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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章

    “你那寶劍管不管用?”

    “寶劍當然管用,但它來去如風,只怕……”

    “你寶劍管用就行了,我把鏈錘撩上去。讓它抓住,你趁勢就給它一劍!”

    “好法子!”皇甫碧霞忍不住笑了起來,接着又道:“事實上也不需用劍,一掌把它打翻就是!”見那狒狒伏在穴口毗牙咧嘴,即將雙劍並在一手,一拔身軀,向狒狒打出一掌。

    那知上面的狒狒並不僅一隻,而且經過訓練,一見勁風打到,立時縮退數尺。皇甫碧霞一掌不中,餘勁未衰,剛冒出半個頭臉,另一隻狒狒已電閃般撲倒,雖然沉身得快,一頭雲發已被狒狒抓散。

    這一來,真把皇甫碧霞氣得粉臉通紅,喝一聲:“不把你剁成幾段,也難消我恨。”

    葛雲裳笑道:“狒狒也懂得你罵它麼?”

    皇甫碧霞被她問的哭笑不得,恨道:“嚼舌根哪!還不用出你的法子?”

    葛雲裳獎了一笑,鎖鏈錘向穴口一擲,故意把去勢放緩,果然有一隻狒狒掠到,長臂一伸,已把錘頭抓緊。

    皇甫碧霞趁機一縱而上,雙劍一掃,將抓住錘頭的狒狒揮成兩段,人也搶登穴口。大喝一聲,雙劍化作一團銀光,卷向守石室的四隻大狒狒。

    葛雲裳見那大口本已不大,被皇甫碧霞來回飛縱,阻了上去的路,急得只跺腳大叫。

    皇甫碧霞笑道:“小丫頭別嚷,待我把這隻兇物剁了,便放你上來。”雙到一陣亂揮,在幾聲厲叫中,已斬去狒狒三隻。這才笑喊一聲:“你上來吧!”

    葛雲裳穿穴而上,見皇甫碧霞仗着雙劍,把一隻驚慌萬狀的狒狒迫到牆角,再見她惡狠狠的樣子,不禁失笑道:“你怎地對畜生髮惡起來了,還不快想法子脱困?”

    皇甫碧霞也不答話,上前一劍,將最後一隻狒佛也穿個對穿,這才回頭道:“咱們由那鐵門走去就是!”

    這石室所以能夠通亮的原因,在於鐵門外面另有一間石室,稀疏的鐵柵,讓陽光全部射進。葛雲裳和皇甫碧霞不但武藝高強,而且手中握有利器,這些兒臂粗細的鐵柵,那還不被她一折即斷?

    是以皇甫著霞指着那鐵門,認為只要折斷鐵柵,便可走出通衢大道。

    不料葛雲裳一踱近門邊,芳容不禁微微改色,腳步也忽然停住。

    皇甫碧霞近前一看,看原來門士寫着:“閣下已到望鄉台,下臨絕壑,上有擂石,任君自選歸鄉捷徑!”一瞥石室下面,果然是千丈深谷。仰頭一望,但見一片平滑的危巖,向外伸展數丈,巖上的景況,無法察知,苦笑一聲道:“雖然不見得是望鄉台,空城計可真要唱啦!”

    葛雲裳笑道:“我們且坐在鐵柵外面,看看能不能飛雲再……”

    皇甫碧霞“哦”一聲道:“我倒忘了那隻神鵰!”

    葛雲裳更不答話,撮嘴連嘯幾聲,果然聽得一聲雕鳴,一個龐大的黑影挾着呼呼風聲,迅即到達,相距鐵柵還有三丈!葛雲袋大叫一聲:“走!”皇甫碧霞雙雙躍上雕背,催雕急飛。

    就在這個時候,危巖頂上幾十個巨大黑影,好比冰雹下降,擦過雕尾,疾落谷底。

    葛雲裳回頭一看,見每一個黑影,全是磨盤大的圓石,由百幾十丈高的危巖落下,要是被它砸人,那還會有命?急一拍雕背,催它飛上山巔,不料到上面一看,已是連鬼影也投有半個?

    二女走往山寨裏面,好容易尋得一名老病的嘍卒,問起情由,知道桐木寨首腦人物盡被紅飛衞方慧殺得逃之夭夭,嘍卒也四散逃命。

    葛雲裳氣得沒處可出,打發那嘍卒下山,立即放一把火,把桐木寨燒得一乾二淨,怒氣略平,忽然想到向剛,又“咦”一聲道:“慧姨可能是追那夥魔頭去了,白剛和何通為什麼也不見?我們把山寨燒得天紅地黑,他們總該看得見呀!”

    皇甫碧霞也覺得十分離奇,忖度半晌道:“他兩人如不是你慧姨要他們先行跑開,就是被敵人擄回去了。你騎雕向北找,順道回金陵,我往南找,順道往五梅嶺,總該得知一點消息。”

    葛雲袋也贊同這個意見,當下分道揚鑣。

    皇甫碧霞施展輕功,一路向南疾走,在夜色蒼茫中,忽見前面有個熟悉的影子一晃,急喚一聲:“白剛!你等等我!”

    不料那人回頭望了一根,不但不肯停步,反而加速奔跑。

    “奇呀!他為什麼要避開我?”皇甫碧霞由那少年回頭的時候,已看出他確是白剛,卻料不到白側居然把她視同陌路。本想追上前,狠狠責罵他一頓,但又轉念到白剛決非忘恩負義的人,而回想自己也許有得罪他的地方,想着想着,不覺腳步漸緩,白剛已走得役個蹤影。

    她忽又想回方慧身上,如果方慧不是對白剛有情,何必冒生命的危險,替白剛乞求解藥?由外表看來,方慧要比葛雲裳文靜得多,但往往温柔和順的人,內心總比暴躁熱烈的人來得陰險……

    皇甫碧霞曾被白剛擁入懷中,曾被白剛跌在身上,曾經攜手同行,曾經喁喁相語,雖然沒有説到“情”“愛”兩字,但她心目中已是“非君莫屬”。怎肯讓自己暗戀着的心上人,被別人掠奪而去?他想起方慧並沒有走進桐木寨預設的機關,與白剛在外面敢情説自己的壞話,否則,他怎會變得這麼冷漠?因此,她連對方慧也起了恨意。

    她時而憂,時而恨,時而喜,不知不覺已到了一處城鎮;看看天氣已黑,順步走進一家客棧投宿,連晚飯也懶得吃,上牀和衣睡了。但她被情魔困擾,幾時能夠成眠?他正在踢牀擂枕,無限煩惱的當兒,忽聞隔室一聲嘆息。

    那正是她夢寐難忘的聲音,幾乎使她認為是在夢中,然而,那聲音又是恁般清晰入耳,怎能説是做夢?

    她雖然恨極那負心的少年白剛,打算不去理他,但他為何在隔廂嘆息,難道他另有説不出的苦衷?於是,她又對那少年諒宥幾分,也不知有一種什麼力量,催促她把腳步輕輕前移,就板壁的縫隙,偷着隔室。

    這時,她看見白剛正坐在桌邊以手支額,不知想着一個如何難以解決的問題,忽然抬起頭來,睜開失神的眼睛,自己嘆息道:“蒼天為何這樣弄人,要不是中間多了這層障礙,我和他豈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皇甫碧霞已是氣憤不少時候,再聽白剛這麼一句,真是火上添油,暗道:“難怪他要避開我,原來他已把我視為眼中釘,這倒非問個明白不可!”她見何通不在房中。正好藉口問訊,再引入正題,大吵一頓,也就分道揚鑣,各走各路。

    主意一定,立即走過隔室門前,輕彈門扉,叫一聲:“白剛!你開開門,我有話問你!”

    那知過了半晌,裏面竟是聲音毫無。皇甫碧霞暗詫道:“這負心人好大的架子,我真瞎了眼了,竟讓你……!她至想踏門進去,把白剛大罵一陣,然而,終感到自尊心受了極大的打擊,不覺淚湧如泉,趕緊走回自己房中。

    她偷哭了一會,心情略靜,又忍不住由紛壁偷窺過去。那知隔廂已空空無人,連帶包袱也帶走。

    這時她如果能夠冷靜一下,便知白剛雖然眼食過朱藤翠果,一時也不可能走得無聲無息。但她這時情令智昏,那還肯細心思考?她見室內無人,立即由板壁上方飄身過去,一翻枕頭,赫然看見一方繡有“慧”字的絹帕,更加確定是紅飛衞方慧之物,不禁恨得淚水直淌,暗自切齒道:“好呀!你們原已定情默契,卻把我當作路人,算是皇甫碧霞也不認得你好了……”她渾身一陣顫抖,眼淚也反而乾枯,下意識地把那方絹帕向懷裏一塞,立即飛身回房,丟下一錠碎銀,提起衣裳,越窗而出。

    這-天的傍晚,將到五梅關前,忽聽後面喚起一聲:“師妹!”

