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楊府的前廳後院,到處花團錦簇,笙管嗷嘈,擠滿了吃喜酒的男女賀客。賀客裏面,唯獨川南三俠。另在後花園水榭內,獨設綺筵,淡笑無忌。三俠裏面的賈俠餘飛,在豹子岡和楊展瑤霜僅僅會過一次面,與丐俠鐵腳板,僧俠七寶和尚,忙着重整本門沱江第二支派,幫着青城道士矮純陽,開香堂,立幫規,一面還監視着華山派黃龍等人興風作浪。自從豹子岡擂台瓦解以後,也沒有到宏農別墅和楊展瑤霜會面。不過這兩位怪傑,耳目靈通,舉動不測,對於楊展瑤霜的舉動,非常清楚。到了楊展瑤霜兩口子,帶着小蘋獨臂婆,從成都回到嘉定,在舉行婚禮這一天,這兩位怪傑,便突然出現,而且把賈俠餘飛也拉了來,參預賀客之列。這三俠的光臨,一半是賀喜,一半是追蹤華山派下的黨羽,發生了鈎心鬥角的角逐。
這三位怪賀客的光臨,也是與眾不同。在新郎押着花轎儀仗到烏尤山親迎當口,家中楊老太太和義女女飛衞虞錦雯,忙着接待遠近親友女眷們,楊老太太人逢喜事精神爽,陪着幾位女眷,到新娘洞房去參觀。新娘雖然尚未到來,洞房內富麗堂皇,珠光寶氣,原是一般賀客目標集中之地。楊老太太領着一般女眷,進了正樓上並排三開間的洞房,由外屋進到新娘卧室,裝飾得象仙宮一般,真是琳琅璀璨,美不勝收。女客們噴噴稱羨當口,楊老太太卻發現了一樁怪事,她突然瞧見了窗口,紫檀雕花鑲大理石的梳妝枱上,整整齊齊擺着一尺多高,羊脂白玉的三尊福祿壽三星。這三尊玉三星,非但雕得鬼斧神工,鬚眉逼真,栩栩若活,而且三尊三星,連底座都是整塊脂玉雕成,通體瑩潤透澈,光彩奪目,絕無些微瑕疵。
楊老太太生長富厚之家,卻沒有見過這樣希罕東西,一般參觀洞房的女賀客,也有識貨的,都説:“這件寶物,嘉定城拿不出第二件來,絕不是送東西的賀禮,定是楊老太太愛惜新娘子,連傳家之寶都拿出來了。”楊老太太面上微笑,不加可否,肚裏卻滿腹驚疑,她記得賀禮內雖有不少貴重珍物,卻沒有這樣東西。最奇楊展出門赴烏尤山親迎時,自己到新房轉過一個身,並沒有發現這玉三星,怎的一忽兒工夫,便擺在梳妝枱上了,這不是怪事嗎!
楊老太太驚疑之際,虞錦雯也陪着另一批女眷進新房來了。楊老太太悄悄的向她一説,她走近三尊玉三星跟前,仔細賞鑑,被她看出中間一尊壽星的枴杖頭上,放着一個小小的紙卷兒,取下來,舒開紙卷一瞧,紙卷內寫着比蚊腳還細的字,仔細辨認,才看清是:“臭要飯,狗肉和尚,藥材販子同拜賀。”一行字,立時明白,這份重禮,是川南三俠送來的,在這大白天,內外人來人往,耳目眾多的地方,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的把這樣珍奇禮物,送進洞房來,川南三俠的功夫也可想而知了。
