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丁乙做的是個小手術,她也沒對外人講,但這事還是傳得五湖四海都知道了。韓國人到家裏來看了她,導師和色教授也打了電話來問候,連遠在H州的魯平都聽説了,打電話來慰問。
她很驚訝:“連你都聽説了?”
“是啊。”
“你聽誰説的?”
“忘了是誰告訴我的了,不止一個人,好像都知道吧。”
“誰都知道?”
“我們那些同學啊。”
她警覺地問:“他們又在議論我吧?”
“呃——也沒説別的,就是説你得了癌症,動手術了。”
她氣得叫起來:“誰説我得了癌症?連我的醫生都還在等化驗結果,這些不相干的人反而確定我得了癌症了?”
“我也不相信是癌症,我還跟他們爭了:如果丁乙是癌症,我會不知道?我跟她走那麼近,她肯定會告訴我。但他們硬説是癌症,我也懶得跟他們爭了,還不如親自問你。”
她把自己的病情講了一下,強調説:“即便是宮頸原位癌,也不是宮頸癌,不是絕症,宮頸原位癌是完全治得好的。”
“這個你不説我還真不知道。我覺得那些人可能是因為不懂,才把宮頸原位癌當成宮頸癌了。你跟他們説話注意點,免得他們把這事傳到J州那邊去,會把你的工作搞黃的。”
她大喊冤枉:“我還要怎麼注意啊?我什麼都沒對他們説,這段時間沒跟他們當中任何人接觸過,誰知道他們從哪裏聽來的謠言!”
這事令她很擔心,因為J州那邊這段時間一點消息都沒有。她把發票寄過去報賬之後,那邊很快就把錢給她匯過來了,但從那以後,就沒了消息,給她的感覺那筆錢就像封口費一樣,彷彿在對她説:錢給你了,我們之間兩清了,你別再來打擾我們了。
現在看來很可能是這邊有人在背後壞她的事,對J州那邊講她得了癌症,人家才不要她了,哪個招工單位會傻乎乎地招個癌症病人去養着呢?難道怕公司的錢沒地方用?
她越想越氣,到底是誰在外面造她的謠?她的病情是誰透露出去的?
想來想去,只能是丈夫那個大嘴巴走漏了消息,於是逮住他算賬:“你幹嘛把我動手術的事説出去?現在搞得好,這麼多人知道了,如果傳到J州去,人家還會把工作給我?”
他很無辜:“我什麼時候把你動手術的事説出去了?”
“你沒説?那小温怎麼知道?”
“她知道嗎?”
“我上次打電話找你,她就問我是不是叫你送我去做手術。”
他似乎不明白這之間的聯繫:“問一下就怎麼了?”
“那就説明她知道我動手術的事嘛。”
“哦,是這樣——”
她見他沒否認走漏消息的事,更加生氣:“你這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個大男人,怎麼這麼嘴碎?家裏什麼事都拿到實驗室去説。”
他由着她批了一通,突然説:“我沒告訴她。”
“你剛才不是承認你告訴她了嗎?”
“剛才記不起來了,但現在我想起來了,我沒告訴她,我誰都沒告訴。”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也得相信。這又不是什麼光彩事,我幹嘛要告訴她?”
“那是誰告訴她的?”
“我怎麼知道?”
她想到另一種可能:是韓國人説出去的,因為只有這麼幾個人知道她做手術的事,Dr.Z肯定不會説出去,更不會在華人中去説;她姐姐也不會説出去,而且她姐姐遠在天邊,根本不認識這裏的華人;她導師不會説出去,不僅因為導師是個做學問的人,從來不八卦,還因為導師根本不認識小温之類的人。
如果她丈夫沒説出去,那就只能是韓國人説出去的了。
她氣得不行,這個韓國人真要命,專門搞了那個releaseform(獲知信息授權)找她簽字,那就説明韓國人知道不應該把病人的信息泄露出去,怎麼可以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轉身就把她的病情告訴小温了呢?
她立即給醫院打電話,要求cancel(取消)那個releaseform。她一邊打着電話,一邊就在擔心醫院會罵她朝令夕改無事生非。
但醫院一點沒罵她,只叫她過去填個表,於是她跑到醫院去,拿到一張印製的表格,不由得衷心佩服美國各種程序的完善,什麼都給你想到了,有一個申請的表格,就有一個取消申請的表格,好像早就料到你會出爾反爾,授權之後又取消,於是印好了表格在這裏等着你一樣。
暗中幹掉韓國人之後,她又擔心造成了冤假錯案,於是給韓國人打個電話,儘量委婉地問起這事。
韓國人一口否認:“我沒對誰説呀,我是幹這行的,難道不知道這樣做是違反職業規範的?再説我也不認識你那些同學,也不會講中文——”
“但是你認識小温呀!”
