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星巴克裏,將報章雜誌劃滿一條又一條筆記線的,正是刑警彥琪。
子淵離開後,彥琪還是想不起來她倒底在什麼地方看過他。
但無所謂,據説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至少會有三個跟自己面貌相似的人存在。如果彥琪在三個地方分別見過這三個人,一人一次,當然就會覺得面熟,然而其實一點干係都沒有。
於是神經很大條的彥琪很快就不再做多餘的思考,全神貫注在關於月的有趣報導裏。一條又一條的橫向紅線,逐漸因為彥琪的拼湊拉出斜來斜往的連連看。
彥琪的功課一向很好。
小學老師曾經打趣説,彥琪的集中力只限於眼睛前方的一公尺,所以在課本、參考書、考卷上發生的一切,都難不倒聰明的彥琪。
「但一公尺以外的事物,對彥琪來説就是一片恍惚了。」小學老師附註。
彥琪是台北市迷路的冠軍,彥期能牢記一整本公車路線圖,對從a處到達b處該如何轉站瞭若指掌,甚至可以列出五種搭配捷運的轉乘方法,並依照上下班等車潮時段分析哪個時間該採取哪條路線比較划算。
儘管如此,彥琪還是會因為在公車上發呆而錯過下車時間,或是太專注看書而下錯站,或是一不留神就搭錯了車。
大學聯考那年,彥琪甚至在公車上背英文單字而錯過試場,趕緊叫了計程車衝去考試後,卻惶惶然找不到自己的教室。彥琪根本就記錯了試場學校。
當上了刑警,自然也可想像彥琪發生的種種糗事。
但彥琪的小學老師説錯了一點。彥琪並非對一公尺外的事物一片恍惚,相反的,彥琪的注意力太容易被外在的事物給分散開,然而活在多焦點的世界裏,彥琪卻沒有相應的能力,導致彥琪乾脆灌注精神在眼前的瑣碎事物上,免得繼續凸槌。
「八點了。」彥琪走出星巴克,過了馬路,來到捷運大安站。
剛坐下,彥琪就習慣性要做點什麼小事情,好打發耗在交通上的餘暇。繼續看書,看漫畫,塗鴉,都是彥琪維持自我運行的方式。
對面座位,一個小男孩酣睡在母親的懷裏,口水都快流了出來,而母親自己也靠在褐色玻璃上睡得挺好,遺傳得很透徹。
「是個好題材呢。」於是彥琪拿出隨身素描本,準備畫下母子熟睡的模樣。
打開,愣住。
「……」彥琪呆呆地看着素描本上,今天下班前用原子筆畫的草稿。
彥琪這才明白,自己為什麼對在星巴克邂逅的男人覺得面熟的原因。
剛剛那個藉着筆記型電腦螢幕反光偷看自己的男人,長得好像……好像自己純粹靠想像塗鴉出來的「月」!
「不是吧?」彥琪閉上眼睛,努力回想剛剛那男人的模樣。
乾淨的臉。
沒有刻意整理卻很爽朗的瀏海。
一雙看不出殺手慣性憂鬱的眼睛。
彥琪的腦海裏的記憶影像,已迅速往素描本上的想像描繪靠攏。
記憶是會騙人的,以各種自我矇混的方式。但此刻的彥琪卻不這麼想。
科技大樓站過去了,六張犁站也過去了,許多人下車上車。
「他是個殺手。」站在彥琪左前方,抓着吊環的女孩説道。
「……」彥琪抬起頭。突然開口的女孩正低頭看着她手中的畫。
彥琪按在素描本上的手指,正好遮住塗鴉的落款「正義殺手,月」的字眼。
「怎麼説?」彥琪注意到一公尺以內的女孩,抓着吊環的手有幾個不小心沾到的小色塊,大概也喜歡畫畫創作。
「他的眼睛像是在告訴其他人,我不是個殺手。但正常人不會這樣撇清。」女孩的另一隻手上,拎着一朵未經修剪的裸莖波斯菊。
