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走出卧室,想去關大門,看見媽媽正在關門。她立即閃回卧室,但媽媽已經跟了進來,小聲問:“我看見小昆氣沖沖地出去,怎麼回事?你們——吵架了?”
艾米無奈,只好把今天發生的事簡單説了一下,然後説:“算了,你睡覺去吧,我也要睡覺了。”
媽媽説:“小昆説的話,未必就是事實。即使是,也是ALLAN認識你之前的事,況且還是在那個女孩説她有腦癌的情況下,你又何必計較呢?”媽媽嘆了口氣,“我也希望你能遇到一個人,在你之前從來沒愛過,從來沒有過女朋友,那當然很好,但是——這種人也不多見。他出來讀書六、七年了,又有很多女孩愛慕,要説沒有過女朋友,更不大可能。只要他以後再沒有——別的女孩,就行了。不能太苛刻了,特別是對以前的事——”
“我也知道這一點,就是想着氣難平,他是我的第一個,我卻不是他的第一個。”
“如果氣不平,就乾脆不要他了,一刀兩斷,也就不氣了。以後找個從來沒——愛過的,乾乾淨淨,少許多煩惱。”
艾米説:“我要能做到這麼幹脆就沒痛苦了,我是——既不想跟他一刀兩斷,又不想他——有過從前——”
媽媽笑了笑説:“你小時候對媽媽就是這個脾氣,算舊帳,不原諒,不管媽媽怎麼賠禮道歉,都不原諒。有時你在外面跟小朋友玩得很起勁,而我需要出去一下,買點東西,不想打擾你,就自己偷偷去了。等你知道了,你就不高興了,問我為什麼不帶你去,我説今天對不起,下次一定帶你去,但你糾住今天不放,老是問:‘你今天為什麼不帶我去呢?’我説今天的事已經過去了,我也跟你賠禮道歉了,又答應下次帶你去了,你還這樣糾纏不放,有什麼用呢?你不管,總是説,‘你今天為什麼不帶我去?’”
艾米想想也是,説:“算了吧,不跟他計較了,不過他出來了,我要好好審審他,看他愛過那個女孩沒有。沒愛過,是被逼的,就算了。如果不是——”
“我看你還是別審他了吧。過去的事,越説麻煩越多。過都過去了,還提它幹什麼呢?如果他承認他愛過那個女孩,你怎麼辦?真的能做到跟他一刀兩斷?你講不起這個狠,又何必審呢?”
“但是他這樣不説實話,太讓人無法相信他這個人了。”
“那不是因為他向那個女孩保證過不説出去的嗎?”媽媽寬解説,“他能信守諾言,應該算是一個好的品質。如果他對那個女孩不信守諾言,那他對你也可以不信守諾言。所以我對這事就一個建議:你能跟他一刀兩斷,就一刀兩斷。不能,就乾脆不去計較他以前的事,免得把自己搞得痛苦不堪。”
艾米問:“爸爸在你之前,有沒有——過——女朋友?”
“誰知道?他説沒有,我也不去打聽。以前提倡晚婚晚育,青年人太早談戀愛,就會被認為是不正派的。再説,那時的人,思想也不象現在這樣開放,一個人談幾次戀愛,就會被認為品質不好,所以有過女朋友的可能性小一些,即使有過,也不一定有過——性關係。我那時候就從來沒想過再談第二次戀愛,行不行,就是你爸爸了,成敗在此一舉。”
“我很羨慕你們那個時候,”艾米説,“多麼單純!不象現在這麼複雜,這麼——難弄。”
“單純有單純的壞處,複雜有複雜的壞處。那個時代談戀愛,有很多到後來發現不合適,但迫於社會壓力,不敢分手,湊湊合合結婚的也很多。像你們現在這個時代的年輕人,分分合合太隨便,也——有很多不順心的地方。愛情有時候就是個運氣問題,碰巧就愛錯了人,那——就免不了痛苦。”
“我是不是愛錯了人?”
“愛對愛錯都只能是你自己決定了。媽媽説什麼,都不起作用,你現在還在反叛的年齡,可能我越説你愛錯了,你越認為你愛對了。所以我只能説,要麼你就乾脆不愛他了,要不然就別為以前的事讓自己煩惱。”
艾米決定不為這事煩惱了。等媽媽去睡覺了,艾米把錢用透明膠黏好,不知道還有沒有用。她決定跟小昆打個電話,説聲對不起。她覺得剛才對小昆太兇了點,怕惹惱了他,他去為難ALLAN。
她撥了小昆的號碼,聽見小昆有點沙啞的聲音:“找誰?”
