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你,是命運對我的恩賜(9)
有人説《山楂樹之戀》是“知青文學”,但我們知道,老三和靜秋都不是“知青”——如果“知青”就是指到鄉下去插隊落户的城裏青年的話。老三並不是下農村下到西村坪去的,靜秋也不是下農村下到西村坪去的,他們兩人都沒插過隊。
《山楂樹之戀》描寫的是兩個文學青年的愛情,如果我們再把文學青年分成散文家和詩人,那麼老三更多的是個詩人。他在那段時間裏,日記寫得並不多,也可能是他沒把那時所有的日記都交給他弟弟,總而言之,從他留下的日記跟詩歌的比例來看,他更傾向於寫詩。
這也難怪,日記日記,就是日日記,記日日。對生活豐富多彩的人來説,日記也許是一個很好的文學形式,照實寫來,就可以反應生活的五彩繽紛。不過事情往往是這樣:如果生活豐富多采,就沒時間記日記了;等到提筆寫日記的時候,往往是現實生活不那麼豐富多彩的時候。
對戀愛中的人來説,不管實際生活本身有沒有發生什麼值得記錄的大事,內心生活都是可以波瀾起伏、精彩紛呈的。戀人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可以拿來揣摩半天,研究半天,從中分析出各種象徵意義。一個象徵意義被推翻了,又分析出另一個。個個象徵意義都擺出來了,又拿不定主意究竟該選哪一個。
還有自然界的象徵意義,太陽月亮,高山大川,樹木花鳥,風霜雪雨,一切都可以從中看出愛情的象徵和意義來。愛情,對一個充滿浪漫情懷的人來説,就是一根魔杖,點到之處,可以讓一不是一,二不是二,事事帶上奇幻的色彩。如果你看任何事物都還能“一是一,二是二”,那就還沒掉進愛情的旋渦裏。
人説初戀是一首詩,那是愛情第一次叩響一個人的心靈之門,是一個人第一次墮入情網,沒有前兆,沒有經驗,沒有準備,沒有計劃,可能從來沒想過自己應該怎樣去愛,或者這是不是愛,或者該不該愛這個人,或者為什麼愛這個人,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你毫無準備,什麼都還沒來得及想,就陷進去了。
陷進去的特徵就是你的生活突然有了一箇中心,所思所想所作所為,都是圍繞着這中心在轉,跟這個中心相關的一切,哪怕是最細小最無關緊要的東西,都變得價值連城。
當靜秋在那裏因為某個男生也叫“建新”便對他另眼相待的時候,老三也在這裏被一切帶有“靜”“秋”“K市”“八中”之類的人或事震動着。他像所有墮入情網的文學青年一樣,忽而攀上希望的高峯,忽而墜下失望的谷底,但無論是巔峯還是谷底,都令他靈感迸發,詩情橫溢,一首又一首熱烈而纏綿的情詩,從他筆下奔湧而出。
老三比靜秋多一點個人空間,雖然跟隊友合住一間寢室,連寫字桌都是共用的,但他有個小箱子,可以上鎖的,那裏鎖着他的秘密。他上班的時候,“腦子裏總是縈繞着一些詩句”,不上班的時候,他愛跑到野外去寫詩,樹林裏,小河邊,總之就是不愛在寢室裏寫,因為別人看見會取笑他,吵吵鬧鬧的也妨礙他的思路。
老三似乎不怎麼寫中國的舊體詩,儘管他抄錄了很多,但寫得很少。他寫的一些詩,可以叫做“自由詩”,沒有舊體詩那樣嚴格的平仄要求,但基本押韻,比如他送鋼筆靜秋時信手寫下的那首小詩。
但老三最喜歡的詩體是十四行詩,算是英詩中的舊體詩,對音步(foot)和韻腳(rhyme)都有很嚴格的要求。英國體的十四行詩,全詩共十四行,採用的韻腳常常是A-B-A-B,C-D-C-D,E-F-E-F,G-G。