到了楊展迎親回家,新娘子花轎進門,交拜成禮,送入洞房,時已入夜,內外掌燈擺席。楊展得知三俠暗送三星,知道禮到人必到,定必隱身在僻靜處所了,慌悄悄和雪衣娘瑤霜一説,自己避開耳目,趕到後花園內留神察看。果然,丐俠鐵腳板、僧俠七寶和尚、賈俠餘飛,川南三俠一個不少,一齊現身。七寶和尚見面便打哈哈,他笑着説:“我的相公,你快救命,你們府上廚房靠近花園,一陣陣酒香肉香,老往鼻子裏鑽,聞得到,吃不到,這份活罪可受不了!第一個臭要飯,餓得直嚥唾沫,照他主意,賊無空過,賊頭賊腦的想往廚房去,偷點殘羹冷餚,也算吃着相公喜酒了,還是我們這位餘老闆,覺得初次進門,面孔下不去,好歹把他攔住了。”説罷,三人都大笑起來,楊展和賈俠餘飛還是初交,一面道謝三人的厚禮,一面請三人到內室,另闢雅室,請三人暢飲。丐俠鐵腳板雙手亂搖,連喊:“不必!不必!餘老闆雖然土頭土腦,勉強充個賀客,還説得過去;如果讓我們兩位寶貨,到內宅去,非但讓你們高親貴友笑歪了嘴,我們吃點喝點,也不受用。如果這樣,還不如跟狗肉和尚啃狗骨頭去哩!”楊展知道他雖是有意取笑,一半也是實情,便在花園內,一所臨池的精緻水榭內,指揮兩個心腹家人,在水榭內立時擺設盛筵,小心伺候,由三人自由自在的吃喝。
這一夜,楊宅的一般賀客,興高采烈的鬧到二更過後,才漸漸散席。本城的親友,扶醉而歸,遠一點的,便在楊府下榻。楊展周旋親友之間,百忙裏抽身到後園水榭,去瞧川南三俠,酒席已撤,人影全無。伺候酒席的兩個下人,説是三俠走時,不准他們通報主人,只説改日再和主人相會。楊展回到內宅,楊老太太業已身倦早息,留下的親眷們,也各歸寢。他便上樓走入洞房,他上樓時,女飛衞虞錦雯正從新房內出來,兩人在樓梯口覿面相逢,楊展便説:“雯姊今天接待親友們太累了,快請安息吧。”虞錦雯不知什麼緣故,面孔一紅,低着頭輕輕的説了一句“不累”便匆匆的下樓了。下樓時,轉過身來,嘴上囁嚅着,似乎想説什麼,忽又默然轉身去了。
楊展進了洞房,瑤霜坐在梳妝枱前,小蘋和幾個貼身使女們,正在替她卸妝。梳妝枱上的三尊玉三星,已移到側面一張紅雕漆的琴台上,琴台前面一對鎏金鹿鶴同春的高腳燭台上,明晃晃點着一對頭號的龍鳳花燭,三尊白玉三星,被燭光一照,格外光采奪目。瑤霜揹着身坐着,從梳妝枱上一架鏡子內,瞧見楊展進來,不由的噗嗤一笑,斜身指着琴台上玉三星笑道:“我不信那三位寶貨,拿得出這樣好東西,不知從什麼地方想法弄來的。剛才我拘着禮數,不然,我真想問個明白。”楊展笑道:“你不要多疑,鐵腳板這種俠義道,平時雖然玩世不恭,遇事不擇手段,但是大節目一絲不亂,肝膽氣節,可以羞煞一般通儒學士。這樣稀罕之物,當然另有來歷,他們既然送出手來,也不是真個來歷不明之物。所有賀禮之中,除出這件寶物以外,還有廖參政邵巡撫專差送來一批厚禮。邵巡撫送的幾件東西,雖然名貴,還是俗物,他無非藉此報答我白虎口救護的一番恩情。倒是廖參政送的近代名手唐解元畫的十二花神長卷,和一軸南宋緙絲的幽風圖,確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和這玉三星可以並駕齊驅了,廖參政還附着一封典麗堂皇的賀信,信內説起來春進京會試,務必叫我到他寓所下榻,此老巨眼認人,在一般仕宦當中,總算難得的了。”
夫妻説話之間,使女們已替新娘卸完鳳冠霞帔,頭上只鬆鬆的挽了個宮樣高髻。楊展也換了便服,坐在梳妝枱側首細細的打量瑤霜,只覺得她今天開了臉,益顯得玉潤珠圓,容華絕代,越看越得意,不禁看呆了。瑤霜一陣嬌羞,笑啐道:“從小看到大,今天我面上添了花樣不成?”
