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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吹花老愛男打扮,她一輩子就沒上過幾次妝,習慣成自然,自然轉進隨便,不衫不履,倜儻風流,什麼也都沒有關係,頭髮大是問題。

    因為不能剃頭,難免留下幾分形跡,盛胡堆鴉,飛髻剪燕,臉龐兒吹彈得破,模樣兒如花似玉,快四十歲的人,看來仍不過二十許年華,粉靨朱顏儼如娼子,不女不男顯似俳優,然而龍馬精神風度翩翩,就又不知道顛倒了多少樓頭少婦淺巷嬌娃。

    先頭人們總以為了不起梨園子弟,後來都知道她是神力小侯夫人,一身好武藝,蓋代英雄,鎮遠鏢行總鏢頭趙振綱是她石榴裙下的敗將。

    河北小孟起郭龍珠是她結拜兄弟,足跡窮天下山川河嶽,交遊遍朝野賢士大夫……又説當今天子認她幹公主,四阿哥跟她二十年前布衣訂交……

    畫蛇添足,傳説繁興,這一來可就成了極響亮的人物,芳蹤偶過,男女老幼空巷圍觀,小兒女歡呼追逐,豔事驚傳,譭譽交至。

    李夫人燕黛規誡她人言可畏,須知有損傅侯官箴,她自己也很明白太過招搖不是玩意,可是習慣兩個字就是那麼討厭,一時要説歸真反璞,易弁而釵,這在她實在是太多的不便。

    唯一辦法,白天干脆不出門。

    今天她是天快黑時驅車鐵獅子衚衕看視喜萱姑娘的。

    喜萱告訴她,老侯爺剛去拜訪吉庭,怕不怕他們倆鬧出什麼笑話?她自然也總是不能放心,急忙替喜萱換過刀創藥,立刻告別趕來刑部衙門。

    刑部衙門要算尊嚴法地,楊大人又是半瓶醋頂迂闊刑官,她不好意思貿然報名求見,顧忌的還因為是一身男服裝。

    老遠處停下雙驂吩咐留車等侯,跳下地一跺靴兒上了高牆,找到刑部衙門二堂後面,聽底下籤押房裏講話聲音,且喜還沒有什麼不妙情形。

    她暗暗的叫了聲“慚愧”,人跟着飄身下去,闖進屋裏為兩老解圍。

    後來楊吉庭喊人拿燈,她這不速之客自然不能不迴避,燈也還沒送進來她人又上屋了,下面楊大人辦好了提犯手續,接着是張勇稱謝興辭。

    她真等到吉庭送客回來,瓦上叫:“大哥,我到府上去,你快點來呀……”

    唐眉姑娘説跟吹花同庚,其實她要長兩齡,今年也不過三十八,雖然兒女成羣,依然色澤未衰。

    她跟男打扮的胡吹花坐個並排兒,勉強也還像兩朵並頭花。

    楊吉庭趕回公館時,她們倆在屋裏正偎倚着喃喃私語。

    吉庭一看就樂得心花怒放。

    他年逾半百,不改朱顏,做官人稱他書呆子,在家並不呆。

    他和眉姑可以説難夫難婦,相處二十餘年,從未見鬧過閒氣,眉姑侍奉他相當恭謹,每次下衙門,她總是親自為他升冠解帶。

    今天可不然,她兀自坐定了不理他。

    吉庭一面讓大丫頭上前服侍更衣,一面笑吟吟説:“大妹,真的不如假的,你相信不相信?每天晚上,她睡在我身邊夢裏醒着總還是喊着你呢……”

    眉姑罵道:“呸!難為你在妹妹跟前講得出這些話……”

    吹花笑道:“書呆子,你在衙門裏不像這麼活潑呀!”

    吉庭道:“不錯,誰叫你要做官呢?”

    吹花道:“做官就一定要扳起臉孔,搭上架子?”

    “那還用説?做官要是沒有一點假尊嚴就不成其官。”

    “你也承認是假的?”

    “傻瓜,假的當真,真的也原是假,你説人生於世,那一回事算真呢?除了母子以外,兄弟夫婦朋友真的成份也不能太多。

    要講做官,尤其是我這刑官,不單是要假尊嚴,也還得留心狠、冷、辣三字訣,不然就是非完蛋不可。”

    説着他長嘆了一口氣。

    “我想,你會壞到這個地步……”

    “所以,所以我要告休啦,媽那麼大年紀了,我實在很不孝……”

    吹花急忙道:“別難過,我準你告休,外放督撫,內調尚書,説做官也真夠了。母老子成才,回去享樂幾年,我奉陪你如何。”

    眉姑笑道:“爸爸好幾次來信勸他歸休,他總説要等大妹一句話……”

    吹花道:“我還不是批准了,皇上方面率性由我轉陳懇恩啦!”

    眉姑大喜道:“你呢,你是不是真肯陪我們回去呢?你要回去小雕怎麼辦?他太過年輕官家不會讓他閒散呀!”

    “他管他的,我管我的,我們兩口子不像你和大哥那麼纏綿。”

    “我總覺得小雕很可憐,兩位夫人一位也不肯跟他。”

    “我和吉墀姐,乾脆都説是好孤潔怕牽纏的,跟小雕吵過多少次要他納妾他不聽話,你教我怎麼辦?我決不能守着他呀?”

    聽了胡吹花的話,楊吉庭點點頭笑道:“小雕那個人也是頂難講得通,其實他不肯納妾也還是你和妹妹的福氣呀!”

