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蠻倒黴的,他在國中二年級暑假的一個晚上,頭蓋骨被狼牙棒給掀了。
那時候我跟王國剛剛吃完冰,從冰果室裏走出來,時間還不算晚,只約晚上九點多,但八卦山下的飆車族已經在孔廟附近轉來轉去,好象在集合似的。
飆車族喜歡將引擎聲調到快要爆炸的臨界點,簡直快吵死人了,那時王國雖然沒有白爛到盯着人家看,但他的眉頭居然皺了一下,這一皺就皺出了問題。
一個長相斯文、梳着油頭的時代青年騎着小綿羊慢慢靠了過來,王國跟我一邊冒着冷汗一邊解開腳踏車的鎖,心裏祈求那個時代青年只是想進冰果室喝木瓜牛奶。
那個時代青年從揹包裏慢條斯理地拿出一根狼牙棒,眯起眼睛。
“剛剛是我不對,對不……”慌張的王國還沒説完,時代青年已經用狼牙棒朝王國的頭頂用力揮出全壘打,我的眼睛瞪大,臉上濺滿了紅點,熱熱黏黏的。
王國被掛了。
於是我當機立斷,抬起我的腿用力往倒下的王國肚子上用力一踹,大罵:“你這個賤機巴!幹!幹!幹!”
那個時代青年原本已經預備好下一個揮出全壘打的姿勢,但他神智迷離地看着痛歐王國的我,一時之間搞不懂怎麼回事,我用力朝王國的臉上吐了吐口水,然後冷靜地騎着腳踏車離去。
“他一定有吸膠!他一定有吸膠!他一定不會追上來!”我瘋狂地踏着腳踏板,然後直接將腳踏車騎進民生國小附近的派出所報案。
看門的警察急忙大叫:“幹三小!”
我義無反顧地騎腳踏車撞倒他,然後朝櫃枱大吼:“我朋友在孔廟那邊被飆車族……打死了!”
接下來的十分鐘,我看着五、六個警察神色痛苦地穿起防彈衣,慢慢將子彈一顆一顆裝在彈夾裏,甚至有個人還打電話模仿電影裏的劇情深情款款地跟老婆説他今天晚上沒辦法回家睡覺了,有個主管樣子的警察的屁股還黏在位子上抽煙裝憂鬱。我着急地大哭,這個時候如果老大在就好了!
“你們在做什麼!我朋友就快被打死了!”我大叫。
“啥?你朋友不是已經被打死了?”一個警察吃驚地説。
“差一點點!”我大哭。
“怎不早説!”那羣警察立刻衝進警車裏,聲勢浩大地往孔廟奔去。
我們到了現場,什麼飆車族也沒有看到,只看見躺在地上的王國正在唸着阿彌陀佛,一條野狗在一旁舔着王國的腦袋。
我的天!它正舔着王國的腦袋!
“你的頭蓋骨咧!”我尖叫,救護車的鳴笛聲嗚嗚趕來。
“你幹嘛踢我!”王國指着腳踏車輪旁的一塊像是棒球皮的東西,我趕緊撿了起來,將野狗踢走。
要是我晚來一步,那條野狗一定會把王國的腦子給吃了,我真不敢想象。
“我會死嗎?”王國虛弱地被抬上救護車。
“你自己説説看,你還欠老大多少補習費?”我現實地説。
王國若有所思地閉上眼睛。
隔天王國他媽媽就找了個黑金議員開了記者會,那時候記者會還不怎麼流行。
“這就是社會的治安嗎?”王國的媽媽生氣地將頭蓋骨放在桌上,對着麥克風大叫。
警察説那個拿狼牙棒的時代青年十之八九是附近跳八家將的,關於這點,坐在記者會議旁的我實在不能苟同。
難道拿西瓜刀砍人的就是在賣西瓜的嗎?
拿水果刀刺人的就是在賣水果的嗎?
拿狼牙棒轟人的不可以是“我最喜歡的兵器是狼牙棒”嗎?
王國媽媽憤怒地大吼大叫:“你們警察干什麼吃的!我兒子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為什麼會被暴走族砍掉頭蓋骨!”