「有些牽強的理由。我根本沒看過這個人,我只是隨便畫的。」彥琪回應。
「但他就是個殺手。」女孩篤定,眉宇間有股神氣。
「謝謝。」彥琪不明究理,但還是掛着微笑。
「不客氣。」女孩點點頭。
麟光站到了。
拎着波斯菊的女孩下了車,彥琪則繼續看着畫發呆。
「不過別擔心,他看起來是個好人。」女孩像是想到了什麼,回頭説。
門關上。
「我知道。」彥琪當然知道。
晚上十點,台北市的一半人口兀自在外遊蕩,子淵則跟另一半的人回到家中。
淡水河畔,漁人碼頭。
殺人的收入頗豐,子淵住的地方自然不差,是每坪價四十萬的好地段好大樓,完善的門房管理,私人電影放映室、健身房、游泳池等公共設施應有盡有。
還有最重要的,位於七樓,能夠在各種時段欣賞到淡水河景緻的好視野。
沖了個澡,月為自己調了杯馬丁尼,坐在餐桌旁打開電腦,進入網路的世界。
「ramy不知道在伊斯坦堡開不開心?」子淵看着msn的使用者好友列表,已經懸空好幾天的ramy。
ramy自從接受月的建議,到伊斯坦堡渡假散心後,就一直沒有消息。
真是個彆扭的傢伙,要不就是流浪過了頭,忘了上線。子淵笑了起來,移動滑鼠,點開網頁瀏覽器,進入了月的獵頭網站。
此時,子淵已經進入了夜的領域,成了高懸於黑暗上空的月。
月輕輕啜着酒杯邊緣,看着害蟲照片底下的帳户數字最新的爬升進度。
其中,有個違法超貸吸金案的女企業家,葉素芬,底下「募款」的金額只差了一百二十多萬就達到了啓動狙殺令的標準。
一個叫歐陽盆栽的殺手也在線上。
「看來,正義殺手又要出動了。」歐陽盆栽捎來訊息。
「不敢當。」月回應。
他知道自己的動向全明擺在網站上,是所有殺手的關注焦點。
「最近還在跟女友吵架麼?」月隨意寒暄。
「是啊,我就像核彈處理小組,二十四小時都在考慮要剪紅色的線好還是綠色的線好。」歐陽盆栽。
「將戀愛關係比喻成炸彈的人,要不跟另一半吵架還真是挺困難的。」月。
「還好品質一流的做愛可以解決大部分的問題。」歐陽盆栽。
兩個從未謀面卻相交甚久的殺手,就這麼在線上交談了起來。對於獨來獨往的殺手來説,網路的隱蔽性提供了很好的安全掩護,使得殺手之間的交流比起十年以前還要熱絡太多。
「對了,打開電視吧,新聞挖挖挖快開始了,我看之前的預告,似乎又要談論你的大事業了。」歐陽盆栽提醒。
「喔?希望這次可以説得有趣一點。」月回頭,打開電視機。
t台,談話性節目現場。
「其實自從殺手月出現的這一段時間以來,我們可以發現,殺手月的獵頭網站在選擇狙擊目標時採取與警方不一致的立場,月的目標中沒有通緝要犯,取而代之的呢,大多是遭到檢察官起訴,官司頗有爭議的大人物。這些大人物有錢、有地位、有企業,卻名列殺手月的獵頭榜。」主持人鄭弘義面帶公正客觀的笑容。
「歡迎收看今天的,新聞挖、挖、挖!」主持人於美輪點頭微笑。
這集電視節目裏的特別來賓,是警大知名的犯罪社會學教授楊博士,負責偵辦殺手月連鎖案件的陳警司,以及黑暗小説家九把刀。
現場還有一台筆記型電腦,鏡頭時不時就帶到網路的即時畫面,有時是月的獵頭網站,有時是校園bbs關於殺手月的討論串。
節目一開始,先是回顧了科技公司掏空案的主嫌葉素芬的新聞。
「楊博士,這次殺手月鎖定的幾名狙殺目標中,以針對葉素芬的捐款金額最多,請問這反應了什麼社會現象?」主持人鄭弘義問道。
