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悦飯店外。
「看樣子,這次的難度可不低。」子淵坐在車上,看着筆記型電腦上的畫面。
兩天前,子淵輕易就侵入了飯店的監視器系統,從網路上「分享」了彥琪等人在房間裏所監看的一切畫面。
如果要從錯綜複雜的排氣孔管線、小心翼翼拆卸紅外線監控儀、偷偷潛進凱悦而不被發現……或許也有可能,但要成功率百分之百,還是得有殺手「豺狼」的身手才辦得到。
何況,進去容易出來難。
但子淵並不擔心,而且非常輕鬆。
「計畫本身沒有漏洞。但只要是充滿漏洞的人,尤其是「一羣」各有漏洞的人去執行的計畫,要搗破並不困難。只要選好角度,跟敲擊的力道。」子淵自言自語,想像着飯店房間裏的警力配置。
這個保護計畫叫「籠鳥」,合情合理的四名警力擔綱演出。另外還有一個叫「鳥擊」的逮捕計畫,現在正分佈於飯店周遭六百公尺內,警力配置十五人,光是三輛廂型車就裝了懶散的十二人,偽裝成固定路人的有三人,實不足為懼。
「這年頭,只要是放在網路上的東西都不安全,不侵入警局系統好像對不起自己的專業。話又説回來,保護該死的人,這些警察想必也不好受吧?」子淵打趣,手指輕輕在電腦觸控板上快速移動,調出這些出任務警方的臉孔,確定沒有改變。
從一開始子淵就記清楚所有參與的警方模樣與身高基本資料,方便他在飯店附近活動時避開這些人的注意。
而子淵的注意力常常停在彥琪的檔案照片上,這個女孩他印象深刻。
星巴克。
「原來你就是籠鳥計畫的負責人,沒背景的小菜鳥一隻,看來是被長官陷害的倒楣鬼呢。」子淵喝着罐裝咖啡,臉色頗有矛盾的歉意:「那就看你跟我之間,誰的耐力比較有一套囉?」
對一場沒有明確終點的耐力競賽,什麼都不做,比起做很多很多,要來得重要。
「不存得失心,懂得休息的人,才能贏得最後的綵帶。」子淵爽朗一笑。
電話鈴響,是約好下午在大安公園拍照的校園美女。
一聲口哨,子淵闔上電腦,愉快發動車子。
一個月半又過去。
在籠鳥計畫持續執行下,葉素芬換了九間飯店。
期間葉素芬在重重戒護下,到了法院接受傳喚、與相關證人對質。
但傳訊過程相當繁複冗長,加上葉素芬的律師團隊非常刁鑽,似乎有意拖延判決,企圖淡化社會與媒體的關注力。
「司法不公!這是政治迫害!」葉素芬的立委丈夫在鏡頭前痛哭失聲。一貫的,台灣抬面上人物走進法院的宣稱基調。
而社會,對於月的遲遲不出手,開始躁動了起來。
1204房,桌上是兩片沒吃完的比薩,跟半瓶可樂。
幾張a4紙,用原子筆草畫的罪犯者臉孔輪廓圖,被凌亂壓在可樂底下,水珠在紙上暈濕開。
這陣子彥琪打發時間的樂趣,就是依據受害者自白,並參考警方提供的諸多側寫資料,畫出過往數個蒙面犯罪者的臉孔;完成後,再比對落網的犯罪者照片,不斷驗證彥琪自己「遠端窺伺犯罪者的超能力」是否真正存在。
答案令彥琪興奮得毛骨悚然。
晚上八點十七分。
「真的是越來越難熬了。」彥琪在桌子前翻着寵物雜誌,眼神疲憊。
明明就睡足了八個小時,身體還是發出倦怠的警訊。
而靜,由於監聽的緣故,已經因為太久沒有跟男友好好講通正常的電話,感情世界正面臨崩毀中。
「我説彥琪啊……」靜呆呆地看着手機。
彥琪抬頭。
「也許我們應該考慮向陳警司建議,用幾組人馬輪調。不然這樣下去,不需要月來下手,我們就先垮了呢。」靜説,眼神呆滯到一個境界。
彥琪很難否認這點,她甚至完全同意。
但刑事局的人力已經很緊繃,不可能在籠鳥與鳥擊計畫之外再抽調人員進來替換,一來,畢竟資格符合能夠執行這兩個秘密計畫的人有限,二來,也不適合有太多人知曉這項計畫。如果在家裏直嚷着要抓老鼠,方法可就不靈光。
而葉素芬的嘴臉,自然也不會好看到哪裏。「足不出房」對頤指氣使的葉素芬來説,是種靜謐的凌遲。她花在睡覺跟看電視的時間越來越多。
「你們這樣簡直把我當犯人!」葉素芬語氣怨懟。
「你是啊。」彥琪隨口回應。
「法律還沒定我罪之前,我都是清白的好公民……」葉素芬冷笑:「小心我告到你們捧不住手裏的飯碗。」
「我真心覺得你最好開始習慣,何況牢房裏可是沒有冷氣的,吃的跟這裏比起來,只怕你會變得太苗條。」彥琪説完,葉素芬臉色丕變。