    皇甫碧霞回頭一看,見是金鞭玉龍由岔路追出,心頭微温,不覺停步笑道:“上官師兄幾天來的奔走,對於狄氏三代四義的後人,可覺得幾分眉目?”

    上官純修一瞥皇甫碧霞臉上,詫道:“師妹幾天來清減得多了,可是在旅途上不適?”

    皇甫碧霞見他恁般關切自己,心頭自覺一甜,卻又漠然搖頭笑道:“也還不覺得怎樣,上官師兄倒先看出來了!”

    兩人寒暄幾句,走進五梅關,找到一家飯館坐定,叫來酒萊,上官純修才道:“當天我和紫髯道長趕到杭州拜謁慈航師太,問起狄氏發生變故以後的事。她老人家沉思良久,才説了空大師可能清楚。紫髯道長見查不到消息,即打道回江東去了。”

    皇甫碧霞道:“歐陽老道由遼東匆匆南下,又匆匆北返,他到底是為什麼來了?”

    上官純修嘆道:“還不是為了那顆白梅靈果?這一顆白梅靈果不知是否能夠象傳説那樣,能夠使人脱胎換骨,但已驚動四至八荒正邪各派高手,麇聚在五梅嶺一帶,待時刻一到,即要下手掠奪。可説是縱橫三萬裏的武林人物,無不唾誕那小小的果子……”

    皇甫碧霞也想獲得那靈果,聽説有那麼多高手,心裏暗自吃驚,但又覺別人忙碌的好笑,竟笑起來道:“你説縱橫三萬裏都有人到五梅嶺,那怕不把五梅嶺壓扁了?”

    上官純修失笑道:“那也不至於壓扁五梅嶺,要知能夠得上搶奪靈果的高手有限,其餘的人不過是來看熱鬧。看誰奪得錦標回而已。即如歐陽道長,他度德量力,自知靈果對他無份,不願捲進這事的旋渦,便甘願退出。”

    皇甫碧霞“哦”了一聲道:“你再説狄氏的事吧!我總想多知道一點!”

    上官純修點點頭,續道:“我第二天晚上,就寢的時候,忽見枕邊有師尊的留書,命我不必尋找狄氏後人。趕快協助白剛,尋覓白梅靈果。我連晚即四出尋找白剛,卻在今天上午遭着白眉姥姥,她劈面……”

    皇甫碧霞一聽“白剛”兩字,渾身即如遭受電擊,心中一陣絞痛。但她生怕被對方窺破隱衷,強自壓制下去,反致臉孔蒼白,眼眶發紅,淚光流動。

    上官純修驚道:“師妹你怎麼了?”

    皇甫碧霞緊一緊唇皮,説了一聲:“沒有怎麼,你只管説下去!”

    上官純修審視半晌,也暗暗嘆息,接着又道:“白眉姥姥説她今天清早,在旗峯谷遇上白剛和何通被火睛豹明衝等人困住,她趕緊去解圍之後,他兩人又不知去向,好在白剛和何通結伴在一起,總算有了交待,便迴轉金陵去了。”

    皇甫碧霞聽説白眉姥姥在旗峯谷遇上白剛,不覺暗自稱奇,她前夜分明見到白剛獨自一人在客棧裏唉聲嘆氣,怎又跑過她前面,而且已到了旗峯谷?但白眉姥姥是前輩高人難道也要撒謊?

    她一時想不明白,忍不住問道:“白眉姥姥怎會在旗踐谷找到他們?”

    上官純修見她一下子冷淡,一下子關心,略一思索,便明自幾分,心上頗感失望,但仍笑笑道:“姥姥本來不曾見過白剛的長相,所以一出門便去找一怪三妖,並要千面人妖帶她去尋找,不料倒在旗峯谷遇上何通,才知道白剛也同時在場。”

    皇甫碧霞曾和梅子洲二女騎雕先尋找一怪三妖不着,這時才知被姥姥拉他們出去尋人。

    想了一想,又道:“火睛豹那夥人,為什麼要和他們衝突?”

    “聽説是為了朱藤翠果!”

    皇甫碧霞對白剛雖是恨極,但又替他擔憂起來,急道:“糟糕!天龍幫如知白剛吃了朱藤翠果,怎肯輕易放過他?定是又落在天龍幫手裏去了!”

    上官純修聽她話裏有個“又”字,不禁奇道:“難道白剛曾經落在天龍幫手中?”

    皇甫碧霞便將和梅子洲二女子大破桐木寨的事説出,連到曾經在客棧遇見白剛的事,也一併説了,只瞞過她曾拾到“慧”字絹帕一事,最後並道:“我是連夜由客棧登程,白剛雖服過朱藤翠果,怎能在今晨就到達旗峯谷,比我快了六個時辰之多?”

    上官純修由皇甫碧霞説話的口氣,與及起先的表情兩相對照,便知這位師妹對於白剛已經投下了莫大的情意,自己心頭上不覺泛起一股酸味。

    但他畢竟是豪情邁放的人,毫不表露半點不愉,説:“師妹説白剛會再落入天龍幫之手,頗有幾分道理,我們不妨就此……”

    正説間,忽覺窗外微有響動,立即穿窗而出。

    皇甫碧霞急放下一錠銀子,提起兩個包袱,隨後追出,直走了好幾裏遠,才見上官純修站在路邊,怔怔出神,不禁好笑道:“你看見什麼了?”

    上官純修喃喃道:“世上那有這道理?竟然是白剛!”

    “白剛?”皇甫碧霞渾身一震。

    上官純修道:“我曾聽得極微的響動,急穿窗而出,只見有條身影一晃而沒。待我上得屋頂,那人已掠過十幾家瓦面,跟着追去,經過幾個起落,又失去他的蹤影。我一翻落地面,又見他在前面一箭之地疾奔,還回頭衝着我一笑……”

    皇甫碧霞詫道:“師兄的輕功還追他不上?”

    上官純修臉皮一紅,苦笑道:“我也覺得奇怪,那人的身法,比我還快幾分,白剛怎會到此地步,莫非另是一人?但他將進這樹林的時候,又回頭一笑,確與白剛同一身材,同一面貌,我連喚兩聲,他也不答,難道他連我也不相認了?”

    他略為一頓,又道:“我想,師妹在客棧所見,定是方才我見的這一個了!”

    一言驚醒夢中人,皇甫碧霞恍然大悟。想起幾天來神魂不定的情形,不覺暗自好笑。但她忽又憶起那條絹帕,和他自怨自艾的嘆息,如説另有其人,怎能這般巧合?不覺脱口道:

    “我所見的,定是白剛本人,當時我和他近在颶尺,而且又有燈光,那會看不真切?”

    “你方才還説我追他不上,當時你近在咫尺,也會讓他走了,難道他受分筋錯骨之後,半天裏面就成了飛仙麼?”

    皇甫碧霞被駁得一愕。當然,在她的地位上,對這件事,也無法自圓其説,又不願將偷看白剛的事説出,只好苦笑作罷。

    上官純修暗裏慨嘆幾聲,又道:“我想此刻趕往旗峯谷,查探一下,師妹……”

    皇甫碧霞連日來為了白剛鬧得神魂顛倒,也要打聽個水落石出,不待上官純修把話説畢,即接口道:“我也去好了,你的包袱在這裏!”將替他攜來的包袱送了過去。

    上官純修接過包袱,説一聲:“有勞師妹!”便和皇甫碧霞向五梅嶺疾走。

    但那白剛和方慧,怎會知道皇甫碧霞竟然自己惹偌大的煩惱?當天,白剛和何通騎上黑馬,急急逃離桐木寨的地面,路上不敢耽擱,除了打尖歇息,竟是日夜趕程。這一天的拂曉,即到達他頭一次遇上衝天鷂子葛雄飛的石筍林。那時是由醉丐帶走,行的是直線,這時只好依着山勢,任那匹駿馬在石筍林裏拐彎,直到朝暉四射,才發現有幾座三角旗形的小峯。

    何通首先嚷道:“兀那不是旗峯谷麼?咱們趕去看看!”

    白剛一眼看去,果然覺得十分象旗峯谷。然而,對着那些旗形小峯的方向,卻沒有路可走,見側面那石筍的間隙,還能容得人馬過去,他貌善心慈,先滾鞍下馬道:“這馬兒連日來也太辛苦,狹路用它不着,由它自己跟着走吧!”