「白領犯罪的現象在現代金融社會里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常聽到的比如違法超貸、企業掏空、金融詐欺等等,雖然沒有直接造成被害人死亡,但對整個社會的影響層面遠遠超過其他的犯罪。如果黑心企業家掏空公司逃逸,結果造成五百人突發性失業、拿不到薪水,等於影響到五百個家庭,如果加上因為購買暴跌股票的受害者,社會受創更遽,更嚴重還可能會引發自殺的問題。」楊博士推推眼鏡,看着擺在桌上的講稿。
月同意,兩位主持人更是不停點頭。
楊博士繼續慢條斯理道:「但是在法律的規定上,白領犯罪的制裁卻是非常輕微,往往吸金數十億卻只能輕判三到五年,加上假釋條例的配套,實際執行的刑期更短,根本不足以產生嚇阻之效……」
暗黑小説家九把刀插嘴道:「更別提法律這種規定完全沒有伸張社會正義的精神,根本就是為有錢人犯罪規劃好的漏洞,惡法難循,只會讓小老百姓覺得很乾。幹歸幹,幹有什麼用?那些歪***立委根本就是故意不修法!」
主持人鄭弘義忍不住附和:「是啦,國內的法律是有檢討的空間啦,許多重大經濟犯在交保後就大大方方跑到國外不回來了,即使法律再怎麼輕判,那些有錢人就是不爽坐他一天牢。這些人怎麼可以讓他交保呢?交保後又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就放他們出關呢?」
「還是月對整個社會講義氣,乾脆挺身而出放槍給他死。」九把刀摸着下巴的鬍子,被身旁的陳警司狠狠瞪了一眼。
鏡頭切換到月的獵頭網站畫面。
由於節目效應,現在的數字又比剛剛增加了十幾萬。而且持續增加中。
主持人於美輪很快答道:「所以這次社會大眾在獵頭網站鎖定葉素芬,可以説是廣大受害者憤怒的反應囉?」
於美輪看着在案情偵辦上毫無進展的陳警司。
「廢話,捲走二十億偷偷藏在不知道哪裏的葉素芬,如果乖乖認罪把錢吐出來,那個殺手月哪來的理由轟爆她的頭?有錯要承認,被打要站好嘛。」小説家九把刀挖着鼻孔。
電視機前的月不禁莞爾。
「至少可以説,這起事件程度上反應了社會的某種價值。」楊博士不置可否。
「哼,根據瑞士銀行的客户保密協定,我們無法知道是哪些人透過匯款的方式金援殺手月,所以當然無法斷然指稱集體買兇的人是以葉素芬掏空案的受害者為主,説不定那些數字只是障眼法,根本沒人資助,只不過是月遂行個人意志的犯罪。」陳警司的額頭上突然爆出一條青筋,沉着聲道:「不過!要是如果我們破解網路,取得是哪些人在集體買兇的資料,混蛋!nosense!通通移送法辦!藐視公權力就要付出代價!」
氣急敗壞的陳警司模樣,逗得電視機前的月哈哈大笑起來。
而在陳警司粗着脖子講話的期間,月的網站上的數字又出現新的變化。贊成殺死葉素芬的金額又往上跳了三十萬。
「廣大的支持不代表正義,民主之外配套法治,才是健全的體制。所以我們還是無法承認,在法律之外的私刑符合任何正義原則。」楊博士理性地做出他的結論,在場所有人紛紛點頭。
雖然沒有人知道,因為葉素芬掏空案致使手中股票斷頭慘陪的楊博士,在私底下也匯了三千塊贊助月的獵殺。損失兩百多萬股本的楊博士衷心希望,葉素芬未來的死他也有出到力。
有出到力,壞人伏罪時,更能享受到血液燒灼的快感。
在街上遇到歹徒搶奪皮包,你畏懼歹徒的兇狠不敢挺身而出,標準的自我保護。在報紙上看見工程圍標導致的滅門血案,你只敢從鼻孔裏噴出怒氣。好一個廉價的義憤填膺,但你又能有什麼作為?