“我怎麼會告訴她?我從來沒跟她説過你的病情,你不信可以去問她。”
“那她怎麼會知道我動手術的事呢?”
“肯定是你丈夫告訴她的。”
她現在真的不知道該相信誰了,人人都很無辜,人人都很有道理,但人人都很可疑。
她想給J州那邊寫個信,澄清一下癌症傳言,但又怕多此一舉,弄巧成拙,本來人家沒聽到這個傳言,正準備用她的,結果她自己這麼一申訴,人家反而知道了,於是不要她了。
拿不定主意了,只好打電話給姐姐。
姐姐聽了她的描述,説:“別擔心,J州那邊不會相信傳言的,如果真有人想在背後暗算你,向J州那邊打小報告,J州也不會相信,打小報告不明明是見不得人的勾當嗎?再説,美國的單位也不敢因為癌症就不錄用你,不然你可以告他們歧視。”
“歧視什麼?”
“像你這種情況,最好告了,性別歧視,年齡歧視,身體狀況歧視,想告哪條就可以告哪條,三條一起告也行。”
“但他們哪裏會那麼傻,直接説是因為癌症不要我的?他們可以隨便找個理由——”
“不會的,J州那個單位我知道,很正宗的美國機構,名氣很大,名聲很好,對他們來説,equalopportunity(機會均等)就是真正的equalopportunity,不是喊着好聽的一句口號,他們是從心裏信奉這個,也從實際上維護這個的,只要他們認為你合格,他們就會錄用你,不管你是哪個民族,哪個政黨,哪個性別,哪個年齡段。”
“但我這不是性別民族的問題,是身體的問題。”
“身體的問題也一樣,凡是這種個人不能控制的因素,他們都不會當成你的過錯。除非你吸毒,是癮君子,否則他們不會因為你的身體條件不錄用你。”
她希望美國就像姐姐説的這麼好,她希望J州那個單位就像姐姐説的這麼好,這樣才讓人有盼頭,有奮鬥的目標,也有奮鬥的動力。如果這是在中國,她肯定被人暗算了。或者可以説,如果這是在中國,她根本就不會有這個面試的機會,奔四的女人了,誰要?
現在她最怕的就是她得癌症的消息是從醫院傳出去的,雖然她想不出從醫院怎麼能傳出去,但她不能不想到這種可能,這是讓她不寒而慄的一種可能,因為這就意味着她的癌症不是謠言,而是事實。
但她不敢打電話到醫院去問,怕聽到自己最怕聽到的消息,總覺得挨一天是一天,好像只要不從Dr.Z那裏聽到“癌症”兩個字,她就不會是癌症一樣。
姐姐還記着她病理報告的事,打電話來詢問:“不是説個把星期就能知道病理分析結果的嗎?怎麼到現在還沒消息?是不是醫生打過電話你沒接到?”
“應該沒有,因為這段時間丁丁放了假,我一直呆在家裏,手機也是隨身帶着,如果Dr.Z打過電話,我應該會接到。”
姐姐轉而安慰她:“那就説明沒事,如果有事,醫生肯定會想方設法通知到你。”
她也願意這麼想,但也不能排除Dr.Z是在等術後一個月複診時再告訴她。最後她實在受不了懸而未決的煎熬了,終於鼓起勇氣往Dr.Z的診室打了個電話。
照例只能打到前台,但她説了手術的事,前台就答應轉到Dr.Z的診室去。她等了一會,有個男人接了電話,自稱是Dr.Z的assistant(助手),説Dr.Z現在不available(不在,不能來接電話),有什麼事可以跟他説。
她不知道assistant是幹啥的,尤其不知道一個男的幹嘛跑到婦科去當assistant。但她急於知道自己的病情,就打聽道:“我就是想問問我手術的病理報告出來沒有。”
那人問了她的姓名生日之類,查了一下,彙報説:“It’sbenign。”
她知道benign是“良性”的意思,一顆心終於放下,但又想知道得更詳細一點,便問:“是不是dysplasia(非典型增生)?”
