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會還沒有散場,ALLAN就提議送艾米回家,説他今晚要回簡阿姨那邊去,太晚了會吵醒人家的。她知道他説的是他父母在J市的一個朋友家,他父母移民去加拿大後,他週末就住在那個簡阿姨家。她還知道那家有個獨生女,叫簡惠,英文名字叫JANE。她聽他説是回簡家去,就更着急了,現在她覺得所有的女孩都是潛在的情敵。
ALLAN一直把她送上了樓,但等她開了門,他就告辭了,説:“你早點休息,我回去了。”
她央求説:“進來坐一下。我爸爸媽媽都不在家,他們去我奶奶家了。”
“不了,還得騎個把小時的車,我回去太晚,會把簡阿姨他們吵醒的。”
“你今天不回那裏不行嗎?”
“我事先沒告訴他們,不回去怕他們擔心。”
“那你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就不怕我難受?”她的淚水湧進眼眶,哽咽着問,“你是不是很討厭我?”説着,淚水就流了下來。
她看見他立即變得手足無措,輕聲叫着:“艾米,艾米,別這樣……”看看她越哭越厲害,他推開門,輕輕把她拉進屋去,開了客廳的燈,讓她坐在沙發上。
“怎麼啦?”他擔心地問,“怎麼好好的就哭起來呢?在樓梯裏也不怕別人看見?”
她哭得更厲害了:“我忍得住我會在外面哭嗎?”她抽抽搭搭地説,“我忍了很久很久了……”她越哭越厲害,越想越悲傷,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但就是想哭。
她一直哭,他就一直驚惶失措地問:“艾米,你怎麼啦?”
“你別管我,讓我——盡情地——哭一哭,平時家裏——有——人,我連哭——哭的機會都沒有……”這句話,足夠讓任何已經哭開了頭的人悲從中來了,你想想,連哭的自由都沒有,這事本身就很值得哭了。
他無助地看着她,小心地問:“艾米,你怎麼啦?你告訴我。你這樣哭,把我都哭糊塗了。是我做錯了什麼嗎?你告訴我,如果是我做錯了什麼,我向你賠禮道歉。”
“光賠禮道歉有什麼用?如果是你做錯了事,你會改嗎?”她抽泣着問。
“如果是我的錯,我當然會改,但是你不要哭——,你這樣哭,我很難受——”
“你錯就錯在老是不來追我,”她老老實實地説,“我等得太久太久,我哭得太多太多,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他看着她,很久才説:“可是你還是個小孩子——”
她指指自己的左胸,問:“你説過,是不是小孩子,主要是這裏決定的,對吧?”
他點點頭,但不等他説出話來,她就拉起他的手,放到她左乳上,“那你看看,我是小孩子嗎?”
他臉紅了一下,無聲地笑了,説:“你歪曲我的話,我説的是心,不是——”
“不是什麼?”她抬起眼,盯着他問。
“不是保護心的盾牌——”他的手被她抓着,按在她厚厚的盾牌上,使他很不自在,但他沒有把手抽開,只是望着她。她發現他那大而黑的眼睛可以一直看着她,很久不眨一下。她也試着不眨眼地看着他,但她發現很難做到,越想不眨越眨得快。他還沒眨一下,她已經眨了不知多少下了。
她避開他的視線,伸出另一隻手,摸摸他的胸,説:“你不要老説我小,其實你比我小,承認不承認?”
他笑着抽出手:“承認承認,我比你小,你贏了,我甘拜下風。你這張嘴呀,狡辯起來無人能敵。”他颳了刮她的鼻子,説,“不是小孩子,怎麼會這麼傻呼呼地哭?你把我的頭都哭暈了。”
她破涕為笑,用指甲掐着自己的太陽穴説:“我把自己的頭也哭暈了。”
“要不要我給你按摩一下?我媽媽頭暈的時候,我就這樣給她按摩,很見效的。”他讓她躺在沙發上,他用一個杯子裝了冷水,用手指蘸了水,象做眼保健操一樣為她按摩,然後一直按摩到她的整個頭部和後頸。他的手指涼涼的按在她臉上,她的發叢中,她的後頸上,很舒服,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從頭傳到腳。她覺得頭一下就不暈了,人變得很安詳,很寧靜。
他邊按邊説:“你以後可不可以不這樣哭?哭能解決什麼問題?有什麼不開心就告訴我,不要一上來就是哭鼻子抹眼淚的,搞得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今天到底是為什麼哭?”
