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忌道:“太師父,我手腳都暖了,但頭頂、心口、小腹三處地方卻越來越冷。”張三丰暗暗心驚,安慰他道:“你的傷已好了,我們不用整天抱着你啦。你在太師父的牀上睡一會兒罷。”抱他到自己牀上睡下。
張三丰和眾徒走到廳上,嘆道:“寒毒侵入他頂門、心口和丹田,非外力所能解,看來咱們這三十幾天的辛苦全是白耗了。”沉吟良久,心想:“要解他體內寒毒,旁人已無可相助,只有他自己修習‘九陽真經’中所載至高無上的內功,方能以至陽化其至陰。但當時先師覺遠大師傳授經文,我所學不全,至今雖閉關數次,苦苦鑽研,仍只能想通得三四成。眼下也只好教他自練,能保得一日性命,便多活一日。”當下將“九陽神功”的練法和口訣傳了無忌,這一門功夫變化繁複,非一言可盡,簡言之,初步功夫是練“大周天搬運”,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氣,從丹田向鎮鎖任、督、衝三脈的“陰*向尾閭關,然後分兩支上行,經腰脊第十四椎兩旁的”轆轤關“,上行經背、肩、頸而至”玉枕關“,此即所謂”逆運真氣通三關“。然後真氣向上越過頭頂的”百會穴“,分五路上行,與全身氣脈大會於”膻中穴“,再分主從兩支,還合於丹田,入竅歸元。如此循環一週,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裏的真氣似香煙繚繞,悠遊自在,那就是所謂”氤氲紫氣“。這氤氲紫氣練到火候相當,便能化除丹田中的寒毒。各派內功的道理無多分別,練法卻截然不同。張三丰所授的心法,以威力而論,可算得上天下第一。張無忌依法修練,練了兩年有餘,丹田中的氤氲紫氣已有小成,可是體內寒毒膠固於經絡百脈之中,非但無法化除,反而臉上的綠氣日甚一日,每當寒毒發作,所受的煎熬也是一日比一日更是厲害。在這兩年之中,張三丰全力照顧無忌內功進修,宋遠橋等到處為他找尋靈丹妙藥,甚麼百年以上的野山人蔘、成形首烏、雪山茯苓等珍奇靈物,也不知給他服了多少,但始終有如石投大海。眾人見他日漸憔悴瘦削,雖然見到他時均是強顏歡笑,心中卻無不黯然神傷,心想張翠山留下的這唯一骨血,終於無法保住。
武當派諸人忙於救傷治病,也無餘暇去追尋傷害俞岱巖和無忌的仇人,這兩年中天鷹教教主殷天正數次遣人來探望外孫,贈送不少貴重禮物。武當諸俠心恨俞張二俠均是間接害在天鷹教手中,每次將天鷹教使者逐下山去,禮物退回,一件不收。有一次莫聲谷還動手將使者狠狠打了一頓,從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這一日中秋佳節,武當諸俠和師父賀節,還未開席,無忌突然發病,臉上綠氣大盛,寒戰不止,他怕掃了眾人的興致,咬牙強忍,但這情形又有誰看不出來?殷梨亭將無忌拉入房中睡下,蓋上棉被,又生了一爐旺旺的炭火。張三丰忽道:“明日我帶同無忌,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眾人明白師父的心意,那是他無可奈何之下,逼得向少林低頭,親自去向空聞大師求救,盼望少林高僧能補全“九陽神功” 中的不足之處,挽救無忌的性命。
兩年前武當山上一會,少林、武當雙方嫌隙已深。張三丰一代宗師,以百餘歲的高齡,竟降尊紆貴的去求教,自是大失身分。眾人念着張翠山的情義,明知張三丰一上嵩山求教,自此武當派見到少林派時再也抬不起頭來,但這些虛名也顧不得了。本來峨嵋派也傳得一份 “九陽真經”,但掌門人滅絕師太脾氣十分孤僻古怪,張三丰曾數次致書通候,命殷梨亭送去,滅絕師太連封皮也不拆,便將信原封不動退回。眼下除了向少林派低頭,再無別法了。
若由宋遠橋率領眾師弟上少林寺求教,雖於武當派顏面上較好,但空聞大師決不肯以 “九陽真經”的真訣相授,勢所必然。眾人想起二三十年來威名赫赫的武當派從此要向少林派低頭,均是鬱鬱不樂,慶賀團圓佳節的酒宴,也就在幾杯悶酒之後草草散席。次日一早,張三丰帶同無忌啓程。五弟子本想隨行,但張三丰道:“咱們若是人多勢眾,不免引起少林派的疑心,還是由我們一老一小兩人去的好。”
兩人各騎一匹青驢,一路向北。少林、武當兩大武學宗派其實相距甚近,自鄂北的武當山至豫西嵩山,數日即至。張三丰和無忌自老河口渡過漢水,到了南陽,北行汝州,再折而向西,便是嵩山。兩人上了少室山,將青驢系在樹下,舍騎步行,張三丰舊地重遊,憶起八十餘年之前,師父覺遠大師挑了一對鐵水桶,帶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此時回首前塵,豈止隔世?他心下甚是感慨,攜着無忌之手,緩緩上山,但見五峯如舊,碑林如昔,可是覺遠、郭襄諸人卻早已不在人間了。兩人到了一葦亭,少林寺已然在望,只見兩名少年僧人談笑着走來。張三丰打個問訊,説道:“相煩通報,便説武當山張三丰求見方丈大師。”
那兩名僧人聽到張三丰的名字,吃了一驚,凝目向他打量,但見他身形高大異常,鬚髮如銀,臉上紅潤光滑,笑眯眯的甚是可親,一件青佈道袍卻是污穢不堪。要知張三丰任性自在,不修邊幅,壯年之時,江湖上背地裏稱他為“邋遢道人”,也有人稱之為“張邋遢” 的,直到後來武功日高,威名日盛,才無人敢如此稱呼。那兩個僧人心想:“張三丰是武當派的大宗師,武當派跟我們少林派向來不和,難道是生事打架來了嗎?”只見他攜着一個面青肌瘦的十一二歲少年,兩個都貌不驚人,不見有甚麼威勢。一名僧人問道:“你便真是武當山的張……張真人麼?”張三丰笑道:“貨真價實,不敢假冒。”另一名僧人聽他説話全無一派宗師的莊嚴氣概,更加不信,問道:“你真不是開玩笑麼?”張三丰笑道:“張三丰有甚麼了不起?冒他的牌子有甚麼好處?”兩名僧人將信將疑,飛步回寺通報。
過了良久,只見寺門開處,方丈空聞大師率同師弟空智、空性走了出來。三人身後跟着十幾個身穿黃色僧袍的老和尚。張三丰知道這是達摩院的長老,輩分説不定比方丈還高,在寺中精研武學,不問外事,想是聽到武當派掌門人到來,非同小可,這才隨同方丈出迎。
張三丰搶出亭去,躬身行禮,説道:“有勞方丈和眾位大師出迎,何以克當?”空聞等齊合十為禮。空聞道:“張真人遠來,大出小僧意外,不知有何見諭?”張三丰道:“便有一事相求。”空聞道:“請坐,請坐。”
張三丰在亭中坐定,即有僧人送上茶來。張三丰不禁有氣:“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師,總也算是你們前輩,如何不請我進寺,卻讓我在半山坐地?別説是我,便對待尋常客人,也不該如此禮貌不周。”但他生性隨便,一轉念間,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空聞説道:“張真人光降敝山,原該恭迎入寺。只是張真人少年之時不告而離少林寺,本派數百年的規矩,張真人想亦知道,凡是本派棄徒叛徒,終身不許再入寺門一步,否則當受削足之刑。”張三丰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貧道幼年之時,雖曾在少林寺服侍覺遠大師,但那是掃地烹茶的雜役,既沒有剃度,亦不拜師,説不上是少林弟子。”空智冷冷的道:“可是張真人卻從少林寺中偷學了武功去。”張三丰氣往上衝,但轉念想道:“我武當派的武功,雖是我後來潛心所創,但推本溯源,若非覺遠大師傳我‘九陽真經’,郭女俠又贈了我那一對少林鐵羅漢,此後一切武功全是無所依憑。他説我的武功得自少林,也不為過。”於是心平氣和的道: “貧道今日,正是為此而來。”
空聞和空智對望了一眼,心想:“不知他來幹甚麼?想來不見得有甚麼好意,多半是為了張翠山的事而來找晦氣了。”空聞便道:“請示其詳。”張三丰道:“適才空智大師言道,貧道的武功得自少林,此言本是不錯。貧道當年服侍覺遠大師,得蒙授以‘九陽真經’,這部經書博大精深,只是其時貧道年幼,所學不全,至今深以為憾。其後覺遠大師荒山誦經,有幸得聞者共是三人,一位是峨嵋派創派祖師郭女俠,一位是貴派無色禪師,另一人便是貧道。貧道年紀最幼資質最魯,又無武學根底,三派之中,所得算是最少的了。”
