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調爵士真該開個懶人減肥門診的,比起憂鬱症,那裏才是真正的錢坑。
想想,一個大胖子睡一覺醒來,發覺自己滿身大汗躺在仰卧起坐專用的斜板,腹痛如絞,因為剛剛已經連續做了一千下的仰卧起坐,這不是相當迷人的健康瘦身嗎?又例如在恍惚的人羣中驚醒,發現自己不可思議地完成了馬拉松大賽,有比這種催眠療法更能對抗懶惰的肥胖處方籤嗎?
想着想着,我拖着運動後疲憊卻又出奇清爽的身子走到熟悉的咖啡店。
等一個人咖啡。
一間在任何美食雜誌、城市地圖裏都遍尋不着的小咖啡店,只存在熟客記憶裏的古怪傳説。來到此處,想説點話的意思大過於想喝杯東西。想點東西的慾望大過於你真的喝掉它。
“今天來點什麼?”老闆阿不思隨口問,將一塊我沒點的蛋糕遞給我。
“來一杯血流成河之殺手特調吧。”我坐在老位子,不客氣吃着招待的蛋糕。
這間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老位子。每個人都在尋找獨屬自己的座標。
也所以,所有的老客人每天都在亂點咖啡,算是證明自己的獨一無二。
“要加子彈嗎?”阿不思冷冷地問。
“——加兩顆好了。”我皺眉,很懷疑又很期待等一下會看到什麼東西。
阿不思轉身去調弄我的血流成河特調,態度還是那麼地酷,我忍不住讚嘆,如果她去當殺手,一定也是相當有個人風格的高手吧。
我逕自走到櫃枱跟工讀生小妹打招呼,向她要了一大杯冰水。
工讀生是兩個月前報到的大學生韋如,紮着裝可愛的馬尾,她的特色是老在笑,這是好的習慣,因為無論是我的委託人還是我的目標,鮮少在看到我的時候還笑得出來。我大概是喜歡看她一直笑的關係於是老愛找她講話,一改我總是在咖啡店裏翻雜誌嚼空氣的習慣。
在上一次閒談中我知道她家是在賣馬桶的,還很殷勤地向我介紹了好幾組適合不同大便風格的馬桶,要不是殺手時期遺留下的警覺調調,讓我不想讓人知道我住在哪裏,向韋如買一座免治馬桶倒不壞。
“怎麼衣服皺成那個樣子啊,還流那麼多汗?”韋如看着我推回空杯,再幫我倒了一次冰水。
“剛剛在街上有個老奶奶皮包被搶了,日行一善是我的家訓,我只好義不容辭衝去追歹徒,後來追累了,就進來喝杯咖啡。”我這次喝得慢些。
“那老奶奶呢?”韋如歪着頭。
“什麼老奶奶?”我瞪眼。
“你都亂講。”韋如哈哈笑。
“你們不也亂調咖啡。”我彈了彈馬克杯。
我們隨便聊着韋如的大學生活,討論她到底應不應該退選一個機掰老學究的通識課,以及該怎麼一個老是用她洗髮精與潤髮乳的小氣室友相處。
阿不思端來我的殺手特調。
深紅色的液體裏漂浮着半片荷葉,底下沉着兩顆花生米。放下就走。
“——”我深呼吸,憋氣喝了一小口,味道當然百味雜陳,但比起之前的經驗還不算太壞,只是不曉得幾個小時後會不會讓我鬧肚子。
“蔓越莓?”我閉上眼睛,感覺殘留在舌尖上的滋味。
“蔓越莓,加上微酸的藍山咖啡。”
阿不思坐在蘋果電腦前上網,連頭都沒有抬起來。
韋如好奇地研究我的表情,我故意裝出非常難喝的模樣,逗得她哈哈發笑。
“對了,九十九先生,你到底是做什麼的啊?”
“算是城市運氣系統規劃吧。”我認真道。
“啊?什麼?”
“城市運氣系統規劃,是最近立法院剛通過在行政院經濟部底下的專案,一共編列了十年的預算。簡單説起來,就是研究各個鄉鎮城市的民間運氣是如何自然運作的,通過大量數據的計算去標示每個行政區域、甚至小街小巷的運氣指數,最後得知哪些地方是所謂的福地。”
“統計運氣?”韋如疑惑的模樣,像只貓。
“你不相信運氣?”
“相信啊,只是聽起來好神喔,工作內容是怎麼一回事啊?”
“你覺得運氣的指標是什麼?一個人發生了什麼事可以説他運氣好?”