及時的敲門聲,是阿鬼。
彥琪小心翼翼開門,阿鬼的臉色有些扭捏。「彥琪,大中又在鬧肚子疼了,我看他一定得休息幾天,割個盲腸還是哪裏都好。」阿鬼搔搔頭,説:「報告我會寫明白的,這點你放心。總之……」
「我也很想出去透透氣啊,但如果大中真的只是肚子疼,逛逛醫院就回來,那也沒什麼不好。但,大中分明就想逃走吧?」彥琪瞪着阿鬼。
明明一開始接計畫時都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現在每個人都在比困頓。
阿鬼不置可否。
王八蛋,他心想。要不是他猜拳猜輸了大中,要去醫院割盲腸的人可是自己。
彥琪回頭,想詢問靜的意見,卻見靜呆呆地趴在桌上,了無生氣。
彥琪躊躇了一下,小嘆氣。
籠鳥計畫,籠的到底是哪一隻鳥?這場耐力賽,還是不疾不徐的月先贏了一着。
「那麼便這樣吧,既然局裏的人手不夠又不能讓太多人知道,至少我們可以跟旅館外圍的鳥擊計畫的夥伴們輪調,我們輪着去外頭晃,他們也可以到飯店休息。」彥琪説。
就這麼定案。
第二個月,葉素芬在重重戒護下,一從地檢署的側門走出來,就被穿着防彈背心的警察押上車迅速離去。
她那陣仗龐大的律師團好整以暇從正門走出,接受一窩蜂媒體的訪問,並藉機在鏡頭前嚴厲譴責殺手月的做法。
但好奇心濃烈的媒體更關心的,其實是「月到底什麼時候會下手」?
就在同時,陳警司批准了彥琪的申請。鳥擊計畫的人也十分樂意採取一次四人的輪調,讓幾個弟兄進駐飯店,一邊保護葉素芬一邊休息。
反向加入了鳥擊計畫,負責在飯店外圍隨意走動,彥琪心中有着異常的期待。
這是第十三間飯店了,位於和平東路三段附近,距捷運六張犁站只有三分鐘的腳程。月會在附近嗎?
飯店隔街的7-11便利商店外,彥琪坐在跟朋友借來的車上吹冷氣,聽廣播。
學着適當的休息,也是很重要的。
「靜,換到了外面就不能像在裏面那樣鬆懈,知道麼?」彥琪的手指輕輕按着耳朵裏,迷你發報的通訊器。
「知道了。」遠在兩條街外的靜。
聽着廣播裏慵懶的藍調音樂,慢慢的,彥琪不自覺想闔上眼睛,勉強提振精神後,彥琪趕緊將周杰倫最新的專輯放進音響裏,把音量轉大。
突然,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影走進車旁的便利商店。
「……」彥琪一愣,隨即將音響關掉,拔出車鑰。
是他?
彥琪下車,假裝若無其事地走進便利商店,一邊腳步輕快走向飲料櫃,一邊將耳朵裏的通訊器關掉……為什麼關掉與其他鳥擊計畫人員相互連絡的通訊器,彥琪自己也不明白。下意識,或是根本就一無所感似的。
站在飲料櫃前,不知道該選什麼喝,彥琪的心神根本不在琳琅滿目的飲料上。
那個男人穿着淺灰色的長袖襯衫,袖口恰當地上卷,左手比右手略粗,黑色牛仔褲下是雙藍色的puma球鞋,脖子上掛着一台黑色的單眼數位相機。打扮像個在輕鬆中帶着些許拘謹的soho族。
男人隨意拿了罐果菜汁、波羅麵包、跟一份蘋果日報。付了帳,就到雜誌區旁的簡易座位上看起報紙。
「……」彥琪沒有多餘的考慮,拿了一盒果汁牛奶到櫃枱。
眼睛,還是很不專業地瞟向那看報的男人。
乾乾淨淨,眉毛細長,頭髮略長,下巴稍尖……是那天在星巴克遇到的男人,也是自己隨意憑想像畫下的「那個人」。
不會有錯。
「温熱。」彥琪將零錢放在桌上。
「燙一點還是温一點?」女店員。
「燙一點,謝謝。」彥琪付錢,心跳加速。
將相機放在不怎麼寬的的長桌上,男人一邊吃着東西,一邊休閒看報。慢條斯理的,並沒有聽見快速翻頁的聲音。
嗶嗶,嗶嗶。
微波爐打開,女店員將温熱的果汁牛奶小心翼翼套上瓦楞紙環,交給彥琪。
「我也喜歡温過的牛奶。」女店員説,微笑看着彥琪。
好眼熟……彥琪努力回憶,看着女店員可愛的臉孔。
啊!是那個在捷運上遇到的女孩。
女店員順着剛剛彥琪飄移的眼光,看了坐在雜誌區旁座位的看報男子,手指輕輕放在唇邊,用蚊子般的細聲道:「他、是、個、殺、手。」
彥琪微愣,卻只是接過温燙的牛奶盒,眼皮眨眨會意。
接下來,該怎麼做呢?