空智冷冷的道:“那也不然,張真人自幼服侍覺遠,他豈有不暗中傳你之理?今日武當派名揚天下,那便是覺遠之功了。”覺遠的輩分比空智長了三輩,算來該是“太師叔祖”,但覺遠逃出了少林寺被目為棄徒,派中輩名已除,因之空智語氣之中也就不存禮貌。張三丰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先師恩德,貧道無時或忘。”少林四大僧之中,空見慈悲為懷,可惜逝世最早;空聞城府極深,喜怒不形於色;空性渾渾噩噩,天真爛漫,不通世務;空智卻氣量褊隘,常覺張三丰在少林寺偷學了不少武功去,反而使武當派的名望*報仇泄憤。何況那日殷素素臨死之時,假意將謝遜的下落告知空聞,這一着“移禍江東”之計使得極是毒辣。兩年多來,三日兩頭便有武林人士來到少林寺滋擾,或明闖,或暗窺,或軟求,或硬問,不斷打聽謝遜的所在。空聞發誓賭咒,説道實在不知,但當時武當山紫霄宮中,各門各派數百對眼睛見到殷素素在空聞耳邊明言,如何是假?不論空聞如何解説,旁人總是不信,為此而動武的月有數起。外來的武林人物死傷固多,少林寺中的高手卻也損折了不少。推究起來,豈非均是武當派種下的禍根?寺中上下僧侶憋了兩年多的氣,難得今日張三丰自己送上門來,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空智便道:“張真人自承是從少林寺中偷得武功,可惜此言並無旁人聽見,否則傳將出去,也好叫江湖上盡皆知聞。”
張三丰道:“紅花白藕,天下武學原是一家,千百年來互相截長補短,真正本源早已不可分辨。但少林派領袖武林,數百年來眾所公認,貧道今日上山,正是心慕貴派武學,自知不及,要向眾位大師求教。”
空聞、空智等只道他“要向眾位大師求教”這句話,乃是出言挑戰,不由得均各變色,心想這老道百歲的修為,武功深不可測,舉世有誰是他的敵手,他孤身前來,自是有恃無恐,想來在這兩年之中又練成了甚麼厲害無比的武功。一時之間,三僧都不接口。最後空性卻道:“好老道,你要考較我們來着,我空性可不懼你。少林中千百名和尚一擁而上,你也未必就能把少林寺給挑了。”他嘴裏雖説“不懼”,心中其實大懼,先便打好了千百人一擁而上的主意。張三丰忙道:“各位大師不可誤會,貧道所説求數,乃是真的請求指點。只因貧道修習先師所傳‘九陽真經’,其中有不少疑難莫解、缺漏不全之處。少林眾高僧修為精湛,若能不吝賜教,使張三丰得聞大道,感激良深。”説着站了起來,深深行了一禮。張三丰這番言語,大出少林諸僧意料之外,他神功蓋代,開宗創派,修練已垂九十載,當代武林之中,聲望之隆,身分之高,無人能出其右,萬想不到今日竟會來向少林派求教。空聞急忙還禮,説道:“張真人取笑了。我等後輩淺學,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八個字也説不上,如何能當得‘指點’二字?”張三丰知道此事本來太奇,對方不易入信,於是源源本本的將無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體內陰毒無法驅出的情由説了,又説他是張翠山身後所遺獨子,無論如何要保其一命;目前除了學全“九陽神功”之外,再無他途可循,因此願將本人所學到的“九陽真經”全部告知少林派,亦盼少林派能示知所學,雙方參悟補足。
空聞聽了,沉吟良久,説道:“我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千百年來從無一名僧俗弟子能練到十二項以上。張真人所學自是冠絕古今,可是敝派只覺上代列位祖師傳下來的武功太多,便是隻學十分之一,也已極難。張真人再以一門神功和本派交換,雖然盛情可感,然於本派而言,卻為多餘。”頓了一頓,又道:“武當派武功,源出少林,今日若是雙方交換武學,日後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便會説武當派固然祖述少林,但少林派卻也從張真人手上得到了好處。小僧忝為少林掌門,這般的流言卻是擔代不起。”
張三丰心下暗暗嘆息,想道:“你身為武林第一大門派的掌門,號稱四大神僧之一,卻如此宥於門户之見,胸襟未免太狹。”但其時有求於人,不便直斥其非,只得説道:“三位乃當世神僧,慈悲為懷,這小孩兒命在旦夕之間,還望體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俯允所請,貧道實感高義。”但不論他説得如何唇焦舌敝,三名少林僧總是婉言推辭。最後空聞道: “有方尊命,還請莫怪。”轉頭向身旁一名僧人道:“叫香積廚送一席上等素席,到這裏來款待張真人。”那僧人應命去了。張三丰神色黯然,舉手説道:“既是如此,老道這番可來得冒昧了。盛宴不敢叨領。多有滋擾,還請恕罪,就此別過。”躬身行了一禮,牽了無忌之手,飄然而去。
張三丰帶了張無忌下得少室山來,料想他已然命不長久,索性便也絕了醫治的念頭,只是跟他説些笑話,互解愁悶。這日行到漢水之畔,兩人坐了渡船過江。船到中流,漢水波浪滔滔,小小的渡船搖晃不已,張三丰心中,也是思如浪濤。張無忌忽道:“太師父,你不用難過,孩兒死了之後,便可見到爹爹媽媽了,那也好得很。”張三丰道:“你別這麼説,太師父無論如何要想法救你。”張無忌道:“我本來想,如能學到少林派的九陽神功,去説給俞三伯聽,那便好了。”張三丰道:“為甚麼?”張無忌道:“盼望俞三伯能修練武當、少林兩派神功,治好手足殘疾。”
張三丰嘆道:“你俞三伯受的是筋骨外傷,內功再強,也是治不好的。”心想:“這孩子明知自己性命不保,居然不怕死,卻想着要去療治岱巖的殘疾,這番心地,也確是我輩俠義中人的本色。”正想誇獎他幾句,忽聽得江上一個洪亮的聲音遠遠傳來:“快些停船,把孩子乖乖交出,佛爺便饒了你的性命,否則莫怪無情。”這聲音從波浪中傳來,入耳清晰,顯然呼叫之人內力不弱。張三丰心下冷笑,暗道:“誰敢如此大膽,要我留下孩子?”抬起頭來,只見兩艘江船,如飛的划來,凝目瞧時,見前面一艘小船的船梢上坐着一個虯髯大漢,雙手操槳急劃,艙中坐着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後面一艘船身較大,舟中站着四名番僧,另有七八名蒙古武官。眾武官拿起船板,幫同划水。那虯髯大漢膂力奇大,雙槳一扳,小船便急衝丈餘,但後面船上畢竟人多,兩船相距越來越近。過不多時,眾武官和番僧便彎弓搭箭,向那大漢射去。但聽得羽箭破空,嗚嗚聲響。張三丰心想:“原來他們是要那虯髯大漢留下孩子。”他生平最恨蒙古官兵殘殺漢人,當下便想出手相救。只見那大漢左手划船,右手舉起木槳,將來箭一一擋開擊落,手法甚是迅捷。張三丰心道:“這人武功不凡,英雄落難,我怎能坐視不救?”向搖船的艄公喝道:“船家,迎上去。”那艄公見羽箭亂飛,早已嚇得手痠足軟,拚命將船劃開尚嫌不及,怎敢反而迎將過去?顫聲道:“老……老道爺……,你……你説笑話了。”張三丰見情勢緊急,奪過艄公的櫓來,在水中扳了兩下,渡船便橫過船頭,向着來船迎去。猛聽得“啊”的一聲慘呼,小船中男孩背心上中了一箭。那虯髯大漢一個失驚,俯身去看時,肩頭和背上接連中箭,手中木槳拿捏不定,掉入江心,坐船登時不動。後面大船瞬即追上,七八名蒙古武官和番僧跳上小船。那虯髯大漢兀自不屈,拳打足踢,奮力抵禦。
張三丰叫道:“韃子住手,休得行兇傷人!”急速扳櫓,將渡船搖近,跟着身子縱起,大袖飄飄,從空中撲向小船。兩名蒙古武官嗖嗖兩箭,向他射來。張三丰袍袖揮動,兩枝羽箭遠遠飛了出去,雙足一踏上船板,左掌揮出,登時兩名番僧摔出丈許,撲通、撲通兩聲,跌入了江中,眾武官見他猶似飛將軍由天而降,一出手便將兩名武功甚強的番僧震飛,無不驚懼。領頭的武官喝道:“兀那老道,你幹甚麼?”張三丰罵道:“狗韃子!又來行兇作惡,殘害良民,快快給我滾罷!”那武官道:“你可知這人是誰?那是袁州魔教反賊的餘孽,普天下要捉拿的欽犯!”