“撿到錢啊,蹺課沒有被點名啊——”
“還有?”我提示韋如。
“中樂透!”韋如吐出舌頭。
“冰雪聰明喔。透過台北銀行的保密資料,我們把每一期的樂透與大樂透的頭彩、二彩、三彩得主的居住地與彩卷購買地點統計起來,然後納入獎金金額為主要參數,這還不夠,我們還會統計獎金超過十萬元以上的各大活動獎金得主,將這些幸運兒一網打盡,用探勘的方式詳實側寫每個地段的運氣值,最後交給中研院建立模型。”我扭動脖子,擺出中年男子特有的事業滄桑,説:“呼,我們公司承包下大台北地區的所有路段,這陣子可真夠累的。”
“好奇怪喔,知道運氣以後可以做什麼啊?”韋如傻傻地笑。
“哈,當然是拿來作都市重劃的科學依據啊,知道哪些地段的運氣指數高,就可以將重要的金融大廈、電影城、貿易商圈、百貨公司、甚至是政黨指揮中心設在那些地段,將有限的資源做充分的發揮啊。”我露出神秘的笑,嚼着咖非裏的花生米:“這些資訊可值錢得很,不少財團打算從我們這裏挖到第一手的資料,好提早標購土地呢。”
韋如一時沒有接腔,我也沒有説話,只是盯着她的臉看。
“屁咧。”她突然大笑。
“哈哈。”我聳聳肩。
説着説着,我的血流成河殺手特調也喝完了。
真是愉快的夜晚,我吹着口哨離開等一個人,攔下計程車回家。
坐在後座,我研究起自己。
我從沒問韋如交了男朋友沒。雖然對我來説她年紀太小,追求交往這類的念頭壓根沒在我腦子裏出現過,但如果知道正妹名花有主了,聊起天就會少了那麼點興緻。
乾脆不問,樂得欣賞她沒有主人的笑。
“司機先生。”我脱下鞋子,橫躺在後座。
“?”司機看着後照鏡。
“隨便繞,花半個小時再到我剛剛説的地方就好。”
我閉上眼睛。
四天後,我打開報紙,頭版登着鴻塑集團的當家二少爺意外死亡的消息。
由於超速過快,鴻塑二少的林寶堅尼跑車在濱海公路失速打滑,衝破柵欄摔落懸堐,第一時間死亡。初步勘驗死者體內並無酒精反應,不排除有自殺可能。據悉,並沒有人知曉鴻塑二少開車原本的目的地到底是哪裏。
第五天,報紙的頭版出現鴻塑集團的王董事長從國外飛抵台灣處理兒子的後事,多日未明的行程終於曝光,原來王董在歐洲秘密進行了一筆手機晶片代工的大生意。
可歎的是,再多的錢也無法喚回兒子的生命。
“然後,股價漲停板呢。”我看着手機裏的即時股票資訊。
貪財。
我前天一口氣在鴻塑股價位於低點時買了三十張,我想依照王董再度出現的時間,這一筆利空出盡的跌多漲回還是要賺的。而且,鴻塑可是連兒子都可以宰掉的強人,所精心豢養的企業怪獸呢。長期持有,可以拿來當我的養老金。
“鴻塑還得再死幾個人,但那應該無關痛癢吧?”我胡思亂想着,走到便利商店,用atm匯了一筆漂亮的款項給催眠殺人神乎其技的藍調爵士。
原以為事件就此落幕,卻沒想到這只是失控的開始。
已有三天了,我發覺自己被盯上了。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盯擾感,我並沒有看見任何可疑的人出現在附近,或是有什麼具體的證據顯示我被監視了。我只是偶而聽見非常細微的拍照聲,卻也很不確定。我沒有g的貓耳。
身為殺手,或殺手經紀人,我必須多疑,但我的資歷讓我與歇斯底里這四個字保持距離。我確認最近發生的事,歸納了幾個可能並排除剩一。難道是王董想要殺我滅口,所以派了另外一組殺手等着取我性命?一想到這裏我頭皮發麻,我並不是殺手神話,我是一個會死掉的人,尤其我知道絕對不能看清殺手這一行裏的任何人。
這種監視的無名壓力持續到第五天,我終於找到了原兇。
那天早上,我在等一個人咖啡裏看報紙吃早餐,王董突然精神奕奕走進店裏,一屁股坐在我對面,手裏還拿着一個大皮箱。
“九十九先生,這裏安全嗎?”王董快速伸出手。
我愣了一下,手才伸到一半,王董就不耐煩地轉手拍拍我的肩膀,力道沉猛。
“我想是安全吧。”我的腦子裏迅速轉了一些東西。
比起我們上一次見面,王董這次出場沒有任何噱頭陣式,甚至連一個參隨也沒,讓我大感驚訝。但我腦子裏轉出來的東西,讓我非常火大。
這裏不該是王董出現的地方。
“王董,你派人監視我?”我瞪着他。
“是。”王董答得很乾脆,甚至,有一種“果斷”的硬氣。
“説。”我冷冷道。
“我必須觀察你這個人,確定你是不是足以擔負我所交代的任務。你放心,我覺得你的確是個能保密的專家,任務之外的生活也很單純。某種意義上,你就如你所言,是個非常優秀的經紀人。”王董用老闆對員工的態度説話。
“這次是什麼單子?”我有點不快,但還是保持業務的風度。
“不是單子,是任務。”
“well,任務。”我放棄。
“九十九,你對正義的理解是什麼?”
