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回去後,艾米發現自己小包裏又是錢又是項鍊盒子,很發財的樣子。她把錢掏出來數了數,有一千二百塊,全是一百一張的。她想,哈,成了暴發户了,早知道做家教這麼賺錢,三百年前就去做家教了。
她又把項鍊拿出來,慢慢地看,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很乾脆地把項鍊還回去,到底是忘記了,還是潛意識裏有點捨不得,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知道自己不會戴那串項鍊,沒機會,也沒道理。但是自從看了那張發票,知道的確是兩千多塊錢之後,怎麼就覺得那些珍珠一粒粒很真實很漂亮了呢?難道真是人不識貨錢識貨?
她想起那些小説裏面年輕幼稚的女主人公,常常是被別人的珠寶首飾照花了眼,慢慢就上了當,忘記了自己真心愛着的貧窮情人,投到一個有錢人的懷抱去了。她想,我肯定不會的,既然我知道這麼多此類故事,我就不會傻呼呼地被幾串首飾打動。
但她也有點奇怪,心想,為什麼ALLAN從來沒送過我珠寶呢?他肯定有這個錢,公安局説了,他被抓的那天,身上帶着五百多塊美元,近五千元人民幣,那些錢,買串項鍊不是綽綽有餘嗎?
老丁講那天是深圳的張老闆付的帳,説“你們兩個窮學生,這麼大手大腳幹什麼?我這是公司開帳,你們就別打腫臉充胖子,在這裏跟我爭着付錢了”。這些錢現在到哪裏去了?可能被公安局收走了,還會退回來嗎?如果退回來了,ALLAN會不會給我買這樣一串項鍊?當然問他要就沒意思了,要他自己主動買才有意思。
她現在才注意到,她跟ALLAN在一起的這段時間,兩個人從來沒説過錢的事。在外面玩的時候,要吃飯要買東西,都是ALLAN上去買了。有時候她看上一點什麼小玩意,不用她説,他就能看出來,他會很主動地買給她,但他沒主動買過衣服首飾之類的東西送她。實際上,他們也很少到外面去逛商場,都是膩在什麼隱蔽地方摟樓抱抱,“唧唧我我”。
艾米看着手中的項鍊,心想,愛情不能用金錢來衡量,但是一個人捨得花這麼多錢,買東西送你,你要説完全不感動,是有點不可能的,特別是當他並沒有叫你拿身體什麼的來交換的時候,又特別是他長得不醜,甚至算得上“乾淨”的時候。
她想起小昆好像也很博學多才似的,侃起社會、個人、蝗蟲、犧牲之類的,好像也頭頭是道呢。她聽爸爸説過,小昆是J大法律系畢業的,而她知道J大法律系在全國相當有名,那説明小昆還不是個傻瓜。當然他父親是紀委書記,可能也佔了點便宜,不過看他的樣子,還不是個繡花枕頭,跟她心目中的幹部子弟有很大不同。
從這幾次接觸來看,小昆似乎還挺會做人,吃羊肉串的時候,也知道買好了端到她面前,跟她爸爸媽媽講話,總是“伯父伯母”地叫,ALLAN好像還從來沒這樣叫過,可能是因為他還在搞地下工作。特別令她感動的是小昆對待女朋友棄他而去的態度,人家背叛了他,不要他了,他還在慶幸他的女朋友找到了一個比較可靠的人。
她也看過,她也挺喜歡裏邊那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愛到願意幫她和她的丈夫逃離納粹魔掌的地步,明知道那樣幫了,就失去那個女人了。那樣的男人,誰不愛?誰不想遇到一個?艾米很羨慕影片裏的那個女人,又有丈夫愛她,又有另一個男人這麼愛她。艾米想,如果我遇到這樣兩個男人就好了。她覺得這樣想,有點不大好,好像對ALLAN不忠實一樣,但她安慰自己説,我又沒説要跟另一個男人做愛,我只是希望有一個人這樣愛我,我不給他回報就是了。
不過這好像有點不可能,你要他那麼愛你,你又不給他回報,那他知道了,不跑掉了?她想,如果小昆知道她絕對不會愛他的話,他肯定懶得這樣殷勤她了。他現在這樣追着,是存着一線希望,什麼時候他絕望了,肯定就不理她了。她好像有點捨不得讓小昆一下子絕望一樣,她有點希望他就這麼追着,老這麼追着,而她有ALLAN真心愛着她,還有小昆這樣無望地愛着她,那樣的生活就真是愜意啊!