彥琪微一思忖,還找不到像樣的開場白,雙腳就自動走向座位區,坐下。
「又見面了。」彥琪語氣很平靜,輕撕開牛奶盒。
盒口冒出濃郁的熱氣,彥琪輕吹,不忙就口。
男人放下報紙,「咦」的一聲,臉上的驚訝表情一閃而過。
「我們在哪裏見過是吧?好眼熟。」男人説,看着身邊的中等美女。
其實,這位擁有兩個名字,「月」與「子淵」的男人,早就在彥琪進入便利商店的第一秒開始,就注意到她的存在。至於她是誰——子淵怎麼可能忘記每一個參與籠鳥計畫的成員的長相?
身為一個殺手,隨時隨地注意周遭十公尺內的細微變化不僅是職業上的需要,更是察覺危險的「本能」。即使月的本能遠不如g或豺狼,但發現一個直盯着自己不放的女孩,決不是什麼難事。
偶而在公務之餘放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月看着彥琪。
「在星巴克。大概是兩、三個月前吧。」彥琪説,看着座位前的落地玻璃。
玻璃上的倒映,子淵的臉孔沒有露出些許不自然的神情,只是微笑。
「好像有這個印象……你好像當時在看雜誌?」子淵説,假裝陷入回憶。
「是啊,還記得我們説過幾句話。」
「哈,我完全想起了,當時我扮演的是一個無聊搭訕的中年男子呢!」
很冷靜嘛,彥琪暗讚。
現實上,不可能憑着一張「想像」的素描逮捕這個男人;心理上,彥琪又根本是月的「正義」追隨者。更何況,這個男人是否真的就是「月」?彥琪除了自我驗證的、莫名其妙的超能力,並沒有多餘的理性理由説服自己。
所以,就抱着沒有特殊目的的心情,去試探、甚至作弄一下這個男人吧!
「你是攝影師嗎?」彥琪指了指放在子淵左手邊的單眼相機。
「不算,就是幫一些網路美女外拍。還蠻好玩的。」子淵笑。
喔?是這樣嗎?相機裏恐怕都是一些探勘飯店周遭的街景吧!
彥琪露出興奮的眼神,忙説:「咦,外拍?好好玩,可以借我看一下麼?」
明明就是個問句,彥琪的手卻直截了當地朝單眼相機伸出。
快點找個什麼理由阻止我吧……月!
「好啊,小心別刪掉了喔,要不我可就很難向那些網路美女交代了。」子淵也不阻止,反而順手將單眼相機的電源打開,交給佯作興奮的彥琪。
無話可説的彥琪迅速瀏覽一遍相機裏的照片,果然盡是女孩們搔首弄姿的外拍,有些取景在陽明山,有些取景在大安公園,有些取景於大廈頂樓。
就是沒有看見搜獵飯店附近的圖片。
「還可以吧?」子淵打量的彥琪,注意到她的耳朵裏還塞着通訊用的傳話機。
「照得真好看,不愧是專業的。」彥琪嘴上嘖嘖,耳根漸漸變熱了。
其實這台相機在幾分鐘前,拍的的確都是飯店附近的動線,只是在拍好想要確認的幾個畫面後,子淵便將記憶卡抽出,藏在手錶密藏的掀蓋裏。現在存放在相機裏的照片,全是兩天前的舊檔。
真好玩。
這次的目標是葉素芬,不是眼前這位女警,所以……在任務之餘跟中等美女談天聊地,也不算是違反了殺手的職業道德吧。
子淵指着自己的耳朵,問:「這是什麼啊?好像常在電影裏看到。」
「是迷你通訊器,警用的喔。」彥琪捧着相機,假裝對單眼相機的功能感到好奇,對着玻璃前的大街作勢要拍。
子淵這時倒暗暗吃了一驚。這個閒晃在飯店外的女警偷懶打混就算了,竟然毫不掩飾自己的身分,難道是天兵?