“沒有特殊的見解,跟一般人一樣吧。”
“很好,我對正義也沒有獨特的見解,一般説來,獨特跟偏頗常常是一體兩面,都很危險。”王董毅然決然找到我們之間的共識,略顯亢奮説:“如果把正義比喻成市場,找出最多人對正義的共識大區塊,就是正義真正的定義。”
“我們家殺手賣的,並不是正義。”我察覺到王董話中的隱意,趕緊説道:“殺人就是殺人,理由不是我們找的,所以即使有正義這種報償,我也不想拿。錢,錢才是殺手正當的報酬。”
“這你放心,錢我有的是。”王董根本不必拿出支票,嘴巴里的數字就很有效力。從皮箱裏拿出好幾本八卦雜誌、以及成疊的報紙剪報,示意我翻看一下。
我一邊看着王董拿過來的資料,一邊覺得納悶。
王董在跟我説話的時候,完全看不到一絲兒子新喪的悲傷,這讓我有點毛骨悚然。某種聯繫上,我也算是殺害他兒子的共犯環節,而他的愛兒死沒幾天,王董看着我時還能如此滔滔不絕,真的不同凡人。
至於資料,還真是一點都沒特色,主要就是最近弊案纏身、被在野黨猛烈炮轟的前總統府秘書長汪哲南一連串的負面報導。汪哲南被某週刊拍到在曼谷賭場接受廠商招待一擲千金的畫面後,纏在他身上的弊案就像沾在鞋底的爛口香糖,怎麼也刷甩不掉。
我假裝仔細翻看,等待王董自己開口。
“這個人,身為國家器重的權謀人物,現在卻被弊案打得千瘡百孔,差點連執政黨整個信譽都給拖垮,今天早上總統最新的民調已經降到了百分之二十,這樣國家機器還能順利運作嗎?做官跟做生意不一樣,做官要對全民負責,做的事得對得起老百姓。結果,你看看?”王董從激動轉為嘆息,身子後仰靠着椅子,我真怕他肥大的身體把椅子給坐垮。
“嗯。”我應道。
“九十九先生,你看財經雜誌吧?”
“看。”
“那你應該知道,我是一個白手起家的平凡人,努力奮鬥了二十多年,才打下了鴻塑集團的基礎。汲汲營營,就是想讓鴻塑集團成為世界級的企業。”王董看着左手的斷指,説起自己的心路歷程
“你做很好。”我翻着雜誌,偷看裏面的比基尼女郎。
“但,最近我其中一個兒子出意外死了。”王董深痛地説。
我猛然抬頭。
好一個,出了意外死了。
“這讓我想到人生變幻無常,活着的價值是什麼?一個人過世之後,除了帶給家人傷心之外,到底有沒有改變了這個世界什麼?他在世的時候,有沒有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王董像是念着心靈雞湯系列的低喃,説:“坦白説,我很羞愧。一個富可敵國的人,竟然沒有真正做過一件好事。”
王董左手的斷指顫抖着。
“等等,我記得上個月的今週刊才刊登過你捐了一大筆錢,給大陸偏遠地區蓋小學的報導嗎?還有你不是計畫要捐一筆鉅款給門諾醫院——”我不解。
“九十九先生,我們做生意的要正當報税,你們殺人都是收現金的懂個什麼?捐錢捐地捐字畫,還不都是扣抵税金的手段,對鴻塑集團的名聲也是大有幫助,只要丟錢在大陸蓋學校,工廠流出去的廢水就沒人敢多一句廢話。”王董的語氣一轉變得很嚴厲,好像我做錯了什麼事。
我只好點點頭。
“我這輩子從沒做過真正的善事,所作所為全部都是為着自己、為着鴻塑着想。更別提我那早夭的兒子,他的死,一點價值也沒有,他哪來得及做些什麼好事?”王董又變得很感傷,搖搖頭説:“我想替他積點陰德,也想讓自己將來嚥氣的時候,不要盡是一身的銅臭。”
我瞭解了,但也更迷惘了。
“我有的是錢。錢沒什麼,但錢一多,團結就是力量。”王董努力從悲慟中掙扎爬起,有點亂用成語説道:“有些人活着對國家社會好,有些人,則是死掉了對國家社會好。我想了很久,失眠了好久,終於下了這個決定。”
“——你打算?”我拿起雜誌,將汪哲南一擲千金的照片對着他。
“為民除國賊。”王董像是個慷慨赴義的烈士。
我的天,這個台灣境內最有錢的企業家,居然坐在我對面硬生生成為了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烈士。
而我,一個殺手經紀,真的要淌進跟政治有關的醜聞裏,讓原本就濃得化不開的醜聞加上血腥的企業暗殺醜聞嗎?
