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丁乙自己也覺得自己拿不到這個工作,可以這麼説,凡是知道這事的人都認為她拿不到這個工作,但她很不愛聽這話從丈夫嘴裏説出來,難道他身為丈夫,就不該戴副玫瑰色的眼鏡來看她嗎?
她追問道:“如果你是招工的,你會不會錄用我?”
“我錄用你幹嘛?你又不懂我這行。”
“我不是要你把我招到你實驗室去,我是叫你設身處地——算了,説了也沒用,你這個人不會設身處地。我們就説萬一吧,萬一我拿到這個工作了,你跟不跟我過去?”
“根本就沒有萬一嘛。”
她生氣了,大聲説:“你就萬一這麼一回,難道會死人?”
他嚇了一跳,呆望了她一會,有點膽怯地説:“我不會跟你過去。”
她竭力忍住沒咆哮:“為什麼?”
“我在這裏還算受重用,但到了那裏只能做博士後。”
“做博士後就做博士後囉。”
“博士後就是給人家打工。”
“打工就打工囉。”
“在美國給人打工,我還不如回國去當老闆。”
“當什麼老闆?”
“院長。”
“到哪兒去當院長。”
“醫院。”
“那個醫院?”
“滿家嶺的醫院。”
“滿家嶺有醫院了?”
“沒有可以建嘛。”
天!原來他那個在滿家嶺建醫院的夢想還沒死翹翹,就為了當老闆不打工,就寧可回到那個山旮旯裏去,看來這人是把“寧為雞頭,不為牛後”這句話刻到骨子裏去了。
她問:“我們都在這裏,你一個人回國去?”
他不吭聲。
她恐嚇説:“我不許你一個人回去,你沒聽那個色教授説,國內雞鴨多得很,而且很多都有性病,雲南那邊某個研究單位搞的一個性病治療方面的clinicaltrial(臨牀試驗),隨便一招,就招到6000多個志願者,全都是患有性病的雞。”
“雲南的事,他怎麼知道?”
“網上寫着呢。”
“網上瞎寫的。”
“才不是呢,人家那是美國衞生組織的官方網站,全世界的clinicaltrial(臨牀試驗)都在那裏查得到。”
他一聽是美國的官方網站,就不再懷疑了,只咕嚕説:“國內雞鴨多,跟我有什麼關係?”
“怕你染上性病。”
“我怎麼會染上性病?”
“你老婆不在跟前,你不去找那些雞?”
“那你們也跟我回國去囉。”
“丁丁怎麼能跟你回國去?她現在連中文都不會寫不會認,説也説得不流利,回國去怎麼跟得上?”
“我早就叫你別讓丁丁把中文丟生了,你不信——”
“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我還每星期送她去中文學校,你做了什麼?”
“我跟她説話都是用中文。”
“切,你成天泡在實驗室裏,她去上學的時候,你還沒睜眼,她晚上睡覺了,你才回來,你跟她用中文説過幾句話?”
他又不吭聲了。
她堅持説:“即便她回去沒問題,我回去也不行了,一把年紀,又是女的,到哪裏去找工作?”
“你不用工作了,我養你。”
“我才不會那麼傻呢,你養我,我看你的臉色吃飯?你什麼時候想包二奶了,我乾瞪眼?”
“我包什麼二奶?”
“那誰知道?不包二奶,在外面尋花問柳什麼的,搞一身性病,不是一樣該我倒黴?”
“我們滿家嶺人不興那些。”
“反正我是不回去的,也不准你回去。”
“我只是這麼説説,我相信我不會落到做博士後那一步的。”
她也相信他不會落到那一步。
她收好了東西,拖着小旅行箱在屋子裏走了幾步,問丈夫:“你説我這樣子人家會不會要?”
“會要。”
“你剛才不是還説人家只是讓我當陪襯的嗎?”
“哦,我那是説的工作。”
她揚起眉毛:“那你現在説的‘會要’是在説什麼?”
“我以為你問我男人會不會要你呢。”
她忍不住笑起來:“我怎麼會那樣問?”笑完了,她又補上一句,“你的意思是我這樣子會有男人要?”
“當然哪。”
“那你是覺得我這樣子還不錯?”
“本來就不錯麼。”
她很開心,但故意説:“你算了吧,別裝模作樣了,明知道我們這種奔四的女人沒人要了,故意在這裏諷刺我們。”
“誰説沒人要?外國人最喜歡你這樣的女人了。”
“誰説的?”
“她們都這麼説。”
“誰?你們實驗室的幾個女的?”