楊展微微一笑,瑤霜又説道:“今天真把我悶苦了,坐在八面不透風的花轎裏,已夠受的了,頭上身上插的、戴的,掛的,累累墜墜叮叮噹噹,把我妝成四不象的怪物,還要屏着氣兒,垂着眼皮兒,邁着小步兒,由着人擺佈。可恨你前廳那幾個刁鑽子弟,還要想出毒着兒捉弄我,你倒好,沒事人似的,自由自在的立在一邊,也瞧我的哈哈了。早知做新娘是這麼一股勁兒,我真不願……”説到這兒,嬌臉上紅雲泛起,一低頭,也吃吃的笑了。
小蘋一瞧洞房內諸事俱備,辰光不早,指揮幾個使女退去,自己在楊展瑤霜面前,放了兩杯香茗,道了安息,便要抽身。瑤霜忽然喚住道:“小蘋,我和相公的寶劍暗器呢?”小蘋悄悄説道:“老太太吩咐過,叫我收起來,説是新房內,取個吉利,不準擱兵器呢。”楊展笑道:“你悄悄的只把小姐的蝴蝶鏢拿進來,兩柄劍擱在外屋好了。
你不是在新房外屋打鋪嗎,晚上可得留點神。今天經過曼陀羅軒茶館,似乎瞥見幾個不三不四的腳色,剛才七寶和尚也提到了,也許豹子岡一般匪徒,沒有死心,跟下來,出點花樣也未可知。”瑤霜皺眉道:“這兒可不比成都,萬一有點風吹草動,千萬不要驚嚇了老太太。”小蘋笑道:“相公小姐望安,剛才獨臂婆私下對我説,宅裏屋大人雜,相公小姐的喜事,震動了遠近,賀禮又堆了一屋子,她早已存心守夜了。老太太那邊,有虞小姐伴着,萬無一失。虞小姐剛才還對我們小姐説,今晚不比往常,小姐和相公,無論如何,不許動刀掄劍,也不會有事發生,她自會當心,到前前後後巡視的。”小蘋説畢,含笑退出,順手把房門虛掩上了。
良宵苦短,楊家表面上,好像平安無事的度了新婚之夕。第二天楊展夫婦清早起來,到老太太屋裏坐了片刻,留宅的親眷們相見之下,彼此又是一番道喜。早膳用後,老太太又替新夫婦安排好一件大事,吩咐外面轎馬伺候,新郎新娘到烏尤寺拜謁老丈人破山大師,照俗例便是“回門”不過新娘“回門”回到和尚寺去,又是一樁笑話。
楊老太太卻有辦法,她早已預備下佈施全寺僧眾幾百套僧帽僧衣僧鞋,有錢人家好辦事,新郎新娘動身赴烏尤寺時,轎馬後面,許多家人挑着香燭和佈施衣鞋擔子。另外備了體己的幾色禮物,是孝敬老泰山破山大師的。人家一瞧,楊家敬佛修善,楊武舉新婚之後便拜佛,聰明一點的,便知道是新郎新娘回門,只要瞧這許多佈施東西,為什麼不挑到別處寺裏去呢。
烏尤寺全寺僧眾,早由楊宅家人通知,新郎新娘轎馬到了山門口,全寺僧眾,按照檀樾佈施的例規,擂鼓敲鐘,排班迎接。老方丈破山大師卻沒出來,楊展瑤霜拈香點燭,參拜了前後殿諸佛以後,吩咐家人們,把佈施衣帽,按名發放,全寺僧眾,皆大歡喜。佈施完畢,只命兩個書僮,挑着體己禮物,到了後面方丈清修之所,雙雙拜見破山大師。這位老泰山瞧得面前自己訓練出來的一對嬌婿愛女,真是威鳳祥麟,天生佳偶,讓他平日禪悦功深,多年面壁,也不由的呵呵大笑,十分得意。想起當年自己“巫山雙蝶”的前塵,面前這一對,無異當年老一對的影子。塵海滄桑,如露如電,又高興,又感慨,覺得當年“巫山雙蝶”縱橫江湖,居然能夠得到這樣善果,都由於後來和載福積善的楊家,氣機相感,情義交孚所致。
現在惟求我佛慈悲,降福於這對小夫妻了。
兩夫妻在方丈屋內,並未坐下,因為破山大師向他們説:“昨夜你們家裏,親友滿堂,喜氣洋洋地過了一夜,哪知道川南三俠,替你們足足忙碌了一夜,替你們楊家做了擋風牌,把事情整個攬在自己身上,你們才能風平浪靜的度過良宵吉夜呢。有友如此,真是難得。”
楊展夫婦聽得吃了一驚,瑤霜忙問道:“爹爹!昨夜怎樣一回事?我們兩人一點沒有覺察,家裏也沒有動靜,真個被三俠矇在鼓裏了。爹爹既然知道,當然和三俠見過面了,三俠觀在什麼地方?來的定是黃龍手下一般人了!”破山大師搖頭嘆息道:“事情沒有像你們想的簡單,裏面還套着不少古怪的事由兒,我也不大十分清楚,你們跟我來,你們自己問三俠去。”
楊展瑤霜驚疑之下,跟着破山大師,離開方丈室,出了烏尤寺後山門,到了從前楊展讀書的一座小樓前。雙門緊閉,好像無人,破山大師上前微一叩門,兩扇黑漆門,呀的一聲,從內開了半扇,探出一個小孩子頭,一對猴兒似的小圓眼,向外骨碌碌一轉,呲牙一笑,倏又縮進身去。便聽得門內有人哈哈大笑道:“新姑爺新姑奶奶雙雙回門來了,今天我們三塊料,暫充接待嬌客的美差,烏尤寺馳名遠近的一頓素齋,又穩穩地落在臭要飯肚裏了。”
雙門大開,楊展夫妻一瞧門內説話的是丐俠鐵腳板,身後賊禿嘻嘻的七寶和尚,土頭上腦的賈俠餘飛,都迎出來了,趕情川南三俠,一個不少,把這所現成的房子,暫時充作三俠的落腳處所了。三俠身後掩掩藏藏的,跟着瘦猴似的一個小孩子,一身玄色緊身短打扮,腰裏圍着亮銀九節練子槍,看年紀不過十六七歲,卻沒有見過,不知是誰?