    何通叫一聲“對呀!”一躍下馬,笑道:“我早因它在石筍林裏晃來晃去,把我晃得頭昏眼花,怕你走不動,才忍住不説,不料反被你先説了!”

    他把繮、蹬,都翻結在馬背上,笑説一聲:“走吧!”

    怎知白剛平時把馬放-,也是這樣做,以致駿馬有了種習性,認得這回仍是放它去找吃的,歡嘶一聲,放開四蹄,搶先疾馳。

    何通又笑又嚷道:“這畜生居然懂得帶路,我們快走!”也就撥腳飛奔。

    這一來,可就把白剛害苦了。雖然他服過朱藤翠果,內力大增,但這一帶地面。十分崎嶇,還有不少搖動的石塊,不能受力,跑起來得加倍小心,以免跌倒。因此,他跑了一程,抬起頭來,已失去駿馬和何通的影子。

    幸而,這一帶積雪未消,馬蹄人跡都清晰印在地面上。但如不急追上去,也不是一件妙事。

    他把步幅加大,步速加快,又跑了一程,不料腳下忽然一滑,頓時栽倒在地上。偏遇着這一處是一塊陡急的斜坡,他一栽倒着地,竟站不起來,反而往下翻滾。

    白剛發覺翻滾之勢越來越快,不由驚得心裏發毛,手抓腳蹬,打算把滾勢變緩,由緩而止,好容易伏得過來,不料腳下一虛,身子立即沉落。他雙掌扼着石壁往下直沉,忽覺腳下已踏實地面,但他落勢太猛,“咚”一聲響,雙膝往上一屈,屁股着地,頓得他全身痠痛,更加站不起來。

    他歇了片刻,遊目向四下打量,發覺自己原是墜進一個五六丈高,好比枯井一樣的穴裏,四周十分窄小,怪不得竟是垂直墜落,沒有橫着摔下。

    白剛茫然抬頭,尋思攀登洞口的方法,忽然靈機一動,想到只消腳、背、手並用,便可向上挪移,不覺心裏一覺,那知他一施展起來,穴壁竟是滑本留步,“咚”一聲響,這回可是背脊着地,雙腿翹起,摔得個劣馬現蹄,幾乎痛暈過去。

    然而,他定一定神,雙掌撐地,打算掙扎起身,忽見腳尾那邊又有尺許高的小穴,用盡目力看去,似覺裏面頗為深廣。他有過兩次爬山洞的經驗,必知深山裏天然的石洞,多半有個去處,否則山洪雨水,消向哪裏?既有這個石洞,何不順便進來看看?

    他以臂部着地,旋轉身軀,待頭前對正小穴,仰撐身子進去,待身體打直,然後翻轉身軀,俯伏爬行,丈許之後,竟是一間石室。

    這間石室四壁,有數十縷光線由指頭大的小孔射入,所以並不太暗。一白剛站直起來。

    雙手擦腰摩腿,自覺痛楚略減,才向石室察看。但見四壁光滑如鏡,室內有青石矮桌一張,桌上置有一架小石鼎,桌旁放有一個蒲團形狀的石墩,並且有兩扉石門嵌在壁間,石門上方,好象還有字跡。

    白剛近前一看,認出是“修真室”三個篆書。到底修真室是在石門那邊,還是這間石室?他被這三個字誘發好奇心,也不仔細推敲,即沿壁察看。發覺四壁所以那樣光滑,原是以青石磨成,並還是嵌了上去。仔細端詳,又見一面石壁,刻了無數猛虎,虎的姿態雖然有蹲、有伏、有立、有撲,但每一隻都栩栩如生。

    再走過另一面石壁,所刻又盡是鹿的形像。銜接在鹿壁的右邊,那面牆上刻的又盡是猿形。

    白剛心裏暗道:“修真的人,雕刻這些野獸作甚?”

    他覺得那些石像,只能供欣賞之用,這時那有閒暇欣賞?於是,一他又走近石桌,一看那石鼎,即見上面雕有“五禽奇經,有緣即見”。八個篆字。審視鼎內,卻又空無一物,暗道:“難道藏經已被別人得去?”

    但他這時已確信這間石室,定是前輩奇人注經傳奇之所。他飽讀詩書,知道東漢時代,神醫華倫曾著有一部五禽經,據説可以健身卻敵,返璞歸真,難道真經藏在此地?他想起四壁已刻有虎、鹿、熊、猿,確是五禽經的前四部,然而“鳥”經又刻在哪裏?

    他不覺仰頭一望,果然見石室上面雕的盡是鳥形,這才恍然大悟。但他念頭一轉,暗道:“奇怪,既然刻在石上,任何人入洞也能看得清楚,何必説什麼有緣無緣?”他認為這裏面透着古怪,如是隨便讓人看就見,還算得什麼奇經?他這時真正是福至心靈,肅立整衣,跪在蒲團石上,默默祈禱,再三叩首。待見石桌面上,光影流動,隱約寫有“五禽奇經”四個篆字,而“五”字每一筆接合處的色彩特別深濃,好象寫成之後,另加五個圓點。

    他靈機一動,依着筆劃的順序,有在圓點之處點了一下,見無動靜,又順序輪番各點四下,果然最後一指按下,即見石鼎緩緩後移,現出一個寫有“藏經盒”的石盒,旁邊還寫有“欲得五禽經,先服白梅果”十個字,並註明白梅果成熟的年月時刻和摘取的方法。

    白剛才看到最末一個字,但聞“咔嚓”一聲,石鼎又移回原位,再按“五”字的圓點,石鼎仍是紋風不動,不禁暗歎一聲:“無緣!”但他並不後悔。

    他想到“欲得五禽經,先服白梅果”十個字,覺得自己縱然幸獲白梅果,也要送給虎叔治病,縱然取得五禽經,又有什麼用處?再則自己不曾練武,把五禽經帶在身上,只怕連命兒也丟了,索性以不取為妙。要是那白梅果能醫好地虎叔的病,再帶虎叔來到修真室,練五禽奇功,自己學武的志願豈不更易達成,並還一舉兩得?

    因此,他對於未能及時取出藏經盒一事,反覺泰然,當即走往門邊,尋着一個拉環,用力一位,石門應手而開,出得門來,即見一片蘋果林映在眼前。身後“格”一聲響,石室已自動關閉。看起來卻是兩塊粗糙的岩石,並沒有半點痕跡。

    白剛還未敢決定那蘋果林是旗峯谷那一座,但他往林裏走不多遠,即見蘋果堆積遍地,旁邊排列有許多方壇,而且酒香撲鼻。

    一點不假,這地方正是何通曾經酒醉酣眠的旗峯谷,但何通往哪裏去了?為什麼還沒有到來?

    白剛推想他這位至友,可能在前次入谷的路上等候,急定一定神,好尋找方向,那知他才一定神,即聽有人喝道:“傻小子別走了!”心裏一驚,情知何通遇上了敵人,急忙飛奔而去。

    在路上又聽到何通哈哈大笑道:“又是你們這夥半死人,攔你爺爺的路想要怎的?”

    一個洪鐘似的聲音喝道:“傻小子!你只要説實話,本堂主決不為難你,那枚朱藤翠果是不是九尾狐偷吃了?”

    何通笑道:“狐狸偷吃果子,難道也有罪?”

    那人厲喝一聲:“不許打岔,我只問是不是她吃?”

    何通傲然一笑道:“你管得着是誰吃了?那果子又不是你家種的!”

    那人怒極反笑,冷森森道:“好大的狗膽,竟敢在本堂主面前裝瘋賣傻,今天不把你打成個白痴,量你也不知本堂主的手段!”

    白剛恰好趕到,見一羣勁裝漢子,將何通裹在核心,一個豹頭、金睛、獅鼻的怪人站在何通面前,舉手欲打,忙叫一聲:“且慢!”上前拱手道:

    “閣下追問朱藤罕果的事,究竟有何用意?且請先説,在下一定將事實奉告!”

    那人正是火睛豹明衝,在怒氣衝衝的時候,見一位少年書生飛步到來,並且以禮為先,只好忍下一口氣造:“朱藤翠果乃本幫轄區內之仙物,任何人都不得盜為己有,即使是九尾狐竊去,同樣也要受幫規嚴厲的制裁!”

    白剛萬料不到天龍幫一個幫會組織,居然霸佔地盤,自劃禁區,一個小小堂主就嚴然好比封疆大吏,操縱生殺予奪的大權。這事如説是九尾狐所為,正好讓他自相殘殺,不過九尾狐對自己有恩,怎好無故栽陷她?何況那翠果是自己吃了下去,自己受益而使別人受害,怎麼算是正人君子?