“找你,我是艾米,你——還沒睡?”
“我——還在你樓下。艾米,我也正想跟你打電話,告訴你——我剛才——對你撒了謊,成鋼的那事——是我編出來的,只想挽回我在你心目中的印象——”
艾米笑了笑説:“我現在搞不清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反正我也不去管那麼多了。成鋼以前做了什麼,跟現在不相關。那些錢——,我都黏起來了,不知道還有沒有用。”
“別管那些錢了吧。我不該撕那些錢,那是你輔導我英語的報酬,是你的錢,明天我再付給你吧。明天還是你輔導我英語,我帶你去收審站?”
“好啊。你現在快回去睡覺吧。”
“好,我回去了。明天見。”
艾米放下電話,走到窗前,看見那輛新聞採訪車剛剛開動,她忍不住想,他就一直守在這裏?準備守到什麼時候?守到我關燈?還是忍不住打電話上來?她現在搞不懂小昆了,説他一半是天使,一半是惡魔也不過分,也許男人就是半人半獸?
第二天,小昆按時來到艾米家,兩個人學了一會英語,小昆就開車帶她去收審站。兩個人還是爬上那個小坡,坐在那裏,默默地看那個收審站。艾米總覺得心裏的感覺跟以前有些不同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晚小昆説的那些話起了作用。
“你説ALLAN和那個姓童的事——是你編出來的?”她忍不住問。
小昆點點頭,有點尷尬地説:“有點太——小人了吧?”
艾米笑了笑,沒説話。
小昆也笑了笑:“其實我昨天説那個話的目的並不是想把他在你心目中的印象搞壞,我只是想讓你知道——男人——沒有愛也可以有性的,真的,這一點,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喜歡不喜歡,都是個事實。我其實是很敬佩成鋼的,如果我跟他換個位置,可能我——早就垮了,但是他——沒垮,他想得更多的是——別人,比如你,他的父母,還有你的父母,姓簡的一家,還有他的室友朋友等等,他——怕這些人受到連累,他怕他們為他擔心。”
艾米怔怔地聽他講,不知道他現在説這些又是什麼目的。
小昆看了她一眼,字斟句酌地説:“昨晚那件事讓我發現你——並不瞭解他,你喜歡他的——帥,可能還有些別的——外在的東西,但他的——深層的東西,你並不瞭解,或者説不欣賞。所以你會為一兩件——小事,或者別人的——一兩句話,就決定愛他還是不愛他。像我昨天説的那件事,你甚至都沒去核查一下,就——決定不愛他了,那是我沒想到的。”
“你瞭解他嗎?”艾米好奇地問,“聽你的口氣,好像你比我更瞭解他一樣。你也就跟他見過一面。”
“我只跟他見過一面,但我看過他所有的材料。即便是那一面,也是在一個特殊的情況下見的,一個人在那種情況下的表現比平時情況下的表現更能説明問題。實際上,我也不是第一次見收審關押的人了,不管是有罪的還是沒罪的,在——那種地方關上一段時間——,很難不——受到影響,精神失常的——大有人在。但是他很清醒,很——理智,他不怨天尤人,而是——擔心外面的親人朋友,所以——我很——敬佩他。”
“為什麼我不能去看他?”
小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把話頭轉到了別的地方:“我想告訴你,我——決定到加拿大去了,我已經辦好了移民,要在八月份體檢過期之前去LANDING。”
“你要到加拿大去?”艾米驚訝地問,“去那裏幹什麼?”
“怎麼説呢?我父親——還有我自己——,弄了一些錢,存在加拿大‘皇家銀行’裏。我和我姐姐都——辦了加拿大移民,我們——想離開這裏。中國的事情是很難説的,你今天是寵臣,你明天就可以是階下囚。我父親已經老了,他不想再折騰了,但是他不想我們呆在這個地方。很多當官的——都為他們的孩子做了這個準備,”小昆提了幾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他們的孩子有的出國去了,有的準備出去,都在海外——存了很多錢。”
“可是你父親——,我爸爸認為他很清廉呢。”
“清廉不清廉,看怎樣説了,”小昆説,“對你父母這樣的人,我父親是很清廉的,因為他知道他們的錢來得不容易。但是對那些——貪污受賄的人,他就沒那麼清廉了。也可以説他為他自己是一點也不腐化的,他一生過的都是很清貧的生活。這些年,他做紀委書記,實在是看到了太多的腐敗,而且是無法根治的腐敗,所以他想讓我們離開這個地方。既然我自費留學沒辦成,那離開這個腐敗地方的唯一方法就是通過腐敗了。”
艾米開玩笑地説:“你告訴我這些,不怕我——去揭發你?”