    吹花道:“你呢,你因為眉姐姐會吃醋……”

    “我不敢。”

    眉姑道:“我活該受罪。”

    吹花道:“大哥,你要講清楚,不敢兩個字怎麼樣解釋。”

    吉庭道:“不敢就是不敢,那還用解釋。”

    眉姑道:“胡扯,你可別冤枉我!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

    她橫着眼裝做生氣的樣子。

    吉庭笑道:“我們不喝醋酒好不好?大妹,怎麼樣,還敢跟老哥哥一決雌雄?”

    吹花笑道:“妹妹那有雄的呢!”

    吉庭縱聲大笑。

    笑着給眉姑做揖説:“夫人,勞駕你,弄兩個菜下酒啦……”

    吹花道:“怪,堂堂一品大員,家裏連個廚子都沒有麼?”

    眉姑叫:“廚子那還得了,兩個老媽兩個丫頭一個看門的老蒼頭,這還不夠闊?除了洗衣燒飯,什麼事不是我一個人來呀……”

    説着站起來走了。

    吹花道:“大哥你是裝貧還是故意磨難眉姐姐?怎麼好什麼事都讓她來咧!”

    吉庭笑道:“笑話,貧還要裝,你説我的錢由那兒來?幾兩俸銀就不夠應付上頭的內監們,老佛爺早晚一高興,賜一盒餅,賞一碗菜,這都得給錢呀!”

    吹花笑道:“一盒餅一碗菜要給多少銀子?”

    “不一定,十兩八兩總是免不了的。”

    “得不償失,這簡直敲竹槓咧。”

    “做官講究體面,賞賜你能説不是恩典?儘管説一把扇子一隻荷包兒,也總是給你大體面,所以有的窮官兒賣掉破褂子,供應宮裏賞錢也還是願意的哩!”

    “呸!要是我做官有錢也不給太監,不給怎麼樣,不給難道會掉腦袋!”

    “掉腦袋不敢説,倒黴你總靠得住。告訴你一個故事,大學士松筠年紀大了,欽賜紫禁城騎馬,所謂騎馬不過是用兩條槓子夾個破椅子讓他坐,由兩個內監抬着走,這是很大的體面,當然要給很大的賞錢。

    松筠那人多大的脾氣,他就是不給,不給不抬,不抬還沒關係,常常是抬幾步路給扔下不管,今天這樣搞,明天還是這樣搞,搞得大學士好不尷尬狼狽,每天朝房裏亂哄哄説着笑着老是這回事,你説受得了麼?”

    “豈有此理,這什麼大學士他不會告訴皇帝!”

    “你講得很容易,皇帝管這些芝麻大的事麼?不應講的別講,講是你自己找麻煩,這一套你不懂不談了,我們還是喝酒去。”

    説着兄妹倆來到廳屋上。

    眉姑生長廣東,燒得一手好粵菜,可是她做事向來慢,廚房裏忙了半天,還是拿不出什麼東西。

    吹花等不及,叫大丫頭給削了兩個梨子,切個一片片堆在盤上,再要來兩根銀簪子,就這樣刺着梨片下酒。

    一邊喝一邊談。

    吉庭説:“紀珠不是娶了郭阿帶的大小姐麼,怎麼你又給説下張家姑娘呢?”

    吹花道:“那裏我給他説的呢?他們倆自己搞的呀,紀珠路過拉薩為張維醫好背疽,姑娘感恩圖報,事實上就是這麼簡單,紀珠倒未必答應她婚嫁,可是她情有獨鍾自甘為妾。

    小妮子在拉薩鬧了一場病,張維冒險送女兒入關,誰知道來京不過幾天偏偏又鬧出命案來。

    紀寶在場目擊四阿哥偷抽唐治佩刀刺死錢有為,小孩子有點能耐難免好事,他盤詰張姑娘身世。張姑娘這一泄露行藏,他越發非管不可,請求開棺驗屍,照料張維牢中吃喝,全是紀寶一個人包辦。

    張姑娘讓八阿哥接到西山,紀寶暗中跟去保鏢,姑娘毀容自全,八阿哥還是要定了她。

    紀寶臨救姑娘,獨力酣戰羣賊,不虧我和燕黛姐姐同在義勇侯家裏得到姑娘的居停萬居老掌櫃密報,前後趕往接應,紀寶必然無幸,底下的事自然是一團糟……

    我很可疑四阿哥,明曉得紀寶要鬥八阿哥,何不把詳細情形告訴燕姐姐,卻也不設法通知小雕,任小孩子去一味胡鬧,什麼道理呢?是不是存心要小孩子吵出殺身之禍,然後好讓我們找八阿哥拚命呢?”

    吉庭慢慢的頓下酒杯,擺擺手輕聲兒説:“可不,這就叫做驅虎吞狼之計,交結這般人決沒有好處,他們只顧利害無所謂人情,兄弟還不能和睦,講什麼朋友?

    八阿哥壞到那裏不必説,就説四阿哥吧,也還能好到那兒去?陰沉險狠,手段毒辣,我曉得你跟他很有幾分交情,這實在是很大的錯誤,我説,你還是趕快帶紀寶回家去啦,這是非之地不是你應該逗留的呢!”

    這當兒,眉姑從廚房裏送來三個菜。

    一個燒鴨子,一個炒雞片,一個冬瓜盅。

    菜送來人也跟着來。

    老遠處,她叉扎着一雙手叫:“唷,看這一對難兄難弟啦,饞到這個程度麼,等會兒也不行?”

    吹花招手兒説:“百靈鳥不要叫,過來,告訴你我們這是仙飲,你曉得什麼?”

    眉姑道:“算了吧,像這樣喝,不喝出一個癆病鬼來才怪。”

    邊説邊走到桌旁。

    吹花一把抓住她,按她坐下,笑道:“別時容易見時難,你不陪我喝兩杯麼?”