她在心裏對自己説:艾米,你真是一個虛榮的女孩,虛榮到自私殘酷的地步。你又不想給小昆愛情,你又不早點把這説明了,好讓他早點死了心去追別的女孩,你只想把她套牢了,KEEP在一定的距離,讓他跟着你轉,愛你,沒有回報地愛你,滿足你的虛榮心。殘酷!自私!她把自己狠狠批判了一通,就跑去洗澡,等會好試試那串項鍊。
她洗過澡後,躲在卧室裏,只穿着睡衣,讓脖子露出來,把那串項鍊戴上,用個小鏡子,對着穿衣櫃上的大鏡子左照右照,前照後照,越照越覺得小昆説得不錯,我的脖子的確生得漂亮,怎麼以前沒覺得呢?看來自己的美還是要由別人來審、來發現。
她想起ALLAN很少這樣直接了當地説她哪一塊美,他説過她照側面像時最美,那他的意思是不是説她別的角度不美呢?他也沒説過她的脖子美,是他沒發現,還是他沒説出來?如果發現了,為什麼不直接説出來?可能還是沒發現。她知道他很愛吻她的脖子,那可能是因為他知道她的脖子是她最敏感的地帶之一。也就是説他吻那裏,是為了激發她,而不是因為他覺得那裏美。
她覺得跟ALLAN在一起,主要是她在崇拜ALLAN,仰望着他。但跟小昆在一起,就有一種被人崇拜的感覺,而那種感覺真是舒服。她想,一個人最好是有一個人供自己崇拜,又有一羣人崇拜自己,那樣的日子就算是一個女人過的日子了。
她知道自己不愛小昆,因為當她想象小昆擁抱她的場景時,她不光沒有激動憧憬的感覺,反而有點彆扭甚至反感的感覺。但她知道她對ALLAN就不是這種感覺,她從一開始就想親近他,想被他抱在懷裏。等到真的被他抱在懷裏了,她覺得那種感覺比她想象的更好。
現在小昆對她來説,已經沒什麼用了,因為他的報社不能發表對收審制度的抨擊,他又沒法把ALLAN救出來,她應該乾脆地跟他一刀兩斷,免得惹出麻煩。但她好像有點捨不得把他一刀切掉一樣。她對自己説,我這不是要掙點打的錢好去看ALLAN嗎?既然他願意付錢我輔導他英語,我也需要這些錢,那為什麼不能互相利用一下呢?應該説是互相幫助一下吧。
她覺得不管小昆那方面有什麼想法,關鍵還在自己這方面,如果我根本不愛他,他做什麼都不能打動我。她不知道ALLAN以後會不會為這事吃醋,但她想,其實他吃點醋才好,完全沒醋可吃,他還當我沒人要呢。她想好了一個情節,準備等ALLAN出來了就試試,她要告訴ALLAN小昆在追她,送了她這串項鍊,看看ALLAN會有什麼反應。
她想象ALLAN會暴跳如雷,責怪她不該收一個男人的禮物,那她就反問他:“為什麼你從來沒想過買這麼一串給我呢?你又不是沒錢。我收這串項鍊,就是為了氣氣你”然後她就把項鍊還給小昆,從此不理小昆了,因為她只想看看ALLAN因為吃醋大發雷霆的樣子,那可以證明他愛她,愛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不過她估計ALLAN不會大發雷霆,反而會冷冷地説:“既然他這麼愛你,你跟他去好了,還跟着我這個窮光蛋幹什麼?”她想,如果他這樣説,那就麻煩了,怎麼解釋都解釋不清了,他會把我當作一個愛慕虛榮、貪圖金錢的女孩了。她想到這裏,決定下次一有機會就把項鍊還給小昆。
後來輔導小昆英語的時候,艾米幾次把項鍊拿出來,還給小昆,但小昆七説八説的,就把艾米説服了,沒再提還項鍊的事。艾米想,我反正不會要他這串項鍊,現在只是他不肯收回去,我代他保管一下,等ALLAN出來,我考驗ALLAN一下後,就還給小昆。
