,棍去劍迎,一個劍化朵朵金花,一個棍如層層山影,眨眼二十餘招,竟然半斤八兩,難分勝敗。
唐百州凝神觀測霍一鳴使用的劍招,只覺得平凡不奇,萬及不得“魔劍心法”精妙,看看已經不過癮,便大聲叫道:“黑子,瞧你蠻像個人樣的,怎麼如此飯桶?你只要給他一招‘豆腐挑刺’,準叫和尚的銅棍子變作兩截,噢!不是這樣,你真笨到家啦!瞧我比給你看。”
估一面叫,一面果從腰間抽出鏽漬斑斕的“玄鐵劍”來,手舞足蹈向霍一鳴糾正姿勢。
但霍一鳴何來心情看他表演,只顧着把劍舞得虎虎生風,全神在和紅衣僧惡鬥,因為他越戰越覺得這紅衣僧棍招怪異,迥非一般佛家高手所用杖法,同時,內力充沛,掄棍如枝,兼帶夾雜着“伏魔杆”、“韋陀杖”等招式,令人捉摸不定,詭詐難測,中土從未聽見過這麼一個歷害的僧人,心裏暗暗吃驚,越發沒有工夫注意唐百州了。
唐百州心中已無善惡之念,一心一意只注意劍術招式,比了好一陣,見霍一鳴居然“孺子不受教誨”,便生了氣,擁身一躍,早欺進鬥場,便想親自出手。
李長壽提刀掠陣,一直在注意這怪人的奇怪舉動,只不過他料想不到這人原來已成劍痴,言行舉止,全離常態,還當他有啥陰謀詭計,準備助紅衣僧人動手呢!突見他握着一柄滿是鐵鏽的鈍劍進場,更不怠慢,金背刀一擺,將唐百州擋住,道:“朋友,單打獨鬥可以,要想倚多為勝,那可不行。”
唐百州心裏只想試劍,不耐煩這黑大漢從中作梗,“玄鐵劍”呼的一招“花枝招展”便已出手,李長壽久走江湖,各門各派劍術見得太多,卻沒有見過這一招“花枝招展”連人帶劍全在顫動,剎時只覺眼花撩亂,似乎四周全是劍影,大感駭然,忙不迭揮刀格架,滑步欲退。
但“劍痴”顧大麻子這八招“魔劍心法”乃是累集天下劍術奇招,融會而成,這一招“花枝招展“包羅萬象,變化莫測,豈是盲目一刀所能格拒,果然,就在他金背刀方才揮出一半,突感右臂上一陣奇痛,已被唐百州“玄鐵劍”劃破一條長約四寸創口,鮮血立時湧出,這還是唐百州無意傷他,中途收招得快,要不然,他這一條右臂,只怕早和身體辦了離開手續,各奔前程了。
李長壽大驚失色,撤身後躍了七八尺遠,驚惶萬分地指着唐百州道:“你……你……。”
唐百州嘿嘿笑道:“我……我,我怎麼樣?我是叫你先嚐點滋味,要是不信,好戲還在後頭哩!”
李長壽稱雄一輩子,從沒一招不到,便掛了彩過,瞪眼望着這怪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吶吶地説不出話來,好一會才道:“你,你是誰?”
唐百州道:“我就是我,還會有誰?”
李長壽聽他這口氣,分明又是個瘋子,但適才一招,明明又玄之又玄,聞所未聞,便道:
“你是從哪裏學來的劍法?”
唐百州齜牙一樂答道:“從我師父那裏學的。”
李長壽又問:“你師父是誰?”
唐百州道:“我師父是練劍的祖宗,你沒有聽説過?”
其實,顧大麻子自稱“至聖練劍祖宗”,唐百州説的正是實情,但李長壽哪裏聽得懂,便問:“誰是練劍的祖宗?
唐百州笑道:“就是我師父呀!你沒有聽説過?”
李長壽大惑不解,反被唐百州這幾句顛三倒四的話攪暈了頭腦,兀自沉吟!誰會是練劍的祖宗呢?練劍還有祖宗嗎?
諸位看官,莫道李長壽一個清醒人,怎會被唐百州幾句言語,也弄得迷迷糊糊了的?説來這種毛病,也並不稀奇,這正如你學人家口吃,自己也不知不覺患上口吃;見人打哈欠,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打哈欠一般,李長壽皆因驚惶過度,突聽得練劍還會有祖宗,竟然半信半疑,沉吟起來。
這一來,唐百州卻大是歡喜,又道:“我師父打敗天下練劍的人,所以是練劍的祖宗,我打敗你,所以我也是你的祖宗,對嗎?”