    眉姑道:“野婆子進京多少天啦,難為你今天才來看我們……來了難到就要走?廚房裏還有事呀,還有五六個菜呢。”

    “強將手下無弱兵,你的老媽子決不能全不會,讓她們去弄吧,怎麼弄都行,反正我有三個菜管飽了。”

    吉庭笑道:“我覺得這三個菜夠美了,何必要那麼多。”

    眉姑笑道:“大人,請放心,一斤肉,一個瘦鴨子……一隻童子雞,花不了您多少錢,像這樣説給姑太太接風,您不怕人家笑掉了牙……”

    説着話伸手接過吹花遞給她一杯酒,送到唇邊喝了一口,回頭又叫:“張媽,把鴨架子胡亂弄個湯好啦,看看獅子頭蒸得怎麼樣啦,一道兒給拿來,其餘的等下我自己搞……”

    吹花笑道:“真吵,真吵,安靜點喝酒啦。”

    眉姑道:“你倒像不太喜歡講話的,別管我,管自己吧。”

    她把剩下的半杯酒一口氣喝乾了。

    她放上酒杯兒又説:“剛才你們談什麼講我聽呀。”

    吉庭道:“紀寶也在京,你曉得不,母子都不肯安份,到處惹禍招非,我攆他們回去。”

    眉姑道:“紀寶,不是老三麼?他能多大呀。”

    吉庭嘿嘿笑着道:“説大不大還未滿十二歲,可是,不但好勇鬥狠而且還學會包攬詞訟呢……”

    眉姑急忙問:“怎麼説,出什麼大大不了的事麼?”

    “結仇八阿哥,夜上西山忠孝齋行兇殺人……”

    “哎呀,那真不是好玩的呀!”

    “所以,所以我要攆他們母子回去。”

    “大妹,快説怎麼樣結仇,怎麼樣行兇,殺了什麼人?”

    吹花笑笑喝了半杯酒,約略把張維涉嫌命案,前後經過情形粗枝大葉説了一些。

    眉姑一聽又驚又喜。

    吹花接着又説:“我可不能就回去,大約還得出關大開一次殺戒……”

    説着,她喝乾大半杯的酒。

    聽吹花説還要出關大開殺戒,這就嚇得楊吉庭一個大跳。

    他怔一怔説:“你,你這又是受了四阿哥的誘惑。存之來信告訴我,他們成婚那一天,四阿哥突然臨賀,留在你那別墅裏住過兩天,他必然拿話説服你,借重你替他上邊疆去剪除舊日大阿哥的一班潛伏餘孽,免得被八阿哥網羅利用,是不是呀?

    我説,你也快四十歲的人了,怎麼搞的還是野性難馴,過去為着報恩復仇,闖蕩江湖殺人放火,報過於施肆無忌憚。

    現在一身恩怨已了,正該閉門思過恰養天年,還要為人作嫁開什麼殺戒,這成話麼?大妹,我不許你這麼幹,就是這一兩天內我要你動身回江西去。”

    眉姑也着了慌,趕緊搶着説:“妹妹,千萬要聽大哥的話,眼前兒女成行,夫婿貴顯,你還想當強盜去麼……”

    吹花翻了兩個白眼,笑笑擺手説:“書呆子,不要自做聰明,畫眉兒你也不要亂叫,你們也想想看,胡吹花是不是隨便讓人支使的呢?不用説允禎,當今皇上對我總算有點恩意吧?

    他叫我幹什麼我還不一定答應哩……

    説來話長,我不妨告訴你們一個眉目。

    當時我為存之一班兄弟主持婚嫁,六對新夫妻中一雙要算外人,新娘叫章玲姑,姑老爺姓李叫起鳳,兩口子生長松花江。

    玲姑的祖父章安,原是一行沒奢遮的好漢,當年投身延平郡王麾下,很立下一些戰功,延平不幸中道逝世,章老頭痛心事不可為,流浪大江南北隨遇而安。

    可不想松花江老家,被羅剎人洗劫屠戮幾乎不留孑遺,玲姑由李起鳳的父親救護逃難入關,不久也就找到了祖父。

    章老頭感念李父好處把玲姑許給起鳳,一晃多年章老頭念念不忘復仇,卻讓玲姑絆住不能脱身。

    前次思潛別墅出事,小紅畹君失風遭擒,人家祖孫毀家仗義追賊入川,事後紀俠邀請他們同返江西安身立命。

    玲姑起鳳婚期剛剛議定,章老頭就要隻身回去東北找羅剎人算帳,人家八十三歲高齡,同時也還是有恩於我,這事我能不管嗎?

    羅剎人侵佔中國土地,殘殺我父老兄弟姐妹,凡是有人性的人都要管,更何況我胡吹花呢……。”

    説到這兒她霍地拍一下桌子,人跟着站了起來。

    胡吹花這一拍案起立,吉庭、眉姑又都呆住了!

    吹花沉住氣接下去説:“敵愾同仇,不單是我要出關,凡是我的人,只要能執干戈的我全要他們去,紀珠、紀俠,念碧、燕月、鄧家陳家兄弟,男的女的都得去。

    紀寶年紀太小原是不許他參加,小孩子潛逃來京,竟想單獨前往冒險這也總是他有志氣。

    再來我在忠孝齋眼見他獨戰羣賊,倒也十分了得,我做母親的又為什麼一定要禁止他?

    你們的兒女是沒練過武,不然的話,他們也跟我走,我還不怕你們兩口子不願意。”

    説着又坐下喝乾了前面的大半杯酒。

    吉庭偏着頭想一下説:“這回事,你是不是跟四阿哥商量過?”