楊展瑤霜跟着破山大師進門,大家進了樓下向陽的一間客廳,大家落坐。寺裏幾個小沙彌,立時提壺挈盒,跟了進來,忙着張羅香茶細點。鐵腳板向七寶和尚眉目亂飛,亂做鬼臉,七寶和尚脖子一縮,向他點點頭,笑道:“臭要飯,你不用裝怪樣兒,我明白你昨晚忙碌了一陣,別的不要緊,肚裏的酒蟲又作怪了。我勸你忍一忽兒罷,我肚裏灑蟲,比你只多不少。你要明白,這兒有尺寸的地方,我野和尚在大佛似的老方丈面前,嚇得我連大氣都不敢出,你少和我做鬼臉吧!”兩人怪模怪樣的一吹一唱,引得眾人大笑,破山大師也禁不住笑道:“兩位寬心,這兒是楊家別業,與敝寺無關,我知道三位無酒不歡,早已打發楊府管家,騎馬趕回去,向楊老太太討取家藏美酒去了。”破山大師這樣一説,七寶和尚鐵腳板突然從座位上一齊站起,一臉正經地齊聲説道:“長者賜,不敢辭!”七寶和尚還低低的念着“阿彌陀佛!”這一動作,又惹得大家大笑,瑤霜忍着笑説道:“你們兩位不開玩笑,不過日子,昨晚究竟怎樣一回事?故意在我們面前瞞得緊騰騰的,沒有我父親説起,到現在我們還矇在鼓裏呢!”鐵腳板道:“姑奶奶!我們喜酒吃在肚子裏,事情擱在心頭,昨晚是什麼日子,如果讓一般吃橫樑子的,動了楊府的一草一木,驚動了姑爺姑奶奶大駕,我們喝的幾杯喜酒,算喝在狗肚子裏去了。我們三塊料,從此在川南這條道上,便沒法鬼混了。但是事情也夠險的,想不到多年匿跡銷聲的魔崽子,也出現了。昨晚這出戏真熱鬧,三俠拚命戰羣魔,最後如果沒有尊大人,佛法無邊,施展袖裏乾坤,把羣魔嚇跑,此刻我們三塊料,也許接待不了姑爺姑奶奶,也許落不了整頭整腳了。”楊展驚道:“咦,連我岳父都出手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兩位不要再吞吞吐吐了。”瑤霜更性急,催着快説,七寶和尚笑道:“事情已過去了,説不説兩可,不過事由兒是我們這位藥材販子起的頭,兩位要聽個熱鬧兒,讓他細情細節的説明好了。”楊展瑤霜忙向賈俠餘飛請教,餘飛正要張嘴,鐵腳板雙手一擱,指着門外笑道:“慢來慢來!美酒佳餚齊來,藥材販子肚裏一篇舊帳,且等在席上再説。我和狗肉和尚陪着大師細斟細酌,新姑爺新姑奶奶斯文一派,酒萊都有限,可以當作説書似的聽你這段閒白兒,你就好好的孝敬一段吧。只是一張嘴怕有點忙不過來,還是説呢,還是喝呢?各人自掃門前雪,你就啞巴吃黃蓮,我們顧不得你了。”眾人大笑之間,果然門外抬進整罈佳釀,當面打開,酒香四溢,鐵腳板七寶和尚促鼻亂嗅,手舞足蹈,大讚“好酒。”沙彌們調桌布椅,精緻的素齋,也川流不息的送了上來。於是大家讓破山大師居中首座,楊展夫婦居右,川南三俠居左,大家就席吃喝之間,賈俠餘飛便把昨晚三俠戰羣魔的始末,詳細的説了出來。
賈夥餘飛,是洪雅花溪鄉的富户,上代以販賣四川藥材起家,長江各大碼頭,都有餘家的藥材棧,藥材以外,還開設了幾家當鋪,成都城內一家最大的當鋪,字號叫作“大來”
的,便是餘家的產業。不過這種藥棧和當鋪是餘家祖上傳下來的公產,不是餘飛一人所有。
餘飛對於這類當鋪營業,認為名曰便利窮人,其實剝削窮人,平日不以為然,讓族人們經手經營,自己從不顧問。一年到頭,以採辦珍奇藥材為名,走遍蜀中各大名山,結交的都是江湖俠義一流,近朱者赤,偶然也伸手管點不平的事,江湖上便有了賈俠的美名。他又和鐵腳板七寶和尚氣味相投,又列在川南三俠之列。外表上土頭土腦,是個道地的買賣人,其實他深藏不露,身懷絕技,知好如鐵腳板七寶和尚矮純陽一流人物,只看出他的拳劍功夫,近於武當內家一派,問他是何人傳授,他説是祖傳。他的祖父和父親都是世傳的本行商人,在江湖上絕無名頭留下,當然也無從查考。