張三丰聽到“袁州魔教反賊”六字,吃了一驚,心道:“難道是周子旺的部屬?”轉頭問那虯髯大漢道:“他這話可真?”那虯髯大漢全身鮮血淋漓,左手抱着男孩,虎目含淚,説道:“小主公……小主公給他們射死了。”這一句話,便是承認了自己的身分。張三丰心下更驚,道:“這是周子旺的郎君麼?”那大漢道:“不錯,我有負囑咐,這條性命也不要了。”輕輕放下那男孩的屍身,向那武官撲去。可是他身上本已負傷,肩背上的兩枝長箭又未拔下,而且箭頭有毒,身剛縱起,口中“嘿”的一聲,便摔在船艙板上。
那小女孩撲在船艙的一具男屍之上,只是哭叫:“爹爹!爹爹!”張三丰瞧那具屍身的裝束,當是操舟的船伕。張三丰心想:“早知是魔教中的人物,這件閒事不管也罷。可是既已伸手,總不能半途抽身。”當下向那武官道:“這男孩已然身亡,餘下那人身中毒箭,也是轉眼便死,你們已然立功,那便走罷!”那武官道:“不成,非將兩人的首級斬下不可。”張三丰道:“那又何必趕人太絕?”那武官道:“老道是誰?憑甚麼來橫加插手?” 張三丰微微一笑,説道:“你理我是誰?天下事天下人都管得。”
那武官使個眼色,説道:“道長道號如何?在何處道觀出家?”張三丰尚未回答,兩名蒙古軍官突然手舉長刀,向他肩頭猛劈下來。這兩刀來勢好不迅疾,小舟之中相距又近,實是無處閃避。張三丰身子一側,本來面向船首,略轉之下,已面向左舷,兩刀登時砍空。他雙掌起處,已託在兩人的背心,喝道:“去罷!”掌力一吐,兩名武官身子飛起,砰砰兩響,剛好摔在原本所乘的舟中。他已數十年未和人動手過招,此時牛刀小試,大是揮灑如意。那為首的武官張大了口,結結巴巴的道:你……你……你你莫非……是……“張三丰袍袖揮動,喝道:”老道生平,專殺韃子!“眾武官番僧但覺疾風撲面,人人氣息閉塞,半晌不能呼吸。張三丰袍袖一停,眾人面色慘白,齊聲驚呼,爭先恐後的躍回大船,救起落水的番僧,急劃而去。張三丰取出丹藥,喂入那虯髯大漢口中,將小舟劃到渡船之旁,待要扶他過船,豈知那大漢甚是硬朗,一手抱着男孩屍身,一手抱着女孩,輕輕一縱,便上了渡船。張三丰暗暗點頭:”這人身受重傷,仍是如此忠於幼主,確是個鐵錚錚的好漢子。我這番出手雖然冒失,但這樣的漢子卻也該救。“當下回到渡船,替那大漢取下毒箭,敷上拔毒生肌之藥。那女孩望着父親的屍身隨小船漂走,只是哭泣,那虯髯大漢道:”狗官兵好不歹毒,一上來就放箭射死了船伕,若非老道爺相救,這小小的船家女孩多半也是性命不保。“張三丰心想:”眼下無忌不能行走,若到老河口投店,這漢子卻是欽犯,我要照顧兩人,只怕難以周全。“取出三兩銀子交給艄公,説道:”艄公大哥,煩你順水東下,過了仙人渡,送我們到太平店投宿。“那艄公見他將蒙古眾武官打得落花流水,早已萬分敬畏,何況又給了這麼多銀子,當下連聲答應,搖着船沿江東去。那大漢在艙板上跪下磕頭,説道:”老道爺救了小人性命,常遇春給你老人家磕頭。“張三丰伸手扶起,道:”常英雄不須有此大禮。“ 碰他手掌,但覺觸手冰冷,微微一驚,問道:”常英雄可還受了內傷麼?“常遇春道:”小人從信陽護送小主南下,途中與韃子派來追捕的魔爪接戰四次,胸口和背心給一個番僧打了兩掌。“張三丰搭他脈搏,但覺跳動微弱,再解開他衣服一看傷處,更是駭然,只見他中掌處腫起寸許,受傷着實不輕。換作旁人,早便支持不住,此人千里奔波,力拒強敵,當真英雄了得。當下命他不可説話,在艙中安卧靜養。那女孩約莫十歲左右,衣衫敝舊,赤着雙足,雖是船家貧女,但容顏秀麗,十足是個絕色的美人胎子,坐着只是垂淚。張三丰見她楚楚可憐,問道:”姑娘,你叫甚麼名字?“那女孩道:”我姓周,名叫周芷若。“張三丰心想:”船家女孩,取的名字倒好。“問道:”你家住在哪裏?家中還有誰?咱們會叫船老大送你回家去。“周芷若垂淚道:”我就跟爹爹兩個住在船上,再沒……再沒別的人了。“張三丰嗯了一聲,心想:”她這可是家破人亡了,小小女孩,如何安置她才好?“常遇春説道:”老道爺武功高強,小人生平從來沒有見過。不敢請教老道爺法號?“張三丰微笑道: ”老道張三丰。“常遇春”啊“的一聲,翻身坐起,大聲道:”老道爺原來是武當山張真人,難怪神功蓋世。常遇春今日有幸,得遇仙長。“張三丰微笑道:”老道不過多活了幾歲,甚麼仙不仙的。常英雄快請卧倒,不可裂了箭創。“他見常遇春慷慨豪爽,英風颯颯,對他甚是喜愛,但想到他是魔教中人,不願深談,便淡淡的道:”你受傷不輕,別多説話。“
張三丰生性豁達,於正邪兩途,原無多大偏見,當日曾對張翠山説道:“正邪兩字,原本難分。正派中弟子若是心術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那便是正人君子。”又説天鷹教主殷天正雖然性子偏激,行事乖僻,卻是個光明磊落之人,很可交交這個朋友。可是自從張翠山自刎而亡,他心傷愛徒之死,對天鷹教不由得極是痛恨,心想三弟子俞岱巖終身殘廢,五弟子張翠山身死名裂,皆由天鷹教而起,雖然勉強抑下了向殷天正問罪復仇之念,但不論他胸襟如何博大,於這“邪魔”二字,卻是恨惡殊深。
那周子旺正是魔教“明教”中“彌勒宗”“的大弟子,數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自立為帝,國號稱”周“,不久為元軍撲滅,周子旺被擒斬首。彌勒宗和天魔教雖非一派,但同為 ”明教“的支派,相互間淵源甚深,周子旺起事之時,殷天正曾在浙江為之聲援。張三丰今日相救常遇春,只是激於一時俠義之心,兼之事先未明他身分,實在是大違本願。這晚二更時分才到太平店。張三丰吩咐那船離鎮遠遠的停泊。艄公到鎮上買了食物,煮了飯菜,開在艙中小几之上,雞、肉、魚、蔬,一共煮四大碗。張三丰要常遇春和周芷若先吃,自己卻給無忌餵食。常遇春問起原由,張三丰説他寒毒侵入臟腑,是以點了他各處穴道,暫保性命。張無忌心中難過,竟是食不下咽,張三丰再喂時,他搖搖頭,不肯再吃了。周芷若從張三丰手中接過碗筷,道:”道長,你先吃飯罷,我來喂這位小相公。“張無忌道:”我飽啦,不要吃了。“周芷若道:”小相公,你若不吃,老道長心裏不快,他也吃不下飯,豈不是害得他肚餓了?“張無忌心想不錯,當週芷若將飯送到嘴邊時,張口便吃了。周芷若將魚骨雞骨細心剔除乾淨,每口飯中再加上肉汁,張無忌吃得十分香甜,將一大碗飯都吃光了。張三丰心中稍慰,又想:”無忌這孩子命苦,自幼死了父母,如他這般病重,原該有個細心的女子服侍他才是。“常遇春不動魚肉,只是將碗青菜吃了個精光,雖在重傷之下,兀自吃了四大碗白米飯。張三丰不忌葷腥,見他食量甚豪,便勸他多吃雞肉。常遇春道:”張真人,小人拜菩薩的,不吃葷。“張三丰道:”啊,老道倒忘了。“這才想起,魔教中人規矩極嚴,戒食葷腥,自唐朝以來,即是如此。北宋末年,明教大首領方臘在浙東起事,當時官民稱之為 ”食菜事魔教。“食菜和奉事魔王,是魔教的兩大規律,傳之已達數百年,宋朝以降,官府對魔教誅殺極嚴,武林中人也對之甚為歧視,因此魔教教徒行事十分隱秘,雖然吃素,卻對外人假稱奉佛拜菩薩,不敢泄漏自己身分。
常遇春道:“張真人,你於我有救命大恩,何況你也早知曉我的來歷,自也不用相瞞。小人是事奉明尊的明教中人,朝廷官府當我們是十惡不赦之徒,名門正派的俠義道瞧我們不起,甚至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黑道中人,也説我們是妖魔鬼怪。你老人家明知我的身分來歷,還是出手相救,這番恩德,當真不知如何報答。”