    “對,我跟他商量過,他滿贊成的,還給章玲姑兩封信,介紹她上璦琿找居停。”

    “那就是了,他對你講了什麼話呢?”

    “説朝廷今秋恰要用兵尼布楚,叫我們一班人暗助官兵一臂之力……”

    “你又受騙了!”

    “不相信,料他不敢。”

    “傻瓜,聽我講,朝廷對羅剎人並不想輕啓兵端,要幹早就該大申撻伐了,眼前尼布楚和約都快定了,還説什麼今秋恰要用兵呢?”

    “不然,羅剎人決沒有和平的誠意,他們一方面故作外交商務種種活動,一方面卻在蓄養武力掠奪我們的土地,多少年來説和約究竟和成了什麼?今天所謂尼布楚議和,靠得住依樣畫葫蘆。

    我懂得官家的用意,打頭姑遣使者前往尼布楚試探和平,背後另以重兵為殿,隨時準備進軍掃蕩,藉以挽救過去敷衍因循過失。

    在我看,這一次和必不成,戰決不免,你以為我錯了麼?”

    “錯了……這一次朝廷寬大讓步居懷,和議大有希望成功。”

    “為什麼?”

    “為着準噶爾東侵,喀甭喀危在旦夕,所以必須速求東北問題解決,才好傾力救援外蒙。

    好在羅剎強盜大北方亦在醖釀戰爭中,他們也恰巧有所顧忌,所以這一次和當有成,戰終得免。

    看吧,一兩天以內官家必遣喜王夫妻回蒙,隨後即有大軍出發西藏、哈密兩地,傅侯可能受任方面大將,你還是跟他去廝殺啦。”

    楊吉庭一篇話句句確實有據,吹花不由得聽出了神。

    眉姑勸道:“妹妹,你究竟還是女人,女人管不了天下大事,小雕在朝效忠,竭智盡能,用不着你關心國事,還是聽大哥的話帶紀寶回去啦。”

    吹花搖搖頭説:“話不應這麼講,國家外侮內憂匹夫匹婦有責,而且我已經答應章家祖孫共力復仇,我絕不能輕諾寡信,可是假使和議果然成熟,那是有點討厭。

    本來我想讓燕黛姐姐領一班小輩潛往雅克薩當鬍子,隨時襲擊敵人,牽使敵人腹背受敵,傾巢臨戰。

    我則暗地邀約郭阿帶師兄,復西柳大爺,乃至我的夫翁神力老侯爺,我的師父法明大和尚和新疆海容老人,逕入羅剎本土掃穴犁庭,為國家重創強寇,冀獲久安。

    一旦和議真有成就,我的全部計劃,就恐怕不能如願以償了……”

    吉庭笑道:“迫壓邦交,罪同謀逆,你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啦,但是不能不替小雕打算啊,他那一條鐵漢子,決不會顧恤家室背叛朝廷,到頭來要鬧出什麼局面,你總要想一想的呀。”

    眉姑越聽越害怕,她急個滿臉通紅説:“妹妹,千萬不要胡鬧,女子出嫁從夫,不顧丈夫身家性命,你還成什麼東西?”

    “大哥,姐姐請放心,胡吹花既為人婦,她就不是她自己所有,她自然得關顧到她丈夫她的兒女……且等着看啦。

    萬一和議成功,我的後半段計劃取消,前半段的計劃還是要幹。不過我可以不參加,讓燕姐姐陪章玲姑走一趟,找到了仇人報了仇就回來。

    現在我要請教大哥,四阿哥是不是不明白那些和議實情?”

    吉庭笑道:“我講出來你會相信麼?和議決策就是出於四哥,你説他是不是不明白呢!”

    “那又為什麼要欺騙我?”

    吉庭道:“他,廣樹羽翼急才如渴,你幾位令郎和徒弟大概總是有才可取,他意在誘騙他們大夥兒來京,設法網羅為用,也許還要置之危地,然後施以拯救,務使他們感恩圖報浹髓淪肌……”

    説着頓下酒杯撫掌大笑。

    吹花怔了一怔説:“這傢伙是這麼可惡麼?哼,我總不讓那班小孩子落他的圈套,他們一來到不許停留火速出關,報了仇星夜繞道即返江西,怎麼樣?”

    “總而言之,總還是事在必行?”

    “那還用講?投鼠忌器我不為己甚也就是了。”

    “此去東北復仇你能説不出亂子,鬧出亂子保證落入四阿哥圈套,章家人恩怨讓章家人自己去料理吧,別容縱孩子們多事好不好?過去你幹了多少事,我就沒聽説你假手他人麼!

    大哥,不是我誇口,姑無論胡吹花得天獨厚,一身真才實學世罕其匹,就説膽氣魄力,世間能有幾個人趕上她呀,章家祖孫也能與她相提並論……

    這些都不必講,斬釘截鐵一句話,言出我口決不食諾……

    我不去請燕姐姐去,她那人智勇雙全才藝無敵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她帶一班小兄弟幹事,我相信不至鬧出大亂子。我的事你管不着,你還是喝酒啦……”

    説着她舉起酒杯。

    眉姑道:“妹妹,你不去我很放心,不過燕姐姐現在宮中保駕,她去得成麼?”

    吹花道:“她不食祿,又不賣給皇帝,有什麼理由強把她留在宮中?要不我去代替她,怎麼樣?”