豹子岡黃龍虎面喇嘛擺立擂台,發臨通知水陸各碼頭有名人物,其中便有賈俠餘飛一份帖子,這份帖子是就近送到大來當鋪,託鋪友轉交的。其實餘飛本人,這時正在青城山中,流連忘返,湊巧碰着青城道士矮純陽結束下山,説起豹子岡擂台的內幕。鐵腳板七寶和尚正在四處探聽他的行蹤,餘飛便和矮純陽一同下山,順便又替邛崍派拉了幾個有名人物,同到成都,以壯聲勢。餘飛來的幾個朋友,便同在大來當鋪托足。
豹子岡擂台,被楊展一篇正論,獨臂婆一口吹箭,鐵腳板一張利嘴,鹿杖翁一頓臭罵,弄得瓦解兵消。矮純陽統率邛崍沱江第二支派,大功告成。餘飛請來的朋友們,無事可做,各自星散,餘飛自己和鐵腳板七寶和尚暢敍了幾天,也想回花溪老家去看看。不料在這當日,自己寄寓的大來當鋪,突然發生了奇事。
有一天旁晚時分,餘飛在城外和七寶和尚鐵腳板盤桓了一陣,回到大來當鋪去,剛進城門,當鋪裏一個夥計,氣急敗壞的奔出城來,一見餘飛,喘吁吁的説:“相公快回去,鋪裏分派好幾批人,四城尋找相公,不想被我碰上了。”餘飛問他:“有什急事?要這樣找我。”夥計説:“路上不便奉告,相公回去便知。”
餘飛回到大來當鋪,主持鋪務全權的大老闆,原是餘飛的遠房伯叔,年紀已五十開外。
一見餘飛,如獲至寶,一把拉住,同到後面密室,悄悄對他説:“昨天早晨,當鋪開門時分,便來了一乘轎子,從轎內出來一個衣履華麗,氣度不凡,年紀四十上下的人,身後還跟着一個下人,提着一隻精巧的朱漆箱子。一進鋪門,提箱子的下人,便向櫃上説:‘我家老爺,一時急用,有貴重寶物在此,櫃外不便説話,快接待我們老爺進去。’我們當鋪本來可以從權內議,一半因為東西貴重,怕有失閃,一半也替鄉紳大户遮羞,以免外觀不雅,當時開了腰門,請他主僕兩人到內櫃落坐,由我們二老闆接待。問他:‘當的什麼東西?’來人把下人手上的朱漆箱提在桌上,揭開箱蓋一看,原來是三尊白玉三星。講到這三尊玉三星,質地、光彩、雕工,確是希罕之物,論年代,最少也是宋元以前的東西,問他要當多少,來人説:‘這件玉三星,是傳家之寶,別家當鋪,真還不敢輕易交鋪,因為你們餘家大來當,是多年老字號,才敢拿出來。少則五天,多則十天,定必備款來贖,不折不扣,要當三千兩銀子。’我們二老闆是多年老經驗,鑑別珠寶一類的東西,在成都也算頭把交椅。明知這幾尊玉三星不比等閒,這類寶物,碰着認貨的便是無價之寶,來人當三千兩,不算獅子大開口,但是一個當鋪,交易一筆三千兩的買賣,也是平常不易碰着的,我們二老闆做事小心,又請我出去過一過目,我出去一瞧東西,確是寶物,便和來人説:‘當有當規,定的十八個月滿期,敝號放出去的款子,便不能不作十八個月打算。至於十八個月內,主家早取早贖,與敝號無關,而且這種物件,易殘易缺,存放更得當一份心。尊駕説的數目,未免太多一點,如果是千把兩銀子,敝號還承受得下來。’後來説來説去,照來人所説數目,打了個對摺,一千五百兩銀子成交,寫好當票,兑清銀子,玉三星仍然放在原箱子內,掛號存庫。