理由總是一堆。不是正義感不夠強大,而是能力的不足。所以你無法説服自己,在簡單的、區區的金錢贊助時,仍舊採取姑息養奸的態度。
「今天三大報做了一個民意調查,指出民眾有百分之六十一讚成殺手月選擇的目標該死,注意喔,是該死!但是卻只有百分之三十二的民眾同意贊助殺手月的暗殺行動,其中的差異頗值得注意。」鄭弘義拿出一張圖表。
「百分之三十二……很多了啊。平常真看不出這個社會這麼熱血啊,哈哈!」小説家九把刀快樂地挖着鼻孔。
「熱血?荒謬!全民買兇讓台灣的國際形象低落到了谷底!」陳警司對着小説家九把刀的耳朵咆哮。
「網路上的校園bbs討論區,不管支不支持殺手月的行動,討論氣氛都十分熱烈呢。」於美輪趕緊轉移話題,鏡頭立刻切換到電腦網路的畫面。
是擁有廣大鄉民的台大ptt站,人氣暴漲的hate板。
每一頁bbs的討論串,標題有八成與殺手月有關,氣氛熱烈,炮火也不斷。
楊博士清清喉嚨,用發表學術論文的口吻説道:「殺手的世界距離一般人太遠,也太虛幻。矛盾的是,殺手卻在電視電影漫畫小説中隨手可拾,這樣十分廉價的元素與題材以一種「被創造」的虛擬形式空洞地接近着大眾。月的獵頭網站正好符合兩種距離間的奇異折衷。」
的確,網路的虛擬特質讓網友贊助獵殺社會敗類的動作,在道德上處於遠距離的狀態,買兇的感覺與壓力驟輕;卻因為贊助動作執行之簡單,緊密了網友內在道德。月心想。
月可是讀過一書櫃心理學的高材生。在學識的涉獵上,決不遜於歐陽盆栽。
喝了口水,楊博士繼續説:「虛擬的網際空間提供一個全民制裁的場域。坐在電腦螢幕前咬着牙,以電子轉帳的方式贊助殺人的網友,或許在點選下「確定」的瞬間後腦會升起一股燒灼感,但實際感受到買兇殺人的道德缺失卻是很輕微的,相反的,自己會因為同時有很多人蔘與了集體的聘僱決定,而產生很充實的錯覺,甚至,還會生出榮譽感。」
電視上的學者專家繼續討論,內容也漸漸沒有新意。
月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電腦msn上。
「你真紅。」歐陽盆栽的訊息。「
別盡是羨慕,這對我執行任務只有壞處沒有好處。」月回應。
「也是,這些大人物一旦認真防範起來,可是難殺得很——即使對你這種殺手來説。」歐陽盆栽。
「所以值得挑戰。」月笑。‘
低氣壓持續籠罩台北市刑事局。
一個女人不悦地坐在會議桌上,瞪視幾個穿着高階制服的警官。桌上的杯水動都沒動過,沒有人敢吭聲,或是將眼睛瞟向一臉愠色的女人。
此人正是葉素芬,而她的立委老公則正在隔壁陳警司的辦公室裏咆哮,吼聲硬是不留情面穿過兩層木板門,此間會議室裏聽得清清楚楚。
葉素芬正面臨遭檢察官強制羈押的窘境,但此時此刻殺手月的格殺金額偏偏達到滿水位,葉素芬一下子從壓榨投資人血汗錢的魔鬼,扭曲矮化成了被子彈鎖定太陽穴的可憐蟲。
在律師團的建議下,葉素芬狠狠咬住這一點,與立委丈夫共同跑到刑事局勒索他們需要的東西——舒舒服服的人身保護。
「幹什麼吃的!政府公權力竟然放任一個黑道殺手,公開威脅善良老百姓的生命!有沒有自覺啊!」隔壁房一陣大叫,拍桌巨響。
緊接在後的,是一串語意不明的唯唯諾諾。
彥琪就坐在葉素芬對面,幾乎無法迴避葉素芬高壓迫性的眼神。
葉素芬的單眼皮上塗着濃濃紫色的眼影,在略高的鼻樑兩旁瞇成一條將所有人看扁的線,猶如只飽餐一頓的禿鷹。
