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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星期五早上,海倫趕在上班前往家裏打了個電話,現在正是國內的晚上,女兒應該在家。

    電話鈴響了好幾聲,她才聽見有人拿起了電話,是女兒咪咪很好聽的童聲:“喂,你找誰呀?”

    海倫故意壓着嗓子説:“請問咪咪小朋友在不在呀?”

    “咪咪”在她家鄉話裏,就是“嬰兒”的意思。女兒剛生下來的時候,海倫和媽媽都照家鄉的習慣這樣叫,後來就成了女兒的小名。

    咪咪一下就聽出了她的聲音,興奮地叫道:“你是媽媽!我聽出來了。媽媽,你那裏是白天還是晚上啊?”

    這是咪咪最關心的問題,幾乎每次打電話都要問到,也許在她那幼小的心裏,覺得自己跟媽媽一個在白天、一個在晚上,是件非常有趣的事。

    “我這裏是白天,你那裏呢?”

    咪咪象報告重大新聞一樣告訴她:“媽媽,我這裏是晚上!天是黑的。”

    “哇,你那裏是晚上?謝謝咪咪告訴媽媽。咪咪在幹什麼呢?”

    “在給弟弟擦屁屁,媽媽你等一下,還沒擦完,弟弟還撅着屁屁等在那裏呢。”

    海倫正想説什麼,女兒已經放下電話,大概是給弟弟擦屁屁去了。女兒的早熟讓她一陣心酸,本來是賴在媽媽懷抱撒嬌的年紀,現在卻幹起了保姆的行當。她知道咪咪説的“弟弟”,其實是李兵的一個“乾妹妹”的兒子,叫濤濤,三歲不到。

    李兵的這個乾妹妹叫李虹,是李兵一個村子裏的,認了李兵的媽媽做乾媽。李虹是農村户口,但長得還不錯,就在Y市找了個丈夫,離開鄉下到Y市來了,有時找點工作做做,大多數時間是呆在家裏帶小孩。

    李虹結婚前經常到海倫家來,海倫的媽媽總説李虹跟李兵有點眉來眼去的,海倫也有這種感覺,但她懶得生氣,甚至巴不得他們兩個人能搞到一起。如果李兵跟李虹好上,那用她家鄉的話説,她就“脱禍求財”了,她一定好好謝謝李虹。

    問題是李兵並沒有離開海倫的意思,但時不時地又跟李虹打情罵俏,這是海倫最討厭的了。她對李兵沒有別的要求,只希望他乾脆利落,不要腳踩兩隻船。要搞婚外戀,就搞徹底,搞到離婚再娶的地步。如果不想離婚再娶的話,就乾脆不要搞,最噁心的就是又不願離婚,又要拈花惹草。

    她直截了當地把自己的意思告訴了李兵,但李兵説這完全是她多疑了。李虹是他的妹妹,他怎麼會跟妹妹發展那種關係?

    海倫説:“她只是你的乾妹妹,沒有血緣關係,為什麼不能?”

    李兵似乎很生氣:“這種亂倫的事也只有你才想得出來。”

    説歸説,後來李虹就沒怎麼到海倫家來了。但李兵把這個帳算到自己岳母身上,説一定是海倫的媽媽在裏面挑撥是非,不管海倫怎麼解釋他都不信。從那以後,李兵跟岳母的關係更不好了。

    海倫知道自己出國後,李虹經常到家裏來找李兵,説咪咪現在沒媽媽,挺可憐的,想來照顧照顧咪咪。海倫也不想管這些事,或者説也管不了,只要他們對咪咪好就行。但現在看來他們對咪咪並不好,完全是把咪咪當丫環使,居然叫一個五歲多的小孩替兩歲多的小孩擦屁股,做媽媽的幹什麼去了?

    咪咪給弟弟擦完屁屁,又回到電話上來:“媽媽,你開車怕不怕呀?”

    “媽媽不怕。”

    “如果我到美國來了,可不可以坐你的車呀?”

    海倫覺得淚水湧上眼眶來了,她連聲説:“當然可以,媽媽的車就是為咪咪買的,媽媽所有的東西都是咪咪的。咪咪,等你到美國來了,媽媽開車帶你到迪斯尼去玩——”

    她聽見女兒在對濤濤吹噓:“我媽媽有車,我媽媽説等我去美國了,就帶我到迪斯尼去玩——”然後又問,“媽媽,車子大不大呀?我想把弟弟也帶上——”

    海倫趕快回答:“車子大,都能坐下。咪咪,爸爸呢?”

