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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節

    海倫一愣,我被炒掉了?她想一定是因為昨天請假去舞會的事,餐館裏只剩了三個人,BENNY做前台,阿GAM炒飯,老闆又要送餐又要炒菜,一定忙壞了,很可能生了她的氣,把她炒掉了。

    她很珍惜這份工,尤其捨不得BENNY,因為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真的象個小女孩,有人關心,有人照顧,有人疼,有人寵。除了父母,還從來沒人那樣疼過她,寵過她。

    她不知道説什麼好,呆在那裏,等老闆來告訴她為什麼炒掉她。老闆在那邊也半天沒吭聲,但她知道他沒掛。她好像聽見老闆在喝什麼,不時地“咕咚”一下。過了一會,老闆打了個嗝,説:“阿姨,我已經喝了兩瓶‘北酒’了——”

    她嚇了一跳,兩瓶白酒,就是李兵這個“酒麻木”也喝不了那麼多。她小心地説:“老闆,別再喝了,喝多了難受。”

    “你以為不喝就不難受了?我就是因為難受才喝。”老闆説完,就唱起來,“一千個傷心的——嗝——,一千個傷心的——嗝——,最後我在別人的故事裏被——嗝——”

    海倫聽他連唱帶嗝,有點想笑,但又不敢笑。等他停下的時候,她勸他:“別喝了吧,明天還要上班——”

    老闆聽到“上班”兩個字,想起了什麼,説:“噢,阿姨啊,你明天就不用上班了,再休息一天,下個星期你就不休息了,因為我要回‘柳椰’去。我想讓你幫我車那幾個傻呼呼的返工,你來的時候把他們帶到餐館就行了,晚上回家就讓他們自己走回去吧。”

    她鬆了口氣,開玩笑説:“老闆,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把我炒掉了呢。”

    老闆笑道:“我哪裏捨得炒掉你?我還指望你頂我呢。”

    她也不去想老闆這話是黃色用法還是正常用法,就一口答應:“沒問題,你放心回去吧,我車他們上班下班。”她問,“老闆,你下週回紐約去是不是——去辦離婚呀?”

    “我那裏有時間搞那些東東?我是回去‘箍煲’的——”

    “‘箍煲’是什麼意思?”

    “‘箍煲’就是我的女朋友要跑掉,我跑過去捉——住她——不讓她跑。”老闆接着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他的女朋友。

    原來老闆有個“八年抗戰”的女朋友,母親是台山人,但她本人是個ABC,英文名字叫BARBARA,老闆叫她“包包”。包包比老闆小八歲,父母離了婚,她和妹妹從小跟着媽媽,媽媽再婚之後就跟着奶奶,跟孤兒差不多。

    包包在紐約讀“大斜”,上個月還問老闆要了錢,交下學期的學費,結果從這個月起,包包就玩起失蹤來了,手機關了,家裏電話也不接了。

    老闆幾星期前回了一趟紐約,找到了他的包包,問她為什麼躲着他。包包推諉説這段時間很忙,問她忙什麼,又答不上來。後來兩個人做愛的時候,包包拿出了很多新花樣,都是兩人從前沒用過的。老闆起了疑心,就暗暗跟蹤她,果然發現她有了一個新男朋友,是個越南人。

    老闆氣得火冒三丈,説很想把那個越南鬼子“扼”掉,但為什麼沒動手,就不得而知了。其實他早就開始懷疑了,只不過不願相信而已。上學期開學時他給了包包很多錢去交學費,但包包仍然把他的信用卡劃出很多欠款來。他問她是怎麼回事,她説是交了學費了。他問他給她交學費的那些錢哪去了,包包就撒嬌發脾氣了,説他小氣,斤斤計較。

    後來包包承認是在跟那個越南鬼子DATING,説那都是老闆的錯,因為他不在紐約陪她,要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開餐館,她太寂寞了,所以跟了那個越南鬼子。老闆解釋説自己是為生活所迫,才會到這麼遠的地方開餐館,因為紐約的唐人餐館太多了,像他這樣的小本生意根本沒法與人競爭,連地皮都租不下來。

    老闆説:“如果我不到這麼遠的地方去開餐館,我哪裏有錢給你花呢?”

    包包説:“你光給我錢,但你人不在我身邊,有什麼用?”