「警用的通訊器?男朋友是警察啊?」子淵抖張手上的報紙,裝作隨口一問。
「我自己就是個警察,刑警,有佩槍的那種喔!」彥琪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説:「不過因為在執行特殊任務,所以不能把槍帶在身邊以免暴露身分,要不就讓你摸一下。」
子淵終於無法剋制地笑了出來。
「笑什麼?」彥琪裝作不解。
「我只是覺得,哪有警察隨隨便便就露槍給別人看的?你都是這樣跟陌生人相處的麼?」子淵還是在笑,肚子都痛了。
「陌生人?我們已經是第二次説話了,應該要開始熟了。」彥琪説。一想到自己有99%的機率是在跟全民偶像説話,就忍不住興奮。
這一興奮,平時心直口快的彥琪,竟開始不分「內心話」跟「場面話」了。
「是什麼特殊任務啊?那麼神秘不能帶槍。」子淵心裏暗笑,哪來的天兵刑警啊,未免也太好對付。
要利用她,將這次特難殺的目標葉素芬給解決麼?
同樣的問題,也在彥琪的心中迂迴打轉。
沒錯,彥琪舉雙手贊成月努力擁抱正義的理想,但,如果月為了這個終極的目標可以不擇手段的話,彥琪將難掩心中的失望。
那樣的姿態……即使是為了正義……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還不夠熟所以不能回答你。至少要第三次碰面才夠熟,如果有這個機會一定告訴你。」彥琪説。
「是嗎?那麼就這麼約定囉?」子淵伸出手指,晃晃小指。
兩人勾勾手。
子淵帶着奇異的心情離開便利商店,刻意在飯店附近繞遠路,這才漫步走到捷運車站。
雖然靠着街道圖就可以知道飯店周遭的環境,但要漂亮地完竟一件任務,反覆用理性推敲「進攻/逃走」的路線,還不如實地走上幾次,呼吸目標附近的空氣,感受實際下手時可能的種種氛圍。
每個時段都有不同的風,不同的行人,不同的街道節奏。
這是專業殺手的謙虛,不管之前的績效多麼輝煌都割捨不下的自我要求。
「剛剛那個女警,怎麼那麼喜歡裝熟啊?」子淵自言自語,進入站台。
善用心理作戰的子淵,對解讀人的語言表情頗有一套。
那女警的眼神,似乎透露着兩種情緒。
一種是天真的興奮,清晰可辨。
一種則是「我知道你是誰的默契」的語言表情。這真是匪夷所思,毫無來由。
「只是個天兵吧。」子淵心想,坐在捷運裏。
……自己連她的名字都還沒問,下次見面時可別將彥琪兩字脱口説出。
子淵看着窗外的大廈。
有了捷運後,在這個巨大的城市移動根本就不需要探出地面,每個人都自願變成土撥鼠。
剛剛來到台北的第一年,子淵常常覺得這個城市就像一座巨大怪獸的內臟機關,機關裏像個密閉的偽迷宮,偽迷宮裏二十四小時吹送人工製造的冷氣,始作俑者的人們尋着牆上的迷宮索引,各自在怪獸的臟器間流動。
捷運裏上上下下的手扶梯有若怪獸的舌,不斷將人們捲起,吐出,送進在腔腸般的隧道里,繼續短暫又規制的旅行。久了,很容易對陽光感到刺目,覺得沒有人工冷氣的蒸熱地面,有種難熬的疏離。
二十一世紀的花樣越多,人與人……不,或許該説是人與自己異化的方式也就更五花八門。
在這樣的世界底下,通常人活得越有自己的意識,就會活得越痛苦。因為自我的意識不等同於自主的意識。人很難自主。
大部分人的人生,就像乖乖擠在一點也不高速的高速公路上,恍惚卻又焦躁地瞪着前面的車屁股一寸寸推進,前面的車子一推進分毫,自己就忍不住輕踩油門跟進,一秒後又得煞車。
幸運一點的人,就可以坐上緊扣鐵軌的火車,優點是人生什麼時候該進行到哪裏,車票上都印得清清楚楚,我們所要做的不過是睡覺,或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風景,記得到站下車就行了;至於缺點,竟就是優點本身。
只有非常非常少數的人,可以造起自己的翅膀,用飛行的姿態睥睨地平線上眾生的匍匐姿態;即使墜落,也能引起地上眾生的讚嘆與惋惜。
想擁有翅膀,卻始終只能喘息奔跑的人,一抬頭,看見翅膀流星劃過三千尺高空,只是徒然增加自己雙腳的痛苦。
殺手也是人。只是殺手這種「人」專司會減少人口的密度。
藉着殺死其他的同類存在,確認自己存在的意義,有着説不出的諷刺。許多殺手因此活得並不快樂,也因此有了職業道德第三條的存在。
「月,你跟我們這些殺手不一樣。你有翅膀,你可以從黑暗的世界飛出,然後不加矯飾地用黑暗的羽毛,去接受光明的掌聲……他媽的大家都很羨慕!」歐陽盆栽曾經這麼説過。