這樣的韻腳,在那些習慣於一韻到底的人眼裏,無疑是不那麼“押韻”的。所謂“一韻到底”,就是詩的第一句“起韻”,然後逢雙數行“押韻”,一直押到詩歌結束。像十四行詩這樣每四行就轉個韻的,有些人就會覺得不押韻,或者不夠押韻。這也是後來當靜秋把老三的詩給幾位作家看過之後,那幾位作家認為不夠資格發表的原因之一,很可能只是那幾個人自己不熟悉十四行詩而已。
現在寫十四行詩的人當然是少而又少了,今天中國的詩人們寫的是什麼詩,我不知道,就不在這裏妄談了,只想説老三受歐美文學影響較深,比如掌管他的命運的,就不是我嘴裏的“命運老兒”,而是“命運女神”;司掌他的智慧的,也不是我們中國人的智慧女神(誰?),而是西方的智慧女神雅典娜;賜予他愛情的不是“月下老兒”,而是“愛神”;把戀人連接起來的,也不是一根“紅線”,而是“長翅膀的小愛神”手裏的金箭。
老三最欣賞的十四行詩人是英國女詩人勃郎寧夫人,這可能是受了他母親的影響,因為他母親最欣賞這位英國女詩人,差不多是當偶像來崇拜的,不光因為勃郎寧夫人的才氣,也因為女詩人那動人的愛情故事。
勃郎寧夫人的閨名叫巴萊特,很小就展示出詩歌才華,據説十歲就開始為家人寫生日頌詞,十三歲開始正式創作,但不幸於十五歲時騎馬摔傷脊椎,從此卧牀不起,唯一的精神支柱便是文學。
巴萊特小姐早在13歲時,其父便出版了她的作品,20歲時又出版她的第二部詩集。後來她結識了英國著名詩人華茲華斯等,進入文人詩人圈,在當時的英國詩界佔有較重要的地位,她描寫童工苦難生活的短詩《孩子們的哭聲》曾促使國會通過反奴役兒童議案。
愛神並沒忘記囿於病牀的巴萊特小姐,她的詩才吸引了一位小她六歲的英俊才子,也是一位詩人,雖沒有巴萊特小姐名氣大,但也相當不錯,巴萊特小姐對他早有耳聞,也很欣賞。這位男詩人就是羅伯特-勃朗寧,他的第一封情書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飛到了巴萊特小姐手中:“……我喜歡你的詩篇——而我,也同時喜歡上了你……”
男詩人愛上了女詩人,女詩人欣賞男詩人,於是兩人開始了書信來往,談創作,談人生,談宗教,談哲學,寫信看信成了兩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組成部分,女詩人在信中坦誠相告:“每天晚上八點鐘,家家户户都在吃飯,這時,我總是悄然一人,四周靜寂無聲,在千里之外,我就聽到你書信的腳步聲了……”
男詩人一直懇求見女詩人一面,但女詩人擔心年輕的男詩人愛的只是自己的詩,而不是她這個人,她不願意讓他看見她卧病在牀的樣子,寧願兩人的交往停留在筆端,保持住這份美好。
但男詩人一再請求見面,女詩人豁出去了:是啊,也許應該讓他看見我的真實面目,這樣才能令他望而卻步。女詩人終於應允了男詩人的請求,他們交往五個月後一個風和日麗的暮春之日,年輕英俊的男詩人叩響了女詩人緊閉了二十多年的房門。
女詩人本以為這次見面會嚇退男詩人的,哪知男詩人在會面後的第三天,便向女詩人提出了求婚,女詩人陷入了矛盾與痛苦之中:自己已經39歲了,又高位截癱,連起碼的生活都難以自理,而男詩人才33歲,風度翩翩,正值人生的黃金時代,怎麼會愛上我?也許只是同情,但我不需要同情。也許他是真愛我的,但愛情怎能經得起日常生活的風吹雨打?