張三丰於魔教的來歷略有所聞,知道魔教所奉的大魔王叫做摩尼,教中人稱之為“明尊”。該教於唐朝憲宗元和年間傳入中土,當時稱之“摩尼教”,又稱“大雲光明教”,教徒自稱“明教”,旁人卻稱之為魔教,他微一沉吟,説道:“常英雄……”常遇春忙道: “老道老,你不用英雄長,豪傑短啦,乾脆叫我遇春得了。”張三丰道:“好!遇春,你今年多大歲數?”常遇春道:“我剛好二十歲。”
張三丰見他雖然濃髯滿腮,但言談舉止間顯得年紀甚輕,是以有此一問,於是點頭道: “你不過剛長大成人,雖然投入魔教,但陷溺未深,及早回頭,一點也沒遲了。我有一句不中聽的話勸你,盼你不要見怪。”常遇春道:“老道爺見教,小人怎敢見怪?”張三丰道: “好!我勸你即日洗心革面,棄了邪教。你若不嫌武當派本領低微,老道便命我大徒兒宋遠橋收你為徒。日後你行走江湖,揚眉吐氣,誰也不敢輕視於你。”宋遠橋是七俠之首,名震天下,尋常武林中人要見他一面亦是不易。武當諸俠直到近年方始收徒,但揀選甚嚴,若非根骨資質、品行性情無一不佳,決不能投入武當門下。常遇春出身魔教,常人一聽早已皺起眉頭,竟蒙張三丰垂青,要他投入宋遠橋門下,於學武之人而言,實是難得之極的莫大福緣。豈知常遇春朗聲道:“小人家蒙張真人瞧得起,實是感激之極,但小人身屬明教,終身不敢背教。”張三丰又勸了幾句,常遇春堅決不從。張三丰見他執迷不悟,不由得搖頭嘆息,説道:“這個小姑娘……”常遇春道:“老道長放心,這位小姑娘的爹爹因我而死,小人自當設法妥為照料。”張三丰道:“好!不過你不可讓她入了貴教。常春道:”真不知我們如何罪大惡極,給人家這麼瞧不起,當我們明教中人便似毒蛇猛獸一般。好,老道長既如此吩咐,小人遵命。“
張三丰將張無忌抱在手裏,説道:“那麼咱們就此別過了。”他實在不願與魔教中人多打交道,那“後會有期”四字也忍住了不説。常遇春又再拜謝。
周芷若向張無忌道:“小相公,你要天天吃飽飯,免得老道爺操心。”張無忌眼淚奪眶而出,哽咽道:“多謝你好心,可是……可是我沒幾天飯可吃了。”張三丰心下黯然,舉起袍袖,給他擦去了腮邊流下來的眼淚。周芷若驚道:“甚麼?你……你……”張三丰道: “小姑娘,你良心甚好,但盼你日後走上正途,千萬別陷入邪魔才好。”
周芷若道:“是。可是這位小相公,為甚麼説沒幾天飯好吃了?”張三丰悽然不答。
常遇春道:“張真人,你老人家功行深厚,神通廣大,這位小爺雖然中毒不淺,總能化解罷?”張三丰道:“是!”可是伸在張無忌身下的左手卻輕輕搖了兩搖,意思是説他毒重難愈,只是不讓他自己知道。
常遇春見他搖手,吃了一驚,説道:“小人內傷不輕,正要去求一位神醫療治,何不便和這位小爺同去?”張三丰搖頭道:“他寒毒散入臟腑,非尋常藥物可治,只能……只能慢慢化解。常遇春道:”可是那位神醫卻當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張三丰一怔之下,猛地裏想起了一人,問道:”你説的莫非是‘蝶谷醫仙’?“常遇春道:”正是他,原來老道長也知道我胡師伯的名頭。“張三丰心下好生躊躇:”素聞這‘蝶谷醫仙’胡青牛雖然醫道高明之極,卻是魔教中人,向為武林人士所不齒,何況他脾氣怪僻無比,只要魔教中人患病,他盡心竭力的醫治,分文不收,教外之人求他,便是黃金萬兩堆在面前,他也不屑一顧。因此又有一個外號叫作‘見死不救’。既是此人,寧可讓無忌毒發身亡,也決不容他陷身魔教。“
常遇春見他皺眉沉吟,明白他的心意,説道:“張真人,胡師伯雖然從來不給教外人治病,但張真人相救小人,大恩深重,胡師伯非破例不可。他若當真不肯動手,小人決不和他干休。”張三丰道:“這位胡先生醫術如神,我是聽到過的,可是無忌身上的寒毒,實非尋常……”常遇春大聲道:“這位小爺反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左右也是個死,又有甚麼可擔心的?”他性子爽直之極,心中想到甚麼,便説了出來。張三丰聽到“左右也是個死”六個字,心頭一震,暗想:“這莽漢子的話倒也不錯,眼看無忌最多不過一月之命,只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他一生和人相交,肝膽相照,自來信人不疑,這常遇春顯然是個重義漢子,可是張無忌是他愛徒唯一的骨血,要將他交在向來以詭怪邪惡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確是萬分的放心不下,一時拿不定主意。
常遇春道:“張真人不願去見我胡師伯,這個我是明白的。自來邪正不併立,張真人是當今大宗師,如何能去相求邪魔外道?我胡師伯脾氣古怪,見到張真人後説不定禮貌不周,雙方反而弄僵。這位張兄弟只好由我帶去,但張真人又未免不放心。這樣罷,我送了張兄弟去胡師伯那裏,請他慢慢醫治,小人便上武當山來,作個抵押。張兄弟若有甚麼失閃,張真人一掌把我打死便了。”張三丰啞然失笑,心想無忌若有差池,我打死你又有何用?你若不上武當山來,我卻又到何處去找你?但眼下無忌毒入膏肓,當真“左右也是個死”,生死之際,須得當機立斷,便道:“如此便拜託你了。可是咱們話説明在先,胡先生決不能勉強無忌入教,我武當派也不領貴教之情。”他知魔教中人行事詭秘,若是一給糾纏上身,陰魂不散,不知將有多少後患,張翠山弄到身死名裂,便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常遇春昂然道: “張真人可把我明教中人瞧得忒也小了。一切遵照吩咐便是。”張三丰道:“你替我好好照顧無忌,倘若他體內陰毒終於得能除去,請你同他上武當山來。你自己先來抵押,卻是不必了。”常遇春道:“小人必當盡力而為。”張三丰道:“那麼這個小姑娘,便由我帶上武當山去,另行設法安置。”常遇春上岸在一棵大樹下用刀掘了個土坑,將周公子屍身上的衣服除得一絲不掛,這才埋葬,跪在墳前,拜了幾拜。原來“裸葬”乃明教的規矩,以每人出世時赤條條的來,離世時也當赤條條的去。張三丰不知其禮,只覺得這些人行事處處透着邪門詭異。
次日天明,張三丰攜同周芷若,與常遇春、張無忌分手。張無忌自父母死後,視張三丰如親祖父一般,見他忽然離去,不由得淚如泉湧。張三丰温言道:“無忌,你病好之後,常大哥便帶你回武當山,乖孩子,分別數月,不用悲傷。”張無忌手足動彈不得,眼淚仍是不斷的流將下來。
周芷若回上船去,從懷中取出一塊小手帕,替他抹去了眼淚,對他微微一笑,將手帕塞在他衣襟之中,這才回到岸上。張無忌目送太師父帶同周芷若西去,只見周芷若不斷回頭揚手,直走到一排楊柳背後,這才不見。他霎時間只覺孤單淒涼,難過無比,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常遇春皺眉道:“張兄弟,你今年幾歲?”張無忌哽咽道:“十二歲”常遇春道:“好啊,十二歲的人,又不是小孩子了,哭哭啼啼的,不怕醜麼?我在十二歲上,已不知捱過幾百頓好打,從來不作興流過半滴眼淚。男子漢大丈夫,只流鮮血不流眼淚。你再妞兒般的哭個不停,我可要拔拳打你了。”張無忌道:“我是捨不得太師父才哭,人家打我,我才不哭呢。你敢打我便打好了,你今日打我一拳,他日我打還你十拳。”常遇春一愕,哈哈大笑,説道:“好兄弟,好兄弟,這才是有骨氣的男子漢。你這麼厲害,我是不敢打你的。”張無忌道:“我動也不會動,你為甚麼不敢打?”常遇春笑道:“我今日打了你,他日你跟着你太師父學好了武功,這武當派的神拳,我可捱得起十拳麼?”張無忌波的一聲,笑了出來,覺得這個常大哥雖然相貌兇惡,倒也不是壞人。