    他心意一決,當即挺身答道:“貴堂主無須胡亂猜疑別人,在下白剛前次路經這裏,吃過一顆綠色的藤果,後來經人説是朱藤翠果。”

    火睛豹明衝一聽之下,氣得眼若銅鈴瞪着白剛臉上。

    他回想當時,因見紅影一晃而逝,疑心是胡豔娘所為,並將此事稟告幫主,不料反被胡豔娘説他監守自盜。這口氣沒處可消,只好找那時在場的人作證,料不到偷吃仙果的人,竟是這位少年書生,不容分説,一伸長臂,向白剛胸前抓去。

    驀地裏,“轟”一聲巨響,火睛豹頓時頓坐地上,震得他頭昏腦漲,眼暴金星。一位白衣白髮、白眉垂肩、手持枴杖的老婆婆,不知什麼時候已擋在白剛面前,向火晴豹喝道:

    “汝等的事,與我老婆子無關,但這白娃兒是我要尋的人,你敢動他一根頭髮?”

    火睛豹霍然躍起,怒道:“你是何人?膽敢幹預本堂主的事!”

    那老婆婆冷“哼”一聲,滿臉不屑道:“你一名狗爪也配稱孤道寡,和我老婆子通名通姓?”她一步一拐向前進逼,步聲拐聲隆隆作響。

    火睛豹猛可記起一人,驚得叫起一聲:“遵命!”慌忙率眾奔去。

    老婆婆眼見火睛豹去遠,回頭卻不見白、何兩人,也不再去追尋,望着果林微嘆道:

    “想不到睹了一生的狠勁,今天還會失敗一次。唉!總算是完了一場心願了!”腳下微頓,獨自破空而去。

    果林裏,何通問道:“那白眉姥姥正是要找你,你怎不和她相見?”

    白剛道:“我早知是她,並非不願和她相見,而是怕糾纏不清,耽誤摘取靈果的時刻……。”接着又把在修真室所見的事一一説出,並道:“白梅果出世的日期已快到了。我們得先往五梅嶺覓地藏身才是!”

    當天傍晚,二人一馬到達一座千仞高峯。這一座高峯全是焦土,找不到岩石,也沒有半點冰雪,熱烘烘如同三伏天氣。敢情因炎熱之故,竟是不長一草一木,光禿禿成了不毛之地。

    登此高峯,再看雪梅峯彷彿就在眼前。兩人好不容易找到一處焦土山洞,將帶來的蘋果餵飽了馬,任它自己馳騁,然後聯袂走進山洞,以蘋果當作糧食。

    白剛一心懸念着白梅靈果,想起一兩天內就決定了得失,更加擔心道:“武林裏的神算名手,都算那白梅靈果是在今夜子時正,但修真室中,藏經盒上所顯的字,卻説要在明天卯辰相交的時刻,不知究竟是誰算得準?”

    何通由“子”字起,屈指哺哺算了好一陣子,忽然笑起道:“你們總説我傻,其實你才傻得厲害,子時到辰時不過相隔四個時辰,那有什麼要緊?”

    白剛好笑道:“你怎知雖然相隔幾個時辰,關係我們成敗卻是很大?假如靈果是在今夜子時成熟,你我就得立刻趕程,而遇上武林羣雄在那邊爭奪鬥殺,我們那曾有多少希望?如果是在明天破曉之後靈果成熟,那夥爭奪的人當然早已散去,我們再去檢個便宜,豈不十分容易?”

    何通恍然大悟,急道:“這事怎麼辦?不如先往那邊守着!”

    白剛思忖多時,才道:“先去守候也好,少算不如多算,我們既不會算,也只好用這策方法,聽天由命了!”

    他話聲剛落,忽聽到一聲嘆息起自身旁,回目四望,又不見有人影,何通忽記起醉丐説那碧眼鬼的事,以為是碧眼鬼到來,厲喝一聲:“打鬼!”便要躍身而出。

    那知他剛站得起身,忽有一張紙片飄來,恰好遮在他臉上,氣得他一手抓下紙條,即要撕毀。

    白剛情知有異,急接過手來,見是一張黃紙條,上面以硃砂畫了一個“虎”字,下端並有“丙丁”兩字,一時不解其意,翻過背面,即見寫有:‘今非明是,匆出此洞,呵氣化符,可保平安。”等十六字。

    這時知道已有神明指示,賜符保佑,急端整衣冠,向洞外膜拜。忽聞一個蒼勁而和藹的口音道:“小娃兒不必多禮,得果之後,趕快回家!”

    白剛心頭猛然一震,四下打量,仍然不見人影,見何通又要挺身出洞,趕忙攔阻道:

    “不可魯莽,那人定是高人異土,特意來指示我們,既然不肯相見,怎好強求?”説吧,對那“虎”字黃符呵一口氣,虎符居然無火自燃,化成一團白霧向洞口飛去。

    何通鼓掌大笑道:“好耍子,那人要是肯多送幾張,我們就可以變把戲了。”

    白剛既好氣,又好笑,薄斥道:“你光是胡説,不怕冒瀆了老前輩?”

    何通連日來緊張過度,這時獲知靈果在明天結實,就地一倒,已呼呼大睡。白剛雖也覺十分疲乏,但他一閉下眼簾,更覺諸般往事擾得他頭昏腦漲,索性盤膝枯坐,模仿皇甫碧霞那樣俯首垂簾。

    沒有多少時候,白剛彷彿聽到有人輕“咦”一聲,急開眼一看,即見一個身材奇高,肉削骨立,長髮披肩,碧眼灼灼的人,站在洞口,向裏張望。

    白剛不由得一怔,暗忖:“這個莫非就是碧眼鬼冷世才?”

    他由上官純修描述的形相,認為來人即是碧眼鬼,知道那惡鬼心狠手辣,何通會吵會罵,不便把他叫醒,急擋在他身前,準備應變。

    那知碧眼鬼張望一陣,臉上顯出迷惑之色,喃喃道:“我分明記得這裏有個山洞,怎地忽然不見……?”他擰轉身軀,想是打算離去,忽又折轉回來,冷笑道:“我從來沒有記錯針大的事,就不信這團濃霧後面,是一座懸崖石壁,到底是那一路朋友的鬼八卦?”

    白剛見對方邊走邊説,看看就要闖進濃霧,驚得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一聲獅吼,即見一個金絲長髮的人奔來,高呼一聲“冷兄且慢步”!

    碧眼鬼回頭笑道:“你這獅頭老怪,不在雪梅峯,來這裏幹什麼?”

    獅頭老怪哈哈笑道:“你這碧眼鬼見不得大神大煞,那醉鬼還沒和你動手,你就先來個溜之大吉,你以為一瘋一醉還能執武林牛耳麼?哈哈!要不是了空禿子及時趕到,雙方未曾真正動手,否則,單我一個獅頭太歲,也管教他們兩人挫骨揚灰。”

    白剛聽獅頭老怪説一瘋一醉到雪梅嶺,先是一喜,待聽到對方並未將一瘋一醉放在心上,又是一驚。又聞碧眼鬼冷森森冷笑一聲道:“虧你好意思自吹自擂,你如無顧忌,為何來這祝融峯?我冷某有的是千毒芒峯針,縱使一瘋一醉藝高一籌,他能奈我何?只因天龍幫……”他頓了一頓,又道:“老怪物,你看單曉雲這人如何?”

    獅頭老怪哈哈笑道:“真正是光棍遇上沒皮柴,你也不必説單曉雲心懷叵測,就説你自己又何嘗不是掩耳盜鈴?你憑良心説,此次加盟,你為的是什麼?”

    碧眼鬼一眨眼,陰笑一聲道:“彼此雖是為了那枚白梅靈果,如憑手下功夫,決定靈果應該屬誰,冷某自無異議。無奈那通無毒龍竟是陰毒無比,居然對那醉鬼頻送秋波,企圖嫁禍於我。你不見他對醉鬼説:‘師門大仇,時刻在唸,如知白師妹昔年所中之毒,出自何人之手,誓必赴湯蹈火,洗雪此恥。’他既然存心害人,我又何必替他賣命?是以……”

    獅頭太歲一怔,接口道:“狄氏三代四義當年之死,難道是閣下打發的麼?”

    碧眼鬼遲疑半晌,嘆一口氣,道:“白梅娘娘當時在墨硯峯上,確曾中我的寒毒陰功和千毒芒蜂針,但狄氏祖孫三人,並不是我所害。後來聽説,白梅娘娘在那一次並奉喪生,而且還和乾坤劍皇甫雲龍結為夫婦,後來她如何致死,冷某不得而知,也與冷某無關。但一般人總以為她既中芒蜂針,必死無疑,極容易誤會到冷某頭上。”

    獅頭太歲道:“我倒相信你碧眼鬼説的是真話,但依你看來,這件事是否通天毒龍所為?”

