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説,週二我要發個全版的你的專題。你要多寫點,不然字數不夠。
我説,寫什麼呢?我沒什麼可寫的啊?我不是電影明星,只是個寫故事的。不會有誰去關心我的真實姓名,不會有人關心我的樣貌,不會有誰關心我的生活。只要故事好看,別人就記得我了。否則即便我緋聞滿天,即便我整容瘦身,也不會有人在意。
記者説,誰説的呀,讀者會想知道寫這樣故事的那個人到底有多八卦。你可以寫你現在的生活狀態是怎麼樣的,比如帶小孩,在家寫稿,等等。還有,你對以後有什麼樣的打算。還有,你説現在“有子萬事足”,寶寶的誕生對你的思想和生活甚至價值觀帶來什麼樣的變化。
我想想,説,好,那我就補個生產日記吧!
生偶得的那個早上,窗外蒙蒙亮,似乎飄着細密的雨花。細節我都不記得了,因為我自己本身在下雨,傾盆大雨嘩啦啦,我緊張得已經忘記一切。
躺在出租車裏往醫院奔的路上,第一次覺得過去九個月經常川行的路如此漫長。不時襲來的陣痛讓我不停問丈夫:“到了嗎?”丈夫總是很敷衍很籠統地回答:“就快了就快了。”並不停擦着比我冒得還多的汗。
被第一時間推進產房,因為我已經破水有一會了。
那一刻理解了“女人是水做的”。難以想象,一個人的肚皮裏除了裝一個大頭兒子以外,還裝着可以淹司馬光的同伴那麼多的水,自己象個大水缸。
產房裏很熱。我感覺。象個大蒸籠,我已經渾身濕透。“開空調啊!”宮縮間隙,我吩咐丈夫。丈夫回答説:“室內只有15度。”宮縮一次比一次強烈地逼近我,兩隻手緊緊掰住產牀的鐵扶手,先咬着嘴唇硬挺,很快下巴上就多了一排青紫的牙印。然後就不顧廉恥地開始放聲嚎叫,完全不符合平日那個以“鐵娘子”著稱的我的頭銜。
曾經很不屑那些在產房裏殺豬般嚎叫的行為,覺得誇張,而且形象很差。我以為自己會象那些英勇就義的革命先烈那樣,嘴角帶着微笑,眼神透射出堅定,輕鬆完成生產過程。輪到自己了,才知道,當年的英烈之所以到今天都被紀念和傳唱,那是因為平常人做不到。
丈夫還很不厚道地拍下我當時在產牀上掙扎的照片,過後供我羞愧。在看過那組照片以後,我罹患產後憂鬱症了——原來被千古歌頌的生產,其實並不美麗。我披頭散髮,汗水濕透全部衣衫,面部猙獰。原本就已經被十個月的營養催肥的面龐,因為吊水而更加浮腫,一個曾經美麗的女孩,至少自以為美麗的女孩,轉眼之間就成了黃臉肥婆了。
我威脅丈夫説,如果膽敢將此照片公佈出去,我將追殺他至天涯。
他於是手握記憶卡,狂笑三聲説:“從此將六六拿下。若有二心,定將公佈於眾。”
我兩手緊握鐵牀的把手,隨着宮縮的起伏,來回搖動產牀。丈夫在我片刻的休息的當兒,興奮地告訴我:“你看!這麼堅固的鐵柵欄,都能給你們搖到鬆散!力氣真大!”那個鐵把手不知道經歷了多少臨盆婦女的摧殘,牀身還是嶄新的,但把手都快斷了。我都沒力氣笑一下。
醫生來了,送我一句非常安慰的話:“讓她吸麻醉。”哦!天哪!我終於可以被麻醉了。幸福之感從腳底升到頭頂。
後來知道上當了。醫生説的吸麻醉,是一種叫笑氣的氣體。據説對50%的人有效。很不幸,我屬於另50%。陣痛襲來,護士趕緊給我戴上面罩。我在面罩下呻吟,而外人只看見我的嘴一張一合。丈夫説,笑氣的唯一作用是堵住哀嚎得聲音比較大的人的嘴巴。
在生產前,我已經把所有的有可能用到的醫用英語都背下來了,其中有一個值得我狂吻三百下的單詞:EPIDURAL,中文名稱叫脊柱麻醉。不過當時我已經完全忘記自己還會第二門語言,我在幾近暈厥的疼痛中,只會用家鄉土話,合肥方言大喊:“麻醉啊!”據説,判斷一個人的母語,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把他打昏,在他昏迷中説的語言就是他的第一語言。
我於是知道,無論我的普通話學得多麼標準,無論我的英語説得多麼接近英國倫敦腔,我的母語還是合肥話。雖然多年來我一直試圖淡忘。
醫生,帶着親切的微笑出現在我的牀頭。我對醫生的情感,在那一刻昇華到頂點。在我眼中,那個擁有陽光微笑的大男孩,也許年紀還沒我大,也許才剛剛畢業,做實習醫生而已,在站在我牀頭的那一刻,就如聖母瑪利亞一般,頭頂光環,懷揣解救我的十字架。
醫生説,那就脊柱麻醉吧!