    “爸爸在——”咪咪不説了,海倫知道丈夫一定是在打麻將,她説,“咪咪,去叫爸爸來聽電話——”

    她聽見咪咪在敲門,然後叫道:“爸爸,聽電話,是媽媽的——”

    李兵拿起電話,很親熱地大聲叫道:“海倫,正想給你打電話呢,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又在打麻將?”海倫沒好氣地説,“還叫咪咪給你們看小孩?你們那麼多人在屋子裏抽煙,對小孩子身體不好——”

    李兵小聲辯解説:“哪裏在打麻將,你又聽咪咪瞎告狀——”

    海倫趕快聲明:“咪咪沒告你的狀,是我自己猜的。”剛説完,就聽到裏間有人在叫:“老李,誰的電話呀?一上去就粘住了?該你摸牌了!”

    李兵似乎很尷尬,對海倫説:“幾個朋友聚在這裏玩一玩,老婆不在身邊,挺寂寞的——”

    海倫恨不得指着他的臉揭穿他:“你老婆在身邊的時候,你不是一樣迷在麻將上的嗎?現在倒把責任推到老婆身上來了。”但她沒有這樣説,而是儘可能心平氣和地説:“你老婆不在身邊,也就是咪咪的媽媽不在身邊,你如果覺得難受,咪咪就更難受,你多花點時間陪陪孩子,這樣不是對兩個人都有好處嗎?你看你們,大人在那裏打麻將,讓咪咪照看濤濤,她才五歲多,你怎麼忍心——“

    她聽見李兵壓抑着火氣,小聲説:“好了好了,你一打電話就是這種口氣,我現在搞得不敢接你電話了,現在有客人在這裏,你可不可以給我留點面子?”

    海倫不想再多説,只説:“你叫咪咪聽電話吧。”

    但她聽見一箇中年女人的聲音從電話中傳來:“小蘇啊,你不知道,你家小李這段時間多辛苦啊,又當爹又當娘,我們都説你這個丈夫真是找得合算,你在外面讀書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她聽出這是她丈夫一個老牌友的聲音,這個牌友姓樊,是Y大保衞科的一個副科長。雖然樊科長應該算是她的同事,但她還是因為李兵才認識樊科長的。李兵經常吹噓,説我不是你們學校的,我認識你們學校的人比你認識的還多。

    海倫知道李兵的牌友當中很少有出國的,所以大家都很羨慕李兵。她走的時候,很多牌友都來給她餞行,有的想到她這一走,很快就會把李兵也帶走了,居然淚眼婆娑,痛哭流涕;還有的囑咐了又囑咐,叫李兵出了國千萬把他們也辦出去。

    海倫覺得有點好笑,這出國的事,好像還沒有“牌友探親”一説,不過她不好掃李兵的興,因為他顯然很享受這種眾星捧月的待遇。後來她每次打電話回家,那些牌友都要搶上來説幾句,好像跟出國的人講兩句電話也是一種光榮一樣。

    海倫只好跟樊科長寒喧幾句:“樊科長啊,我知道李兵這段時間辛苦,不過在家裏打牌,這麼多人抽煙,對小孩子的身體不好——”

    樊科長説:“小李這也是沒辦法了,你不讓他出去打牌,他只好把人叫到家裏來打。他出去打的話,也得把小孩帶上,那樣的話,孩子一樣會受煙霧毒害,而且還得在別人家睡覺,哪裏有在自己家裏睡舒服呢?”

    海倫聽得氣不打一處來,這是什麼道理?難道就只有這兩條路?要麼就去別人家打牌,要麼就把人叫自己家裏來打,難道就不能不打?她知道跟樊科長説這些沒用,他們都是屬麻將的,麻將已經深入到骨髓裏去了,説的聽的想的都是麻將人的那一套,可以説是不可理喻。

    她想跟咪咪説話,又不好把樊科長趕下電話去,就説:“樊科長,我要上班去了,以後再跟你慢慢聊。你讓咪咪聽一下電話,我有點事要交待她。”

    她聽見樊科長在叫咪咪,但還沒等咪咪拿起電話,她就聽到一個大嗓門的男聲:“嫂子!你好啊,在美國過得好不好啊?我們都好想你喲。”