會議室門砰地打開,陳警司青着一張臉走進,跟在後面的則是葉素芬的立委老公。瞧他頤指氣使的模樣,與葉素芬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陳警司清清官腔,艱澀開口。
「殺手月已經鎖定葉素芬當事人為下一個目標,不日便會下手,對於這個案件本刑事局極度重視,並將成立專案保安小組,與專案緝查小組,一方面保護葉素芬當事人,一方面不放棄任何線索追蹤可疑的兇嫌對象。」陳警司凝重地看着在座的幾名警官,眼睛停在彥琪身上。
「彥琪,身為專案保安小組的組長,你應當加派雙倍的人力,以求徹底維護葉素芬當事人的安全,不得有失。」陳警司瞪着彥琪,汗珠滾到鼻心。
專案保安小組的組長?彥琪腦中一片空白。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可是,長官……」彥琪吞吞吐吐。
「什麼可是!不是盡力,是一定要做到!」陳警司狂吼他的經典台詞。
「我只是想説,那個……那個叫月的殺手,從來就沒有失手過耶?」彥琪脱口而出,手指還比着槍形。隨即驚覺不對住嘴。
全場一片尷尬,瞬間膨脹的無聲。
葉素芬臉部肌肉的線條難以忍受地抽動、抽動、抽動。她的立委老公,藏在肥肉裏的喉結正醖釀一股咆哮而出的巨大能量。
此時葉素芬竟先大哭了起來。
「趙彥琪!」陳警司怒吼。
彥琪終究還是接下了這個吃力不討好的任務。
「真不喜歡。」
彥琪坐在辦公室收拾東西,將幾個正在進行中的卷宗歸類,方便同事取用,畢竟這一離開,不知得耗多久時間才有辦法「託月的福」回來。
吃力不討好並不要緊,重點是,彥琪並不認同她所保護的人有任何值得被保護的價值。一點也沒有。
葉素芬在廣大辛苦投資人身上痛快撈錢的時候,就該想到自己終有一天得為了無數家庭的家破人亡負起責任。何況代價僅僅是一條不受尊重的命。
「雖然我是一定要盡我的責任保護她,但你可別跟我客氣喔。」彥琪看着座位透明桌墊底下,那張從素描筆記本撕下的「月」的想像側寫。
真像。
看了好幾十次還是覺得,真像那天在星巴克遇到的那個男人。
此時,一名同事興奮地衝進刑事局,一進來就大呼:「抓到了!那個土城之狼剛剛被第三分局抓到了!大家快點把檔案找出來通知被害人過來指認!小張!你負責把檔案拷貝一份筆錄檔案給第三分局!」
這一奮吼,局裏的大夥果然一陣歡呼,振臂喝采此起彼落。
土城之狼?那個總是戴着面罩、橫行土城區三年的連續強姦犯?
彥琪腦中突發奇想,坐下,從揹包裏拿出素描筆記本,打開。
右手拇指與食指的指尖輕輕夾着藍色原子筆,若有似無輕觸筆記本的空白頁。
筆尖凝滯。
不上,不下,不左,不右。
彥琪細細回憶起,那位土城之狼的種種犯罪資料、被害人聲淚俱下的筆錄、現場遺留的凌亂痕跡、那些燒燙在被害人私處兩旁的犯罪標記。
土城之狼橫行已久,他在這座夜色城市裏留下的殘忍痕跡,早已多到每個警察都無法不熟背的地步。他強姦後冷靜摧殘被害人的戲謔手法,令許多青春女孩無法獨自面對入夜後的城市街道。
彥琪不自覺閉上眼睛,讓意識裏的世界逐漸崩解,剩下繚動在手指上的方寸。
筆尖一陣哆嗦。
然後是虛弱、夾帶胃酸在食道逆流至鼻腔的哽咽味道、無助地散塗開。
唰,嗖,唰唰,嗉嗉,吱——
等到彥琪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看見一張蒼白、戴着細邊眼鏡的削瘦臉孔,那臉孔並非絕對寫實,倒像是漫畫家井上雄彥在浪人劍客裏的頹廢畫風。
紙上,不帶戾氣的臉孔,在左眼下有個不甚明顯的痔。
為什麼要刻意點綴上這顆痔,彥琪自己也説不上來。