有個星期五的中午,小昆一個電話打到了艾米的寢室,問艾米明天有沒有空,他想跟她學英語,如果她想去收審站的話,他可以開車送她去,那樣就可以省下她打的的錢,而且又快又方便,還可以想待到多晚就待到多晚。艾米一口答應,説明天你一點過來,我們學兩小時英語,然後就開車去收審站。小昆説這個主意不錯,那就這樣定了。
然後他又補充説:“今晚有個舞會,是市直機關搞的,你可不可以賞個光,跟我一起去舞會?我捨命陪君子,跟你去收審站,你也捨命陪小人,跟我一起去舞會吧。”
艾米猶猶豫豫地不知道該怎麼辦。
小昆説:“你怕什麼?如果你跟我去個舞會就忘了成鋼,移情別戀,那不正好説明你愛他不深?那早點移情別戀不更好?我看你對他感情很深,根本不是一兩次舞會能動搖的,你對自己這點信心都沒有?至少來試一下,看看自己對成鋼的感情到底有多深。你可以為他犧牲一切,但你抗不抗得住燈紅酒綠的誘惑?上流社會的豪華?”
這話把艾米好抬槓的心思説活了,她想,我就不信這個邪,去次舞會就動搖了?沒那麼厲害吧?還自稱什麼“上流社會”,不就是一羣搜刮民脂民膏的貪官污吏嗎?相信一個個也就是偽君子,偽淑女,爆發户,哈巴狗之類的,且看我怎樣地出污泥而不染,萬人皆醉我獨醒。
“行,我去。”
“這才象艾米!”小昆欣喜地説,“我到哪裏來接你?”
“上我家來吧。”
“行,那我晚上六點上你家來接你。打扮漂亮點喲,為我爭光。”
那天下午,艾米回到家,晚飯也吃不下,就慌着打扮。她沒去過這樣的舞會,不知道是個什麼大場面,但她想,怕什麼,我又不想在那裏出人頭地,招蜂惹蝶,穿什麼無所謂,了不起別人把我當下巴老,不跟我跳舞,我還懶得跟他們跳呢。而且既然是跟小昆去的,他總要跟我跳吧?總不能説把我帶去了,就丟在一邊,自己跟別人去跳吧?不過她想到他跟別人去跳舞,也不着急,不象跟ALLAN去舞會,生怕他跟別人跳舞去了。
她想,難怪別人説要嫁個愛你的人,不要嫁個你愛的人。嫁你愛的人,太操心太累了。嫁個愛你的人,該他操心,該他緊張你,你對他完全不在乎,那種感覺真是很瀟灑,很自在,很大義凜然,很所向披靡。無所求,就無所懼嘛。
她突然想到,ALLAN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就這樣的感覺?根本不在乎我,我緊張不緊張他,他無所謂,我跟別人跳舞,他也無所謂,我就是跟人跑了,他可能都無所謂,他可以馬上就再找一個比我更好的。她覺得這樣想的時候,真是很難受,她要ALLAN緊張她,在乎她,生怕她跑了。她想,等他出來了,一定要試他幾次,看看他到底在乎不在乎我,緊張不緊張我,有多在乎,有多緊張。
她一想到ALLAN,對這個舞會就有點懶心無腸,但她想去試試,看自己到底經不經得起燈紅酒綠的誘惑,也想把所謂“上流社會”的那些小姐“拍熄火”。
她決定待會什麼飲料都不喝,免得着了小昆的道。她本來想現在就喝很多水,但她又怕待會老上廁所,她想,還是不喝吧,如果實在太渴了,就喝點自來水,髒是髒一點,但也就是拉拉肚子而已,總比着了別人的道要好。失了清白是小事,但因為傻失去清白,那就真的叫她活不下去了。她寧可自己主動地失去清白,也不願被人騙得失去清白。總而言之,壞可忍,傻不可忍。