那邊不知道説了個什麼,她沒聽清,再追問一次,那人就説:“你跟Dr.Z不是有個術後複診嗎?等你跟她見面時,她會詳細告訴你。”
她謝了那位assistant,掛了電話。但她越想越覺不安心,她跟Dr.Z的術後複診定在手術一個月後,那就意味着她還得等幾個星期才能見到Dr.Z,那不是活受煎熬嗎?為什麼這個assistant不能在電話裏告訴她具體結果呢?如果是dysplasia,那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嗎?是就説是,不是就説不是,幹嘛要吞吞吐吐,讓Dr.Z親自告訴她?
現在她很後悔把那張releaseform取消掉了,不然可以讓韓國人去調閲病理分析報告,那她就能及時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了。但她實在不好意思又去籤一張releaseform,只好暗罵自己眼光短淺。
她想了想,還是決定給韓國人打了個電話,諮詢benign在她這種情況下意味着什麼。
韓國人沒立即回答,卻説想跟她談談,把她嚇壞了,以為自己把英語裏“良性”和“惡性”兩個詞記反了。
她慌忙回答説:“我在家,你過來吧。”
打完電話,她趕快上網查benign這個詞,沒錯,是“良性”的意思。她猛然想到是不是韓國人知道她取消了那個授權聲明,在生她的氣,要上門來興師問罪?
她還沒想好怎麼對韓國人解釋為什麼取消授權聲明,韓國人已經來到門前了。
她去開了門,決定還是採取“誠實為上”的政策,老老實實把取消授權聲明的事告訴韓國人,如果韓國人要罵她,那也是她自討的。
她一邊帶頭往客廳走,一邊抱歉:“太對不起了,我那時以為是你把這事告訴温的,所以我就去醫院——取消了我籤給你的那個releaseform。”
韓國人似乎剛聽到這個新聞:“你取消了?”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
“你怎麼會不知道呢?”
“如果我不向他們調閲你的病歷,我怎麼會知道呢?”
“哦,是這樣,那你今天——”
“我今天是為別的事來的,不,應該説跟這事也相關,但我的意思不是你取消授權的事。”
“那是什麼事?”
韓國人猶豫了一下,説:“我知道這事超出了我的職權範圍,也不符合我的職業道德。我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這個關子賣得好,搞得她心癢難熬,也顧不上韓國人的職業道德了,體己地説:“沒事,你告訴我吧,我這人不愛傳話,保證不會説出去。”
“我知道你不會説出去,但我怕你告訴你丈夫,他會説出去。”
“那我就不告訴他。”
“你保證?”
“我保證。”
韓國人好像下了決心:“好吧,那我就告訴你吧。是這樣的,我前天去我那個朋友Dr.King那裏,找她有點事,她到另一間診室看病人去了,我呆在她的辦公室,她的電腦一直都是開着的,我無意中看了一眼,看見了温的名字。”
“温?她的名字怎麼會在Dr.King的電腦裏?”
“不是Dr.King的私人電腦,是醫院的電腦,温是她的病人。”
“温是Dr.King的病人?”
“嗯。”
“她有婦科病?什麼病?”
“我也覺得很好奇,就看了一下她的資料,結果發現她是到那裏做抹片檢查的。”
“真的?是常規體檢嗎?”
“問題就在這裏,不是常規體檢,只是抹片檢查。”
“她檢查結果怎麼樣?”
“沒什麼事。”
“她有HPV嗎?”
“沒有。”
這個結果很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不由得脱口而出:“那就不是她。”
“什麼不是她?”
她猶豫着不肯回答。
韓國人説:“你的意思是不是那就説明她跟你丈夫之間沒什麼?”
她想了想,説:“其實也不能證明這點哈?HPV是可以由自身免疫系統清除掉的,如果她曾經有HPV,傳給了我丈夫,我丈夫再傳給我,而她的自身免疫系統能力強,清除了她的HPV,但我的自身免疫系統能力弱,沒能清除我的HPV,於是我就落得這樣的下場,而她什麼事都沒有。”
“這個完全有可能。”
“你每天跟他們在一起,都在實驗室工作,你覺得他們有沒有這事呢?”
韓國人坦率地説:“我也説不準,感覺他們有,但沒什麼證據。我是儘量呆在實驗室裏的,但我在醫院那邊也有些工作,經常會有病人call(傳呼)我,有時不得不離開實驗室到醫院那邊去,就不知道他們乾沒幹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