李長壽茫然的點點頭,隨即猛的醒覺,陡然間明白了過來,怒叫道:“放屁,我才是你的祖宗呢!你這小子怎麼佔我便宜?”
唐百州哈哈而笑道:“誰佔便宜來着?你就是願意,我還不一定要不要你這膿包孫子哩,閃開,我要……。”
一句話未完,驀然間,那旁叱喝連聲,“當”的一聲響,霍一鳴手中長劍竟被紅衣僧一棍子折成兩截,一半落地,一半還握在手中,霍一鳴晃身暴退丈餘,臉上也變了顏色。
紅衣僧哈哈大笑,道:“看是誰脱不出手掌心?佛爺有上天好生之德,就這樣薄於懲戒,叫你們以後知道厲害。”
霍一鳴卻又驚又詫,怯生生的道:“和尚,有本事的留下名來,姓霍的總報此斷劍之恨。”
紅衣僧傲然笑道:“諒你粒米之珠,也放不了光彩,你就記住滇北玉龍山上國寺飛龍禪師,夠你一輩子受用不盡的。”
霍一鳴冷笑道:“那再好不過,上國寺三字,還嚇唬不倒人,你既説是往長安的,咱們這就先在長安候駕,李兄,咱們走!”
李長壽見自己兩個人都先後吃了虧,依言轉身,就待離去,唐百州忙叫道:“喂喂,慢點走,咱們説好比劍的,怎麼你們倒徑自走了?未免太看我不起?”
霍一鳴冷冷説道:“朋友有什麼絕藝,何不也一併請來長安會會,咱們不是吹誑,能來的,都是好朋友,咱們總得接着,此刻沒有工夫多和你-嗦。”
説罷,和李長壽轉身恨恨而去。唐百州回頭對飛龍禪師道:“他們都走了,大和尚,咱爺兒兩玩玩如何?”
飛龍禪師向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陣,鼻孔裏冷哼一聲,説道:“佛爺也有事,誰耐煩和你逗鬧。”
唐百州伸手攔住他,道:“佛爺有事,你當和尚的又沒有事,先別走,待我試試‘豆腐挑刺’,再走不遲。”
飛龍禪師見這人原來是個瘋子,大袖一擺,大踏步向北便行,唐百州急了,晃身疾轉,又擋住他的去路,道:“喂!光頭,你怎麼不打交道?大家全走了,我跟誰比劍去?”
飛龍禪師虎吼一聲,呼的向他當胸劈出一掌,意思想將他震退,省得老再糾纏,但這飛龍禪師乃上國寺手中一等一的高手,雖然未存惡意傷他性命,這一掌掌力仍自不輕,豈料唐百州腳下一個踉蹌,巧妙異常的竟從掌下一穿而過,叫道:“狗和尚,你還要揍人嗎?來來來,我這裏接着你。”
飛龍禪師忽見瘋子閃避身法,似真似假,心中一怔,自己一掌劈空,卻是事實,不由忖道:這小子是在裝傻嗎?你和旁人賣瘋可以,撞在佛爺手中,那算你黴運當頭,自尋死路!
當下滑步旋身,趁着身形半轉,熟銅棍業已橫掃而出,棍身夾着罡風,猛向唐百州腰眼打到。
唐百州正要使他出手,以便試演絕學,連忙擰腰左移,右手‘玄鐵劍”順勢探出,一上手便是“醉態可掬”,來吸飛龍禪師的熟銅棍。
誰知一吸一引,居然沒有將銅棍吸動,説時遲,那時快,飛龍禪師疾轉棍尾,閃電趕便向他後腰“志堂穴”上飛撞過來。
這一招來得奇快無比,唐百州沒想到絕招會不靈,一時大意,險些被棍尾貼上,忙不迭腳下又是一個踉蹌,“玄鐵劍”反手就是一招“反搗蒜頭”,迎着熟銅棍棍身,“喀嚓”一聲響,劍鋒過處,飛龍禪師手上突然多了一件兵器,原來碗口粗細的一根銅棍,竟被一柄鏽劍從中截為兩面,兩隻手上各握着半根。
飛龍禪師大吃一驚,兩腳一頓,縱身拔起三丈高下,憑空一連三個空心筋斗,翻落到四五丈外,看看手中斷棍,又望望唐百州手中鏽劍,又是驚,又是怕,又是弄不懂是怎麼回事。
唐百州卻高興得放聲大笑,劍尖柱着地面,跌足彎腰,差一點連眼淚都笑了出來,用手指着和尚道:“一根變兩根,長棍變短棍,有趣有趣!”