“王董,你這個想法什麼時候開始有的?”我用説話掩飾我的心煩意亂。
“五天前。”王董想都沒想。
是啊,你也足足派人盯了我五天,搞得我心神不寧。
我説過,我是一個殺手經紀,上門的生意沒道理雙手推擋回去。但要命的是,我的委託人的腦子似乎不大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而且,牽涉到政治的暗殺後果往往讓人難以忍受。尋常的無良立委也就罷了,總統在上次大選前挨的那一槍不知道是哪個腦殘白痴乾的,國安局沒日沒夜監聽打探,差點把正個職業殺手界翻了過來,險些查到我頭上。
“王董,你有兩件事情必需知道。”我無法推單,但總能迂迴提醒一下我義憤填膺的委託人。
“説吧。”
“對你來説,這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鴻塑集團。”
“你知道如果你買兇殺死錢總統府秘書長這件事曝光,對整個鴻塑集團的打擊有多大嗎?”我隨便説道:“股價起碼連跌一個月,這是不是危言聳聽王董比我更清楚。”
“不可能。”王董斬釘截鐵。
“喔?”
“我相信九十九先生,一定不會讓我身處險境。”王董非常嚴厲地看着我:“若非看中你的專業,我也不會把這麼艱辛的任務將給你。”
好吧,我只能舉雙手投降。
這個父親想要替死去的兒子做點好事,於是把小愛昇華成大愛,為台灣除國賊。好,真是好得聒聒叫、別別跳。
你精神失常,我也沒好到哪去。
我嘆了口氣。
“第二,汪哲南已經被檢調單位帶走,你知道要殺掉汪哲南有多困難嗎?”
“派幾個不要命的殺手去看守所幹掉他,或是買通幾個卡債高築的警察在看守所把他吊死,雖然過程辛苦了點,”
這種做法,真的是非常正義啊——真想這麼挖苦他。
“沒有不要命的殺手,也沒有那麼白目的警察。”我循循善誘,説道:“數字週刊不都寫了,調查局聲稱要拿汪哲南的名字重新擦亮調查局的招牌,你想,汪哲南身邊現在有多少個調查局的幹員,正拿着桌燈照汪哲南的眼睛,照得他眼睛都快瞎了,什麼都要招了。”兩手一攤,補充道:“我從事犯法的行業,但我也從不藐視法律偶而發揮的那些作用。”
“九十九先生,你太天真。”王董很不爽。
“啊?”
“依我看,汪哲南現在在看守所裏多半是在吃魚翅,啃鼎泰豐的小籠包——那些東西還是調查局局長跪在地上喂他的!”王董怒目而視,彷彿汪哲南就坐在他面前。
“總之這個案子全國矚目,不是説幹就幹的。”我苦笑。
“葉素芬那個案子不也全國矚目,還不是照樣被月給殺了。”王董雙手抱胸。
“説的好,其實汪哲南如果繼續再禍、國、殃、民下去,遲早會排上月的獵頭網站,你又何苦自己花錢把這種人、人、得、而、誅、之的國賊給幹掉?不必嘛!”我已經數不清自己苦笑了幾次。
其實我很清楚,汪哲南這種程度的敗類,要排上月的獵頭網站還差了一百光年。即使是在野黨的死忠支持者,也沒有被洗腦成集資除掉一個貪官的程度。
“遲來的正義,不是正義。”王董用拍板定案的語氣説道。
我也不想爭論了。
沒有殺不死的人,只有付不起的價錢。我們的行話。
“這個單子我接了,不過做生意要撥算盤,王董,多久以內成局?”
“兩個禮拜。”
我閉上眼睛,快速在腦子裏將旗下的殺人高手快速瀏覽了一遍。
太艱難了,兩個禮拜的時間根本不夠。
每個殺手都是人,都有極限,要在這種困難的環境殺掉汪哲南簡直不可能。即使是月,也得花上好幾個禮拜觀察葉素芬的縫隙,還有傳言月在那次行動中受了重傷。每件事都有他的代價,引述自歐陽盆栽的經典名言,絕對不假。倒吊男?不行不行,他太膽小,也太保守。
三個月小姐?哀,我看不出美人計在這種情況能派上多少用場?