經過了一番痛苦的思考,女詩人提起筆來,回絕了男詩人,並請他以後別再説這樣“不知輕重的”話,否則,她只好連他們之間的友誼也斬斷了。
男詩人看到拒絕信,慌了,生怕女詩人那剛剛開啓的大門又對他關上。他懇求女詩人不要斬斷他們之間的友誼,並謊稱自己只是“一時的衝動,説了些過頭話”,請求女詩人原諒,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於是兩位詩人繼續交往,這場風波過後,兩人更加親密,書信來往更加頻繁,直到兩個人終於生活在一起,他們的書信從來沒有間斷過。
從春天到夏天,男詩人不斷地從自己的花園採擷最豔麗的玫瑰送給女詩人。女詩人的房間每天都佈滿了鮮花,飄溢着玫瑰的花香。這些花,帶着男詩人的愛慕,為女詩人帶去生機。漸漸地,女詩人一向關得緊緊的門窗打開了,她讓大自然清新的空氣吹進自己的閨房,與此同時,她那扇封閉了39年的心靈之門也隨之開啓。
在愛情的滋潤下,女詩人的健康飛速好轉,萎縮多年的身體開始復甦。到了第二年年初,癱瘓了24年的女詩人,第一次自己走下了樓梯!愛情創造了醫學史上的奇蹟!
當男詩人第三次向女詩人求婚時,女詩人終於答應了,但她父親堅決不同意這門親事,於是她從家裏逃出來,跟男詩人舉行了婚禮,雙雙私奔到意大利定居。
婚後的一天,女詩人將一卷厚厚的詩稿塞進丈夫的衣袋,要他看一遍,並説要是他不喜歡,就把它撕掉好了。勃郎寧先生還沒有讀到一半,便跳起身來激動地飛奔上樓,對妻子嚷道:“這是自莎士比亞以來最出色的十四行詩!”他託付朋友將這部詩集印刷發行,這就是著名的《葡萄牙人十四行詩》,共44首,是女詩人寫給丈夫的情詩,現已成為世界文庫的瑰寶。
他們的婚姻幸福地持續了十五年。十五年後的一個晚上,兩位詩人正在商量消夏的計劃,忽然,女詩人感到一陣疲倦,就像往常一樣依偎在男詩人的胸前睡去了。誰知,這一睡就再也沒有醒來,她嬰兒般地躺在丈夫的懷抱裏安然辭世……
老三的母親熟知勃郎寧夫婦的愛情故事,她少女時代的玫瑰色夢想,就是有一個如勃郎寧夫婦般的愛情與婚姻,詩詞唱和,相知相愛。但她的夢想沒能實現,不管是從詩歌創作方面,還是從愛情婚姻方面,都沒能實現。
老三的母親很有才氣,尤其有詩才,但她的才氣得不到施展,當時的政治條件不允許她像勃郎寧夫人那樣自由創作,她必須應命而寫,而她接到的創作任務,多半是寫些“快板書”“三句半”之類稱不上詩的東西。今天開展愛國衞生運動,她就被吩咐寫一個歌頌愛國衞生運動的快板書;明天改大鍊鋼鐵了,她又被吩咐寫一篇歌頌大練鋼鐵的三句半。
她的詩才只能用在寫這些“應景”的東西上,令她非常苦惱。她有時也偷偷寫點自己想寫的東西,但都不敢保存,更不敢拿去發表。老三是她唯一的讀者和知音,母子倆經常在一起説點詩歌方面的事,勃郎寧夫婦的愛情故事,老三最初便是從他母親那裏聽來的。
老三很羨慕勃郎寧夫婦的愛情,那種“心靈的相知,才華的輝映,衝破世俗觀念的勇敢,令癱瘓病人康復的神奇”,都是他心嚮往之的,這才叫愛情!
老三看過靜秋寫的詩,雖然只是一些經得起老師檢查的“革命詩歌”,但詩裏使用的賦比興、排比對仗、遣詞造句等,都表現出靜秋在詩歌方面的靈性與天才,顯示出靜秋“有一雙詩意的眼睛”,能捕捉到生活裏的美。
老三在走山路那次就把勃郎寧夫婦的愛情故事講給靜秋聽了,而靜秋像他一樣對勃郎寧夫婦的愛情婚姻非常羨慕加欽佩。
老三憧憬着與靜秋做一對“中國的勃郎寧夫婦”,儘管他知道他們倆寫的詩“將無處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