飛龍禪師雖見他瘋癲如故,心知今天遇着異人,一句話沒回,掉轉頭如飛進去。
唐百州也不追趕,只顧着笑,心裏説不出有多高興,當真想不到,滿是鐵鏽的一把鏽劍,竟會是柄削鐵如泥的寶刃,那麼粗的一根熟銅棍,輕輕一切,便成兩段,這真有些連他自己都不信,難怪當年的練劍祖宗顧大麻子會天下無敵,會特為掘墓埋劍,那等珍視,及今想來,俱非無因的,他想了又笑,笑了又想,自今以後,不覺瘋態更劇,痴心更濃了。
於是他又想:當年他老人家仗劍尋敵,大小千餘戰,均未能遇上敵手,如今世上能手更稀,我又到哪兒去尋覓敵手呢?啊!對了,書上不是記載着:“人云:天下劍術,源於武當嗎?那我何不徑去武當,找他們比比看?”接着又想:不行,不行,武當雖是劍術起源,當今劍派,卻以巴山刁家堡的“蛇形門’劍術聲譽最隆,還是先赴巴山和刁人傑比比最要緊。
想罷,立即上路,一路上低頭行路,暗自思索,心道:只要我一舉敗了刁人傑,那時名傳天下,誰人不知,其實何須我千里跋涉,一個個去找人家比劍,但凡自以為劍術超羣的,自己也會找我比的,最好我能尋一處往來方便,地廣人稀的所在,修一座大牌坊,上面寫着“劍會天下英傑”,然後柬道武林中各門各派,要他們各選劍術高手,一個個來和我比劃,每比一場,就鳴炮一響,一定得準備千千萬萬個響炮,贏一個,放一個,嘿嘿,到那時候,遠近數里以內,都聽得見祝賀我又獲勝利的炮聲,人們一定會説:聽,那不是唐百州又打敗了一個劍術名家了嗎?我暫定一千響為準,敗了一千人,便在堂上立一個“至聖練劍祖宗顧大麻子神位”的牌位,然後再增加一千枚巨炮,待這一千枚又響了,便加上一個“小聖練劍小祖宗唐百州之神位”,再然後,我也可以自斷雙腿,掃墓埋劍,等候第三代傳人來挖掘啦!
這一路上胡思亂想,腳程卻不慢,餓了,便隨處尋個酒樓吃飽,他一心記惦着尋刁人傑比劍,倒也不想為吃飯和人耽誤時光,所以,吃完了抹抹嘴,尋個機會,腳底抹油,來個逃之夭夭,任他背後店家如何叫罵,只作聽不見,這一來倒反順利方便,毫無艱難,憑唐百州的腳程,店家便是僱了車子,也不易追得上的,再説他吃得也不多,追一陣罵一陣也就算了。
這一天行經終南山麓,他不由陡然記起師兄梁承彥來,忖道:他雖設下狡計,奪了我的下半部劍譜,又害我挖去一目,但如今我因禍得福,歸根結底,還是出於他所賜,現在既然經過終南山,何不前去看看他,讓他也知道得了半部劍譜又有什麼好處?我失了劍譜和左眼,又有什麼了不得的壞處?人起惡念,終是損人不利己的,反正我去往巴山刁家堡也不急在此一時。
當下,便覓路進山,此途所經處,很多地方他是清楚記得的,但現在行來,比不得往常,心裏總有幾分傷感和感觸,想想前不久自己也是由此進山,那時候心境開朗,一心只盼早些看到師兄,暢述別情,如今時隔不足一月,前後相較,真使他有些不堪回首的激動。
正行之際,突見遠遠的迎面來了三個人,這三人一胖二瘦,卻是青一色灰色大袍,背上各插一柄長劍,魚貫着由山裏急急向外趕路。
唐百州心中微微一動,便放緩了腳步,慢慢向那三人迎了上來,三個灰衣人在發覺了對面有人進山之後,似乎不願和唐百州碰面,相距尚有十餘丈遠,突然腳下一轉,斜斜向叢草密蔓,毫無道路的山野間避開去。
唐百州好奇心一起,非要跟他們磋碰頭不行,逐也斜斜的搶了正道,跨行在荒草亂石之中,認準了他們方向,對撞迎去。
那三個灰衣人一見,倏的各各停步,互相交耳幾句,霍的一分,並肩而立,唐百州只當沒看見,步履跚跚,踉蕩而至,暗中打量那三人,但見三人都在三十上下,一個較高,一個較瘦,另一個則是矮矮胖胖,最奇怪的,那瘦一些的右耳上一片血跡,高個子左臂上也用布條包紮,顯見得都帶了傷,而三人又全都目射精光,分明是江湖人物。
本來,終南山隱士高人,不知凡幾,後山還有道觀,山勢蜿蜒,何止數十里,即算有這麼三個負傷的江湖人物,也不足為奇,但唐百州見他們緊張神情,倒是好玩的緊,腳下飄飄,徑向那高個兒身上撞去。
高個兒身法卻相當靈敏,唐百州尚未沾身,他左腳陡的斜退半步,右臂一探,便來扣拿唐百州的“曲池”穴,口裏卻道:“朋友,走好了!”