    那次兩個人不歡而散,但老闆並沒往心裏去,因為兩人為“時間和距離”問題發生爭吵,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包包跟別人DATING,也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是被老闆發現了,就乖乖地跟別人斷了,又回到老闆身邊。

    但這次不同了,老闆一回來,包包就打電話來説要跟他BREAKUP。

    老闆哀哀地對海倫説:“阿姨啊,我好可憐啊!八年了,八年的感情就抵不過一個才認識幾天的越南鬼子?就因為他離得近?有大把的時間陪她?”

    海倫安慰他説:“包包是個小女孩,又是在這邊長大的,不懂生活的艱辛,也不懂人世的險惡,等她發現那個越南鬼子不是個好東西,她就知道你的好了。”

    “可是等到她嚐到越南鬼子的苦頭的時候,她的心也傷透了,我的心也傷透了,還有什麼意思呢?”

    “那你乾脆把她接到這裏來,兩個人不就在一起了?她不滿意你的,不就是兩個人不在一起嗎?”

    老闆嘆口氣:“沒用的,就是我把她接到這裏來,我還是沒時間陪她。以前我在‘柳椰’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她想出去玩的時候,正是我開工的時候,我要幹到晚上十一、二點,在有些餐館還要幹到半夜兩三點,我那裏有時間陪她去看電影唱卡拉OK?經常是叫BENNY車她來車她去。”

    她一聽到BENNY的名字在老闆的故事裏被提起,思維就轉了向,聽不見老闆的故事了,反而去想BENNY跟這事的關係。是不是BENNY跟包包好上了,被老闆抓住,才這麼老老實實地跟老闆來這裏打工的?她記得有次BENNY説他不喜歡做餐館工,她就問他:“那你怎麼還要做呢?”

    那次BENNY沒回答,是老闆代答的,老闆彷彿開玩笑一樣地説:“因為他欠我的。”難道就是這樣欠下了老闆的?

    她意識到自己思想開了小差,就收回思緒,關心地問老闆:“那你——準備怎麼辦呢?如果距離和時間是主要問題,你跑回去‘箍煲’還是沒法改變啊。”

    老闆説:“我回去還有別的事,我弟弟的事——”

    她聽見老闆又喝了一大口酒,吞得咕咕作響,急忙勸阻説:“老闆,快別喝了,喝這麼多酒,傷身體——”

    老闆感嘆説:“阿姨,還是你好啊,現在那些小女孩眼睛裏都只有錢,什麼感情不感情,都是見鬼的。我的包包拿着我給她的錢,跟那個越南鬼子到外面旅遊,我的綠帽子戴得大吧?”

    “你知道現在的小女孩是這樣的,就別為她們傷心了——”

    兩個人又聊了一陣,老闆的情緒似乎平靜了一些,有點不好意思地説:“阿姨,對不起啊,我是個口水佬,心裏又不開心,抓着你講了半天——”

    海倫真誠地説:“如果你跟我講講心裏會好受一些,你隨時可以給我打電話,我陪你講。”

    第二天,雖然老闆叫她再休息一天的,但海倫還是到餐館去了。店裏人看見她,都很吃驚,問:“你今天——不是休息嗎?”

    她説:“老闆説他昨晚喝了兩瓶酒,如果今天開車被警察抓住就麻煩了。我今天可以幫他去送餐,讓他休息一下,或者就在餐館乾乾。”

    她説完,看了一眼老闆,驚奇地發現老闆沒事人一樣,她想,他大概是那種先天不醉酒的。她説:“老闆你好厲害,喝了兩瓶酒還沒事人一樣,我——”她差點説出“我丈夫那麼愛喝酒,也喝不了兩瓶。”

    老闆若無其事地説:“兩瓶‘北酒’算什麼?再喝多一瓶都沒問題。”

    海倫聽了,只覺歎為觀止,説:“如果你沒事我就回去了。”

    老闆説:“不要慌,你到WAL-MART幫我買幾瓶‘北酒’回來,我今天晚上還要喝,喝了再找你聊天。”

    海倫問買什麼牌子的,老闆説“捶遍”什麼牌子都行,他相信阿姨的眼光。

    海倫在BENNY那裏拿了錢,跑到WAL-MART,找了半天也沒找到白酒賣,都是葡萄酒之類的,她問了WAL-MART的人,別人也説沒賣的。她回到餐館,報告説WAL-MART沒白酒賣的。

    老闆不相信:“沒有道理的耶,WAL-MART沒有‘北酒’賣?是不是想讓我把它的牌子砸掉啊?”