    “這倒是好辦法,你們夫妻都在老佛爺身邊,孩子吵出什麼總不至牽涉到你們身上。”

    “書呆子,你不覺得太過自私嗎?燕姐姐榮封一品夫人,李志烈官居山西巡撫,人家兩口子家裏也還是一大堆人,她要鬧出事比我更危險,你曉得不……”

    “不然,燕妹妹比你穩健得多,她為人從不肯意氣用事,假如有危險,她懂得知難而退。

    你不行,你有她聰明沉着麼?你不過就是一個亡命之徒,你就有蠻幹,就會拚命,就會不顧一切……”

    “罵得好,胡吹花據大人這麼説,竟是一個銅錢不值?”

    “豈敢?我再告訴你,燕妹妹在我心眼中要算巾幗完人,論交情恩同骨肉,她做成我多少事,我這紅頂子花翎兒還不是她賞賜我的……你以為我自私,笑話,我就看你重麼……”

    眉姑笑道:“書呆子發脾氣了,他就怕人家説他自私……其實燕姐姐比誰都靠得住。”

    吉庭猛的一拍桌子:“武勇有多大作用呀,楚項羽又如何?而且燕妹妹手中一雙寶劍也未必不如你千手準提……”

    話説到這兒,院子裏有人接口叫:“大舅舅,您生氣麼?”

    來的是紀寶三爺。

    他搶一步上前,向吉庭請安。

    回頭又望着眉姑打躬説:“我該稱您大舅母呢還是姨姨?”

    吹花叫:“姨姨……姨姨……”

    三爺從容跪下叫:“姨姨,紀寶給您磕頭啦。”

    眉姑趕不及站起來,欠身伸手一把攙起他笑嚷:“喲,紀寶……長得這麼高了,美呀,吉庭,你不瞧這不活脱像他母親。”邊笑邊緊緊的攬他入懷裏。

    她吻他闊闊的額説:“好孩子,我們剛在想念你呢。進京幾天啦,怎麼今天才來看我們?

    聽説你在外面很胡鬧,人還小呢,孩子,不可以呀!”

    吉庭道:“夫人,讓他坐下啦,天多熱呀。”

    眉姑放手推三爺坐下説:“請坐,請坐,用過飯麼?”

    她就不等人家回話,又亮聲兒叫:“春燕,還不去拿筷子,酒杯……”

    叫着又笑:“寶,也學會了喝酒麼?嘗一點沒關係別喝得太多。你大舅舅,你媽……”

    吹花叫:“得了,畫眉兒,你叫得我頭痛。”

    眉姑還是接下去説:“他們倆都是天字第一號大酒徒,你媽更討厭,每飲必醉那才教人頭痛呢!”

    吹花笑道:“為什麼不告訴孩子你過去是怎麼迷戀着我的呢。”

    眉姑説:“呸,野婆子又胡説啦,誰聽你的?寶,脱掉大褂子好不好?”

    紀寶笑道:“不,我一點兒不熱,兩位哥哥姐姐都還沒見過呢……”

    眉姑笑道:“成之懷之住在館裏呢,你姐姐前兩天讓她乾媽接去玩,都不在家。”

    吹花道:“頌花的乾孃是誰?”

    眉姑道:“李侍郎星橋的夫人呀,人家還是一位女才子呢!”

    “在京都似乎女才子也太多了,尤其是你們這一般闊夫人,只要會吟兩首詩,會畫兩筆畫就夠響亮了。

    像紀寶近年就業的師父崔小翠姑娘,她那一肚皮學問,要讓你們這般才子見到的話,怕你們不封她女素王……”

    “姓崔,誰家的姑娘呀?”

    紀寶笑道:“她現在是馬家念碧哥哥的嫂子,也可以説是媽的師門姐妹。”

    吉庭道:“你跟她唸書,學問很好麼?”

    “甥兒這位師父,學究天人,胸羅萬有……”

    “那麼,你一定也很淵博?”

    “紀寶日對名師,不敢自棄。”

    “讀了什麼書?”

    “經史傳疏無不讀,諸子名家,無所不誦……”

    “小孩子好大的口氣。”

    紀寶不但會講話,而且講話的膽氣極好,當然他是相當誇大。

    不單是口氣誇大,而且神色之間顯然十分驕傲。

    這使楊吉庭看着心上多少有點不服氣,底下便來一陣問難,考竅,辯論……

    吉庭自命窮經皓首學富五車,絕想不到今天面對這三尺童子鬧個手忙腳亂。

    寶三爺剛剛放下書本,自然經史爛熟。

    吉庭二十年來案牘勞形未免稍有荒疏,何況口頭本來笨拙,偏碰着寶三爺絕頂辯才,吐詞微妙口若懸河。

    半晌工夫,楊大人弄得面紅耳赤尷尬萬分。

    吹花和眉姑卻聽得驚喜欲絕目瞪口呆,結果做舅舅的甘拜下風。

    他笑起來看着吹花説:“大妹,難怪你愛惜他,這孩子的確不錯,我那三個孩子全不如他。”

    吹花笑道:“可是君家棠棣交輝,一門金馬玉堂‘三’學士……”

    吉庭擺手道:“科名算什麼?紀寶要讓他應考,鼎甲可期。怎麼樣?孩子,有興趣嗎?”

    他凝視着三爺。

    三爺搖頭笑道:“甥兒志在山川河嶽,不耐袍笏簪纓……”

    吉庭道:“我知道你性喜遊俠,你記得馬援戒兄子那篇文章麼?”

    “馬援何足論哉?遨遊二帝二三其德,他不過是一個極有心機的熱衷富貴滑頭説客罷了呢!”

    “你何敢輕議古人?請教行俠如何?”

    “公而忘私,急人之急,除惡務盡,為善最樂。”

    “聽説你跟四阿哥很親近,他算不算一個俠客呢?”

