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為沒按平時的時間睡覺,丁乙怎麼也睡不着了。她發現她這人的生物鐘還挺準的呢,平時什麼時候睡,就只能什麼時候睡;平時什麼時候起,一到時間就醒了,連鬧鐘都不用。如果這中間因為什麼事打亂一下,那就徹底亂套了,要好幾天才能撥亂反正。
丈夫還是那麼會睡覺,尤其是做完愛之後,簡直就是直奔夢鄉而去,彎都不轉一個。
回想起來,他還就是在戀愛期間能在做完愛之後保持一下醒着的狀態,而那也得是第二次戰鬥才行,每週的第一次,他也是做完就呼呼大睡的。她曾因為這一點傷心難過,逼着他不睡,陪她説話,但看見他勉強撐着,心不在焉地“嗯嗯嗯”,她也覺得沒意思,就懶得逼他了。
他睡覺打點小呼嚕,但還算不上地動山搖,趕上她正常睡覺時間,也不影響她睡眠。但像今天這樣,過了她生物鐘指定的睡覺時間,本來就睡不着了,耳邊又不斷響着呼嚕呼嚕的聲音,就顯得特別刺耳。
除了持續性的小呼嚕之外,他還間歇性地磨牙。剛開始聽見他磨牙的時候,她感覺就像有人在用玻璃刮他的牙一樣,令她牙根都酸了,五臟六肺都起了雞皮疙瘩。
那時她會搖醒他,免得他把自己的牙磨壞了。
但他很不耐煩,咕嚕道:“幹什麼?”
“你在磨牙。”
“磨牙怎麼啦?”
“磨得好響,怕把你牙磨壞了。”
“磨幾十年了,也沒見磨壞。”
原來他知道自己睡覺磨牙,怎麼就不想個辦法治一下呢?她關心地問:“是肚子裏有蟲,還是心裏有火啊?”
“我怎麼知道?”
“你是醫生——”
“你還讓不讓人睡啊?”
後來她就不管他了,如果他磨得她睡不着,她就跑另外一個房間去。
剛生孩子那會,他們一家三口睡一張牀上,但才睡了幾天,他就受不了啦,説孩子半夜老吵他,他睡不好覺,第二天動手術會出問題的。
她也覺得三個人睡一張牀太擠了,而且他回來得晚,睡在一間屋子裏也容易把她弄醒,於是讓他去另一個房間睡。結果這就成了她家睡覺的模式,總是她跟女兒睡一張牀,而他一個人睡一張牀,想做愛的時候就跑她房間來找她,把她弄到他房間去。做完愛,他睡了,她又溜回自己的房間陪女兒睡。
剛來美國的時候,他們住的是公寓,但也有兩個卧室,因為他一來美國就是博士後待遇,不像一般留學生那樣拮据。她以為女兒大了,會一個人住一間房,而他們夫妻倆住另一間。但女兒不肯一人住一間,非得要媽媽陪不可,於是,又是她跟女兒住一間,而他一個人住一間。
後來搬到現在這個house(獨立屋)裏,有三個卧室,女兒要住主人房,因為那裏有個浴缸,女兒喜歡,説可以在那裏洗泡泡澡,於是女兒住了主人房,他住了那間小卧室,還有一間中號的,算是客房。她就在三個房間打游擊,女兒睡覺的時候,她陪女兒,等女兒睡着了,她就去客房睡,如果他想做愛,就上客房來。
有時她覺得這一點都不像夫妻,至少不像恩愛夫妻。她在電影裏看到的恩愛夫妻,做完愛都是相擁而眠的,男人温柔地伸出強壯的胳膊,給女人做枕頭,而女人就小鳥依人地睡在男人的懷抱裏。第二天早上醒來,相視一笑,無比甜蜜。有時男人還用個長方形盤子給女人把早點端來,讓女人在牀上享用。
看來她這一生是享不到這樣的福了!誰叫她嫁個不解風情的鄉巴佬呢?滿家嶺的男人肯定是不會把妻子摟在懷裏睡覺的,更不會提前起來做早點端到牀上給妻子吃。滿家嶺的媳婦,肯定是天沒亮就起牀了,先下地打早工,然後回家做早飯,侍候公婆丈夫孩子吃。