「是。我是很快樂。」子淵愉快回應。
的確如此。
子淵喜歡搭乘捷運木柵線或淡水線,沒有目的,沒有終程,坐到了盡頭再坐回來,有時迂迴反覆了好幾次。不管是捧着本書,或是打開筆記型電腦整理檔案,或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直到完全失去焦距,都很好。
比起藍色線裏的土撥鼠,這樣「移動」較像個活生生的人。
木柵線跟淡水線,陽光可以從偌大的玻璃直透進來,而非人造的森冷光線映在乘客的臉上。對子淵來説,只要出太陽,一天的心情就好,來自遙遠熾熱恆星的濃烈的光線在周遭物體間製造出的晃動對比,是什麼也無可取代的自然。
比起這裏,伊斯坦堡的陽光應該有另一種色澤吧。
子淵開始想念他亦師亦友的殺手,吉思美。
自己心中的正義會變成今日的模樣,與吉思美心中正義的姿態,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吉思美口口聲聲説是自己影響了她,卻不知道她在維護可憐孩子的未來時,那辛苦、卻動人的身影,打開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沒有吉思美,今天的自己或許還是個殺手,但卻可能是個陰暗、無情、冰冷如巖的殺人機器吧。肯定不會快樂。
「……」子淵的頭靠着玻璃窗,望着遠處的101大廈。
已經好久都沒有吉思美消息了。看來,流浪真的很容易上癮。
子淵的對面,坐着一個戴着老花眼鏡的老先生。老先生專注地看着半版的社會新聞,上面有一半是關於葉素芬公司掏空案的審理進展,另一半全是關注月這次行動的讀者投書。
讀者投書裏,有的公開相挺月的正義,有的擔心月這次會失風被捕,有的則質疑月這次遲遲沒有動靜,到底會不會辜負社會的期待。
老先生推了推眼鏡,細緩温吞地咀嚼報紙上關於月的每一個字。老人身體前彎、努力想要進入「正義的領域」的模樣,從身後的窗透出了耀眼的光。
「慢慢來,比較快。」子淵微笑。
又換了一間飯店。
月仍舊沒有動作。
但自願留在鳥擊計畫,在新飯店附近辛苦來回搜晃的彥琪,心中的期待越來越飽滿。在一種「這樣最好」的情緒裏沾沾自喜似的。
因為這一天,彥琪居然在葉素芬下榻的飯店,一樓大廳裏的咖啡廳,看見了整個禮拜都沒碰着面的「那男人」。
連續兩次,那男人都出現在葉素芬棲身之處附近。不會錯,自己的超能力一定是真的!
「但,未免也太大膽了吧?」彥琪心想:「真不愧是我的偶像。」子淵正在角落沙發上喝咖啡,小圓桌上放着一台筆記型電腦,跟上次那台單眼數位相機。子淵微皺眉,手指遊移在觸控板上,時而頓挫,時而飛快盤動,似乎頗專注地在操作些什麼……
該不至於跟暗殺葉素芬有關吧?這裏可是一舉一動都會被注視的地方啊,彥琪心想,歪着脖子。
彥琪這次倒是大大方方地走過去,走到她認為子淵也該有足夠的時間將電腦上可疑程式結束的距離。她揮起手,打了招呼。
「嗨!」彥琪很有朝氣,將迷你通訊器給關掉。
「嗨!」子淵裝作愣了一下,但也精神奕奕。
「好久不見,你在做什麼啊?」彥琪坐下,省下了「真巧」、「你怎麼會在這裏」等累贅字眼。很快點了杯卡布奇諾,跟一塊蛋糕。
「在工作啊。除了幫美女外拍,我的正職是管理pchome的網路銷貨。如果你對什麼東西有興趣,我可以讓你用員工價哩。」子淵説,神色自若。
好個正職。
「對了,你記不記得我們約好第三次見面……」彥琪開口,卻被子淵的手勢打斷。
「當然記得,但那件事就別提了,我覺得不小心聽到什麼秘密任務的好像不是好事。我想對你也不好吧,哪有這麼天兵的警察把秘密任務掛在嘴邊的!」子淵笑笑説。這次他特別注意彥琪的語言表情。
「什麼!你不想聽!」彥琪驚呼。但其實根本沒有那樣的情緒。
「是啊。」子淵微笑。
自己終會得手,就別讓這個天兵女警有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的機會。
「你把我當作食言而肥的人嗎!」彥琪大呼,氣急敗壞的樣子。
「那倒不是。那是……你身為警察的職業道德啊。」子淵正經地説。
「我偏要説!我偏不要中你的計變成食言而肥的小豬!我偷偷告訴你……」彥琪擠眉弄眼,隨即壓低聲音,神秘的不得了。
小豬?