當下常遇春僱了一艘江船,直放漢口,到了漢口後另換長江江船,沿江東下。那蝶谷醫仙胡青牛所隱居的蝴蝶谷,是在皖北女山湖畔。長江自漢口到九江,流向東南,到九江後,便折向東北而入皖境。兩年之前,張無忌曾乘船溯江北上,但其時有父母相伴,又有俞蓮舟同行,旅途中何等快活,今日父母雙亡,自己悽悽惶惶的隨常遇春東下求醫,其間苦樂,實在天壤之別。只是生怕常遇春發怒,心中雖然傷感,卻也不敢流淚。其時身上張三丰所點的穴道早已自行通解,寒毒發作時痛楚難當,他咬牙強忍,只咬得上下口唇傷痕斑斑,而且陰寒侵襲,日甚一日。到得集慶下游的瓜埠,常遇春舍舟起旱,僱了一輛大車,向北進發,數日間到了鳳陽以東的明光。常遇春知道這位胡師伯不喜旁人得知他隱居的所在,待行到離女山湖畔的蝴蝶谷尚有二十餘里地,便打發大車回去,將張無忌負在背上,大踏步而行。他只道這二十餘里路轉眼即至,豈知他身上中番僧的兩記陰掌,內傷着實不輕,只走出裏許,便全身筋骨痠痛,氣喘吁吁的步履為艱。張無忌好生過意不去,道:“常大哥,讓我自己走罷,你別累壞了身子。”常遇春焦躁起來,怒道:“我平時一口氣走一百里路,也半點不累,難道那兩個賊和尚打了我兩掌,便叫我寸步難行?”他賭氣加快腳步,奮力而行。但他內傷本就沉重,再這般心躁氣浮的勉強用力,只走出數十丈,便覺四肢百骸的骨節都要散開一般,他兀自不服氣,既不肯放下張無忌,也不肯坐下休息,一步步向前挨去。
這般走法,那就慢得緊了,行到天黑,尚未走得一半,而且山路崎嶇,越來越是難走。捱到了一座樹林之中,常遇春將張無忌放下地來,仰天八叉的躺着休息。他懷中帶着些張無忌吃的糖果糕餅,兩人分着吃了。常遇春休息了半個時辰,又要趕路。張無忌極力相勸,説在林中安睡一晚,待天明瞭再走。常遇春心想今晚便是趕到,半夜三更的去吵胡青牛,定然惹他生氣,只得依了。兩人在一棵大樹下相倚而睡。睡到半夜,張無忌身上的寒毒又發作起來,劇顫不止。他生怕吵醒了常遇春,一聲不響,強自忍受。便在此時,忽聽得遠處有兵刃相交之聲,又有人吆喝:“往哪裏走?”“堵住東邊,逼他到林子中去。”“這一次可不能再讓這賊禿走了。”跟着腳步聲響,幾個人奔向樹林中來。
常遇春一驚而醒,右手拔出單刀,左手抱起張無忌,以備且戰且走。張無忌低聲道: “似乎不是衝着咱們而來。”常遇春點點頭,躲在大樹後向外望去,黑暗中影影綽綽的只見七八個人圍着一個人相鬥,中間那人赤手空拳,雙掌飛舞,逼得敵人無法近身。鬥了一陣,眾人漸漸移近。不久一輪眉月從雲中鑽出,清光瀉地,只見中間那人身穿白色僧衣,是個四十來歲的高瘦和尚。圍攻他的眾人中有僧有道,有俗家打扮的漢子,還有兩個女子,共是八人,兩個灰袍僧人一執禪杖,一執戎刀,禪杖橫掃、戒刀揮劈之際,一股股疾風帶得林中落葉四散飛舞。一個道人手持長劍,身法迅捷,長劍在月光下閃出一團團劍花。一個矮小漢子手握雙刀,在地下滾來滾去,以地堂刀法進攻白衣和尚的下盤。
兩個女子身形苗條,各執長劍,劍法也是極盡靈動輕捷。酣鬥中一個女子轉過身來,半邊臉龐照在月光之下。張無忌險些失聲而呼:“紀姑姑!”這女子正是殷梨亭的未婚妻子紀曉芙。張無忌初見八個人圍攻一個和尚,覺得以多欺少,甚不公平,盼望那個和尚能突圍而走,這時認出紀曉芙之後,心想那和尚和紀姑姑為敵,自是個壞人,一顆心便去幫助紀曉芙一邊了。那日他父母雙雙自盡,紀曉芙曾對他柔聲安慰,張無忌雖不收她給的黃金項圈,事後想起,對她的一番好意卻也甚是感激。張無忌見那被圍攻的和尚武功了得,掌法忽快忽慢,虛虛實實,變幻多端,打到快時,連他手掌的去路來勢都瞧不清楚紀曉芙等雖然人多,卻久鬥不下。
忽聽得一名漢子喝道:“用暗青子招呼!”只見一名漢子和一名道人分向左右躍開,跟着便是嗤嗤聲響,彈丸和飛刀不斷向那白衣和尚射去。這麼一來,那和尚便有點兒難以支持。那持劍的長鬚道人喝道:“彭和尚,我們又不是要你性命,你拚命幹麼?你把白龜壽交出來,大家一笑而散,豈不甚妙?”常遇春吃了一驚,低聲道:“這位便是彭和尚?”張無忌在江船之中,曾聽父母對俞二伯説起王盤山揚刀立威、以及天鷹教和各幫派結仇的來由,知道白龜壽是天鷹教在王盤山僅得安然生還的玄武壇壇主,這些年來各幫派和天鷹教爭鬥不休,為的便是要白龜壽吐露謝遜的蹤跡。他心道:“莫非這彭和尚也是我媽教中的人物?”
卻聽彭和尚朗聲道:“白壇主已被你們打得重傷,我彭和尚莫説跟他頗有淵源,便是毫無干連,也不能見死不救。”那長鬚道人道:“甚麼見死不救?我們又不是要取他性命,只是向他打聽一個人。”彭和尚道:你們要問謝遜的下落,為何不去問少林寺方丈?“一名灰袍僧人叫了起來:”這是天鷹教妖女殷素素嫁禍我少林寺的惡計,誰能信得?“這僧人顯然是少林派的。張無忌聽他提到亡母的名字,又是驕傲,又是傷心,暗想:”我媽雖已去世兩年,仍能作弄得你們頭昏腦脹。“猛聽得站在外圈的道人叫道:”自己人大家伏倒!“六人一聽,立即伏地,但見白光閃動,五柄飛刀風聲呼呼,對準了彭和尚的胸口射到。本來彭和尚須低頭彎腰、或是向前撲跌,要不然就使鐵板橋仰身,使飛刀在胸前掠過,但這時地下六般兵刃一齊上撩,封住了他下三路,卻如何能矮身閃躲?”張無忌心頭一驚,只見彭和尚突然躍高,五柄飛刀從他腳底飛過,飛刀雖然避開,但少林僧的禪杖戎刀、長鬚道人的長劍已分向他腿上擊到。彭和尚身在半空,逼得行險,左掌拍出,波的一響,擊在一名少林僧頭上,跟着右手反勾,已搶過他手中戒刀,順勢在禪杖上一格,藉着這股力道,身子飛出了兩丈。那少林僧被他一掌重手擊在天靈蓋上,立時斃命,餘人怒叫追去,只見彭和尚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七人又將他圍住了。那使禪杖的少林僧勢如瘋虎,禪杖直上直下的猛砸,只道:“彭和尚,你殺了我師弟,我跟你拚了。”那長鬚道人叫道:“他腿上已中了我的蠍尾鈎暗器,轉眼便要毒發身亡。”果見彭和尚足下虛浮,跌跌撞撞的站立不穩。常遇春心道:“他是我明教中的大人物。非救他不可!”他雖身負重傷,仍想衝出去救人,當下猛吸一口氣,左腳一大步跨將出去。不料他吸氣既急,這一步跨得又大,登時牽動胸口內傷,痛得幾乎要昏暈過去。這時彭和尚一躍丈許,也已摔倒在地,似已毒發身亡。常遇春強忍疼痛,睜大了眼觀看動靜,見那七人也不敢走近彭和尚身邊。
那長鬚道人道:“許師弟,你射他兩柄飛刀試試。”那放飛刀的道人右手一揚,拍拍兩響,一柄飛刀射入彭和尚右肩,一柄射入他的左腿。彭和尚毫不動彈,顯已死去。那長鬚道人道:“可惜!可惜!已經死了,卻不知他將白龜壽藏在何處?”七人同時圍上去察看。忽聽得砰砰砰砰砰,五聲急響,五個人同時向外摔跌,彭和尚卻已站立起身,肩頭和腿上的飛刀卻兀自插着,原來他腿上中了喂毒暗器,知道難以支持再鬥,便裝假死,誘得敵人近身,以驚雷閃電似的手法連發“大風雲飛掌”,在五個男敵的胸口各印了一掌。他躺在地下之時,一直便在暗暗運氣,這五掌掌力着實凌厲剛猛。
紀曉芙和她同門師姊丁敏君大驚之下,急忙躍開,看那五個同伴時,個個口噴鮮血,兩名漢子功力較遜,不住口的慘呼。但彭和尚這一急激運勁,也已搖搖欲墜,站立不定。那長鬚道人叫道:“丁紀兩位姑娘,快用劍刺他。”雙方敵對的九人之中,一名少林僧已死,彭和尚和五個敵人同受重傷,只有紀曉芙和丁敏君並無損傷。丁敏君心道:“難道我不會用劍,要你來指點?”長劍一招“虛式分金”,徑往彭和尚足脛削去。彭和尚長嘆一聲,閉目待死,卻聽得叮噹一響,兵刃相交,張眼一看,卻是紀曉芙伸劍將師姊長劍格開了。丁敏君一怔,道:“怎麼?”紀曉芙道:“師姊,彭和尚掌下留情,咱們也不能趕盡殺絕。”丁敏君道:“甚麼掌下留情?他是掌下無力。”厲聲道:“彭和尚,我師妹心慈,救了你一命,那白龜壽在哪裏,這該説了罷?”