鬼哥?不行,他太老了。他雖然有天分,但畢竟還是個生手。
龍盜——絕對不行。他老覺得自己是藍波,才會把線上遊戲上俗爛國中生等級的命名拿來當藝名。把這個單子交給他,肯定一大堆無辜老百姓一起送命。
將軍——noway!他是着迷大爆炸的瘋子,會想到他我真是瘋了。
不夜橙?他是很可靠,但殺得了目標,卻不見得有逃出去的方法。
隱藏在記事本里的所有名字跑馬燈在我心底轉了圈,各有各的優秀與缺點,但重點是,他們的極限都不足以跨過重重封鎖,抽乾汪哲南的呼吸。
還是玩組隊?像missionimpossible一樣將幾個不同才能的殺手湊在一起,團隊合作想辦法殺死汪哲南?沒有意外,我的腦中閃過藍調爵士以壓力輔導的角色進入看守所,與汪哲南私下面談的畫面。説來説去,還是隻有藍調爵士才有辦法、或者是身分做到。如果藍調爵士需要幫手,我再提供人選吧。
“也行,不過我需要一個月。”我在雜誌上寫下一個數字,倒轉給王董看。
“不行,汪哲南這種垃圾多活一天,台灣就會多亂一天。”王董連看都不看。
我有點火大。
“兩個禮拜也行,只要你開一張一億元的預付支票給我,我花十天從中東走私肩負式針刺飛彈過來,再花三天請高手操作飛彈,抓時間從附近高樓直接毀掉整間看守所,碰!一下子幾十個調查局幹員跟警察跟着汪哲南碎得到處都是。”
我瞪着王董,這是我第一次跟客户這麼説話。
王董本來就要出聲答應,但看我的臉色不對,終於還是按捺住,勉強説道:“好,一個月就一個月。你要的數字我立刻填給你。”
拿出支票,王董寫了一個大約兩倍的數字。
我收下,將塞滿報章雜誌的皮箱闔起,回給正義感十足的王董。
鴻塑集團想要成為世界級企業要忙的事可多,大忙人王董卻沒有立刻起身就走。他的眼神透露出他很介意我剛剛的態度,實際上我也在反省自己的失態,尤其是看到王董在支票上寫的數字後。
“殺了執政黨的貪官,你一定以為我是傾向在野黨的吧?”王董皺眉。
“不。”我失笑。
“所以,再給你一張支票吧。”王董又掏出一張支票,隨意寫了個數字。
我看着支票,一時之間不知該不該收。
“在野黨的爆料王邱義非,也請你多多關照了。”
王董非常認真地説:“這次國賊汪哲南栽跟頭,爆料王邱義非功不可沒,但我也徹底研究過了,台灣政壇的是是非非塞滿了整份報紙,搞得老百姓對政府失去信心、股市一蹶不振,這個爆料不經嚴格採證的政客要付一半責任。”
我都説不了,你想宰了一隻老虎我也不會認為你是在替羚羊出頭啊。而且,你對殺掉汪哲南的理由採證也沒有高明到哪去。
不過我會點頭。
於是我點點頭,又點點頭。
然後又點點頭。
“有句話説得好,政治無賴漢最後的堡壘,就是愛國。現在爆料王可以鞠躬盡瘁了,他唯一還能報效國家的方式,就是提早進拔舌地獄。”王董振振有辭,正氣浩然的模樣完全不容我質疑。
“的確如此。”我欣然。
我説過一百次了,上門的單子沒道理不接,該拿的錢沒拿,運氣會變差的。重點是,這個自以為是的爆料王好殺多了,一天之中隨便都有五六十次待宰的縫隙。
“為了避免汪哲南的事情變得更複雜,我會把爆料王排在汪哲南之後。”我收下支票,笑笑:“王董慢走,一個月後等着看報紙吧。”
王董滿意離去,我看着他肥大壯碩的正義身影打開門,突然想起一件事。
“王董!”我站起來。
他一手扶着門,一隻腳踏着門檻。
“如果我發現自己被監視了,我會撕掉你的支票。”我微笑,但嚴肅。
王董微微點頭,氣宇不凡走了出去。
我坐下,將最後一口三明治塞進嘴裏。
燙手山芋。
真的是燙手山芋。
我嚼着冷掉的三明治,凝重地摸着口袋裏的記事本。
唯一的安慰,就是那兩張蠻像樣的支票。
但錢這種東西,説起來還真可笑,實在話我根本不需要這麼多數字。我只是在克盡我的職業道德罷了。
我想起了歐陽盆栽。
他是個專靠黑心騙術宰人的殺手,為了騙盡任何不可能被騙的目標,他看的書比我看的報紙還多,博學多聞相當有名,説話也很有趣。為了常常跟他聊天,我多次想延攬他為旗下的特約殺手,但他總是百般推辭。
不過我們很投契,因為不同於將蟬堡當作私密個人經驗的殺手,歐陽盆栽與我會分享彼此拿過的蟬堡內容。