丈夫害怕地別過臉去。後來,丈夫跟我説,那個戳進脊椎的大針頭,長到讓他不敢相信是給人用的,就那麼直直戳進我的背後,而我居然全然不感覺到痛。對我而言,這世界,再不會有任何疼痛超過孩子用頭拱我的肚皮。那種痛,就好象是某人生生扯住我的胳膊咬下一塊肉來。而可怕的是,每兩分鐘就咬一塊。生完孩子,我就等於被凌遲過了。
脊椎麻醉過後的一分鐘之內,我就沉沉睡去。
睡夢中,我很愉快地向敵人投降了,雖然知道馬上就被拖出去槍斃。我想,我一定不是革命的義士,在危難時刻,我已經自我考驗過了,沒及格。在測試過自己的耐受力以後,我決定做一隻縮頭烏龜。
我把由繭變蛾的痛苦交給我的兒子獨自承擔。原本是我們一起經歷的,但我作為一個成人,卻首先放棄了,兒子將用他嫩嫩的頭皮自己鑽牆打洞。我在毫無痛楚的平靜中流淚,空洞地替兒子喊加油的口號。
幸好兒子也不傻,他是天生享受型的。既然媽媽不努力,他也放棄了。
我們在靜止中僵持了14個鐘頭以後,醫生把我推進手術室,“剖腹產”。
麻醉師告訴我,麻醉的後果可能引起寒冷和顫抖。
在手術中,我知道,麻醉不會引起顫抖,顫抖來自於兩名醫生戴着口罩,你看不見他們的面容,卻清晰聽見他們的談笑風生。你可以清晰聽見刀剪劃破肚皮的聲音:“吱拉……”然後聽另一個醫生説:“割大點,割深點,再割大點……”然後就是他們在説昨天的電影和下週去打高爾夫,那廂,吸血器滋滋地將你肚皮上的血吸乾淨。每一分鐘都很漫長,漫長到你的牙齒總忍不住去咬你的舌尖,這部分因為沒被麻醉,而很疼痛。
“推!”醫生猛一用力,兒子的哭聲清晰而響亮,甚至無需護士倒提腳根拍一把屁股。
眼淚開始嘩嘩流下來,那一刻覺得,即使此刻死去,也不擔心什麼了。
護士抱着一個小肉蛋蛋來到我的眼前:“兒子,看看小雞雞。他的左手上有一塊青色胎記。”
兒子閉着眼睛,皮膚雪白,渾身都是胎脂,我吻了吻他的小臉蛋,帶着母體的香。他是我孕育出來的,是我身上的一塊肉。
我比較胖,手術歷經1小時45分鐘還沒縫合完。手術的結尾階段,我疑惑地問麻醉師:“為什麼我感覺到肚子上痛?而且感覺到針在戳我的肚皮?”麻醉師抬眼一看鐘,説,哦!已經過了一個半小時的麻醉期了。通常手術只一個小時就夠了。我給你加點麻醉好了。
忍住痛竊笑,賺到了!同樣的手術,人家只做一個小時,我要兩個小時,也不多收我鈔票。帶着佔了大便宜的高興被推出了手術房。
為幫助子宮的淤血排出,醫生很殘酷地在我傷口上綁了塊小石頭壓重。(當然大家都一樣)
手術結束後一小時,疼痛回來了。而護士給我的止疼藥居然是班納杜!那個連牙疼都止不了的假冒偽劣產品!過後的三個整夜,我都無法閤眼。丈夫説我白天有他陪伴的時候不時鼾聲震天,我不得不質疑:“你確定那不是昏迷?”
醫生要求手術後儘快下地走路,恢復腸胃功能。
我在兩次嘗試失敗後,憤憤地想,想出這個餿主意的醫生,一定自己沒實踐過,而且一定是男醫生。反正在第三次被醫生強行要求下牀行走的時候,我被導尿管戳到疼昏過去了。兩眼冒着金星,眼前一片白茫茫,耳朵也聽不見了,然後被搬回牀上。
病房裏住了四個人,其中三個都是第二次剖腹做母親。也許是被痛苦折磨習慣了,大家都很勇敢,顯得比我頑強地早早下地走路。我很詫異她們的勇氣,以我本人的此次經歷來看,我是無論如何不會再要第二個孩子了。不得不讚嘆中國政府的英明,為了解放大多數婦女的痛苦,推廣了一胎化。
三天後,我出院了,帶着我血肉築成的寶貝兒子。
兩週後,我一切如常了,腹部的刀疤不甚明顯。用丈夫的話説,原本腹部肉肉較多,因此,很容易將刀疤誤看成腹部的一個皺褶,與大局無甚影響。
三週後,看着身邊熟睡的兒子嘴角漾出的似笑非笑,我的心便融化了,全然忘記了不久前才經歷的苦痛。對每個前來探視我們母子的人,談論的是孩子每天不同的變化,而當被問及:“疼嗎?”
仔細想想,説,疼的。
怎麼個疼法?
忘記了。
或者説,被那個屎尿孩子帶給我的幸福感沖淡了。
寶貝,媽媽愛你,就象老鼠愛大米。
為了你,一切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