不等子淵掙扎,彥琪就出口:「你知道這間飯店住着誰嗎?」身子往前挪近。
「誰?」子淵無可奈何,只好苦笑。
「葉素芬!」
「葉素芬?那個被殺手月鎖定的那個葉素芬?」
「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她根本就只是一頭愛抱怨的臭女人,保護計畫剛開始時我全天都跟她在一起,整個就是悶,還要聽她臭罵我們警察辦事不力,才會讓殺手月逍遙法外。説真的,如果月早點給她一槍,倒是讓我們警方鬆了一口氣呢。」
「……鬆了一口氣?」
「至多就是捱一陣罵,反正有八成社會輿論都站在殺手月那邊,加上殺手月每次都得手,這次再多得逞一次也不能證明警方無能啊。」
「不過我看月肯定放棄了,要不怎麼會一直都沒有消息?」
「不。」
「不?」
「月不是這樣的人。」彥琪篤定地説。
子淵靜靜地看着彥琪。
現在這個情況,真的是非常奇怪。
子淵外表和煦的眼神,實則鋭利地穿透彥琪虛無的語言防衞,但子淵卻看見他無法辨識的靈魂。
彥琪是真誠的。外顯的語言防衞不過是將真誠掩飾住的煙幕。
難道,自己的身分被發現了?但是完全沒道理啊……
「那麼,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子淵杵着下巴,好奇。
「我想想……嗯嗯,月呢,是一個很有理想的人,雖然並沒有抱存以一己之力改變世界的想法,但還是天真地去做,去實踐,好像……好像不是在維護正義,更多的時候更像是在確認自己仍相信「善」的本質。每殺一個壞蛋,月就更接近一步自己。」彥琪切着小蛋糕,接奶油較肥厚的幾塊,放到子淵的小盤子裏。
「聽起來不像是及時作答耶?」子淵失笑,拿起一塊蛋糕。
「簡單説,就是一個身上有光的人。同時也是個寂寞的人。」彥琪幽幽説道。
「寂寞?月可是擁有廣大支持者的殺手哩,光是奇摩家族就有三百多個月的支持團體,我最近也加入了其中一個。」子淵笑,但這個笑有點勉強。
「如果只有自己的身上有光,別人沒有,那不叫寂寞叫什麼?」
「但有八卦雜誌猜測,所謂的殺手月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組織,或者該説是恐怖組織,成員大約有五到七人不等,就像missionimpossible虎膽妙算一樣是個團隊,也因此……」子淵轉移話題。
「真正的理想,是沒辦法與別人共同分擔的。」彥琪説得斬釘截鐵。
子淵稍微愣了一下,畢竟這句話根本沒什麼道理可言。但稍微自我詰問:「為什麼我總是單獨行動?」,子淵也説不出所以然。
對絕大多數的殺手來説,獨行俠根本是無須多言的選項。當一個職業需要太多秘密與道德默契去支撐時,就註定了這個職業終究見不得光。不管以何為名。
「對了,有一點很有趣。你既然確信那個殺手一定會得手,那麼身為一個警務人員的你該怎麼自處啊?整個放棄?還是到處閒晃找人聊天,就跟現在一樣?」子淵笑笑,丟出一連串的問題。
彥琪不置可否,吐吐舌頭。
「就隨打隨安囉,反正葉素芬的律師很能搞,審判不曉得要拖到什麼時候才會定讞。如果不曉得休息就實在是太傻了,殺手月,説不定此時正在某個地方,像你這樣悠閒地嗑下午茶也説不定呢!」彥琪頗有深意地看着子淵,竭力壓抑「確認身分」的慾望。
完全正確。子淵嘴角輕輕上揚。
「其實啊,我不喜歡看一些教人勵志向上的書,不過呢,我曾接過一封網路的轉寄信,信裏提到卡內基曾説過,人們會擔心的事,有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會發生,如果不幸的,那百分之一的機率發生了……」彥琪手中的叉子隨意玩弄着盤上的小蛋糕。
「那麼,會發生的不幸的事裏,十件中有九件是人們根本無法解決的。既然擔心的事幾乎不會發生,會發生的又無能為力,不如就來個束手無策,大大方方把日子過下去。」子淵接口,笑道:「我也看過那封轉寄信。」