對了,得提提蟬堡。
蟬堡是殺手的神秘報酬。邪惡,珍貴,絕對的古怪。
蟬堡是一篇題材詭異的小説,沒有人知道蟬堡是誰寫的,只知道每一個殺手做完事後,都會在信箱、門縫、窗沿、甚至抽屜,收到一隻信封,信封裏裝了蟬堡裏的某一章節。不強迫你閲讀,但絕對包準你收到。據我所知沒有殺手不對蟬堡的內容着迷的。
就像秘密結社的內在連結,只有殺手才能得到蟬堡,卻沒有一個殺手能夠追蹤得到蟬堡的出處,與投遞的方式。殺手沒有公會,因工作關係幾乎個個都是獨行俠,但蟬堡的存在卻讓殺手有種共同的默契,共同印證的存在感。
每個殺手終其一生都不會收到重複的蟬堡。
每個殺手收到蟬堡的次序都不會一樣。斷簡殘篇,跳脱倒置。離題了。
有一次歐陽盆栽在酒吧裏東拉西扯,提起了西方資本主義的興起。大概是看我聰明,他講的東西非常生硬,硬的程度大概是這樣的:
基督徒在上帝面前是非常渺小的,對於能不能進入天堂這件事大家一直非常惶恐,某人如果拼命做了許多好事,完全不能保證他就能夠獲得上帝的垂青,因為“做好事w天堂”這樣的連結意味着能否上天堂並非由上帝決定,而是由個人的行為決定,這種想法實在是太藐視上帝了。
“水到渠成,預選説就跑出來了。”歐陽盆栽又叫了杯馬丁尼。
十六世紀的宗教家喀爾文提出了預選説,認為一個人能否上天堂,英明的上帝早就事先決定了,也就是“選民”。所以某人終其一生做盡好事,都未必能夠舔到上帝的腳趾,因為你的所作所為並無法改變你的命運,上帝並沒有給你門票,你不過就是一個日行一善的好人,而非一個得到眷顧的選民。
既然命運早定,就表示大家都可以胡作非為了嗎?不,正好相反。
每一個人,都必須假定自己是上帝的選民,並且努力地證明自己自己具有選民的資格,因為得到眷顧的選民天生就想要榮耀上帝,並且具有榮耀上帝的能力。於是榮耀上帝不再是口號,而是一種很實際的“自我驗證”。如果你不自我驗證,就等同你自己都不認同自己是上帝選民,那麼你也就真不會是……
“不能上天堂,多可怕!”歐陽盆栽笑笑。
“我可從沒想過去那種地方。”我才不在意呢。
自我驗證的過程充滿了宗教邏輯跟複雜的文化因素。
原本“賺錢”這件事充滿了罪惡的特質,於是人們工作只是為了温飽,食物夠吃了人們就不再下田,生活悠閒比什麼都重要,某種層面賺錢就等於是貪婪的表徵。
但因為睿智的上帝必然賦予選民優秀的能力(為什麼要給優秀的能力?當然就是為了讓選民用這種能力宣揚上帝的偉大),所以新教徒認定要用優秀的能力不斷勞動,並發展出有效的工作能力,理性經營事業,並在過程中節制個人的慾望,將所有的工作獲得再投入生產的環節,以期望更大的獲利。
而“賺錢”,就順理成章成了非常客觀的“成果”。
“結論是,新教徒認為在塵世間的最高表現,就是在經濟上獲得最大的成功,錢賺得越多就越能證明自己就是上帝的選民,從此人們賺錢有了強大的、正當的理由啊。於是資本主義一飛沖天,變成一頭吞食世界的大怪獸。”配合誇張的手勢,歐陽盆栽説得眉飛色舞:“這當然是新教徒始料未及的演化!”
“喔。”就這樣啊,我笑笑。
歐陽盆栽要説的,還不僅於此。
“九十九,你不覺得殺手的工作,很像新教徒嗎?”他有點醉了。
“殺手是活得很命運,但跟拼命想證明自己可以舔上帝腳趾的新教徒,比起來還是天差地遠吧。”喝着酒,我輕易地反駁:“新教徒想榮耀上帝,但我可不認為我的工作是為了取悦魔鬼。”
歐陽盆栽趴在桌上,看着手中搖搖晃晃的空杯。
“九十九,這幾年宰了好幾個人,我真他媽的不缺錢。”他的話裏冒着泡泡。
“我銀行裏的數字也夠了。”我同意。
“所以,你説,我們他媽的繼續殺人是為了什麼?”他的額頭頂着桌。
“不是賺錢?”我有點迷惘。
“當然不是。對新教徒不是,對殺手也不是。”歐陽盆栽閉着眼睛,迷迷濛濛説:“我們繼續殺人,就是因為殺人是我們的職業,殺人殺得準時、收費又公道就是職業道德,這人一殺就他媽的停不了,在制約完竟之前,我們都得克盡職守。”
“那我們到底在為了誰殺人?魔鬼?還是殺手之神?有這種東西嗎?”