表面上看似扶持唐百州,實際上手出如電,快捷無比,唐百州有意無意一甩左臂,和他擦身而過,咧嘴向他一笑,道:“你別抓我,‘曲池穴’主大腸之士,一被你老兄拿住,全身勁道盡失,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那三個灰衣人原只不過嫌他彆扭,想出手整整他,心中並沒多大惡意,但見他避穴手法之快,非高手莫辨,又聽了這幾句話,各自一怔,剎時三人臉上全都神色一變,丁字形將他圍住,矮矮胖胖的開口道:“朋友,真人面前不説假話,敢問你是何方高人,要存心和咱們過不去是不是?”
唐百州環視三人一眼,道:“你們三個圍住我,是叫我過不去,我又沒擋你們,你們有什麼過得去過不去,路這麼寬,要過那裏過不去?
那三人聽了又是一愣,互相望了望,每人向後退了一步,唐百州以為他們是要讓路,哪知道“嗆啷”幾聲龍吟,三柄劍一齊撤到手中,矮子喝道:“裝瘋賣傻,咱們可不吃這一套,朋友你再不肯亮相,別怪咱們要得罪了。”
唐百州自己還要設牌坊和天下武林人物來比劍哩,一見三人都撤出長劍,滿心大喜,心念疾轉,就在捉摸應該使哪一招,才能同時拒擋三柄長劍,同時,也探手把“玄鐵劍”撥了出來,點頭自語道:“唔,不錯,第一招‘萬花亂抖’,再不行接一招‘混身哆嗦’,包準錯不了。”
那三人怎聽得懂他的意思,矮子好像是其中為首的,喝一聲:“鼠輩竟敢小覷咱們,你是找死!”
一聲暗號,三柄劍寒光亂閃,同時出手,齊向唐百州前後刺到。唐百州大喜,潛隱第一招心法,“玄鐵劍”霍的挫腕震動,“萬花亂抖”早已發動,繞身分迎三柄長劍,要在旁人,只須要叮叮噹噹一陣響,三柄劍一定光剩下三個半截,誰知這三個似乎並不那麼簡單,長劍並不和他的鏽劍硬碰,全都縮臂抽劍,互一換步竟然將“萬花亂抖”這一招避開過。
唐百州滿心大悦,連接八式變式緊跟着出手,“玄鐵劍”捲起朵朵劍花,將周圍全都罩在一片劍影之下。
這還是他第一次施展隱藏變式,威力果然不同凡俗,但奇怪在那三個灰衣人絕不硬接,全是一閃即隱,一刺即退,唐百州這一進八式變招,只不過將三人盪開了五尺左右,居然並未將他們的長劍擊落。
唐百州豪興一起,發出一聲輕嘯,劍勢一變,第二招“混身哆嗦”又自使出,這招名兒怪,劍勢也怪,但見他果然是混身戰粟,宛若發寒熱打擺子,全身抖個不停,而手中“玄長劍”更是陡然劍雨飄飄,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別看三個人分站三個方位,但每一個人都感覺劍勢是單為自己而發,待躍進未定,才覺得第二招劍勢又向自己罩到,怎不令人心驚膽裂?
高個兒和矮子退得較早,又被*退了五六尺,已在一丈以外,另一個瘦子遲了半步,劍幕業已臨身,忙不迭舉劍硬架,“當”的一聲,長劍一折兩段,只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倒地疾滾,方才脱身逃出劍幕。三個人可是傻了眼了,六隻眼睛瞪得好似六隻銅鈴,木雕泥塑似一動也不動,唐百州仰天大笑,兩招未畢,同時擊敗三人,怎不令他得意忘形,放聲狂笑。
那矮子看看兩個同伴,所幸均未再受傷損,回頭向唐百州拱手説道:“願聞閣下大名,是何門何派?”