警察局長長得很像當年的郝柏村,看着手上的稿子唯唯諾諾地宣誓警察改善治安的決心,而王國媽媽一直甩着手上的頭蓋骨抗議。我看了很心驚。
王國現在還躺在醫院裏,頭頂上推滿了紗布,就等着王國媽媽將頭蓋骨拿回醫院縫起來。而現在那塊頭蓋骨卻在王國媽媽手上飛舞着。
我必須這麼説,王國媽媽其實不太正常,要是她是我媽的話我恐怕會做出弒親的舉動。
小學五年級時我去王國家裏玩,趁王國專心地看漫畫的時候,我偷偷溜到王國爸媽的房間裏想幹條奶罩玩玩,一進房間我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藥水味,一開始我並不以為意,但就在我撥開一堆奶罩時,我赫然發現有個玻璃罐裏漂浮着一個巴掌大的嬰兒,幹!那是什麼鬼東西!
我當然嚇得屁滾尿流大叫,然後王國就衝到我旁邊,看到那個在福爾馬林裏緊閉雙眼的嬰屍,馬上就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是我妹妹,早產死的。”王國指着嬰屍肚子上的符咒,説:“我媽認為這樣做對她比較好。”
比較好個屁。我一直吐,回家後更做了一系列“嬰屍大進擊”的爛夢,從此不敢再偷吃王國媽媽為他做的飯盒,天知道里面加了什麼。
我瞥眼看了王國媽媽一眼。王國媽媽是很可怕的,她可以叫醫生等一下再動手術,然後拿着王國的頭蓋骨在記者會上泣訴他兒子悲慘的命運。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對社會大眾交代過去了嗎?”王國媽媽憤怒地將頭蓋骨砸在桌上,我的天,我最擔心的事發生了!
那頭蓋骨碎了。
所有記者都呆住了,然後面面相覷。
“這……”警察局局長支支吾吾地説。我簡直癱了。
那場記者會不是現場轉播的,80年代的時候SNG很少見,所以王國媽媽閉上眼睛,接着像魔鬼一樣衝向每一台攝影機,想拔下每一塊錄像帶。
“你幹什麼!你……”記者慌亂地阻止王國媽媽煙滅證據,但王國媽媽從懷裏掏出隨身攜帶的白色粉末撒向記者,幾個記者頓時大喊眼睛好痛。
那白色的粉末是王國媽媽的外公外婆的骨灰,聽王國説,他媽媽每次吃東西就要加上一點,據説也是為讓他們過得好一點。
而現在會議室裏飄滿了骨灰,我替他們兩個老人家感到欣慰,至少他們不必被吃進肚子裏,然後被衝進馬桶。
“瘋婆子!把帶子還來!”記者閉上眼睛痛喊,但帶子已經被王國媽媽拉了出來,卷得亂七八糟了。
後來我陪着王國媽媽到醫院探視等待頭蓋骨的王國,當然了,我跟王國媽媽保持至少三步的距離,免得中了她的邪術。
病房門打開,躺在病牀上的王國欣慰道:“媽,你終於回來了。”
王國媽媽點點頭,將雞湯放在桌上,説:“快趁熱喝了。”
王國沒有搭理雞湯,忙問:“我的頭蓋骨呢?”
王國媽媽一臉的無辜與疑惑:“什麼頭蓋骨?”
王國急了,指着腦袋説:“就這個頭蓋骨啊!”
王國媽媽只是斜着頭,似乎完全不明白王國在説些什麼。
王國一愣,然後看了看我,我將頭別了過去,研究着貼在醫院柱子上的健康小秘訣。原諒我,我一點也不想招惹你媽。
“高賽!我的頭蓋骨呢?”王國幾乎要哭了。
王國媽媽嘆了一口氣,拿起蓋住雞湯的陶瓷小碟子,輕輕蓋在王國的頭頂上,像是在度量尺寸。
王國快要慘叫的瞬間,王國媽媽轉過頭來看着我,説:“是不是剛剛好?”