“九十九,你就是一個傻。”歐陽盆栽嘲弄。
“説清楚不然我殺了你。”我恐嚇,手比着槍形壓指着他的背。
“我們殺人,就是為了有一天不殺人。”他哈哈笑。
“啊?”
“不然制約存在的意義是為了什麼?”
他説完,就睡着了。
每個殺手從殺死第一個人那天,就在等待制約來臨。
殺人,就是為了有一天不殺人。
歐陽盆栽,你真他媽的喜歡把話説得亂有哲理……害我覺得自己以前殺人的時候真像個詩人。
韋如這個時候像兔子般跳了過來,幫我收拾桌面,併為我添了點水。
“九十九先生……”韋如怯生生問道。
“嗯?”我精神一振。
“剛剛那個人是不是大企業家啊?我好像在哪本雜誌看過。”韋如抓抓頭。
“對啊,你沒看錯,他就是鴻塑集團的王董事長。”我裝作沒有什麼。
“對對對!就是他!九十九先生好酷喔!跟大人物講話耶!”韋如睜大眼睛,語氣非常興奮。
“哈哈,哪有什麼,你沒看我們兩個臉色都不大好嗎?”
“對耶,所以我都不敢過來問他要吃什麼,不過他那種大人物找你做什麼啊?偷偷告訴我喔!”韋如自己坐了下來,滿臉期待。
“你這麼聰明,你猜?”我逗着她。
“我猜不到。”她搖搖頭。
“當然是為了那個城市運氣系統規劃的大案子啊。”我嘆氣。
韋如的表情很嚇,完全就是看見河馬逛大街的模樣。
“真的假的!我還以為你騙我的!”
“事情的起因是,王董的兒子前幾天出意外死了,消息刊得很大。”
“我有看我有看。”韋如充分表現出一個好聽者的本色。
“世事難料,千金難買運氣好。所以王董開始重視起風水這類的事,想要買下一些財氣十足的黃金地段蓋工廠。他這種人財大勢大,想要比政府更早取得我們公司的資料還不簡單?只是我們跟行政院簽下了保密條款,王董的強勢作風讓我非常為難哩。”我愁苦地説。
“嘻嘻,可是我有看到你收了他支票喔!”
“噓。”我像是做賊一樣,使了個得意的眼色。
韋如猛力點頭,舉起手:“我發誓我不會説出去的。”
我心一動,想起我還沒有摸過韋如的手。
“打勾勾。”我伸出手。
“打勾勾。”韋如表情堅定。
手指勾手指。
比起為民除國賊——跟女孩之間的約定,才是真正價值的交易啊。
第二天,我又掛了藍調爵士的憂鬱症門診。
事實上我也很憂鬱,因為我從來沒有在一個月內找過藍調爵士兩次,他並不是這麼熱衷殺人,他有高雅的“兼差”,還有很具品味的舒適生活。我覺得自己是來帶給他困擾的。
輪到我的時候,診間門打開,走出一個穿着入時、模樣甜美的女人。
女人通紅的臉上帶着曖昧的笑,讓我站在走道上,忍不住把頭看歪了。
“還不進來,上次的處方籤下得不夠重麼?”
藍調爵士站在門後,吃着手裏的蘋果。
“有你的,怎麼這麼會挑病人啊。”我嘖嘖,將門帶上。
藍調爵士吃着蘋果打量我,滿臉狐疑。
我是有點不好意思,但我畢竟是帶着一大串數字來訪,還有些氣勢。
“上次你做得很好,真好,無懈可擊。”我讚許,屁股往大沙發摔下。
“等等,上次的單我還有三個人沒宰耶。”藍調爵士瞪着我,説:“你該不會是忘記了吧,那幾個人可不能同時意外死去,太顯眼了。”
“暫時忘了那些人吧,我這裏有個十萬火急的快單。”我看着達利的仿畫。
“有多急?死辰是明天?”他嚼着蘋果,清脆的聲音在他的嘴裏喀喀響。
“一個月。”我深呼吸。
藍調爵士皺眉,看着手中半顆蘋果説:“有這麼難殺?”