    “性相近習相遠,一味鈎心鬥角爭霸圖王,自私自利自然不行,但是有些地方也還可取的。

    像那天偷掣唐治佩刀,刺死橫行鬧市的張府家錢有為,大快人心可謂俠義行為……”

    “那天你看見他乾的?”

    “那怎麼瞞得過我呢。大舅舅你聽誰講的呀?是不是三傑,蕭何韓信張良……”

    “你這孩子真不得了,怎麼認識他們?”

    “誰要在衙門打官司,誰都要勾結三傑,我認為做官也只好或明或昧,你説三傑壞麼?

    很壞,然而您舅舅假使身邊沒有三傑的話,我相信必然有許多事搞不通。”

    “我這人根本就不會做官,過去當幾任知縣,差不多一切都靠你燕黛姨姨,講起來實在很慚愧……”

    “方超、錢有為兩樁命案,要是燕姨姨還在舅舅的幕後的話,我想決不會因循時日久懸不決。

    其實這兩案並沒有多大為難,方超既然證實因病而死,張維自然應予開釋,刺殺錢有為兇手已有着落,唐治大可交保候傳。

    四阿哥仗義殺人其心可諒,事該為之掩飾彌縫。

    義勇侯自承懲治家奴至死,罪應據情出奏懇請聖恩,這案可不都交代出去了?

    刑官講究的不外合理,合情,合法,法寧寬勿猛,刑寧輕勿濫。

    欺世盜名枉法自安,固然不可,然而評察為明,狐疑寡斷,無辜在獄動逾年歲,豈不是過猶不及?……”

    這幾句話又把吉庭説個滿面通紅。

    他笑了笑道:“看起來我這刑部尚書大可以讓你做了,講得很有點條理咧。”

    “舅舅講的雖是笑話,但外婆耄耋高齡倚閭望子,甥兒不敢動問,舅舅你是不是有意告養呢?”

    “剛才我們談過這回事,你媽答應我代向皇上陳情……”

    “四阿哥早晚登基,舅舅官聲極好,到他手上恐怕就不容説話了,他為人精明強幹,雄鷙過人決不能像當今老佛爺這般寬厚仁愛……”

    吉庭驀地伸出一個手指頭指住三爺。

    他説道:“你,孩子……我萬想不到一個十一歲的童子竟然見解這麼高深,舅舅領教啦!

    告訴你,我楊家累世布衣寒儒淡泊自甘,我那百花洲家裏有一座讀書樓叫天風樓,祖父閉門課子足不出户,數十年如一日。祖父逝世,我父廬墓十年,終身芒鞋竹笠不慕功名富貴,我吉庭……”

    話講到這兒聲音有點悽慘。

    吹花立刻舉起酒杯打岔説:“大哥,不談這些事,乞養事包在我身上啦。紀寶,起來敬大舅舅三杯,我陪三杯。”

    眉姑叫:“我一杯。”叫着她倒先幹了。

    紀寶從容起立,捧杯走到吉庭跟前。

    吉庭細看他滿臉英氣逼人,恍如玉樹臨風,伸手接杯一飲而盡。

    他笑道:“寶,你,合是天上文星……會寫字麼?”

    楊大人寫得一手好字,不禁問到這一着。

    眉姑搶着叫:“書房筆筒裏插着一對好髮箋,拿來啦……”

    旁邊那位丫頭豈不懂湊趣之理?馬上一溜煙去了。

    這裏大家喝乾了酒,那裏文房四寶和一對聯箋就都排好了。

    吹花笑道:“寶,媽給你拿燈……”

    眉姑道:“我來牽紙……”

    吉庭大笑道:“那麼我只好替你來磨墨了……”

    笑着大家擁到這邊桌上來。

    紀寶搶一步過去攔住吉庭,扭頭看住桌上滿碗墨汁説:“那不是磨好的麼?舅舅。”

    “你怎麼曉得好用不好用?”

    “甥兒頗有一點經驗,那碗墨汁保管還是用胭脂水磨的吧……舅舅,您要我寫什麼來的?”

    “要寫還要作,字句長一點,我頂喜歡魏碑,怎麼樣?”

    “讓我試試看啦……”

    説着他蹩到桌前,曲背探身扶起大筆。

    他睥睨鋪在面前的聯箋笑:“箋紙大佳,怕有七尺長麼……”

    吹花叫:“當心,別把紙糟蹋了。”

    紀寶笑笑捲起袖口,蘸飽筆伸出長臂,先落下款一行小字。

    正楷書“甥紀寶拜撰並書”。

    吉庭一看怔住了。

    頃刻之間,寶三爺信手揮毫把對子寫好。

    對句寫的是:“孝義公家碑野老能談廬墓事。江山才子筆天風如寫讀書聲。”

    吉庭駭然做聲不得。

    倒是負責牽箋的眉姑,不斷的叫出一連串好兒。

    吹花也是會寫字的人,但她還沒有看見過愛兒寫得這麼好的字,居然爐火純青力透紙背。

    等到上聯款六個字“舅父大人命筆”補上了,她這才放下手上拿的燈。

    眼睛並排兒掠在地下的對子叫:“好像還不錯?大哥……”

    吉庭猛抬頭一聲長嘆。

    吹花叫:“你怎麼不講話了?”

    “講什麼呢?不是你這母親也不會有這孩子。簡直了不得,我苦練了四十年魏碑還趕不上他咧。”

    邊説邊負上手走到眉姑前面。

    他輕聲兒説:“夫人,孩子太好了,你看怎麼樣……”

    眉姑道:“是好,誰説不好呢?”