“嗯。”
“這你也信?她們是在變相拍你馬屁呢。”
“不是拍馬屁,是真的,她們説色教授就很喜歡你。”
“她們又沒見到過色教授,怎麼知道他喜歡不喜歡我?又是你對她們説什麼了吧?”
“我沒説。”
“你沒説,她們怎麼會説色教授喜歡我?”
“我怎麼知道?那天我陪你們吃過飯後,回到實驗室去,她們都説這下色教授有機可乘了。”
“那你怎麼沒立即跑回來?”
“我有事,走不開。”
她呵呵笑着説:“有沒有一點吃醋的感覺?”
“有。”
“那你以後要把我抓緊點,不然我就去找色教授。”
他叫起來:“我還抓得不緊啊?”
“你抓什麼緊?成天都泡在實驗室裏,家裏的事一點也不關心。”
“但是我不泡在實驗室裏,那些人就不好好幹活,就做不出項目來,人家就會斷了我們的grant(科研資金)。”
她當然知道grant的厲害,丈夫拿不到grant,她和女兒就沒飯吃,那個可不是耍的。
她讓步説:“好,泡實驗室就算你有道理,但別的方面呢?老婆去開會,你不送,老婆回來,你不接,你這叫抓得緊?”
“我不會開機場嘛,怎麼送?”
“你不能把我送到機場去,至少臨走時可以送下樓吧?”
“下樓還要送?你又不是摸不到路,又沒什麼重東西——”
“這不是摸路的問題,也不是提東西的問題,這可以看出你——浪漫不浪漫。”
“我又不是學文的,為什麼要浪漫?”
她哭笑不得:“不是學文的就不用浪漫?你老婆要出去開會,你總應該有點不捨的感覺吧?”
“未必我不捨,你就不去了?”
“如果你真的不捨,我興許就真的不去了。”
他馬上表態:“我是真的不捨。”
她擂他一拳:“太晚了!我提醒了你,你才説不捨,那是假的。”
“我就知道説了也沒用。”
“狡辯!我早就定好了的事,當然要去,但你晚上回來總可以來跟我告個別吧?”
“我這不是回來跟你告別了嗎?”
“這次還可以,上次呢?”
“上次?”他彷彿已經想不起自己上次犯過什麼錯誤了。
“上次你半夜才回來,一回來就鑽你那屋睡覺去了,説明你沒那個心。”
“我有那個心。”
“你有那個心,怎麼那天晚上沒到我這邊來?”
“我沒那個力麼。”
她撲哧一聲笑出來,覺得他申訴的樣子挺誠實挺可愛的,有點誠惶誠恐的味道,讓她又回到了初戀的日子,他那時也是最怕她要跟他吹了,她一説吹,他就什麼都依她的了。
她摟着他:“我希望我們永遠都相親相愛不分離。”
“本來就是永遠麼。”
那天晚上,兩人洗了個鴛鴦浴,然後進房做愛。她把上次偷偷用“外國神器”的事告訴了他,警告説:“你聽沒聽説過女人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當心點,我現在可是狼虎之年啊,以後你把我弄個半生不熟就睡覺,我就用那玩意代替你。”
他沒答話,直接翻上去壓住她:“是不是排卵期?”
“沒測。”
“怎麼不測呢?”
“測了幹什麼?説不定都已經得了癌症了——”
“又在瞎説。”
“不是瞎説,是真的。”她把Dr.Z的話重複了一遍,擔心地問,“你説我會不會是癌症?”
“肯定不是。”
“你怎麼知道?”
“我是醫生麼。”
他的話讓她寬心不少,因為她知道他是個説話直統統的人,如果他覺得她有可能是癌症,他一定不懂得委婉,肯定會直統統地説出來,既然現在他説她不是癌症,那麼十之八九不是癌症。
但她有心試探他一下:“如果我真的得了癌症,你怎麼辦?”
“説了不會是癌症。”
“我是説萬一的話。”
“沒什麼萬一。”
“好,那就不説癌症,就説那個漏斗。如果我做了那個漏斗,懷不上孩子了,你怎麼辦?”
“懷不上就懷不上了唄。”
“那你的兒子夢不是破滅了?”
“那有什麼辦法?就那個命。”
“你會不會——再找個人替你生兒子?”
“再找個人幹嘛?我找死啊?”
她不解:“什麼找死?”
“我老早就説了,如果我跟你離婚的話,天打五雷轟。”
她愣了,突然發現迷信也有迷信的好處啊!瞧這迷信多可愛!