我只能點頭附和,説:“陶瓷的比較堅固。”
王國昏倒了。
過了半小時,醫生拒絕“把碟子縫在頭頂上”這樣的爛手術,反而將頭蓋骨碎片一小塊一小塊拼貼上去,忙了幾個小時終於將王國的腦袋給補好了。
王國躺了一個月,警察在這一個月內什麼鳥蛋也沒抓到,而王國在出院後偶而還是會頭痛(是因為那隻野狗舌頭上的細菌嗎?),有時還會覺得有風透進去腦子裏,涼涼的。
所以我才會説王國的腦袋感冒了。原本各項考試常常拿五十幾分的王國,智力也急降到只能拿三十分,跟及格的夢想永遠揮別了。
這件事最生氣的就是老大哈棒了,原因是他投資在王國身上的幾千塊補習費白砸了。這個部份以後再詳談,那是哈棒畢生經營的事業。
“幹!那個人長什麼樣子?”哈棒揪住王國跟我的領子問道。
於是我跟王國便把回憶中的一切倒給哈棒,哈棒點點頭,然後摔下我們轉身就走。
“老大會為我報仇嗎?”王國看着哈棒的背影。
“對方可是成羣結黨的壞人啊。”我説。
“壞人?”王國有些迷糊了:“我怎麼覺得老大更壞?”
是啊,雖然哈棒總是單槍匹馬,但我相信哈棒根本不怕那羣吸膠暴走族。因為哈棒壞透了。
當天晚上,哈棒弄了只槍。
“天啊!哪來的!”我驚呼。
“是警槍。”哈棒陰狠地説。我實在不想過問警槍的來源,免得被滅口。
在很多層次上來説,哈棒遠遠比王國他媽還要可怕得多。
連續三個晚上,我們三人都坐在孔廟的暗處吃冰,等待那些暴走族的出現,直到第三天晚上終於聽見吵雜的引擎聲,大約十一、十二台機車在孔廟前吊孤輪、叫囂、炫耀手中金光閃閃的西瓜刀。
王國很快就認出那個把他的腦袋當棒球打擊出去的混蛋,他的揹包鼓鼓的,那支天殺的狼牙棒應該還在裏面。正當王國想伸手指認時,哈棒卻一屁股站起説:“不重要。”
哈棒走到那羣機車陣中,想都沒想就拉開手槍的保險,朝着最近的飆車好青年轟了一槍,那名正努力單用前輪搖擺前進的青年摔下車,鮮血在地上劃出一痕。接着,哈棒雙腳根本不動,就這樣朝四周的車陣開槍,槍槍沒有間隙,那羣飆車青年根本沒有逃走的時間,全都在十秒內躺平。
幸好那時候哈棒的槍法不夠犀利,每一槍都沒有命中要害,但也夠他們在下半生鑽研殘而不廢的秘密了。
哈棒順着王國呆滯的眼神,走到那個揹着狼牙棒的時代青年身旁,將揹包的拉煉拉開,果然抽出一把狼牙棒。
“手伸出來。”哈棒冷淡地説。
那時代青年當然不敢把手伸出來,他雖然腹部中了一槍,但還算清醒。至少比吸膠時清醒。
哈棒點點頭,舉起狼牙棒用力往他身旁的同伴的臉上一揮,轟的一聲,他的同伴的臉被打成蜂窩,痛得在地上打滾。
“手伸出來。”哈棒冷淡地看着時代青年。
時代青年哭了,猛搖頭,忍痛跪在地上不停磕頭。
哈棒點點頭,像打高爾夫球一樣,一棒朝一個女飆車族的下巴揮了上去,那女飆車族的嘴裏噴出好幾顆牙齒,連慘叫聲都免了。
“把手伸出來。”哈棒的聲音變得嚴峻。
時代青年哭着把手伸出來,就像一個害怕被打手心的犯錯小孩。
“幹!”哈棒手中的狼牙棒砸落,我隱隱約約看見像手指一樣的東西唏哩嘩啦掉在地上蠕動。那時代青年像彈簧般在地上亂叫亂跳的,不知道在慶祝什麼。
哈棒丟下狼牙棒,滿意地向我們走來。他手上的警槍還冒着煙。
這就是哈棒。
我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