“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不希望你是出於害怕才——跟我——交往,那對我來説就沒什麼意思了。你可能一直覺得成鋼的命捏在我手裏,你這麼想也不算過分,因為如果我想害他,也的確做得到。但我不會那樣做。現在我把我的命、甚至我父親的命都放到你手裏了,你就知道我不會做傷害他的事了。如果我做了傷害他的事,你可以去告發我跟我父親。小陳那裏我也打過電話了,説你是我的女朋友,所以他不會想到成鋼頭上去。”
艾米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這些話,轉而問:“你——不是説你還參加過學潮的嗎?學潮不就是——為了反腐敗嗎?”
“我參加過學潮,曾經是個熱血青年,以為自己可以扭轉乾坤,改造中國,至少成為一個流芳百世的英雄人物。但是——,我卻看到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層面。一邊是那些熱血青年在拋灑他們的熱血,另一邊卻是權慾薰心的人在——貪污腐化,為自己製造政治資本……
拋灑熱血説起來是很——壯觀的,但是——,你可能只從電影裏看到過一個人中彈之後的場面,如果是個英雄人物,他會——死得很壯烈,如果是個反面角色,他也死得——乾淨,但真正的中彈——,如果你沒見過,你永遠都不會想象得出是——多麼——可怕,多麼——屈辱,一槍打來,血肉開花,連屎尿都出來了——,”小昆搖搖頭,“不談這些了吧,這麼多年了,都很難從腦筋裏消除——”
艾米想到在JANE家門口聞到的血腥味,有點理解他。
小昆苦笑一下説:“學潮的結果是什麼呢?是一批人倒下了,而另一批人因此發達了,有的出了國,有的升了官,繼續腐敗,變本加厲地腐敗。我父親總是對我們説:‘遠離政治,因為政治是個泥坑。歷次政治運動,就是把一批人抬到統治者的地位,然後他們就盡情腐化。’”
艾米嘆口氣説:“我不懂政治,學潮的時候,我還很小,如果我那時像你當時的年紀,不知道會不會參與,不知道成鋼會不會參與。也不知道如果參與了,我們會不會像你跟你的女朋友一樣,手挽手地衝出來……”
“你可能不會參與,因為你眼裏只有愛情。成鋼會不會我就不知道了,他頭腦很冷靜,可能把政治看得更透。但是我相信,即使他沒參加,即使他只是從旁邊過,如果有子彈打來,他也會為你擋子彈的。即使他知道我在挖他的牆角,在追求他的女朋友,他也會幫我擋子彈的。”
“為什麼?”
“他就是那樣的人,就是人們所説的人文主義者,愛的是人類,是生命本身,只要是人,他就會去救,他不會先問了是誰再去救。我很欣賞他這種人,但你不一定,因為他也會這樣為別的女孩擋槍彈,而那是你最痛恨、最不能容忍的。”
“我——就這麼壞?”
小昆笑了笑説:“你不這麼壞?那為什麼你昨晚發那麼大脾氣?我不明明説了他是因為那個女孩説她得了腦癌才——上當的嗎?”
艾米嘟囔説:“那——跟這——不同——”
“當然,我很喜歡你這份壞。就因為你這樣,我才覺得我能競爭得過成鋼,因為他的愛法不是你所希望的,我的愛法才是你所欣賞的。我可以為了愛情不擇手段,撒謊誣陷,貪污受賄,殺人放火,打家劫舍,我都幹得出來,但他不會,他那樣的人,連吃醋都不會的。不信你等着看吧,等他出來了,如果我挑明瞭追你,他不會為你跟我打架的,他最多隻會叫你自己選擇,説不定他就不要你了。你一定看過這本書,如果説你是裏面的郝思佳,那他就是裏面的那個什麼衞希禮,而我才是白瑞德——”
艾米覺得他説的好像有道理,又好像沒道理,她有幾分疑惑地説:“你把自己説得太可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