彥琪打開電視,轉到東森新聞頻道。
許多記者全擠在第三分局搶拍這位惡名鼎鼎的土城之狼。面對無數一閃一滅的鎂光燈,土城之狼只是縮着身子,低着頭,迴避緊迫盯人的鏡頭。
一個胖大警察看不過去,猛力抓着土城之狼的頭髮往後一拉,讓他的邪惡臉孔毫無遮掩地暴露在鏡頭前。
彥琪整個愣住。
不知道是過度興奮還是害怕,她手中的原子筆無法停止顫抖。
就連那顆無關緊要的痔,都……
「月,逮到你了。」
彥琪停止呼吸。
針對葉素芬的保護計畫,代號「籠鳥」。
基於暗中的崇拜,對月暗殺大人物手法有詳盡瞭解的彥琪,負責規劃出一套簡單明瞭、極易執行的保護分針。
燈光昏暗的簡報室。
「首先,月不是強攻型的殺手。」彥琪解釋。
雖然月也曾以刀近身刺殺過某電玩大亨,但那次主要還是靠「掌握關鍵的時機」,而非豪邁地殺開一條血路。
這個特性除了表示月在殺手類型學上的象限歸屬,還在於月對自己的身分極度保密,與對社會觀感的重視。
「強攻型的殺手容易暴露身分的蛛絲馬跡,在這個科技社會,只要留下可疑的毛髮就很容易讓人睡不着覺。而月一向自詡是正義的化身,遠距狙擊可以減少高度衝突的情況發生,避免無辜的老百姓受害。」彥琪對着底下的長官與同僚説明。
所以,參與「籠鳥」計畫的幹員安全基本上是無虞的,也不須掛心太多諸如「月會丟手榴彈」、「小心!月要發射火箭炮了!」這樣的問題。
此外,眾所皆知,月的「接單量」極少。
「專心致志對付一個案件,讓原本就善於理性分析的月,更沉着等待最合宜的下手時機。過去月曾花了七個禮拜謀刺一個躲在加勒比海小島上的前立委,期間不知道放棄多少看似可以謀殺的縫隙,厲害。」彥琪。
如此一來,警方的覺悟就很重要了。
這是一場高度耐力的防守戰。
「那麼,月的弱點呢?」陳警司雙手環抱。
「月的弱點,在於月決不放棄。」彥琪笑了。
一個揹負鉅額正義託付的殺手,無論如何都得完成謀殺的任務。所以月一定會在「決勝負的場域」附近遊走、窺伺、尋找或製造機會。
在警方可以決定「在哪裏」保護葉素芬的前提下,「決勝負的場域」就是由警方做的莊,而月這個賭客肯定不會放棄下注。所以緝捕月的行動必定可以跟隨保護葉素芬的行動一塊執行,而且範圍不大。
守株待兔,加主動出擊。
月露餡,然後被逮住。
「遠距離殺手的極限,據説是六百公尺。」彥琪深呼吸,看着執行代號「鳥擊」的組長老耿。
「如果是半徑六百公尺的圓,至少需要十五名警力。」老耿隨口説,表情嚴肅。其實他根本不知道十五名警力這個數字是怎麼計算出來的。
這就是專家——只要正經八百,就沒人敢吭聲問話。
「夠了,彥琪,説説你的計畫。」陳警司略感不耐。
彥琪清清嗓子。
1。「籠鳥」計四名保安人馬換上便衣,與葉素芬全數待在特約飯店,葉素芬未經許可不得踏出房門一步,其身邊至少要有一人隨時在旁警戒。三餐全部由廚房直接送到房間。
2。房間不能是邊角,窗户封死,通風口須裝置紅外線警報器,旅館的監視器畫面同步傳送到房間電腦裏。
3。一組人馬,計兩人在隔壁房警戒;另一組人馬,計兩人與葉素芬同宿一房。所有成員每天與外界聯繫的電話都被側錄監聽。
4。每隔五到十天,無預警、不定期變換一次特約飯店。防止遭鎖定。
5。二十四小時全天與代號「鳥擊」、追緝月的專案小組互通聲息,準備擒月。
四名幹員裏,彥琪與靜是女警,由她們倆與葉素芬同房保護;大中跟阿鬼兩個男刑事,則住在隔壁房。
即使在個人立場上彥琪是站在月的一方,但執行公務彥琪可是絲毫沒有馬虎,將每個環節都想過好幾遍,還將多間旅館的平面圖與設計圖研究徹底,確保沒有奇怪的地道還是暗門,讓殺機滲透進層層戒備。