唐百州目的已達,倒反不願和他們搭訕,也拱手道:“不敢不敢,再見再見。”
説罷,也不理會三個灰衣人是否驚駭詫異,縱身躍起,插劍入鞘,一面放聲大笑,一面疾馳登山,略無回顧。
他心境舒暢,行得也快,一路上想起這三人臉上驚詫的表情,心裏真有説不出的快慰,縱躍如飛,攀峯越嶺,直趨梁承彥所居絕壁而來。
漸近絕壁,唐百州心裏也漸漸緊張,説真的,他真不知道見了師兄,第一句話應該説什麼。臉上是板着呢?還是和氣些?見着嫂嫂,是不是會十分尷尬?實在説起來,這也全因為他已着劍迷,才會想到來這兒探訪陷害自己,謀奪劍譜的師兄,否則,叫他來,只怕他也沒有來的勇氣哩!
他儘量放慢了腳步,總盼能把那尷尬的場面向後廷緩些時間,自己行着路,也會時而含笑,時而怒目,時而咬牙,時而嘆息,他內心這種煎熬,的確也是不輕,但是,一種莫名其所以的力量,驅策着他一定要去那兒看看,那怕只看看,不説一句話都好。
這真是難以解釋的情緒。
路,總是要走完的,儘管他再拖延,費了半日時間,他終於還是翻上了那一片絕壁……。
然而,當他一眼望去,不由得混身猛的一跳。
原來那一棟茅屋業已化作灰燼,殘柱焦木,橫堆了一地,走向茅屋的路上,散棄着一柄青鋼劍那正是梁承彥所使用的,此外,地上清晰的一串血跡,一直廷蔓延到毀屋之中,山嶺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輕微聲息。
唐百州愣了好半晌,才從迷亂中清醒過來,天!這一定是一場大劫,人死了,屋也焚了,人和事,仇和恩,都在那一堆灰燼中消失!
他突然發狂般奔過去,抓起一根殘木,便在灰燼中翻掘起來,一石一木,都那麼詳細的,但都迅速地清理。
掘了一半,大約是在自己挖目示心的客室中吧!他掃到了第一具屍體,這屍體整個形像卻被火燒得成了焦黑一團,無法辨認是男的?是女的?是師兄?還是敵人?
於是,他又掘,又搬,從客室到卧室,到廚房……每一寸地方都詳細察看過,每一片殘物都詳細審視過,費了整整一個下午時間,才算將火場全部清理完畢。
奇怪的是,除了第一具屍體之外,再沒有發現第二具,無論是大人或是孩子全沒有,他又細察地上足印,雜亂得使人無法辨認。夜色來臨了,嶺下傳上來一聲梟鳥嗥鳴,聲調悽切而陰沉,使他分外有一種孤單的感覺。
他坐在茅屋被焚處不遠一塊石上,苦苦在思索:師兄全家遭了仇家偷襲,那是毫無疑問了。
師兄力戰不勝,而且長劍脱手,並還負了傷,這是大約可以確定的。
從凌亂的腳印看來,仇家來的必非一人。
灰燼中的屍體是師兄梁承彥嗎?可能,但卻無法認定。
那麼,李氏嫂嫂和侄女櫻英呢?如果他們已死,為什麼找不到屍體?如果沒有死,又會逃到什麼地方?在仇家環伺之下,她們能逃得了嗎?
仇家又是誰呢?如此辣手,是為了什麼?他真有些迷惘了。無數疑問,都難以解答。
師兄雖然對不起他,但究竟是同門師兄,假設他真的死了,恩恩怨怨,一筆勾銷,他更應該負起尋覓嫂侄,報復血仇的重任,尤其是師門至寶“靈蛇劍譜”,一定得找出一個下落,如果沒有被焚燬,那麼,會落在誰手中……。
想到這兒,他陡的一震,難道會是刁氏兄妹乾的好事?
那似乎十分可能,因為上一次自己曾親身和他們在這裏碰過頭,他們志在“靈蛇劍譜”,而自己設計傷了刁天義,忿忿退走,事後不甘,重又掩至奪書泄忿,那是太可能了,但是,他們又為什麼放火焚屋?而且,李氏和櫻英又會到哪兒去了?難道刁氏兄妹還會擄去這兩個婦孺不成?
驀然間,他又記起進山途中所遇那三個灰衣人,那三人行蹤詭詐,又帶着傷,必與此事有關。他越想越像,其間相差不過一日之久,只怕還來得及追吧!他毫不怠慢,霍的躍起身來,如飛般落下絕壁,向來路疾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