    碧眼鬼想了片刻,才道:“是不是通無毒龍所為,我沒有親眼看見,也不便説,但除了他本人之外,恐怕再也沒有第三人知道了。白梅娘再度出現,也是他親自告訴我,不然,連我自己也認為白梅娘不可能治癒千毒芒蜂針的傷。”

    獅頭太歲確算得上老好巨滑,他抓住碧眼鬼的話柄,問了一大套,才彎轉話題,笑道:

    “閣下恐怕通天毒龍把狄氏的事栽往你頭上,這時一走了之,白梅靈果還想不想要了?”

    碧眼鬼格格一陣怪笑道:“白梅靈果功奪天地造化,誰不想趁此機運?今天的來人裏面,北起羅剎,南到天方,東自猴磯島,西達流沙湖,在雪梅峯擠做一團,老匹夫雖然欲以結盟一事拘束各人,但八荒邊陲,誰肯聽命?冷某來此,不過是暫避鋒頭,讓他們鬥得九傷十死,那時也快到子午時刻,然後突然下手攫取,豈不省力得多?”

    白剛聽説雪梅峯有那麼多奇人高土,恨不得去看看熱鬧,但他又自恨無能,只好聽那隱身前輩的命行事,心知羣魔擾擾,多半是百事難成,説不定機緣巧合,靈果反落在自己頭頂……他正想到還有幾分希望,又聞獅頭太歲哈哈笑道:“你這説真方,賣假藥的事,在老夫面前大可不必。老實告訴你吧,事情由了空禿子調停之後,已不比前時緊張,各方已經同意在靈果成熟的時候,各展身手,捷足先登,誰先得到,靈果就算是誰的,其餘的人不可掠奪。”

    碧眼鬼急道:“通天毒龍同不同意?”

    “他敢不同意?因他自忖實力不足,不但難獨敗各方高手,連到一瘋一醉也要取他老命,是以首先贊同,其他門派當然更無異議。但我等考慮的結果,如是靈果落入外人的手,必須立即奪回,然後由我們會盟的人,公議誰是得主,如靈果落在已方手中,那更是求之不得。不論保果或奪果,人手自然越多越好,所以我特地跑來找你,你到底願不願趕去?”

    碧眼鬼主意尚未拿定,九尾狐胡豔娘忽然如飛而到,嬌籲道:“豔娘奉幫主之命,恭請二位前輩回去商榷大事!”

    獅頭太歲見她神色有點慌張,詫道:“事情發生變化了麼?”

    九尾狐回頭一望,急道:“本來大家議定只要一交子正,便可決定靈果是屬誰,不料天籟魔女誇下海口,説可用‘移陰種陽’之法助靈果立即成熟,當時大家不明就理,任她施為,不料她竟是以無心妙音的淫藥助長,反使遍山梅花不凋自謝。各人還以為花落才可結實,那知頃刻間連梅樹都枯萎而死。這樣一來,就引起羣雄大鬧起來,特請兩位立刻回去助陣。”

    碧眼鬼聞言,先是一怔,接着“哈哈”狂笑一陣。也不知是愁是喜,瞪了九尾狐一眼,一晃而逝。

    獅頭太歲聽説梅樹已枯,大失所望,還待問個詳細,忽聽九尾狐“噗嗤”一笑道:“老前輩不必擔心,其實天籟魔女施展移陰種陽的時候,早將白梅靈果攫取到手,惟恐羣雄爭奪,立即施縮地成寸之術,迅疾穿過梅林,同時暗用真力摧毀各樹。現得靈果三枚,老鬼一走,只有前輩,天籟魔女和敝幫幫主各分一枚到手。”

    獅頭太歲聽得心花怒放,正要起步奔去,忽覺背心一麻,猛一回頭,已不見九尾狐的蹤影,心知已遭暗算,狂吼一聲,疾奔下峯。

    白剛親眼看見一幕勾心鬥角的活劇,已是不寒而慄,再想到白梅果樹已毀,靈果又被天籟魔女得去,也不知是真是假,想到自己千辛萬苦來此守候,頃刻間即起這麼大的變化,虎叔的病必定難治了。一時悲從中來,在精神恍惚中,似已看到家裏停着一具靈樞,禁不住扶樞大哭。

    那知他所扶的靈樞,卻是扶在何通的身上。

    何通在熟睡中被白剛抓住癢處,倏地驚醒,見他滿面淚痕,不禁訝道:“白剛!你又怎麼了?”同時在他腿上捏了一把。

    白剛腿上一痛,清醒過來,才知誤把何通當成棺木,不由慘笑一聲。

    但這時何通又另有所見,歡呼道:“你看,她已經看見我們了,怎麼還在東張西望?”

    白剛回頭向洞外望去,卻見白梅女皇甫碧霞站在洞口,眼睛向裏面張望,心知是那虎符的妙用,裏面雖然看得出去,外面就無法看得進來,位高呼一聲:“皇甫姐姐!”

    由皇甫碧霞神情上看來,她好象已聽到洞裏呼喊,卻張開眼睛向四下打量,不知道向前再跨兩步。

    白剛在哭泣之後,自不願被她看見。何通卻因對方向別處張望,覺得十分好要,雖是叫嚷,卻不起身迎接。

    皇甫碧霞在洞口愣了一會,忽然人影一晃,上官純修也到了洞口,詫問道:“師妹你找什麼?”

    “方才彷彿聽到白剛和何通的叫聲,怎麼看不到人影?”

    何通見上官純修也來了,高呼一聲:“上官大俠!”與白剛不約而同,飛步奔出,那知一接觸那團濃霧,即被一種潛勁把他反彈回來。再衝一次,仍然如此,只好放棄出洞念頭,安心等候霧散。

    上官純修聽説皇甫碧霞聽到白剛和何通的叫聲,以為她心神恍惚所致,還待向她解釋,旋而他自己也聽到極輕微的呼喚聲,也不免驚異起來,張望了幾眼,笑道:“我倒忘了,師尊曾吩咐我不必在這裏等候白剛,我們還是往別處去才是!”

    何通見洞外兩人走了,愣愣地望着白剛道:“不知是什麼古怪門道,憑我鐵羅漢的力氣,還衝不出這個洞口!”

    白剛思忖半晌才道:“聽説佛門密宗有一種瑜伽功夫,可以將意念賦於符咒裏面,再透過符咒的形式,發揮極大的功力,敵情方才那張虎符化成白霧,將洞裏洞外一概隔絕,應該是這種神功的妙用……”

    他忽然又想起一人,不覺“咦”一聲道:“莫非是他老人家到了?”

    何通以為白剛所説的“老人家”,是瘋和尚或是神州醉丐,又轉口問道:“上官大俠他們不是來找我們的?”

    白剛略一思索,即道:“聽他口氣,好象是找我們,卻又不該在這裏相見。”他頓了一頓,又將聽得碧眼鬼的話告知何通,並道:“白梅娘既與皇甫雲龍結為夫婦,那可不就是皇甫姐姐的母親麼?”但他旋即想起自己已探知別人的身世,和別人的仇人消息,自己的身世反而不明不白,不覺又長嘆一聲。

    何通喜得直嚷道:“妙極了!咱們趕快將這件事告訴他們,省得上官大俠到處奔波去找!”

    白剛回想起來也覺好笑道:“上官大俠跑遍江南,打聽狄氏後裔,卻不知正在他的身邊。

    外面已是一片漆黑,並隱隱傳來殺聲。白剛和何通輪番歇息,一面守候洞口霧散。

    朝曦剛上,曉霧正濃,洞口的白霧反而盡收。

    何通喚馬到來,兩人共騎,好在道路雖是崎嶇,卻不象石筍林那樣轉折難走,不消多時,已到雪梅峯頂。

    雪梅峯的天氣果然寒冷異常,白、何兩人雖服下瘋和尚的禦寒丸,仍覺寒氣如針,刺膚作痛。

    峯頂長滿梅樹,但梅花落盡,只剩有焦灼的枯枝,在寒風裏搖晃。積雪盈尺的地面上,偶有折落的枯枝冒出雪面,再也看不到什麼東西。

    白剛不免焦急起來,但他記起九尾狐曾説天籟魔女得到三枚靈果的話,既然有了三枚,難免不多有一枚半個。

    因此,他和何通躍下馬背,邊走邊看,希望發現奇蹟,那知走遍整座樹林,但見每一株梅樹都已乾枯,看不出有半點生機,頓覺心灰意冷,抱着一株古梅,痛哭起來。

    何通見他這位至友,因找不着靈果而抱樹痛哭,一陣無名火起,竟遷怒到梅樹上頭,恨恨地罵道:“你這幾根老柴,怕了天籟魔女,還怕不怕我鐵羅漢?”猛可一腳掃去,“嘭!”一聲響,何通的身子被彈退數尺,坐在雪上。那株梅樹晃了兩晃,並未倒下。

    白剛正倚在那枚梅樹,被何通一腿掃得那樹身一震,連帶把他震醒,驀覺眼前一亮,忽有所悟,一躍而起。

    他雙掌猛可向那亮處一合,卻因收不住勁,“嘭”一聲響,他自己也跌成一個“癲狗吃屎”。

    但他這時已握有一物,打開一看,正是一枚白色梅果。

    原來何通掃出那枚梅樹,樹身焦黑,椏杈特多,並結有不少瘢瘤,端的是鐵皮雪骨,千年以上的古樹。

    白剛雖是跌了一交,但一果在手,不禁笑逐顏開,喜得直嚷道:“找到白梅果了!”