彭和尚仰天大笑,説道:“丁姑娘,你可將我彭瑩玉看得忒也小了。武當派張翠山張五俠寧可自刎而死,也決不説出他義兄的所在。彭瑩玉心慕張五俠的義肝烈膽,雖然不才,也要學他一學。”説到這裏,一口鮮血噴出,坐到在地。丁敏君踏步上前,右足在他腰脅間連踢三下,叫他再也無法偷襲。彭和尚這幾句話只聽得張無忌胸中熱血湧了上來,心中對他登時既覺親近,又生感激。他父親張翠山自刎身亡,名門正派人士談論起來總不免説道:“好好一位少年英俠,卻受了邪教妖女之累,一失足成千古恨,終至身死名裂,使得武當一派,同蒙羞辱。”這些話張無忌雖然聽不到,但他在太師父和各位師叔伯的言談神色之間,瞧得出他們傷心之餘,對母親頗有怒恨怨責的意思,都覺他父親一生甚麼都好,就是娶錯了他的母親,卻從無一人似彭和尚這般對他父親衷心敬佩。丁敏君冷笑道:“張翠山瞎了眼睛,竟去和邪教妖女締婚,這叫作自甘下賤,有甚麼好學的?他武當派……”紀曉芙插口道:“師姊……”丁敏君道:“你放心,我不會説到殷六俠頭上。”她長劍一晃,指着彭和尚的右眼,説道:“你若不説,我先刺瞎你的右眼,再刺瞎你的左眼,然後刺聾你的右耳,又刺聾你的左耳,再割掉你的鼻子,總而言之,我不讓你死便是。”她劍尖相距彭和尚的眼珠不到半寸,晶光閃耀的劍尖顫動不停。彭和尚睜大了眼睛,竟不轉瞬,淡淡的道:“素仰峨嵋派滅絕師太行事心狠手辣,她調教出來的弟子自也差不了。彭瑩玉今日落在你手裏,你便施展峨嵋派的拿手傑作吧!”丁敏君雙眉上揚,厲聲道:“死賊禿,你膽敢辱我師門?”長劍向前一送,登時刺瞎了彭瑩玉的右眼,跟着劍尖便指在他左眼皮上。彭瑩玉哈哈一笑,右眼中鮮血長流,一隻左眼卻睜得大大的瞪視着她。丁敏君被他瞪得心頭髮毛,喝道:“你又不是天鷹教的,何必為了白龜壽送命?”
彭瑩玉凜然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説了,你也不會明白。”丁敏君見他雖無反抗之力,但神色之間對自己卻大為輕蔑,憤怒中長劍一送,使去刺他的左眼。紀曉芙揮劍輕輕格開,説道:“師姊,這和尚硬氣得很,不管怎樣,他總是不肯説的了,殺了他也是枉然。”丁敏君道:“他罵師父心狠手辣,我便心狠手辣給他瞧瞧。這種魔教中的妖人,留在世上只有多害好人,殺得一個,便是積一番功德。”
紀曉芙道:“這人也是條硬漢子。師姊,依小妹之見,便饒了他罷。”丁敏君朗聲道: “這裏少林寺的兩位師兄一死一傷,崑崙派的兩位道長身受重傷,海沙派的兩位大哥傷得更是厲害,難道他下手還不夠狠麼?我廢了他左邊的招子,再來逼問。”那“問”字剛出口,劍如電閃,疾向彭和尚的左眼刺去。紀曉芙長劍橫出,輕輕巧巧的將丁敏君這一劍格開了,説道:“師姊,這人已然無力還手,這般傷害於他,江湖上傳將出去,於咱們峨嵋派聲名不好。”
丁敏君長眉揚起,喝道:“站開些,別管我。”紀曉芙道:“師姊,你……”丁敏君道:“你既叫我師姊,便得聽師姊的話,別再囉裏囉唆。”紀曉芙道:“是!”丁敏君長劍抖動,又向彭和尚左眼刺去,這一次卻又加三分勁。
紀曉芙心下不忍,又即伸劍擋格。她見師姊劍勢凌厲,出劍時也用上了內力,雙劍相交,噹的一聲,火花飛濺。兩人各自震得手臂發麻,退了兩步。
丁敏君大怒,喝道:“你三番兩次迴護這魔教妖僧,到底是何居心?”紀曉芙道:“我勸師姊別這麼折磨他。要他説出白龜壽的下落,儘管慢慢問他便是。”
丁敏君冷笑道:“難道我不知你的心意。你倒撫心自問:武當派殷六俠幾次催你完婚,為甚麼你總是推三推四,為甚麼你爹爹也來催你時,你寧可離家出走?”
紀曉芙道:“小妹自己的事,跟這件事又有甚麼干係?師姊怎地牽扯在一起?”丁敏君道:“我們大家心裏明白,當着這許多外人之前,也不用揭誰的瘡疤。你是身在峨嵋,心在魔教。”紀曉芙臉色蒼白,顫聲道:“我一向敬你是師姊,從無半分得罪你啊,為何今日這般羞辱於我?”丁敏君道:“好,倘若你不是心向魔教,那你便一劍把這和尚的左眼給我刺瞎了。”
紀曉芙道:“本門自小東邪郭祖師創派,歷代同門就算不出家為尼,自守不嫁的女子也是極多,小妹不願出嫁,那也事屬尋常。師姊何必苦苦相逼?”丁敏君冷冷道:“我才不來聽你這些假撇清的話呢。你不刺他眼睛,我可要將你的事都抖出來?”紀曉芙柔聲道:“師姊,望你念在同門之情,勿再逼我。”丁敏君笑道:“我又不是要你去做甚麼為難的事兒。師父命咱們打聽金毛獅王的下落,眼前這和尚正是唯一的線索。他不肯吐露真相,又殺傷咱們這許多同伴,我刺瞎他右眼,你刺瞎他左眼,那是天公地道,你幹麼不動手?”紀曉芙低聲道:“他先前對咱二人手下留情,咱們可不能回過來趕盡殺絕。小妹心軟,下不了手。” 説着將長劍插入了劍鞘。丁敏君笑道:“你心軟?師父常贊你劍法狠辣,性格剛毅,最像師父,一直有意把衣缽傳給你,你怎會心軟?”她同門姊妹吵嘴,旁人都聽得沒頭沒腦,這時才隱約聽出來,似是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對紀曉芙甚是喜愛,頗有相授衣缽之意,丁敏君心懷嫉妒,這次不知抓到了她甚麼把柄,便存心要她當眾出醜。張無忌一直感念紀曉芙當日對待自己的一番親切關懷之懷,這時眼見她受逼,恨不得跳出去打丁敏君幾個耳光。只聽丁敏君道:“紀師妹,我來問你,那日師父在峨嵋金頂召聚本門徒眾,傳授她老人家手創的‘滅劍’和‘絕劍’兩套劍法,你卻為甚麼不到?為甚麼惹得師父她老人家大發雷霆?”紀曉芙道:“小妹在甘州忽患急病,動彈不得,此事早已稟明師父,師姊何以忽又動問?”丁敏君冷笑道:“此事你瞞得師父,須瞞不過我。下面我還有一句話問你,你只須將這和尚的眼睛刺瞎了,我便不問。”
紀曉芙低頭不語,心中好生為難,輕聲道:“師姊,你全不念咱們同門學藝的情誼?”
丁敏君道:“你刺不刺?”紀曉芙道:“師姊,你放心,師父便是要傳我衣缽,我也是決計不敢承受。”丁敏君怒道:“好啊!這麼説來,倒是我在喝你的醋啦。我甚麼地方不如你了,要來領你的情,要你推讓?你到底刺是不刺?”紀曉芙道:“小妹便是做了甚麼錯事,師姊如要責罰,小妹難道還敢不服麼?這兒有別門別派的朋友在此,你如此逼迫於我……”説到這裏,不禁流下淚來。
丁敏君冷笑道:“嘿,你裝着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兒,心中卻不知在怎樣咒我呢。那一年你在甘州,是三年之前呢還是四年之前,我可記不清楚了,你自己當然是明明白白的,那時當真是生病麼?‘生’倒是有個‘生’字,卻只是生娃娃罷?”紀曉芙聽到這裏,轉身拔足便奔。丁敏君早料到她要逃走,飛步上前,長劍一抖,攔在她面前,説道:“我勸你乖乖把彭和尚左眼刺瞎了,否則我便要問你那娃娃的父親是誰?問你為甚麼以名門正派的弟子,卻去維護魔教妖僧?”紀曉芙氣急敗壞的道:“你……你讓我走!”丁敏君長劍指在她胸前,大聲道:“我問你,你把娃娃養在哪裏?你是武當派殷梨亭殷六俠的未婚妻子,怎地去跟旁人生了孩子?”這幾句石破天驚的話問了出來,聽在耳中的人都是禁不住心頭一震。張無忌心中一片迷惘:“這位紀姑姑是好人啊,怎能對殷叔叔不住?”他對這些男女之事自是不大瞭然,但便是常遇春、彭和尚、崑崙派長鬚道人這些人,也均大為詫異。
紀曉芙臉色蒼白,向前疾衝。丁敏君突下殺手,刷的一劍,已在她右臂上深深劃了一劍,直削至骨。紀曉芙受傷不輕,再也忍耐不住,左手拔出佩劍,説道:“師姊,你再要苦苦相逼,我可要對不住啦。”丁敏君知道今日既已破臉,自己又揭破了她的隱秘,她勢必要殺己滅口,自己武功不及她,當真性命相搏,那可是兇險之極,是以一上來乘機先傷了她的右臂,聽她這麼一説,當下一招“月落西山”,直刺她小腹,紀曉芙右臂劇痛,眼見師姊第二劍又是毫不容情,當即左手使劍還招。她師姊妹二人互相熟知對方劍法,攻守之際,分外緊湊,也是分外的激烈。旁觀眾人個個身受重傷,既無法勸解,亦不能相助哪一個,只有眼睜睜瞧着,心中均暗自佩服:“峨嵋為當今武學四大宗派之一,劍術果然高明,名不虛傳。”