    吉庭兀自嘻嘻的呆笑。

    眉姑忽然覺悟,她扭回頭瞟了吹花一眼。

    然後牽起紀寶一隻手笑説:“寫作俱佳,你還打量什麼呢?放下筆聊天啦!”

    “不行,不單是急就文章不行,字也寫得不行。”

    “舅舅講好一定好,你別客氣。我説今夜你就住在這兒不要走,明天我派人接你姐姐回來,讓你們見見面好不好?”

    吹花一旁驀地笑起來:“喲,為什麼不説請兩位哥哥回來呀!”

    眉姑叫:“當然也要他們回來呀,你胡叫……”

    她還是緊牽着三爺的一隻手不放。

    三爺莫名其妙的也紅了臉。

    他搭訕着説:“明兒再來拜望哥哥姐姐。我馬上就得走,張爺爺脾氣很大,剛才約好的就回去,他老人家等我呢?”

    吉庭叫:“紀寶,等一下,還得替我寫一付對子還松中堂。紙排得好久了,我就是沒有空……”

    “那行麼?我怎麼能替你寫呢!”

    “你要是不行我也不會教你代。”

    説着他上書房去了。

    吹花笑道:“三,你舅舅寫魏碑很有點名氣,他過去就靠着賣字養親。”

    眉姑道:“在朝同列沒有多少寫好字的,你舅舅常常以此自豪……”

    話講到這兒吉庭緩步由書房裏出來。

    一邊手拿着一卷紙,一邊手卷着一本書,把書放在那邊桌上,紙拿到這邊打開來給鋪好按着紙,眼看住紀寶説:“這是已經打好格子的,一對限定十六個字,字要大,款留着我自己下。”

    “句子呢?”

    “當然還是你的事。”

    “請告訴我這位松大人的為人,喜歡的是什麼事。”

    “為人不拘小節,足跡遍天下名山,交遊及販夫走卒……”

    “好官兒……”

    伸手案上再扶起筆。

    略一沉吟奮筆落紙。

    上聯八個字:“曠覽天下名山勝概”。

    下聯是:“遍交一時賢士大夫”。

    對子晾在地下,吉庭負手踱方步繞着看,越看越喜捨不得走開。

    眉姑、吹花也圍着看得出神。

    紀寶悄悄放下筆卻去那邊桌上拿那本書。

    書裏頭卷着一把摺扇,三爺先看扇。

    一列美女簪花格寫二十首截詩,字美詩也美,是女兒家的寫作,可是沒有落款。

    三爺急忙再去捧起書,皮頁上什麼也沒寫,裏頁一行字:“頌花吟草”。

    搶着往下翻。

    烏絲格子俏麗行書,字則珠圓玉潤,詩如燕語鶯啼,三爺不禁坐下去了。

    這當兒吉庭含笑向眉姑使個眼色。

    眉姑、吹花同時回首。

    眉姑低聲問:“給他什麼看。”

    吉庭笑:“小眉的窗稿……”

    眉姑向吹花笑,笑着老姐妹手牽手繞到三爺背後站住。

    可笑寶三爺也會一點兒不曉得,看他低低地念,淺淺地笑,微微地搖頭,輕輕地拍着膝蓋……

    好半晌功夫,眉姑忍不住笑了起來。

    三爺猛的扭回頭,一張俊臉兒紅得像透熟的蘋果。

    吹花笑道:“怎麼樣?少爺,還可誦麼?”

    三爺搭訕着笑道:“好極啦,媽媽,是姐姐的詩草咧……”

    眉姑道:“看了就要你改,你就別走啦!”

    三爺笑道:“一字不可易,我不敢唐突女學士。”

    邊笑邊把冊子合上送還桌上,站起來又輕輕摸了一下皮頁,紅着臉説:“明天我一定來的。”

    説着倒是立刻告辭走了。

    楊吉庭這一夜差不多就沒睡覺。

    大清早散朝退班他又往家裏跑,這時吹花和眉姑都還沒起來,姐兒倆齊胸蓋着夾被兒並排兒躺着聊天。

    吉庭老哥哥無所謂避忌,他也還是一身朝衣朝冠闖到牀前笑:“夫人,你怎麼又睡下啦,派人接小眉回來麼?”

    眉姑道:“大人,您向來不慌不忙,今天干麼着急啦……我跟大妹談過了,恐怕您這泰山有點靠不住。”

    吉庭叫:“大妹,你可是不願意麼?我們的頌花的確不錯咧。”

    吹花笑道:“我倒是千肯萬肯,只怕您大人不肯……”

    “怎麼説?”

    他伸手揭開羅帳。

    吹花屈起一隻臂彎枕着頭,眼覷楊大人滿臉惶恐。

    她心裏也是很難受,怔怔地説:“你去更衣啦,忙什麼。”

    吉庭鈎上帳,慌不迭就屋裏脱掉官服交給大丫頭拿走,回頭扯張椅子牀前一坐,睜大眼睛只等吹花講話。

    吹花瞅他半晌説:“你大概很喜歡頌花?”

    眉姑道:“……等於性命一般愛惜。”

    吹花點點頭説道:“紀寶夭相,活不到十六歲……”

    “胡説!”

    “坐下……你曉得我會看相。”

    “真笑話,什麼叫做相。”

    “做大官的人不懂相理那才是笑話……我懂是懂並不高明,可是有個高明的人批定寶三他……”

    “那一個?”