    何通也喜得不覺腿痛,一躍而起,欺身上前一看,果見一枚雪白晶瑩,約有杯口大小的梅實,不覺也大嚷道:“哈哈!我們真的找到白梅果子了!……”

    那知他這一陣喊嚷未罷,只見眼底一花,一個衣着華麗的中年婦人已站在面前,吃吃笑道:“這真是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原來梅果落在你小夥子手中,老孃説是人財兩得!”

    那婦人得意已極,扭着腰肢,步步近迫。

    白剛認得來人正是天籟魔女,端的又驚又怒,打算拚掉一死,也要罵她幾句,不料何通已一步跨上,攔在前頭,在這同一時間,忽被人往後一拉,回頭一看,見是田青到來,不禁喜極要問。

    田青急道:“你快走!我來擋!”將白剛順手一帶,自己搶步上前。

    白剛情知事不宜遲,見駿馬恰也來到樹後,立即上馬疾馳下峯,待到達峯腳,忽然想起何通還沒有脱身,又急勒轉馬頭,待上峯去,猛見一團黑影,直滾下峯,定睛一看,正是何通滾下,當即攬他起來,上馬疾馳而去。

    一口氣逃出五梅關,才放轡緩蹄,白剛這才問道:“你怎能逃脱那女魔手裏?田青會不會有危險?”

    何通好笑道:“那婦人端的是糊塗得緊,被我給她一頓好罵,她正要過來和我算賬的時候,田青忽然趕過來向我眨眼,要我快走,並對那婦人説永遠聽她使喚,那婦人果然喜極,但氣我不過,待我撤腿開跑的當兒,向我後背打來一股勁風,把我吹下峯來,總算她幫了一個大忙,使我用不着走路,並且還找到你!”

    白剛聽他説得輕鬆,心頭也寬慰不少,但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大對,又適:“那魔女十分淫蕩,如果田青交不出白梅靈果,她一反起臉來,田青豈不要吃大虧?”

    “你放心吧!田青的本領大得很!”

    白剛沒有見過田青的功夫,但田青在水簾洞逃脱,已是事實,再則自己得依賴別人照顧,此時擔心無用,隨手向懷裏一摸,不禁驚得連身子也搖晃起來,並即牽動騎在前面的何通。

    何通回頭見他神色大異,驚道:“你怎麼了?又有什麼不對?”

    白剛驚得連聲音都顫了,斷斷續續道:“白梅靈果……不見……”

    何通好笑道:“分明是你帶着,怎會不見?”

    “是呀!這……時不見……了。”

    何通只好勒馬駐蹄,叫一聲:“我們回去找!”

    正要彎轉馬頭,忽有個人影一晃,馬前出現一位儒巾少年,“噗嗤”一笑道:“白梅靈果在我這裏,看你急成這樣!”手掌一攤,將那梅實遞了過去。

    白剛見田青突然現身,心中一喜,已躍下馬背,此時見他拾到梅實送來,一時興奮過度,反而忘記接那梅實,拉着對方的手,叫道:“兄弟!你對我太好了,教我白剛如何報答?”

    田青也是感觸萬千,瞬息間,神情百變,輕輕掙脱被握的手,説一聲:“你先把梅實藏好!”接着又道:“你以後不把我忘了就是了,那魔女快要追來,你們快逃吧!”

    白剛知他要走,右手拿着果子,左手一抓,又握緊田青右臂,叫道:“我們一塊兒走!”

    田青臉色先是一紅,接着又“噗”一聲失笑道:“你真會磨人,但我還得抵擋那魔女一陣,否則你們仍然逃不了,那魔女色迷心竅,我有法子對付他,你們去吧!”微一用力,白剛的手已由他的臂上脱落,再一晃身,笑聲已由遠處傳到。

    白剛茫然上馬,任駿馬疾馳奔騰,他只是想念着無限的心事。

    他覺得上官純修那樣為人排除危難的精神,已是人中龍鳳,極是難得,但田青還要遠超上官純修之上,他幾次甘冒奇險,為一個陌生人解救急難,放過不説,單就他拾獲人人企求而不可得的白梅靈果,還肯原壁歸趙,這一種人格和襟胸,只怕連孔聖人,關夫子也做不到。

    但覺可惜的是幾度相逢總在危迫的時候,田青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竟令人莫測高深,連半句肝膽的話也沒有機會説出,不覺十分惆悵。

    他旋又想起虎叔的病幸能治癒,則這個功勞應該是田青佔了一半,雖然白梅靈果是何通打落,自己奪得,但已在途中失去,如果田青拾獲之後,並不送還,誰又知他拾獲靈果?虎叔的病又怎生痊癒?縱使靈果失效,但田青兩度相救,與及贈果之情,也是粉骨碎身已難報答。他獨自忖度多時,又覺得這樣虛想無用,還是飛速回去要緊,又催促何通策馬加快。

    何通不禁失笑道:“你這大傻瓜,抬頭看看前面是什麼地方?”

    白剛定一定神,但見殘陽夕照中,十方鎮已經在望,一種鄉愁,也不知是悲是喜,急劇湧上心頭,眼前反覺一片迷漾。

    十方鎮,是尋鄔縣境的小鎮,地面雖然不大,因位於交通要衝,市面還算發達。

    當地居民多半農耕為業,但尚武風氣也盛,每在耕作餘暇,一班年輕男子即耍拳弄棒自娛,老年人則從旁加以指點,還不惜重金,聘請拳頭教習教他們的子弟,本來這一類尚武的地方,每每因為各崇門户,引起仇殺,但十方鎮上不但沒有仇殺,甚至因習武而引起的糾紛都不曾發生過。

    還在十五年前,一位衣衫檻樓,年約四旬的壯漢,帶有一對只有三四歲大的童男女來到鎮上,他們敢情經過長途跋涉,而且飢餓煎熬,剛進鎮口,那女孩便嚷着要吃,窮漢摸摸口袋,不由得苦笑一聲,喃喃道:“爹爹為了你們兩個,性命都可不要,那還管什麼面子不面子?”他安慰二小一陣,便攜帶他們走到街頭賣藝的場子,抬起一塊瓦片,就地劃了一個大圓圈,把二小放在靠牆一面,然後走進圈內,吆喝幾聲,惹得十幾個閒人走攏過來,隨即向各方來個羅圈緝,交代過幾句場面話,打了一套空拳,再向觀眾來個羅圈揖,並即開聲道:

    “常言道,江湖上路短情長,但兄弟來到貴地,偏就短了盤纏,方才演了一套不成材的把式,如有仁人君子,江湖朋友,肯幫忙則個,山不轉路轉,路不轉水轉,兄弟總是領了列位盛情,請列位多多施惠……”

    圍觀的閒人聽説要他出錢,頓時一片喧譁,並有不少人逡巡退去,剩下十來個沒有即退的人,也是你望我,我望你,沒有人掏出錢來。

    那窮漢不禁慨嘆一聲,大有英雄末路之概,驀地,他瞥見遠在三丈外,豎有一塊繫馬石,當下一個縱步,站在繫馬石上,再向觀眾一揖道:“在下方才一套花拳繡腿!想是不能進入高人眼界,只好把畢生所學,全掏了出來,乞求幾個賞賜了!”

    話聲落處,但見那窮漢毫不着力地微一蹬腳,身子已輕飄飄落回場中,那塊三尺來高的繫馬石同時沒入地面。

    窮漢演出這一手絕技,果然引起一陣喝采聲,但仍然沒有人肯掏腰包,使他不禁大為詫異。

    然而,這時候卻有一位精壯漢子越眾而出,抱拳當胸道:“這位老師請了!以老師這種藝業,決不是江湖賣藝之流,如是缺短盤纏,何不找敝鎮王武師去?”