那場愛,他做得勤勤懇懇,艱苦卓絕,好多次都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了,硬是讓他給忍了回去。她心疼他,叫他自己快意算了,但他不肯:“不行,你説了,如果我不能滿足你,你要去找色教授的。”
她想糾正他,我沒説去找色教授,我説的是用“外國神器”,但她不想在這種時候跟他咬文嚼字,於是吞了回去。但偏偏天不作美,她老是上不了高峯,最後只好裝了一個,解脱了他。雖然她肉體上沒上高峯,但心理上的峯比以往哪次都高。
真是一順百順,Onsite(現場;實地;在用人單位)的面試也很順利,有一個筆試,但不難,給了幾個實際問題,讓她設計模式,或者解讀結果,而公式和計算都已經提供了,讓她大大釋然,因為她文科出身,而且是學英語的,所以讀懂問題解讀結果都不成問題。她最怕的是那些繁瑣的公式和計算,既然這個考試把公式和計算都替她搞定了,她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考完之後,Ms.Cooper問她感覺如何,她很誠實地回答:“我就是怕公式和計算,而這個考試把這些都替我做了,太好了。”
Ms.Cooper呵呵笑起來:“我們設計考題是從實際出發,今後的工作中,公式和計算都不用你親自動手,軟件裏都有,你只要知道什麼時候該用什麼公式就行了。”
她聽後大喜,覺得這個單位太對她的胃口了。她修課的時候,就最怵公式和計算。公式還好一點,有的老師允許考試時帶一張cheatsheet(備忘單)進去,可以把公式抄在上面。但那些計算,真讓她頭疼,總是在那上面丟分。那些比她年輕的同學,剛好跟她相反,公式和計算特別厲害,但閲讀和解讀就比較薄弱。
她沾沾自喜地想:看來在這個行業找工作還得我這樣的人,你公式記得再熟,再會計算,也等於零,你總不會比統計軟件還牛吧?但你如果語言不好,不善表達,那就該你吃虧,因為你沒法搞明白客户要什麼,也沒辦法把分析結果清楚明白地講給客户聽,那人家僱你幹嘛?
那天除了考試,她還有好幾個面談,光是她那個專業的,就有老中青三個人跟她面談,代表三個不同的技術級別,她還跟一個頭目進行了面談,中午在單位吃便餐,下午是僱主方面請她上餐館吃飯,好幾個人作陪。
第二天上午,人事部門的Ms.Todd(託德女士)約見她,談了簽證和綠卡方面的問題,講了單位對僱員提供的福利,連停車的事都給她講了,Ms.Todd很抱歉地説:“單位附近的停車場車位有限,但我們還有別的停車場,離這兒比較遠。像你這樣的新僱員,只能停在較遠的地方,再乘單位的shuttlebus(區間車)來上班。”
Ms.Todd的口氣那麼誠懇那麼抱歉,好像在哀求她別因為車位問題嫌棄這單位一樣,差點把她感動得流下淚來,心説只要你們肯僱我,我就感激不盡沒齒難忘了,哪裏會計較停車的事?還別説有停車位有shuttlebus,就算你們沒停車位,讓我天天騎馬來上班,只要你們有個地方讓我拴馬,我都沒意見。
最後,Ms.Todd問她對年薪有什麼要求。
她不敢説,説高了怕把人嚇跑了,説低了怕自己吃了虧。
Ms.Todd主動説了個數,問她覺得怎麼樣。
那個數比她自己夢想過的還高,比魯平的年薪就更高了,要不是她聽姐姐説過小城市的四萬相當於大城市的六七萬,她肯定會喜瘋掉!
她激動得熱淚盈眶,滿口答應:“很好,很好,只要你們願意僱傭我,我就很滿意了,年薪我不在乎。”
Ms.Todd笑眯眯地看着她,好像看一個剛從鄉下出來,得到一顆泡泡糖就全身心滿足的小孩子一樣,然後説:“我們還有些人沒面試,等我們全部面試完了,會做出決定,那時我們會通知你結果。”
臨走的時候,她順便説要去名校看看,Ms.Cooper很熱情地給她找來地圖,告訴她怎麼走,還叫她留着去名校的出租車發票,跟機票等一起寄過來報銷,算是她離開單位去機場的部分路費。
她走在名校的校園裏,到處照相,幻想着自己拿到這份工作,丈夫也調到這裏來的情景,還幻想着丁丁上名校的情景,覺得真是太美好了,如果不是怕出洋相,她真想面朝太陽,閉上眼睛,伸開臂膀,大喊幾聲:
“生活,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