「是了!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彥琪吃着蛋糕。
子淵的背輕輕往後靠,陷進微軟的沙發裏。
原本今天到飯店是刻意的探勘,嗅嗅可能的氣氛,或許近日下手,或許等到下一間飯店再説。但竟讓自己有了前所未有的複雜情緒。
「但是,月還是沒有出手。我是説,殺死葉素芬這件事。」子淵蓋上電腦。
「那又怎樣?」
「或許月深夜從酒吧買醉出來後,被搶劫的古惑仔捅了一刀住院;或是月結婚生子不想重操舊業;或是月根本就因為你們保護得太好而放棄;或是,月竟然得了絕症死掉了。根本沒人知道。」子淵的下巴呈三十度微揚。
「當所有人都這麼想的時候……」彥琪眼睛發亮:「就到了月出手的最佳時機!」
在台灣東部,靠近山區的城郊地帶,有一座並未出現在任何卷宗資料上的秘密監獄,怪模怪樣地聳立着,當地人經過時都忍不住幹罵幾句。
該怎麼形容這棟建築物呢?
從西側看,它像是設計過時的員工宿舍。
從東側瞧,用失敗的維多利亞風格來形容它的淒慘模樣恐怕還太客氣。
南側幾乎完全用鋼板與水泥聯手封死,變成完全沒有自我意識的平面。
而北邊則是結合了燈塔造型的進出大門。大門共有三層,每層間距兩公尺,越外側門反而越大,顯然「防止出去」的意義比「防止侵入」的效果還要來得大。
一句話,莫名其妙。
每一個地方都有其存在的理由,但這座四不像秘密監獄之所以出現在這個世界,竟是政府濫用公帑的閒置結果,純粹為蓋而蓋。
七年前,為了一場縣市長的選舉宣傳,地方政府胡亂將一大筆錢投注在興建這棟可笑的巨大建築物上,為的就是讓當地人充分感覺到政府有意帶動地方建設的「決心」。當然了,政府官員順便在工程款上東挪西移,一一分贓進地方樁腳的口袋裏。理由渾沌不清,公文紙上名目倒是冠冕堂皇:促進地方建設。
但建築物蓋了七成後,另一個地方首長上任,發現這棟不知道為何而蓋的建築物竟吃掉了大筆市府預算,新首長大驚之餘,憤怒地要求議會認真提出此棟建築實際的使用項目,與日後的維護費要從哪裏來。正好此時一場不算太大的地震竟讓它裂出一條大刺刺的裂縫,揭露了工程偷工減料的弊案,荒謬的興建計畫也因此暫時終止。
可笑的部份暫時告一段落,由中央政府暗自接手。
國安局在知道了有這麼一棟巨大的、未完工的建築物閒置在人煙稀少的城郊,立刻就透過中央政府的資金進駐其中,拉起通電的鐵絲網,重新佈置建築物內部,將它改造成各種秘密特務計畫的執行據點之一。
其中最主要的功能,就是監禁特殊的、無法以一般司法程序處置的人物。
有些人就好比不可理解的深海怪物,並不能以正常的方式囚禁。
例如……
「這種傢伙可以勝任嗎?」
「如果繼續放任像那樣的人做那樣的事,遲早會動到上頭那些人的帽子。這頭野獸,這時就用得着。」
「也是,正好拿他來實驗新的h9藥劑。關在這裏,既沒有證據起訴他,不偷偷槍決掉,遲早會讓他找到逃出這裏的門道,到時候咱們要倒的楣更大。」可不是?這頭野獸殺死的人,全都不留任何證據。
證據全都被「牠」給吃進肚子裏,一點渣也不留。
「其實要冒這種險,上頭的壓力很大。如果不是上次那個突發奇想的九人小組,要抓到抓到這樣的傢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放他出去,最好是鬥個兩敗俱傷。這也是我們養着他的唯一理由。」
「理解。」
説話的兩名國安局官員,在荷槍實彈的特勤小組亦步亦趨的保護下,走着走着,來到一扇沒有鑰匙的厚重鐵門前。
鐵門後,是一道窗户完全被水泥封死的長廊。長廊的盡頭是一片黑。
沒有尖叫,沒有掙扎的咆哮,也沒有抓着鐵籠搖晃的金屬碰撞聲。
只有一股足以壓制所有聲音的,霸道濃烈的沈默。
中山北路二段,柯達大飯店。