來人主僕拿着一千五百兩銀子,依然坐轎而去,臨走時,那位主人向我笑道:‘別人當東西,故意説馬上就取,那是無聊的門面話,我可不然,現在我再説一句,五天之內,定必取贖,只當五天,願認一月的利息,老闆,這批交易你做着了。’當時我對於他的話,也沒有十分留意,這是昨天午前的事。今天晌午時分,我們二老闆還覺得這批買賣做得很得意,對於存庫的玉三星,還要過過眼,細細的鑑賞一下,萬不料他到天字號存放珠寶庫去看玉三星時,那件寶物和朱漆箱子,蹤影全無。門不開,户不啓,常年還有兩個護院的坐更守夜,別的珠寶一件不少,獨獨新當的玉三星不翼而飛了。這不是奇事嗎?最可怕的,當主臨走時,明明説出五天以內必取,當票上雖然照例寫着帶殘帶缺,寶玉寫成劣石,無論如何,總得拿出原件東西來還人家。現在拿什麼東西還人家呢?別的東西,也許還有個法想,惟獨這種寶物,獨一無二。當主如果咬定要原當之物,我們只有死路一條。現在出了這樣禍事,還不敢向外聲張,我們餘家大來當百把年老字號,在成都是數一數二的,這塊牌匾,如何砸得起!禍從天上來,真把我們急死了。我和二老闆暗地商量,這檔事定然是江湖上飛賊的手腳,也許來當東西的人,便是飛賊,我們知道你和江湖上人們有來往,外面還有俠客的聲名,這檔事,只有你可以救我們的命。一筆寫不出兩個餘字,為了餘家大來當的老牌匾,眼看要被人家摘下來了,你也得伸手托住呀!”這位遠房伯叔的大老闆,説得淚隨聲下,幾乎向餘飛要下跪了。
餘飛聽得心裏暗暗吃驚,餘家大來當老字號,在成都許多年,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
早不發生,晚不發生,偏在我托足鋪內當口發生了,這不明明衝我餘飛來的嗎,這不是來摘大來當的牌匾,明明是來摘我餘飛的牌匾了。看情形我們這位遠房伯叔,也明知道這檔事衝着我來的,嘴上故意不説,卻用苦肉計把我套下了。餘飛心裏暗暗打算,面上不露坤色,而且一聲不哼,站起身來,命大老闆領着到天字號當庫,仔細踏勘了一下。只冷笑了幾聲,一言不發的便飄然出門去了。餘飛的舉動,更令大來當內的人們,驚疑莫測,是吉是兇,只有等他回來再説的了。
餘飛剛回來,得到這樁消息,馬上又走,可是這一走,當鋪裏上上下下足足盼望了兩天兩夜。大老闆二老闆在這兩天兩夜裏,寢食不安,頭髮都愁得白了一大半。幸喜這兩天以內,當主還沒有持票取贖。兩眼望穿的盼望餘飛,盼望到第三天天色剛亮,鋪裏徒弟夥計們,起身得早早的,偶然到後面,經過餘飛寄宿的一間窗口,忽見餘飛在牀上矇頭大睡,呼聲如雷,忙去通報大老闆二老闆。兩位老闆素知餘飛忽來忽往,舉動不測,平時連問都不敢問,這次可不一樣,這塊老招牌,和兩位老闆的性命,可以説都在餘飛手心裏了。兩人身不由己的飛步趕往餘飛卧室門外,一看門是虛掩着的,兩人推開了半扇門,輕手輕腳,偏着身,走了進去,正想叫醒餘飛,問個明白,猛地一眼瞧見桌上一條銅鎮尺,壓着一張當票,和一張信紙,兩人拿起當票一看,驚得幾乎喊出聲來,原來這張當票,正是那三尊白玉三星的原票。再看那張信箋時,寫着“當票已回,從此無人取贖玉三星,當本一千五百兩。一月利息若干,算清後,向歸飛記名下來往帳劃取可也。幸不辱命,乞勿驚睡,飛白。”兩位老闆驚喜之下,帶起當票,吐着舌頭,縮着脖子,躡手躡腳的溜出去了。
原當主的當票,怎會到了餘飛手上,兩位老闆只有佩服得五體投地,那會曉得其中奧妙。那知道餘飛為了這檔事,也鬧得暈頭轉向,費盡了心機和周折,才把這檔事勉強弄平了。