    這個聲音她也聽出來了,是李兵的另一個牌友,姓胡,比李兵小,所以總把李兵當幫主看待。她聽小胡説:“嫂子,你放心,我們都幫你監督李大哥,如果他不把孩子帶好,我們都不依他。不過他帶得挺好的,咪咪現在很乖,比你在家時乖多了——”

    海倫又是氣不打一處來,心想你們用高壓手段對付咪咪,她還敢不“乖”?她聽李兵説過,有時他們通宵在家裏打牌,打到天亮了,就叫咪咪到樓下的小餐館替他們買包子油條回來吃。李兵是把這當作他“教女有方”的例子告訴她的,結果把她氣昏了,餐館在街邊,離她家還有好幾百米,她怕咪咪被車壓了,又怕咪咪被壞人拐跑了。她叫李兵再不要讓咪咪去外面為他們買早點了。李兵答應了,但不知道他是不是陽奉陰違。

    海倫又把抽煙影響孩子健康的話説了一遍,希望能打動小胡,讓他們自覺地少到家裏來打牌,或者自覺地少抽煙。小胡説:“嫂子,你別擔心,現在因為是晚上,所以孩子在屋子裏,白天的時候,李大哥都是叫咪咪帶着濤濤到外面去玩的,不會污染到孩子——”

    這次海倫實在不能忍受了,厲聲説:“小胡,你幫我把李兵叫來聽電話。”

    李兵拿起電話,問:“又是什麼事呀?”

    “你怎麼能讓咪咪帶着濤濤到外面去玩呢?兩個小孩子,沒大人跟着,讓別人拐跑了怎麼辦?”

    李兵辯解説:“誰説我讓他們自己到外面玩了?我都是跟着的——”

    “小胡説的,如果你沒有,他會編一套出來?”

    李兵似乎有點惱羞成怒:“你今天打電話就是為了找我的岔子?你這麼不放心,乾脆回來自己照顧好了——”

    “我會回來的,如果我回來的時候,孩子有個什麼——閃失的話——”

    李兵匆匆説:“你在那邊好好讀書,我會把孩子照顧好的。BYE。”説完,就掛了電話。

    海倫知道李兵在人前是很要面子的,既不想讓人看到兩人關係不好,又不想讓人看到他怕她。她也有點後悔剛才説話不太客氣,雖然他DESERVEIT,但她怕他呆會在咪咪身上出這口氣。她趕緊又打個電話過去,竭力温柔地告訴李兵,説我昨天上午剛用快件給你們寄了些現金回來,你換成人民幣了,給你自己和咪咪買點衣服,買點好吃的,也給奶奶一些錢。

    李兵似乎很感動,連聲説:“謝謝,謝謝,你在那邊打工也不容易,以後就不用寄這麼多錢了。孩子的事你不用擔心,我是她的爸爸,我會不心疼她?”

    海倫鬆了口氣,至少沒把李兵搞發毛,不然的話,咪咪的日子就難過了。

    等她趕到餐館的時候,十一點已經過了。她有點不好意思,雖然老闆説了,她只要十二點以前到餐館就行,但她覺得老闆越是這樣照顧她,她越要自覺,不然就是辜負了老闆的信任了。

    她走進店裏,總覺得有點異樣。剛開始,她的腦子還在轉家裏的事,沒發現到底是什麼異樣,過了一會,她才明白過來,是沒看見BENNY。

    不知道是怎麼的,她不好意思問店裏的人BENNY到哪裏去了,如果是別的人不在,她馬上就會問大家了,但因為是BENNY,她就問不出口。她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怎麼對BENNY好像有點另眼相待一樣。

    她着手收拾前面的店堂,店子小,她既是接單的,又是收銀的,而且是WAITRESS,所以前面那塊該她打掃。因為是外賣餐館,堂吃的客人都是自己到櫃枱前來點餐,付了錢,就坐在桌子邊等。餐做好了,她用一個長方形的TRAY端給客人,一般沒小費。

    她又把放飲料的冰櫃加滿,把櫃枱上放SAUCE和刀叉的地方加滿。等她把這些清掃和準備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BENNY還沒來。她聽老闆説過,其他人每週休息一天,但他跟BENNY兩個人不休息,因為他們是頂樑柱,餐館離了他們不行。

    她忍不住問:“老闆,BENNY呢?”

    老闆正在用一把鋒利的小刀剖開大蝦的背,把裏面那條黑黑的東西弄出來。聽到她的問題,老闆頭也不抬地説“BENNY回紐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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