    窮漢以為那壯漢出場較量,不禁微微一怔,待聽他語氣緩和,又指出一條明路,這才解顏笑道:“兄弟偶然路經貴地,並不知道有王武師,是大大失禮,但兄弟與王武師素未謀面,確也不便打擾!”

    那人忙道:“王武師喜歡江湖人物過訪,所以他吩咐下來,只要是江湖人物到來,必由他親送盤纏。”

    窮漢聽得一怔,這才明白別人光是喝采,並不肯掏腰包的理由,但他確不認得王武師怎好上門打秋風?回顧一對小兒女,正在猶豫難決,忽聽有人高呼:“王大爺來了!”

    窮漢一眼看去,便見一位衣着華麗的壯士,帶着兩名勁裝漢子踱近圈子。

    那壯士剛一現身,即高聲叫道:“何方老師辱臨,怎不先教伯川知道?”

    窮漢一聽那壯士報名“伯川”,不禁一怔。

    在這時候,那壯士已踱進場中,向窮漢一瞥,不禁“呀”一聲叫道:“伯川得訊來遲,請師叔見諒!”一屈雙膝,立即拜倒地上。

    窮漢作勢一扶,面泛喜容道:“你果然是伯川,十年不見,幾乎認不得了!”

    原來那中年窮漢,正是當時在江湖享有盛名的撲風刀蕭星虎,女童是他的獨生女蕭楚君,男童就是白剛。

    王伯川見他師叔這般打扮,情知大有文章,忙道:“伯川家室就在鎮上,請師叔往寒舍暫住幾天吧!”

    蕭星虎不勝喜悦,帶了兩個小童,直往王府。

    當時的觀眾見十方鎮首席武師王伯川的師叔到來,立即播傳全鎮,由耆宿登門求見,聘請蕭星虎擔任武師。

    蕭星虎帶着這對小童流浪數年,至此暫獲歇腳,由於他教人熱心,為人謙和,武藝精湛,又是王伯川的師叔,不久之後,人人神稱他為“虎叔”,如不是他經營有一座“蕭家花園”,真姓名敢情也會淹沒。

    光陰似箭,歲月如流,十五年晃眼過去,原來的一對小童,一個是亭亭玉立,一個是倜儻風流,蕭星虎也進了“人已二毛莫問年”的遲暮,不時望着這對少年子侄掀髯微笑。

    然而,這一天,蕭星虎神情忽然凝重起來。

    這是十五年來,從未有過的事,白剛一見之下,不禁驚問,蕭星虎反而哈哈大笑道:

    “傻孩子!虎叔能見到你們長大成人,還有什麼心事未了?”

    白剛人雖聰明,到底毫無閲歷,以為虎叔只是一時感觸,那知就在當天的夜晚,蕭星虎忽然失蹤,一連三天不見回來,白剛跑往王伯川家裏查問,才知王伯川也在那天晚上失蹤。

    二小急得終日在大廳、花園裏亂轉,卻不知如何是好,一直到了第五天晚上,蕭星虎才回到家裏,見二小問個不停,又哈哈笑道:“你兩個已是這麼大的人了,還象小孩似的,我偌大一把年紀,難道還丟得了?”

    但從那天起,蕭星虎似乎心緒不寧,常常呆在房裏嘆氣,白剛偷偷跑往查問王伯川,不料王伯川仍然沒有回來,這時雖意料到事態嚴重,卻又問不出個所以然,只好和楚君輪流借伴着虎叔。

    不幾天,蕭星虎突然暴發惡疾,全身腫脹,神志昏迷,遍請名醫,俱束手無策,蕭楚君見乃父病危,終日以淚洗面,白剛則倚門眺望,看有沒有奇人異土經過,好請他診察病源。

    約有半月之久,了空大師恰路過十方鎮,瞥見白剛面貌不俗,但又一臉憂鬱,特意上前化緣,即聽有病人呻吟之聲由後進傳出,問起緣由,才毛遂自薦,診察結果,指出是一種熱毒惡症,惟有五梅嶺的白梅果可以治療。

    白剛聽説有藥可治,便邀請何通星夜趕程。

    自從白剛去後,蕭楚君抱着幾分希望,天天守在她爹爹身側,那知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白剛仍未回來,蕭楚君一顆內心就象一塊鉛那樣沉重。

    這一天清晨,蕭楚君心緒異常紊亂,似乎預感到不幸的事即將降臨,忽聽她爹爹輕聲呼喚,急應一聲:“楚兒在此!”

    蕭星虎伸出無力的手,撫摸愛女的柔發,悽然一笑道:“孩子!你自幼就失去母愛,爹爹好不容易把你撫養成人,本來爹爹在你親孃亡故之時,就想追隨於地下,但不忍拋下我的孩子,而且還有一件更大的心願末了……”

    楚君猛可想起她爹爹這時的情狀,恰與書上所説的“迴光返照”相同,心裏一慌,不由連得哭道:“爹!你為什麼要説這種話啊!……”

    蕭星虎吃她一哭一嚷,也禁不住老淚縱橫,“嘔”地一聲,嗆出一塊黑血,接着連氣喘起來。

    楚君大吃一驚,急停止哭泣,替她爹爹推摩。

    蕭星虎急端了一陣,又掙扎着道:“你別傷心,今生事俱是前生註定……”他猛咳幾聲,又嘔出兩口黑血,敢情他已自知無可挽回,續道:“我和白剛的父親同闖江湖。患難相助二十多年,情感勝逾手足,生前託我替他照料妻兒,不料我那大嫂生下白剛的當天晚上,立即撒手歸西,大嫂曾經説過還有一個女孩,因仇敵追蹤太緊,只得棄置荒野,這時不知是生是死,現下他家只有白剛這一支根苗,我……”

    楚君見他又是一陣嗆咳,強忍悲痛,勸道:“爹爹且歇歇吧!明天再説,不行麼?”

    蕭星虎微微搖頭,極力忍住嗆咳,又道:“我如不能替他成家……死後……怎好見……

    他父母……”一陣劇咳,終於使他翻翻白眼,説不出話。

    楚君察覺她爹已到彌留的時刻,只覺一陣悲痛直攻心竅,反使她欲哭無淚,雙眼發直,望在病人臉上。

    蕭星虎已是油盡燈枯,忽明忽滅,隨時可以一滅下去就永不再明,但他仍拚盡最後一口氣,斷續道:“我只好……將你……許配……給……他……答……”終而,他並未説完遺言,兩手一攤,溘然長逝。

    楚君敢情已是悲痛過甚,人已昏迷,但她還紋風不動地坐在牀沿,不知經過多少時間,楚君如大夢初醒,見他爹神色有異,趕快深手一摸,已是心口不跳,四肢僵直冰冷。驚得她“哇”地一聲,撲在屍體上哭叫着:“爹啊!你怎麼丟下孩兒,不管了,啊……”

    她嚎陶痛哭一陣過後,但覺萬念俱灰,站起身來,走上牀頭,提起腳跟,待摘下她爹藉以成名那口寶刀,那知她既未練過武,寶刀又掛得高,一把沒有握住,反而一跤跌在牀上。

    待她掙扎坐起,恍惚看見她爹向她瞪眼,驚得她知道今後的責任,暗道:“我不能死!”慌忙跪在屍側,禱告道:“爹!楚兒一切都答應你就是,請你老人家瞑目吧!”她悽悽切切啜泣了一陣子,再看她爹爹的面孔,見雙目已經閉緊,想是他心願已了,安然離開人世。

    但楚君想到今後的無依,不禁悲從中來,哭了整個上午。才勉強打起精神,燒一罐温水,先把父屍抹淨,替他穿好衣服,用一張被單蓋在他身上,點起兩盞長命燈,往街上買些香紙素燭口來,就在房裏拜祭。

    她想到她爹似有遺言,還未説清,究竟是否被仇人暗害?白剛的身世也不過透露一鱗半爪,其中是否還有內情?再則她爹生前種種作為,平時未見提及,連到自己是何處人氏也不得而知,聽他臨終所説,爹孃似是十分恩愛,但娘生前的事,在十幾年來,為何爹爹不曾説過,難道其中又有不可告人之痛?……

    楚君雖是俠義的女兒,但蕭星虎從來沒有教她習武,反而每天要她和白剛耳鬢廝磨,在書房裏死啃聖賢經義,這時竟是六神無主,哭一陣想一陣,想一陣又哭一陣神思恍惚,如痴如迷。

    驀地一聲“楚妹妹”,把她由痴迷中喚醒,睜眼一看,已見兩條熟悉的身影站在房門外面,她還不知是真是夢,那人又帶着幾分歡悦的聲音問道:“虎叔可是睡熟了?這幾天來他的病……”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聲音,親切的問候,來的不是白剛還能有誰?楚君猛可站起身子,哀呼一聲:“爹爹!……”右手向牀上一指,便語不成聲,向牀沿一倒。

    白剛好不容易取得白梅靈果回來,一心指望虎叔因此獲救,猛見楚君這般神情,一個極不好的預感頓時湧起,一步跨過門檻,奔到牀前。掀被一看,已見虎叔僵直,霎時又痛又悲,“哇”的一聲,嗆出一口鮮血,頓時暈倒牀前,雙掌漫無自主地向楚君粉腿一拍。

    楚君本已悲痛攻心,幾乎又暈過去,恰被白則重重一拍,把她打得痛醒過來,見狀更是芳容失色,緊摟白剛,痛哭哀號。

    何通站在門外,先是一怔,但他憨直近於愣傻的地步,他對於蕭星虎説不上恩,也説不上怨,這時還要埋怨道:“你盡哭什麼勁,人死伸直了腿,埋了不就算了,別再死了白剛,更加有給你哭的!”