她決定穿那條跟ALLAN去舞會時試穿過的白裙子,因為那天ALLAN看到她從卧室出來時,完全愣住了,説明效果不錯,不知今晚會不會讓舞會上那些人也為之一愣。她不會化妝,也懶得化,免得化不好,化得象只貓。她拿出那串項鍊,想戴上,又怕待會小昆看見在心中暗喜,覺得她終究還是可以被珠寶打動的。她決定不戴,做出一個不把這舞會當回事的姿態。打扮得再好,也説明是把這舞會當回事的,我根本不把它當回事,那不是更傲?
小昆上來的時候,艾米只穿了那條白裙子,別的沒作什麼打扮。但小昆還是愣了一下,説:“哇,這麼漂亮?這不把整個場子鎮了?”
艾米看到自己的白裙子收到了預期的效果,很高興,説:“那我們走吧。”
小昆説:“我還跟你買了條裙子,以為可以讓舞會的人開開眼界的,現在我看也不必換了,你這條裙子更優雅。自己買的?”
艾米不知為什麼撒謊説:“是ALLAN跟我買的。”
“看來他還真有點審美觀呢,”小昆説着,把手裏一個包裝精美的紙盒子放在沙發上,站起身,説,“我們走吧。”
艾米跑去跟爸爸媽媽講一聲,媽媽有點擔憂,説:“這種場合,你又不知道深淺,跑去幹什麼?”
爸爸説:“那有什麼?不就是個舞會嗎?還是人家市直機關搞的,怕什麼?我看小昆人不錯,挺成熟的。”
媽媽把她拉到爸爸聽不見的地方,小聲説:“艾米,你這樣搞——,ALLAN出來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我又沒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他為什麼要不高興?”艾米反駁説,“他不高興一下才好,不然他以為我——沒人追。”
媽媽搖搖頭説:“不要無事生非地弄些矛盾出來,男人沒有不嫉妒不吃醋的,等他吃起醋來,你有一百張嘴都説不清,那時你哭都來不及。如果你是想跟小昆好,我沒意見,因為我也覺得他不錯,但你明顯的不是那個意思,你——這麼兩邊都扯着,當心惹出麻煩來——”
“不用擔心,”艾米寬解説,“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會把握分寸的。”她回到客廳,對小昆説,“我們走吧。”
小昆笑着説:“把那串珍珠項鍊戴上吧,配你的白裙子正好。”
艾米客套了一下,就跑回卧室把項鍊戴上了。她在鏡子裏照了一下,是很相配,不是珠光寶氣地配,而是純潔高雅地配。她跑回客廳,小昆又是一通驚訝加讚美,把她搞得飄飄然,有點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
小昆小聲説:“待會別人問起,就説是我女朋友,給點面子,別在人前就拆穿了我的西洋鏡。”
媽媽追出來,囑咐説:“小昆,麻煩你十點以前把她送回來——”
艾米不高興地説:“十點以前就回來,路上還要半個小時,那還玩什麼?”
媽媽退一步説:“那最遲十一點以前送她回來。”
小昆很有禮貌地説:“你放心,伯母,我十一點以前一定把她送回來。她如果不肯走,我拖也要把她從舞會上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