紀曉芙右臂傷口中流血不止,越鬥鮮血越是流得厲害,她連使殺着,想將丁敏君逼開,以便奪路而走,但她左手使劍甚是不慣,再加受傷之後,原有的武功已留不了三成。總算丁敏君對這個師妹向來甚是忌憚,不敢過分進逼,只是纏住了她,要她流血過多,自然衰竭。眼見紀曉芙腳步蹣跚,劍法漸漸散亂,已是支持不住,丁敏君刷刷兩招,紀曉芙右肩又接連中劍,半邊衣衫全染滿了鮮血。
彭和尚忽然大聲叫道:“紀姑娘,你來將我的左眼刺瞎了罷,彭和尚對你已然感激不盡。”他想紀曉芙甘冒生死之險,迴護敵人,已極為難能,何況丁敏君用以威脅她的,更是一個女子瞧得比性命還重要的清白名聲。
但這時紀曉芙便去刺瞎了彭和尚左眼,丁敏君也已饒不過她,她知今日若不乘機下手除去這個師妹,日後可是後患無窮。彭和尚見丁敏君劍招狠辣,大聲叫罵:“丁敏君,你好不要臉!無怪江湖上叫你‘毒手無鹽丁敏君’,果然是心如蛇蠍,貌勝無鹽。要是世上女子個個都似你一般醜陋,令人一見便即作嘔,天下男子人人都要去做和尚了。你這‘毒手無鹽’ 老是站在我跟前,彭和尚做了和尚,仍嫌不夠,還是瞎了雙眼來得快活。”其實丁敏君雖非美女,卻也頗有姿容,面目俊俏,頗有楚楚之致。彭和尚深通世情,知道普天下女子的心意,不論她是醜是美,你若罵她容貌難看,她非恨你切骨不可。他眼見情勢危急,便隨口胡謅,給她取了個“毒手無鹽”的諢號,盼她大怒之下,轉來對付自己,紀曉芙便可乘機脱逃,至少也能設法包紮傷口。但丁敏君暗想待我殺了紀曉芙,還怕你這臭和尚逃到哪裏去?是以對他的辱罵竟是充耳不聞。彭和尚又朗聲道:“紀女俠冰清玉潔,江湖上誰不知聞?可是‘毒手無鹽丁敏君’卻偏偏自作多情,妄想去勾搭人家武當派殷梨亭。殷梨亭不來睬你,你自然想加害紀女俠啦。哈哈,你顴骨這麼高,嘴巴大得像血盆,焦黃的臉皮,身子卻又像根竹竿,人家英俊瀟灑的殷六俠怎會瞧得上眼?你也不自己照照鏡子,便三番四次的向人家亂拋媚眼……”丁敏君只聽得惱怒欲狂,一個箭步縱到彭和尚身前,挺劍便往他嘴中刺去。丁敏君顴骨確是微高,嘴非櫻桃小口,皮色不夠白皙,又生就一副長挑身材,這一些微嫌美中不足之處,她自己確常感不快,可是旁人若非細看,本是不易發覺。豈知彭和尚目光鋭敏,非但看了出來,更加油添醬、張大其辭的胡説一通,卻叫她如何不怒?何況殷梨亭其人她從未見過,“三番四次亂拋媚眼”云云,真是從何説起?
她一劍將要刺到,樹林中突然搶出一人,大喝一聲,擋在彭和尚身前,這人來得快極,丁敏君不及收招,長劍已然刺出,那人比彭和尚矮了半個頭,這一劍正好透額而入。便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那人揮掌拍出,擊中了丁敏君的胸口,砰然一聲,將她震得飛出數步,一交摔倒,口中狂噴鮮血,一柄長劍卻插在那人額頭,眼見他也是不活的了。崑崙派的長鬚道人走近幾步,驚呼:“白龜壽,白龜壽!”跟着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原來替彭和尚擋了這一劍的,正是天鷹教玄武壇壇主白龜壽。他身受重傷之後,得知彭和尚為了掩護自己,受到少林、崑崙、峨嵋、海沙四派好手圍攻,於是力疾趕來,替彭和尚代受了這一劍。他掌力雄渾,臨死這一掌卻也擊得丁敏君肋骨斷折數根。紀曉芙驚魂稍定,撕下衣襟包紮好了臂上傷口,伸手解開了彭和尚腰脅間被封的穴道,一言不發,轉身便走。彭和尚道:“且慢,紀姑娘,請受我彭和尚一拜。”説着行下禮去。紀曉芙閃在一旁,不受他這一拜。
彭和尚拾起長鬚道人遺在地下的長劍,道:“這丁敏君胡言亂語,毀謗姑娘清譽令名;不能再留活口。”説着挺劍便向丁敏君咽喉刺下。紀曉芙左手揮劍格開,道:“她是我同門師姊,她雖對我無情,我可不能對她無義。”
彭和尚道:“事已如此,若不殺她,這女子日後定要對姑娘大大不利。”紀曉芙垂淚道:“我是天下最不祥、最不幸的女子,一切認命罷啦!彭大師,你別傷我師姊。”彭和尚道:“紀女俠所命,焉敢不遵?”
紀曉芙低聲向丁敏君道:“師姊,你自己保重。”説着還劍入鞘,出林而去。彭和尚對身受重傷、躺在地下的五人説道:“我彭和尚跟你們並無深仇大冤,本來不是非殺你們不可,但今晚這姓丁的女子誣衊紀女俠之言,你們都已聽在耳中,傳到江湖上,卻叫紀女俠如何做人?我不能留下活口,乃是情非得已,你們可別怪我。”説着一劍一個,將崑崙派的兩名道人、一名少林僧、兩名海沙派的好手盡數刺死,跟着又在丁敏君的肩頭劃了一劍。丁敏君只嚇得心膽俱裂,但重傷之下,卻又抗拒不得,罵道:“賊禿,你別零碎折磨人,一劍將我殺了罷。”彭和尚笑道:“似你這般皮黃口闊的醜女,我是不敢殺的。只怕你一入地獄,將陰世裏千千萬萬的惡鬼都嚇得逃到人間來,又怕你嚇得閻王判官上吐下瀉,豈不作孽?” 説着大笑三聲,擲下長劍,抱起白龜壽的屍身,又大哭三聲,揚長而去。丁敏君喘息很久,才以劍鞘拄地,一跛一拐的出林。這一幕驚心動魄的林中夜鬥,常遇春和張無忌二人清清楚楚的瞧在眼裏,聽在耳中,直到丁敏君離去,兩人方鬆了一口氣。
張無忌道:“常大哥,紀姑姑是我殷六叔的未婚妻子,那姓丁的女子説她……説她跟人生了個娃娃,你説是真是假?”常遇春道:“這姓丁的女子胡説八道,別信她的。”張無忌道:“對,下次我跟殷六叔説,叫他好好的教訓教訓這丁敏君,也好代紀姑姑出一口氣。” 常遇春忙道:“不,不!千萬不能跟你殷六叔提這件事,知道麼?你一提那可糟了。”張無忌奇道:“為甚麼?”常遇春道:“這種不好聽的言語,你跟誰也別説。”張無忌“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問道:“常大哥,你怕那是真的,是不是?”常遇春嘆道:“我也不知道啊。”到得天明,常遇春站起身來,將張無忌負在背上,放開腳步便走。他休息了大半夜,精神已復,步履之際也輕捷得多了。走了數里,轉到一條大路上來。常遇春心想:“胡師伯在蝴蝶谷中隱居,住處甚是荒僻,怎地到了大路上來,莫非走錯路了?”正想找個鄉人打聽,忽聽得馬蹄聲響,四名蒙古兵手舞長刀,縱馬而來,大呼:“快走,快走!”奔到常遇春身後,舉刀虛劈作勢,驅趕向前。常遇春暗暗叫苦:“想不到今日終於又入虎口,卻陪上了張兄弟一條性命。”
這時他武功全失,連一個尋常的元兵也鬥不過,只得一步步的挨將前去。但見大路上百姓絡繹不斷,都被元兵趕畜牲般驅來,常遇春心中又存了一線生機:“看來這些韃子正在虐待百姓,未必定要捉我。”