理想與事實往往不符,事實往往比理想來得複雜,江湖上奇奇怪怪的舉動,更復雜,更微妙。在賈俠餘飛知道了大來當的玉三星出事,踏勘了庫房以後,認定了華山派黃龍這般人,無氣可出,以為餘家大來當,是我的私產,做出這樣暖昧舉動來報復了。他存了這樣主見,馬上出了大來當,想去找鐵腳板七寶和尚商量對付辦法,他知道鐵腳板七寶和尚兩人存身之處,向東一條街上走去。這時已快到掌燈時分,他出當門時,便覺察身後有人暗暗跟着,假作不知,走了一段路,暗地向後面留神時,看出跟着自己的是個小叫化般的精瘦孩子,年紀不過十六七歲,一蹦一跳的,假裝着隨意遊玩,其實一對小眼珠,骨碌碌的老盯着餘飛身上。餘飛是什麼腳色,一瞧便知道這孩子路道不對,跟神腳步都漏出得過傳授。猛地又記起豹子岡擂台上,戲耍銅頭刁四的小叫化,似乎便是這孩子。這孩子暗暗跟着我為什麼呢,難道玉三星這檔事和這孩子有關聯麼!且看他鬧出什麼把戲來。
餘飛走完了一條街,向北面一條小衚衕一拐,順眼留神身後時,那孩子蹤影全無,一轉臉,那孩子卻在對面衚衕底出現,依然一蹦一跳的,笑嘻嘻的向自己對面走來。
餘飛心裏一樂,這孩子好快身法,大約他地理熟,從別條小巷竄過來,故意擱在我頭裏了。他心裏一轉之際,那孩子已到了身邊,卻雙手一垂,悄悄的説了句:“餘俠客想尋丟失的東西,請跟我來。”説罷飛也似的向衚衕口跑去。這一句話,比什麼都有力量,不由余飛不跟着他走,忙一轉身,跟在孩子身後,出了衚衕,見他順着大街向東飛跑,不時還回過頭來。
小孩子在前面忽東忽西亂拐,不撿正道走,只在小巷中亂竄,餘飛也不即不離的跟着,這樣走了一陣,走到北門相近文殊院的大寺前面,這處是冷靜所在,天已昏暗下來。小孩子走過了文殊院,轉入了一條極僻靜的小巷,在一家門樓下面輕輕釦了幾下門,餘飛腳步一緊,進入巷內。只聽得那家台門一開,小孩説了一聲“來了”,一面向餘飛小手亂招。
餘飛過去一看,原來是所小小的尼姑庵,依稀看出門樓上有塊“準提庵”三個字的小匾,餘飛心裏雖然疑惑,但也不怕,跟着小孩昂頭直入。餘飛一進庵門,小孩便把庵門關上了,卻向餘飛笑嘻嘻説:“餘俠客不必多疑,我們不是黃龍狗黨,我祖母在後院恭候呢。”
餘飛笑道:“我早知道擂台上銅頭刁四是敗在你手裏的。”孩子大笑道:“這種雞毛蒜皮,提它作甚。回頭見了我祖母,求你不要提起此事,我瞞着她老人家的,她知道了,了不得,我又要挨幾下重的了。”兩人説着話,穿過了一重小小的殿屋,殿上寂無人影,只佛龕面前,點着一盞昏黃的琉璃燈,殿後一所天井,種着幾竿鳳尾竹,上面台階上小小的三間平屋,射出燈光,中屋門口,立着一個發白如銀,黑臉如漆,瘦小枯乾的老婆子,手上拄着一支比人高一頭的枴杖,朝着餘飛呵呵笑道:“小孩子淘氣,把餘相公引到此地,實在太不恭了,諸事請相公多多包涵吧。”屋內老婆子一張嘴,音吐如鍾,看不出這樣皮包骨頭的瘦老婆子,有這樣洪亮的嗓音,餘飛吃了一驚。他吃驚的倒不是為了嗓音洪亮,他一眼瞧見這位白髮黑臉的老婆子,雖然枯瘦如柴,臉上一對眼珠,卻精光炯炯,威稜遠射,手上拄着一根枴杖,也很奇特,杖頭雕出似人指路的一隻小手,通體黑黝黝的油亮,他一見這位老婆子的異相,和手上枴杖,猛地想起一個人,忙不及搶上前去,躬身施禮道:“老前輩,莫不是十幾年前,江湖傳説巴山鐵枴婆婆麼?想不到今晚在此幸會。”老婆子仰天打了個哈哈,笑道:“想不到餘相公一見面便認出老身的來歷,老身隱跡多年,早晚便要入土,當年的事,不值一提。餘相公被我孫兒無端的引到此地,肚皮定然餓了,快請屋內落坐,老身備了幾樣粗餚,請相公將就用一點,老身還有點小事求教。”