    “崔小翠……你別看不起她,這位姑娘術數通神,講的話十拿九穩,同時她又是極愛惜寶三……

    她再三吩咐我,在這一兩年內必須讓寶三削髮出家,我決定明年送他去新疆拜海容老人門下。”

    “我不相信,你別胡鬧。”

    “小翠的話絕對可信,我倒希望你不要胡鬧。寶三昨夜臨走連説兩句‘我明天一定來’,可見他對頌花那幾首詩感動很深。

    今天你把頌花接回家讓他倆見面,我保管彼此都會滿意,你説,怕不怕找出麻煩來呢?

    我以為既然不可以牽合,還是別教他親近,寶三心眼兒非常多情,而且極端剛愎自用的……”

    眉姑搶着叫:“吉庭,大妹講的是好話,我們那個丫頭也是個死心眼兒,一對子都是絕頂聰明的人,別看人小,人小也許花樣更多……算了吧!你還怕女兒沒人要……”

    吉庭想了想,嘆口氣站起來,什麼話也沒説,垂着頭逕自走了。

    吹花、眉姑起來時,吉庭卻又上衙門去,這一整天他就沒有回來,眉姑難免不放心,吹花也覺得很難受。

    好不容易等到天快黑了,我們楊大人這才回家。

    可是仍然不高興,神情十分頹唐。

    吹花看大哥不啻同胞手足,想盡方法逗他説笑開心。

    眉姑打起精神廚下操勞,預備好幾個菜讓他兄妹暢懷痛飲。

    掌燈時,皓月臨空碧天如洗,吹花教把桌子排在院子裏喝酒乘涼。

    菜上來喝不了兩三杯酒,門兒外人語馬喧,報李侍郎駕到。

    原來李星橋出門赴宴,順道兒載送乾女兒回來。

    吉庭趕出去迎接,只見一輛馬車亮着一對燈籠已經駛走好幾丈遠,路旁站着愛女頌花。

    頌花送走了義父,翻身迎住吉庭叫一聲:“爹……”

    驀地背後一片鸞鈴聲急,父女同時扭回頭。

    看眼前煙也似的捲來一匹高頭駿馬,馬蹄也還沒有收住,馬背上飛下來寶三爺,搶上前跪下一條腿叫:“舅舅……”

    然後站起來笑問:“姐姐,您剛回來?”

    跟着又請個安。

    頌花急忙彎腰還禮,月明下看面前站着一位極美極清俊的十二三歲美少年,長眉入鬢,眼若流星,身穿一件笑湖綠綠羅衫子,外罩實地紗琴襟馬甲,粉妝玉琢恍若明珠出匣,看着不禁微微一震。

    吉庭笑道:“他,他是你大姨姨的三表弟,紀寶。”

    頌花柔聲兒笑:“喲,三哥……大姨姨好……姑媽好……您好。”

    她又彎腰兒鞠躬。

    吉庭樂不可支,大笑道:“進去……進去……”

    笑着他大踏步回頭走。

    紀寶、頌花跟在他背後走個並排兒。

    紀寶説:“謝謝您惦念着,媽昨兒來看舅舅姨姨的,我也是,姐姐您不在……”

    頌花笑道:“對不起。失迎,我跟乾媽唸書,常不在家,今天……”

    “李夫人是個女才子?”

    “你聽誰講的?”

    “姨姨告訴我的。昨兒晚上我還恭誦過姐姐的吟草……”

    頌花猛的站住。

    紀寶急忙説:“是舅舅給我拜讀的。飄逸清新,庾鮑斂手……”

    頌花不作聲,低垂一顆頭急急望前走。

    院子裏,吹花、眉姑並肩站着,看兩小並肩走在吉庭後面,她們姑嫂都愕然呆住了。

    頌花過去給吹花請安,叫一聲大姨姨,紅着臉投在眉姑懷抱裏,一雙亮瑩瑩的眼波卻只管浸住寶三爺。

    眉姑看出女兒有毛病,她輕輕的攬住她問:“不舒服麼?怎麼跑回來啦?”

    吉庭笑道:“那裏,剛才還不是有説有笑的,紀寶告訴説看見她的詩草、她不高興咧……

    怎麼好怪人呢?是我給他看的呀!”

    頌花垂下眼睫毛説:“給他看也不該看。”

    紀寶笑道:“我以為自己弟兄姐妹沒有什麼不該看的,姐姐假使把紀寶當作外人,那麼他認罪啦……”

    説着他向姐姐哈腰作揖。

    小姑娘頭鑽眉姑胸口上打個滾,低低叫:“媽,他好像很會講話。”

    眉姑拍拍她説:“自己的弟弟有什麼關係呢?你這是小家派數了,放大方點向弟弟多請教,他是個了不起神童,他説你的詩好極了呢……”

    姑娘道:“就是不好麼?好我還怕人家看。”

    紀寶道:“那是您客氣了,那幾首無題絕句簡直一個字不可輕易……”

    姑娘一聽立刻站起來往後面走,邊走邊伸手梳掠額前短髮。

    吉庭叫:“頌兒,書房裏壁上釘着紀寶昨天晚上寫的兩付對子,去看看啦。”

    姑娘驀地繞上廊,拐彎兒上書房去。

    紀寶眼盯住姐姐窄窄的背影兒,送她走進了角門。

    他點點頭低笑道:“女學士好大的脾氣。”

    吉庭大笑道:“你還不是也很驕傲?拿出本領讓她看呀,我管保……”

    眉姑笑道:“這會兒你好像很開心,管保什麼啊?”

    吹花舉酒杯喝口酒,輕輕説:“管保不是冤家不聚頭。”

    紀寶使勁瞅媽媽一眼,垂着頭去眉姑肩下坐下。

    吉庭道:“寶三,你對姐姐的吟草,應該有個起碼的批評,她自然心服。”

    紀寶道:“批評,我不敢,姐姐會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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