他隨着一眾百姓行去,到了一處三岔路口,只見一個蒙古軍官騎在馬上,領着六七十名兵卒,元兵手中各執大刀。眾百姓行過那車官馬前,便一一跪下磕頭。一名漢人通譯喝問: “姓甚麼?”那人答了,旁邊一名元兵便在他屁股上踢上一腳,或是一記耳光,那百姓匆匆走過。問到一個百姓答稱姓張,那元兵當即一把抓過,命他站在一旁。又有一個百姓手挽的籃子中有一柄新買的菜刀,那元兵也將他抓在一旁。張無忌眼見情勢不對,在常遇春耳邊悄聲道:“常大哥,你快假裝摔一交,摔在草叢之中,解下腰間的佩刀。”常遇春登時省悟,雙膝一彎,撲在長草叢中,除下了佩刀,假裝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一步步捱到那軍官身前。那漢人通譯罵道:“賊蠻子,不懂規矩,見了大人還不趕快磕頭?”常遇春想起故主周子旺全家慘死於蒙古韃子的刀下,這時寧死也不肯向韃子磕頭。一名元兵見他倔強,伸腳在他膝彎裏橫腿一掃。常遇春站立不穩,撲地跪下。那漢人通譯喝道:“姓甚麼?”常遇春還未回答,張無忌搶着道:“姓謝,他是我大哥。”那元兵在常遇春屁股上踢了一腳,喝道: “滾罷!”常遇春滿腔怒火,爬起身來,暗暗立下重誓:“此生若不將韃子逐回漠北,我常遇春誓不為人。負着張無忌,急急向北行去,只走出數十步,忽聽身後慘呼哭喊之聲大作。兩人回過頭來,但見被元兵拉在一旁的十多名百姓已個個身首異處,屍橫就地。原來當時朝政暴虐,百姓反叛者眾多,蒙古大臣有心要殺盡漢人,卻又是殺不勝殺,當朝太師巴延便頒一條虐令,殺盡天下張、王、劉、李、趙五姓漢人。因漢人中以張、王、劉、李四姓最多,而趙姓則是宋朝皇族,這五姓之人一除,漢人自必元氣大傷。後來因這五姓人降元為官的為數亦是不少,蒙古大臣中有人向皇帝勸告,才除去了這條暴虐之極的屠殺令,但五姓黎民因之而喪生的,已是不計其數了。常遇春加快腳步,落荒而走,知道胡青牛隱居之處便在左近,當下耐心緩緩尋找。一路上嫣紅奼紫,遍山遍野都是鮮花,春光爛漫已極,兩人想起適才慘狀,哪有心情賞玩風景?轉了幾個彎,卻見迎面一塊山壁,路途已盡。正沒作理會處,只見幾隻蝴蝶從一排花叢中鑽了進去。張無忌道:”那地方既叫作蝴蝶谷,咱們且跟着蝴蝶過去瞧瞧。“常遇春道:”好!“也從花叢中鑽了進去。
過了花叢,眼前是一條小徑。常遇春行了一程,但見蝴蝶越來越多,或花或白、或黑或紫,翩翩起舞。蝴蝶也不畏人,飛近時便在二人頭上、肩上、手上停留。二人知道已進入蝴蝶谷,都感興奮。張無忌道:“讓我自己慢慢走罷!”常遇春將他放下地來。行到過午,只見一條清溪旁結着七、八間茅屋,茅屋前後左右都是花圃,種滿了諸般花草。常遇春道: “到了,這是胡師伯種藥材的花圃。”他走到屋前,恭恭敬敬的朗聲説道:“弟子常遇春叩見胡師伯。”過了一會,屋中走出一名僮兒,説道:“請進。”常遇春攜着張無忌的手,走進茅屋,只見廳側站着一個神清骨秀的中年人,正在瞧着一名僮兒?火煮藥,滿廳都是藥草之氣。常遇春跪下磕頭,説道:“胡師伯好。”張無忌心想,這人定是“蝶谷醫仙”胡青牛了,便跟着行禮,叫了聲:“胡先生。”胡青牛向常遇春點了點頭,道:“周子旺的事,我都知道了。那也是命數使然,想是韃子氣運未盡,本教未至光大之期。”他伸手在常遇春腕脈上一搭,解開他胸口衣服瞧了瞧,説道:“你是中了番僧的‘截心掌’,本來算不了甚麼,只是你中掌後使力太多,寒毒攻心,治起來多花些功夫。”指着張無忌問道:“這孩子是誰?”
常遇春道:“師伯,他叫張無忌,是武當派張五俠的孩子。”胡青牛一怔,臉藴怒色,道:“他是武當派的?你帶他到這裏來幹甚麼?”常遇春於是將如何保護周子旺的兒子逃命,如何為蒙古官兵追捕而得張三丰相救等情一一説了,最後説道:“弟子蒙他太師父救了性命,求懇師伯破例,救他一救。”胡青牛冷冷的道:“你倒慷慨,會作人情。哼,張三丰救的是你,又不是救我。你見我幾時破過例來?”
常遇春跪在地下,連連磕頭,説道:“師伯,這個小兄弟的父親不肯出賣朋友,甘願自刎,是個響噹噹的好漢子。”胡青牛冷笑道:“好漢子?天下好漢子有多少,我治得了這許多?他不是武當派倒也罷了,既是名門正派中的人物,又何必來求我這種邪魔外道?”常遇春道:“張兄弟的母親,便是白眉鷹王殷教主的女兒。他有一半也算是本教中人。”胡青牛聽到這裏,心意稍動,點頭道:“哦,你起來。他是天鷹教殷白眉的外孫,那又不同。”走到張無忌身前,温言道:“孩子,我向來有個規矩,決不為自居名門正派的俠義道療傷治病。你母親既是我教中人,給你治傷,也不算破例。你外祖父白眉鷹王本是明教的四大護法之一,後來他自創天魔教,只不過和教中兄弟不和,卻也不是叛了明教,算是明教的一個支派。你須得答允我,待你傷愈之後,便投奔你外祖父白眉鷹王殷教主去,此後身入天鷹教,不得再算是武當派的弟子。”張無忌尚未回答,常遇春道:“師伯,那可不行。張三丰張真人有話在先,他跟我説道:”胡先生決不能勉強無忌入教,倘若當真治好了,我武當派也不領貴教之情。‘“胡青牛雙眉豎起,怒氣勃發,尖聲道:”哼,張三丰便怎樣了?他如此瞧不起咱們,我幹麼要為他出力?孩子,你自己心中打的是甚麼主意?“
張無忌知道自己體內陰毒散入五臟六腑,連太師父這等深厚的功力,也是束手無策,自己能否活命,全看這位神醫肯不肯施救,但太師父臨行時曾諄諄叮囑,決不可陷身魔教,致淪於萬劫不復的境地。雖然魔教到底壞到甚麼田地,為甚麼太師父及眾師伯叔一提起來便深痛絕惡,他實是不大瞭然,但他對太師父崇敬無比,深信他所言決計不錯,心道:“寧可他不肯施救,我毒發身死,也不能違背太師父的教誨。”於是朗聲説道:“胡先生,我媽媽天鷹教的堂主,我想天魔教也是好的。但太師父曾跟我言道,決計不可身入魔教,我既答允了他,豈可言而無信?你不肯給我治傷,那也無法。要是我貪生怕死,勉強聽從了你,那麼你治好了我,也不過讓世上多一個不信不義之徒,又有何益?”
胡青牛心下冷笑:“這小鬼大言炎炎,裝出一副英雄好漢的模樣,我真的不給他醫治,瞧他是不是跪地相求?”向常遇春道:“他既決意不入本教,遇春,你叫他出去,我胡青牛門中,怎能有病死之人?”常遇春素知這位師伯性情執拗異常,自來説一不二,他既不肯答應,再求也是枉然,向張無忌道:“小兄弟,明教雖和名門正派的俠義人物不是同道,但自大唐以來,我明教世世代代都有英雄好漢。何況你外祖父是天鷹教的教主,你媽媽是天鷹教堂主,你答應了我胡師伯,他日張真人跟前,一切由我承擔便是。”張無忌站了起來,説道:“常大哥,你心意已盡,我太師父也決不會怪你。”説着昂然走了出去。常遇春吃了一驚,忙問:“你到哪裏去?”張無忌道:“我若死在蝴蝶谷中,豈不壞了‘蝶谷醫仙’的名頭?”説着轉身走出茅屋。胡青牛冷笑道:“‘見死不救’胡青牛天下馳名,倒斃在蝴蝶谷 ‘牛棚’之外的,又豈止你這娃娃一人?”常遇春也不去聽他説些甚麼,急忙拔步追出,一把抓住了張無忌,將他抱了回來。
常遇春氣喘吁吁的道:“胡師伯,你定是不肯救他的了,是不是?”胡青牛笑道:“我外號叫作‘見死不救’,難道你不知道?卻來問我。”常遇春道:“我身上的傷,你卻肯救的?”胡青牛道:“不錯。”常遇春道:“好!弟子曾答應過張真人,要救活這位兄弟,此事決計不能讓正派中人説一句我明教弟子言而無信。弟子不要你治,你治了這位兄弟罷,咱們一個換一個,你也沒吃虧。”胡青牛正色道:“你中了這‘截心掌’,傷勢着實不輕,倘若我即刻給你治,可以痊癒。過了七天,只能保命,武功從此不能保全。十四天後再無良醫着手,那便傷發無救。”常遇春道:“這是師伯你老人家見死不救之功,弟子死而無怨。” 張無忌叫道:“我不要你救,不要你救!”轉頭向常遇春道:“常大哥,你當我張無忌是卑鄙小人麼?你拿自己的性命來換我一命,我便活着,也是無味之極!”
常遇春不跟他多辯,解下腰帶,將他牢牢縛在椅上。張無忌急道:“你不放我,我可要罵人啦!”見常遇春不理,便把心一橫,大罵:“見死不救胡青牛,當真是如笨牛一樣,連畜生也不如。”胡青牛聽他亂罵,也不動怒,只是冷冷的瞧着他。常遇春道:“胡師伯,張兄弟,告辭了。我這便尋醫生去!”胡青牛冷冷的道:“安徽境內沒一個真正的良醫,可是你七天之內,未必能出得安徽省境。”常遇春哈哈一笑,説道:“有‘見死不救’的師伯,便有‘豈不該死’的師侄!”説着大踏步出門。胡青牛冷笑道:“你説一個換一個,我幾時答應了?兩人都不救。”隨手拿起桌上的半段鹿茸,呼的一聲,擲了出去,正中常遇春膝彎穴道。常遇春咕咚一聲,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胡青牛走將過去解開張無忌身上綁縛,抓住了他雙手手腕,要將他摔出門去,由得他和常遇春一起自生自滅,張無忌大叫: “你幹甚麼?”寒毒上衝頭腦,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