餘飛從前聽人説過神偷戴五的名聲,戴五便是鐵枴婆婆的兒子,後來戴五死於同道暗算,下手時做得非常陰毒,無人知道兇手是誰。戴五死後,連鐵枴婆婆也匿跡銷聲,多年無人説起,想不到會在成都出現,而且特地想法將自己引來,酒食相待,其中定然有事。想起她兒子以神偷出名,難道大來當的玉三星,是這位老婆子的手腳麼?餘飛一面和鐵枴婆婆説話,一面不免起疑,從前聽個説過,這位鐵枴婆婆,性如烈火,心狠手辣,翻臉無情,未到分際,一時不便探出真相。可是鐵枴婆婆很殷情的接待餘飛,幾色素齋做得非常精緻,由一箇中年尼姑進出搬送,鐵枴婆婆自己陪着餘飛,她小叫化似的孫兒,卻不知走到哪裏去了。
飲食之間,鐵枴婆婆只説一點不相干的事,到了飯後,請餘飛到旁屋落坐,煮茗清談,才向餘飛説道:“從前我兒子戴五,在下江被人暗暗害死,連屍骨都沒有下落,為什麼事要下這樣毒手?下手的是誰?死在什麼地方?
江湖上各執一説,誰也摸不清,變成疑案。這樁事發生當口,我這孫兒剛只八歲。我媳婦產下我那第二個孫兒,得着這樣消息,連驚帶急,母子俱亡。由我這老婆子,把八歲孫兒撫育成長。我明白我兒子死得下落不明,完全是仇人怕我老婆子替兒子報仇,特地毀屍滅跡。但是天下事除非不做,既做總有水落石出之日。從那時起,我離開巴山舊居,匿跡銷聲,把孫兒暫時託人撫養,我自己到下江一帶,暗探我兒子死前死後的線索,仇人心計細密,做得非常乾淨。兩年以後,才被我探出一點痕跡來了,才明白我兒子的死,完全為了一件寶物。這件寶物是南京田皇親家裏的東西,原是大內的寶物,不知怎的落在田皇親手上,我兒子知道了田皇親家中這樣寶物,想得到手中,才生出事來的……”餘飛急問道:“究竟是什麼寶物呢?”
鐵枴婆婆嘆口氣道:“便是餘相公出來尋的玉三星了,在大來當一般朝奉眼內,只知道是件希罕東西,其實還有異樣之處,從這三尊玉三星身上,可以辨別當天的陰晴風雨,有風時起暈,雨時滴汗的異處。據説是古時于闐進貢的温涼玉雕就的,這件寶物的異處,我還是最近從一個人的口中,偷聽來的。”鐵枴婆婆一説出玉三星出處,餘飛嘴上不由的“哦”了一聲,鐵枴婆婆不等餘飛張嘴,又搖着頭説:“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一點不假,這件飢不能食,寒不能衣的東西,卻染上我兒子的血,唉!今晚也許我風燭殘年的老婆子,和那暗下毒手的仇人,……橫豎總有一人的血,又要染上這玉三星身上了……。”鐵枴婆婆説到這兒,頭上蕭疏的白髮,竟像刺蝟般,根根倒豎起來,兩道眼神,放出野獸般的兇光,形狀非常可怕。餘飛暗暗吃驚,心想古人説的怒髮衝冠,一點不假,於此也可見這位鐵枴婆婆,內功氣勁,已到火候。可是這麼大年紀,還是這樣大火性,從她話裏,已有點聽出玉三星這件寶物,還牽連着一段血海怨仇。問題越來越複雜,大來當這樁事,怕不易落到好處,我這次也要弄得灰頭土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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