她站起身,走進卧室:“你到這裏來,我給你看點東西。”
他從來沒進過她的卧室,走到門邊就站住了。她跑上去把他拉進來,把他按坐在她的小牀上,給他看她寫的小説。他很認真地讀着,而她則坐在他旁邊,摟着他的脖子。她覺得這一幕好温馨,好甜蜜,一定要寫進下一部小説裏去。
他看完了,轉過頭,笑着説:“你這個小腦袋裏轉着這麼多東西啊?虧你還能考上B大……”
“愛情的力量嘛。我是不是可以成為一個大作家?”
他點點頭:“已經是大作家了,這是很有名的雜誌。”然後他問,“大作家寫的那個騙取安眠藥的情節,是在哪裏看來的?”
“為什麼説是看來的,”她吃驚地問,“你説我剽竊?可那是我自己寫出來的,是我自己的經歷,我已經存了很多安眠藥了——”她從抽屜裏找出一個小瓶子,給他看。他接過去,緊緊捏在手裏,起身走到洗手間,打開瓶蓋,把藥全倒進廁所,放水沖掉了。
她嘻嘻笑着:“沖掉了就沖掉了,反正沒花錢,要的時候再去騙——”
他很嚴肅地説:“艾米,以後不要為了寫些聳人聽聞的東西就這樣體驗生活。寫什麼是一回事,過什麼生活是另一回事。説藝術來源於生活,並不等於要來源於自己的生活,很多是來源於別人的生活。寫殺人的,不用親自去殺人;寫自殺的,不用真的自殺。寫小説可以寫得瘋狂一些,但在生活當中,不要去做瘋狂的事。我不喜歡瘋狂的女孩,她們令我害怕。”
“我只是説説而已,我肯定不會做瘋狂的事的。”她保證説。
“那就好。”他解釋説,“你爸爸是我的導師,我跟導師的女兒——這樣,總覺得有點彆扭——”
她一本正經地問:“怎麼?你信佛教?是和尚?”
他不明白她在説什麼:“我不信佛教,怎麼啦?”
“那你為什麼跟道士的女兒在一起會覺得彆扭?”
他哈哈大笑,指着她,不知道説什麼好。
她得意極了,繼續發揮説:“我是個道士的女兒,難道是我自己選擇的嗎?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我們黨的政策是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我媽媽家是地主,我爸都不嫌棄她,你怎麼因為我爸爸是道士就株連到我頭上了?”
他笑得前仰後合:“真的服了你這張嘴了,天上地下胡扯一通,扯出了和尚道士不説,連文革的成分論都扯出來了。”
她央告説:“我們可以不讓我爸爸媽媽知道呀,我們做地下工作,好不好?如果等到你畢業,你就不知道跑哪裏去了。我爸爸説你要提前畢業,是真的嗎?”
他點點頭。
“你畢業了要到哪裏去?”
“想到南邊去。”
想到他很快就要離開J市,她很快就要見不到他了,她的淚水又湧上眼眶:“你要走了?那我們——”
“你看你看,還説不是小孩,剛才還哈哈大笑的,一下就哭起來了,説起風就是雨。不要哭,不要哭,我還沒説完。本來是想提前畢業的,但是現在——有了你——這個拖後腿的-”
她欣喜若狂,摟住他的脖子:“你不提前畢業了?你——你為了我,不提前畢業了?”她一邊胡言亂語,一邊象只小雞一樣在他臉上亂啄。他好像被她急風暴雨般的啄弄昏了頭,任她亂啄一氣,很久才變被動為主動,吻住了她四處亂啄的嘴。
那是一個又深又長的吻,她感到自己全身的骨頭都化成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