葉素芬躲躲藏藏的,也過了好些日子。但葉素芬先前瀕臨的幽閉性瘋狂,卻漸漸地自我消解,她的抱怨少了,摔的盤子少了,威脅的次數少了,讓周遭又因籠鳥計畫開始疲睏的刑警們感到些微訝異。
答案是,又接近下一次的開庭了。
「或許是最近跟律師一起想出了什麼邪惡的門路吧?我説,司法治不了這種玩法律的吸血鬼。」住在葉素芬隔壁房,躺在牀上翻雜誌的警察抱怨道。
「廢話,就算真的判她有罪,我猜她大概脱產脱得乾乾淨淨了吧,那些投資人別想從她身上多要幾塊錢……報紙上不是説了嗎?就算她進監獄,一天折掉的掏空金額可是八十幾萬!」另一個警察看着封死的窗户打盹。
「看到那羣律師的嘴臉就有氣。只要有錢,叫他們告一隻狗雜交都行!」翻着雜誌的警察嘖嘖自嘲:「然後最窩囊的就是我們警察,專門負責保護大家都討厭的人。」
跟律師團接觸的時候,是葉素芬最有生氣的黃金時刻。
由於葉素芬並非遭到檢察官羈押,而是技巧性主動申請「強制性保護」,所以當律師團要跟葉素芬開會的時候,葉素芬得擁有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完全自由,誰也不能剝奪。這些一肚子鳥氣的刑警必須清出一間空房,關掉監視器與錄音,讓葉素芬與她的律師團好好商談出庭的辯護策略。
有時律師團會帶着厚重的卷宗與公司文件與葉素芬套招,在裏頭直接打電話叫頂泰豐送來食物,邊吃邊聊,一口氣就耗掉三個多小時,誰也不敢多吭一聲。
隔壁房的律師會議已經接近尾聲。其中一名律師代表藉着要傳葉素芬立委丈夫的私人口信,與葉素芬在角落裏壓低聲音交談。
「老闆,已經找到人做事了。」律師代表拿出電話,按下撥話鍵。
「安全嗎?」葉素芬精神一振。她這陣子最期待的,就是這個消息。
「對老闆旁邊的人可不見得。」律師代表奸笑,將手機遞給葉素芬,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寫着自己的銀行帳號。
「坐船?」葉素芬接過手機,對着話筒的另一端説出自己的瑞士銀行帳號與密碼,按下確認鍵。
「叫了兩艘,免得臨時出狀況。」律師瞥眼看着他那些還在沙發上研究庭訊答辯資料的蠢夥伴們。
準備個什麼?司法遊戲已經不在整個計畫之中了。
「有什麼暗號?」葉素芬輸入轉帳金額,再按了一次確認。
款項是約定好的三成,事成之後再付清餘額。
金額龐大,但划得來。這輩子沒有一筆開支比這次的交易還要重要。反正也不是自己的錢,羊毛都出在那些被灌水行情迷得團團轉的白痴投資客身上。
「沒有暗號,這樣逼真些,沒意外的話警察全部都會拍下來,最後在電視上讓所有人看到。最順利的話不只可以離開,還可以亂了月的手腳跟風評。沒有社會的支持,這種不像樣的傢伙很快就會消失了。」
「如果出了錯,你該知道我老公的手段。」葉素芬冷峻的眼神,將手機還給律師。
「放心,就連警察那裏我也打點好了兩個,到時候拖個一兩分鐘,他們就什麼人也追不上了。」律師代表將手機收在懷中,頗有得色。
葉素芬看着封死的窗户,眼睛裏高漲着複雜的恨意。
那些被她搾乾的投資人對她發出憤怒的嘶吼,本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就在社會大眾的「兇款」湧進了月的獵頭網站後,她竟然成了一個「如果被強迫消失,社會全體成員都會共同默許」的可悲可恨的人。彷彿整個社會都蓋印了死亡的證書,外加三天三夜的頭條歡呼似的。
如果整個氛圍是這樣,走玩弄司法的路線就太蠢了。抵擋不住暴戾的民氣,法院會變得很不友善,再多的律師費都只能減輕刑期,卻改變不了自己即將坐牢的事實。
走到了這個地步,用潛逃出境這樣的方式,狠狠嘲笑台灣這塊荒謬的、容許謀殺犯罪的土地,就成了葉素芬心中宣泄憤怒的出口。
張大嘴巴吧,你們這些活該被騙的蠢人!
剩下的,只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