我從外套口袋掏出一架用報紙折成的紙飛機,滑手射了過去。
他輕輕接住,拆掉紙飛機,看着上面的新聞。
藍調爵士瞪着我,狠狠地瞪。
然後他將手中沒吃完的蘋果丟進了垃圾桶,將皺掉的報紙壓進碎紙機。
“你明知道我不能拒絕殺人的單。”
“這個單子只有你辦得到。”我非常坦白,説:“如果你需要幫手,我會提供你幾個優秀的人選,就看你怎麼取捨。我的手底下有爆破專家,有用眼神就可以殺人的美女,有擅長放病毒走後門的電腦天才,有可以輕易殺死空手道黑帶的搏擊專家,當然還有神槍手。”
“抱歉,我並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是誰,尤其這些“別人”還是一羣殺人專家。”藍調爵士冷冷地説:“我一點風險也不想冒。”
也是,所以你才選擇了用柔軟的催眠當作殺人的武器。
我還沒提價格。聰明的人都該知道,在此時提起價錢,反而會觸怒對方。
於是我靜靜地等,看着藍調爵士坐在辦公桌後的躺椅上,閉目冥思。
顯然他還是不願推掉單子,可見他師父在他腦子裏深埋的記憶炸彈有多可怕,寧可走進看守所殺掉汪哲南也不願意嘗試自行解開他腦袋裏的機關。
“九十九,如果我認識更好的殺手經紀,我一定宰了你。”他開口。
“你想知道這個單子背後的故事嗎?”我試着緩解緊張的氣氛。
他沒説話,依舊閉目冥思。
大概在藍調爵士的腦袋裏,一場暗殺行動已經開始模擬種種可能了。
通常我是不會主動提起僱主的資料,因為守密是我的責任,殺手只需要做好他份內的事。但殺手不可一概而論,如果非得要我選一個殺手揭開僱主之謎,那便是藍調爵士了。而且有的單子實在可疑,例如這次目標汪哲南,如果我不説清楚僱主,藍調爵士一定會往政治黑暗角力的方向揣測,例如懷疑僱主是國安局、調查局、甚至是總統府,無疑會增加他的心理負擔。
“你有這個權利知道。”
我開始説着王董帶着一箱八卦雜誌找我的事,我的記憶力好,將我們之間的對話鉅細靡遺重複一遍。牆上時鐘的秒針滴滴答答刻着我的話,真有一點我看病掏心掏肺的氣氛。
藍調爵士聽完終於笑了出來。
“原來是個正義過度成癮症的患者。”他睜開眼睛,笑罵。
“這個病名恐怕是你剛剛發明出來的吧。”我不敢苟同。
“謝謝你告訴我,坦白説我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藍調爵士吁了一口氣,説:“現在我知道行動的時候,可以將所有人都視為敵人,不需要特別辨識哪一個勢力居中圖謀這場暗殺。”
“我不説,你不也會自己從我的腦袋裏挖出來?”我聳聳肩。
“九十九,你是個非常好的殺手經紀。”藍調爵士淡淡説:“我幾次趁你睡着的時候,想從你的腦袋裏挖出僱主的秘密,但是你從來沒有泄漏過半個字,盡説一些不着邊際的笑話。甚至,你也徹底否定自己的職業,非常專業。”
原來我是如此專業啊,我有些得意地笑笑。
“不過。”
“不過?”
“戀愛方面就要多加油了。”
“呿,不用你教。”
我們哈哈一笑,隨後又回到了正題。
“這個單不容易,你需要一筆特別活動金連結你需要的管道,看是要打通人脈還是要疏通什麼,好幫助你走到汪哲南面前説幾句話。”我看着架在沙發上的雙腳説:“我剛剛來之前已經將特別活動金匯進了你的帳户,當然這筆錢是額外支付給你的,並不算在你的報酬內。”
“我不需要。錢有記錄,假的記憶不會,也不花錢。”藍調爵士微笑,又咬了一口蘋果説:“但活動費我是卻之不恭的。你瞭解,收下的錢如果吐了出來,運氣會差的。”
“當然。”我看了看鐘。
這次只剩下兩分鐘,沒時間讓我睡覺了。
我起身,把剩下的水給喝完。
“對了,這次價格,我多給你兩倍。”我打開門。
“看來你賺得不少嘛。”藍調爵士拋着咬到一半的蘋果。
賺?我想起了那些執着於賺錢卻又不花錢的新教徒。
“藍調爵士,你覺得殺手不斷殺人的意義是什麼?”我站在門邊。
“比賽看看誰能看完所有的蟬堡吧。”他指了指時鐘。
好答案。
可惜我已經好久沒有看過蟬堡了。
“真是刺耳啊。”我莞爾,關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