    蕭楚君明知他愣人,但也很得向他瞪眼。

    何通可不管人家對他怎樣,一步跨到白剛身側,由白剛懷裏找出那顆梅實,塞進白剛嘴裏。

    蕭楚君氣得罵道:“何通!你拿什麼給他吃?”

    何通哈哈大笑道:“白剛被別人搶來搶去,結果找到這顆白梅果,虎叔沒福享受,白剛自己也快死了,看看這梅果能不能救!”

    蕭楚君這才記起他兩人原是去尋找白梅果,想不到這種千年靈物,果然被他找到,情知他兩人定受了不少辛苦,可惜又未能在清晨趕回,相差幾個時辰,竟至遺憾終天,人壽如此,尚有何説?忍不住收淚問道:“何通!你們怎麼不早點回來?”

    “你這小丫頭以為慢了麼?梅果在今天早上結實,我們一得到手就立刻趕回,已經跑了一千多里!”

    蕭楚君吃了一驚,忽覺白剛由自己懷裏一掙而起,忙道:“你遠來辛苦,休再悲痛!”

    白剛那裏肯聽,跪在牀前,撫屍痛哭不休。

    蕭楚君悲極反靜,情知不讓白剛痛痛快快哭一場,心中抑鬱難消散,只好陪着跪在一旁。

    何通愣愣地站在白剛身後,敢情他沒有見過病死的人,一雙圓眼盡向蕭星虎屍身打量,忽然叫起一聲:“奇怪!”接着又嚷道:“你們看!虎叔口角流血,手捧心窩,一臉痛苦的樣子,怕不就是中了千毒芒蜂針?”

    白剛猛然一驚,急拭去眼淚,留心察看,果見虎叔的死狀,與瘋和尚師徒所説那些被害者十分相似,再解開屍體的衣服驗看,在背心的部位又發現兩個針孔大的紫綠色小點,並透出一種極其難聞的惡腥氣息。

    由這兩點異狀看來,白剛知道虎叔之死,一定是遭人暗害,而暗害他虎叔的人縱然不是碧眼鬼冷世才,但也必和冷世才有關,忙向楚君問道:“虎叔臨終的時候,可曾説過被人暗害的事?”

    蕭楚君悽然道:“爹爹並未提起被人謀害,但也説了不少遺言……”蕭楚君將遺言中,有關白剛的部分全部説出,至於她與白剛的婚事一項,不知因為少女嬌羞,也還是她當時昏迷中聽不真切,所以始終沒有説及。

    蕭星虎的遺言,雖然不曾將白剛的身世全部透露,但白剛已由遺言中推想到,自己的父親,生前是武林人物,親孃在未生自己之前,曾被仇人追蹤,以致將胞姊棄置。

    他由這些疑竇和虎叔禁止自己學武,隱瞞自己家世聯想起來,猜想自己父母的仇人必定異常厲害,深恐自己習武之後,冒昧報仇,反送掉性命,更因虎叔是被謀害而死,王伯川又失蹤未歸,這事決不單純,説不定虎叔還是為自己一家的冤仇,而得到這樣結果。

    白剛思索多時,越想,越覺得推斷不差,又雙膝跪下,禱祝道:“剛兒來晚一步,致你老人家撒手塵寰,請寬恕剛兒不孝之罪,從今以後,剛兒即將奮志習武,為先父母和你老人家報仇雪恨,倘蒙允許,還請放寬愁容……”

    驀地,一陣北風入户,吹得燭影搖搖,房裏雖有三人,也禁不住寒毛豎起,白剛再向屍首一看,彷彿虎叔臉上果然顯露幾分喜容,忙倒身再拜,轉向何通道:“勞你替我買一付棺材……”

    何通裂嘴笑道:“你這愣小子,難道不知我家開棺材店?還用得買哩?我去抗來就是!”

    白剛見他跨步要走,急一把抓住,正色道:“你難道教我虎叔欠身後債麼?如不去買,我便自己買去!”

    何通道:“十方鎮的棺材店,就只我一家,另無分號,你不向我家要,趕做都來不及!”

    白剛知道強他不過,只好揮揮手道:“去吧,先把壽具壽衣弄來,日後我再算賬好了!”

    何通“哼”一聲道:“算什麼賬?一概由我鐵羅漢奉贈!”徑自飛步而去,過不多時,果然帶了幾個仵作,抬了棺材到達。

    白剛生怕惹起仇家注意,不願過份宣揚,與何通率同仵作將蕭星虎在後園安葬。

    喪事草草辦完,也到了聞雞起舞的時刻。

    白剛當着何通,面對楚君道:“楚妹妹!方才愚兄在虎叔遺體前,禱祝的話,你必定也已聽到,愚兄打算即日前往旗峯谷,練那五禽奇經,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並請何通伴你在家……”

    楚君雖然不願白剛離開,但這學藝報仇的大事,怎好攔阻?只好悽然道:“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要早去早歸啊!……”她想到今後淒涼的歲月,不禁悲從中來,掩面痛哭。

    何通聽説白剛不肯帶他同去,還要她陪伴女娃兒,這事多麼彆扭?急得嚷起來道:“咱們一塊兒去,省得楚君操心,我也不痛快!”

    楚君聽得大覺有理,忙道:“剛哥哥!我在家裏反正無事,跟你們去,也可燒燒飯,洗洗衣,讓你安心學藝,我也順便學一點,還不好麼?”

    白剛想一了想,忙解釋道:“這樣確是很好,但那山路險組,盜賊又多,萬一出了差池,便難兼顧。同時五禽經上的武學,要吃過白梅果的人才能夠練。你們同去,徒勞無功,還是不去為好。”

    楚君相信白剛説的是真話,但何通無論如何也要同去,楚君一想到何通走了,自己也只能託身在王伯川家裏,不如也一道走,死在一起死,總比生離勝過幾分,也就哭着要去。

    白剛被他兩人糾纏不清,念頭一轉,即道:“這個暫時不談,時候已不早了,楚妹妹回房裏歇息,我和何通在書房裏歇息一會,天亮再行商議!”

    何通和楚君怎知白剛已立下發奮自強,善志習武以報兩家之仇,替武林伸張正義的宏願,唯恐地兩人妨礙自己,才使出這着緩兵之計,反以為白剛已有意答允同行,兩人對望一眼,楚君臉上掠過一分喜容,説一聲:“剛哥哥!辛苦了你們去睡吧!”便自珊珊蓮步,獨往閨中,何通一進書房,也立即呼呼熟睡。

    白剛獨伴孤燈,心潮起伏,屢次提起筆桿,又屢次放下筆桿,直至東方發白,才痛苦地輕説一聲:“楚妹妹!我對不住你,但也只好如此了!”立即握管疾書,同時又淚下如雨。

    不須多時,他寫盡一紙,婉轉解釋,紙上濕滿了眼淚。也不遑理會,將留書壓在硯底,攜了一個小衣包,帶幾錠碎銀,悄悄走往後園,向蕭星虎墳前拜了幾拜,趁着晨風曉霧,直向目的地進發。

    這一次,白剛是輕車熟路,而且服食過兩種靈果,真元已固,氣力強大無比,竟是舉步如飛,不消兩天,即已趕到五梅關,恰是晌午時分。

    他一時未曾細察,順步而行,走進一家飯館打尖,待已坐了下來,才覺店裏的人,鬼鬼祟祟地交頭接耳,不禁向各處仔細審視,原來又回到頭一次投宿的萬隆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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