因為她相信,自己根本不是月的對手。
……如果自己刻意忽略掉,某個上天賜予的天賦的話……
一開始,負責籠鳥計畫的四名幹員都很慶幸能夠入選為計畫執行者,畢竟在五星級飯店保護人渣,報公帳管吃管喝,沒事還可以在房間裏打打電腦單機遊戲,玩紙牌,比起坐辦公室面對死氣沈沈的成疊卷宗跟陳警司的嘴臉,不知道要輕鬆多少,更別提在外頭參加驚險萬分的警匪槍戰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月根本毫無動靜。
籠鳥計畫成員的士氣,也悄悄起了變化。
凱悦飯店。
「跟好萊塢警匪電影裏面……那個什麼保護秘密證人的劇情,唉,我們實在過得太爽。」大中摸着灌了一堆可樂的肚子。
兩個星期,換了兩間飯店,大家都胖了一兩公斤,眼神都變得有些痴呆。
「雖然不能説這樣的計畫有什麼錯,但,這樣好嗎?」靜嘆氣。
「簡直就是瞎等嘛,説不定,月的計畫就是消磨我們的鬥志。這樣拖下去真的會被他給料中。」阿鬼困頓地説,看着指尖上禁止點燃、默默發愁的煙。
由於綁在葉素芬身上的弊案越滾越大,葉素芬被法院限制出境,隨時待傳候審。這個「籠鳥」保護計畫將伴隨着沒有止盡的上訴、駁回、再上訴、發回更審、駁回、再上訴的漫長法庭戲,看不到隧道極處的出口。
比較不悶的時候,莫過於用餐時兩間房一塊吃東西聊天的時候。當然,此時飯店的監視器畫面依舊會透過網路傳送到葉素芬的主房,並不構成真正的安全漏洞。
「但也沒辦法了,忍耐點囉。現在才第二個禮拜,還有得等呢,總之不可能什麼事都沒發生囉。」彥琪抱歉地説,看着呆呆躺在kingsize大牀上,吃着加州葡萄的葉素芬。
葉素芬一手剝葡萄,一手操作着電視遙控器。臉上的表情也不怎麼痛快。
習慣了窮奢極侈的日子,現在日常消費都被限制在飯店裏,足不能出户,窗户又不能打開吹吹冷氣之外的自然風,簡直就快悶死了葉素芬。
「別怨我們,這樣的保護可是你自己要求的。」大中看着葉素芬,起身伸了個懶腰。吃完了中餐,該出去了。
葉素芬瞪了大中一眼。
「如果你們的肚子繼續大出去,小心跑不過殺手的子彈。」葉素芬輕蔑道,語氣中充滿了不屑。
打從一開始,葉素芬就沒給過這些保護警察好臉色看。公僕公僕……她還真的將這些警察當作僕人差遣。
「那倒不必,月的子彈一向只針對目標,決不濫殺無辜。」彥琪直言不諱,卻氣得葉素芬臉色一沈,不再説話。
大中與阿鬼知趣地離開房間,又只剩下靜跟彥琪「陪着」葉素芬。
房間裏只三個人,氣氛僵硬。只剩電視購物頻道里,利菁沙啞低沈的聲嗓不斷強調分期付款購買限量珠寶首飾,是一種高尚的流行。
比起彥琪充滿正義感、沒腦筋似的有話直説,靜對於葉素芬倒是報以較多的同情。畢竟對靜來説,葉素芬既沒有殺人,月的「狙殺令」就來得太過殘酷。
沒得商量的東西,對天生愛計較的女人來説總是不大對頭。
「別想太多,等到法院正式宣判那天你就可以離開了。」靜打破沈默。
「離開?去哪?去監獄?就算我宣判自由,那個該死的殺手會放過我嗎?你們這些戴帽子的一天不逮到那個連環殺人犯,我就沒一天真正安全!」葉素芬不滿,憤怒的手指深深插嵌進羽毛枕頭。
「司法若還你一個清白,相信那個殺手月,也會放過你一馬的。」靜安慰。
是嗎?
彥琪可不這麼想,若有所思看着被封死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