    海倫説:“真的,我問了WAL-MART的人,他們説從來不賣白酒。”

    BENNY説:“有沒有搞錯啊,WAL-MART連BEER都沒得賣?”

    海倫愣了,問老闆:“你説的是‘啤酒’?我以為你説的是‘白酒’呢。”

    餐館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老闆極度痛心:“阿姨啊,你的國語真的要好好操練一下了。”

    笑夠了,海倫説:“原來你是喝的啤酒,那肯定沒事了,不用我幫你了,我回去了吧。”

    BENNY叫住她:“等——一下。我煮早餐你吃。炒年糕,愛不愛吃?”

    她一聽到“炒年糕”幾個字,就覺得滿口生津,連聲説:“愛吃,愛吃,最愛吃炒年糕了。”

    他愛憐地看她一眼,象看一個貪嘴的小孩子一樣,問:“是不是好——久沒吃了?”

    “嗯,到了美國就沒吃過了,就是在國內,也沒怎麼吃,炒過幾次,還沒炒熟,已經炒糊了,所以——很久沒吃了。”

    他很得意地説:“我不會炒糊的,我炒給你吃。”他説着,就拿出幾節粵式香腸,用開水泡了一下,把上面那層薄薄的白色腸衣象脱衣服一樣脱了下來,解釋説,“這不是真正的腸衣,是人工的,不好吃,扔掉。”

    然後他把香腸切成薄片,放在案板上,再切了一些薑絲葱絲什麼的,拍了幾個大蒜,剁成蒜蓉,在鍋裏放上油,把薑絲蒜蓉什麼的炒了炒,再把香腸片倒了進去,很快就聞到一股甜香味。這之後,他又加了榨菜絲,白菜絲,綠豆芽等,炒了一會,盛在一個盤子裏。

    現在他才開始炒年糕,兩袋白白的年糕片倒進鍋裏,他很起勁地炒着,不時把鍋鏟放在鍋沿上磕磕。她看他往裏面放了醬油和蠔油,還有胡椒粉之類的東西。炒了一陣,又用筷子挾一點嚐嚐,很滿意地點點頭,把剛炒的香腸倒進去,再炒了一陣,問她:“你喜歡吃軟軟的,還是那種有點——起了鍋巴的?”

    她説:“我喜歡吃那種有點起了鍋巴的——”

    他就用一個小飯盆盛了一些起來,把鍋裏剩的那部分又炒了一陣,才用一個盤子盛了給她。她看見那些年糕片都有點黃黃的鍋巴一樣的東西,加上紅的香腸,綠的葱段,褐黃的榨菜,還有嫩白的豆芽,真是色香味俱全。

    幾個人都開始吃炒年糕,只有BENNY在接電話,她想跑到前面去幫他,他看見了,做個“不用”的手勢,就用頸子夾着電話,拖着長長的電話線,站在廚房的油鍋邊炸芝麻雞。

    陽光從餐館前門照進來,與光線較暗的廚房形成鮮明對比。他站在明暗交界出,一眼望去,象是一幅逆光照,背景很亮,而他只是一個剪影。他戴着一頂淺色的帽子,穿着白色T恤,洗得發白的牛仔褲,白色的運動鞋,腰上還繫着一個白圍裙,從頭到腳都顯得那麼潔淨、幹練、年青。因為腰上扎着圍裙,他的背象個倒三角形,從腰部以下一直到腳,都是筆直的。

    他一邊接ORDER,一邊靈活地翻動着油鍋裏的芝麻雞,然後他走到收銀機跟前,劈哩啪啦地按了一通鍵盤,嘴裏向客人報告TOTAL,手裏已經扯下收據,用訂書機訂在客人的MENU上了。

    一切都彷彿在一瞬間完成,把她看呆了。

    他轉身向着廚房,把剛才接來的ORDER喊給其它幾個人。喊完了,他走到她跟前,低聲問:“你在那裏傻呆呆地看什麼?”

    她不好意思地説:“沒看什麼。你——去吃年糕吧,我去看着前台。”

    他擋住她:“不用嘛,現在沒人。”他見她很起勁地嚼着年糕,就小聲問,“年糕好不好吃?”

    她連連點頭:“好吃,太好吃了。”

    “你喜歡吃,我天天炒給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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