説起來她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如果不幸生在梅伢子那個村,最好的結局就是嫁到滿家嶺做媳婦,人家梅伢子也要活啊,説不定活得比咱們城裏女人還幸福呢,畢竟是螞蟻爬到蘆蓆上——高了一篾片,而城裏女人嫁了滿家嶺男人,那就是螞蟻從蘆蓆上爬地上去了——低了一篾片。
今晚她睡不着,他的呼嚕聲和磨牙聲就特別刺耳。她只好打游擊,哪間房沒人就去哪間,反正她家三間房裏放的都是大牀。
早上六點多種,她手機上的鬧鐘就響了。她不知道自己昨晚是幾點睡着的,感覺就像一點沒睡一樣,非常疲倦,眼睛都睜不開。但她還是掙扎着起了牀,到主人房去叫女兒:“丁丁,鬧鐘響了,該起牀了。”
女兒一百個不願意:“No—-Iwanttosleep(不,我想睡覺)。”
“起來吧,不早了,晚了路上塞車,上課會遲到的。”
女兒很不情願地拉長聲音答了個:“OK——”
她知道女兒已經醒了,會起牀的,便到樓下為女兒準備早餐。
美國的小學上學時間特別早,她這是親自開車送女兒上學,可以賴到六點多起牀,如果是坐校車的話,五點多就得起來,因為校車六點二十就來接孩子了,而停車站離她家還有十分鐘的路程,她得五點多就把丁丁叫起來,梳洗一下,吃點早餐,就往停車站趕。
她家住的地方離丁丁的學校其實不遠,開車半小時就可以到,但校車因為要繞很多地方去接孩子,就需要個把小時,到學校就七點多了,正趕上上課的時間。
為了讓女兒早上多睡一個小時,她一直都是自己開車送女兒上學,以前也曾試圖跟丈夫輪班送女兒,但他不肯:“有校車幹嘛要自己開車送?”
“自己開車送,她就可以多睡一小時。”
“她在校車上不是一樣可以睡?”
“就算你不開車送她,你也得起牀陪她走到校車站去呀,你走到校車站也要花十幾分鍾,幹嘛不乾脆送到學校去呢?”
“怎麼不讓她自己走到校車站去呢?”
“外面黑燈瞎火的,你讓她一個小女孩自己走去坐車?
“別人是自己走的,還是家長送的?”
“有自己走的,也有家長送的。丁丁個子小,膽子也小,你怎麼忍心讓孩子一個人摸黑走去坐校車呢?”
“膽子是練出來的,你不讓她自己走,她一輩子都膽子小。”
“她書包那麼重,最少有十幾磅——”
“你不會讓她少背點?”
“怎麼少背?都是學校規定要的東西,這裏的課本又不像國內那麼小,這裏全都是雜誌那個size(尺寸),最少一英寸厚,這裏的學校又不興用練習本,都是用活頁紙,書包裏還得裝一到兩個三孔的文件夾,再加上七七八八的東西,你自己算算得有多重。”
他不耐煩了:“未必還有一擔水重?滿家嶺的女孩子,像她這個年紀就該一個人到井裏去挑水回來做飯了。”
她氣急敗壞:“你別搞錯了,這裏不是你們滿家嶺!”
他不吭聲了,但也不起早送女兒。
她賭氣叫了他幾次,每次都是叫半天才啓動,還得時時盯着,一不注意,他就又睡過去了,她得三請四催去叫他,自己也沒睡成,還害得女兒遲到,搞得一家三個人都氣鼓鼓的。
後來她就懶得叫他了,全都是自己去送。
今天她給女兒準備了牛奶和麥片,還煎了一個雞蛋,切了一片蘋果。
女兒吃完後,她就用車把女兒送去上學,然後自己回到家補了一會瞌睡,快十點的時候,她起了牀,準備到學校去用電腦。她的論文需要處理很多數據,但她家裏的電腦上沒裝那個軟件,只能到學校去用。
下樓之前她看了一下丈夫的房間,發現他已經上班去了。他每天都是九、十點鐘才去上班,但他去得晚,回來得也晚,經常是半夜才回來,有時搞到凌晨兩三點,週末也經常是泡在實驗室。
説起來是一家人,但她跟他碰面的機會並不多,吃飯都很少湊在一塊。
她想熱點剩飯當早餐,但打開冰箱一看,發現一點飯菜都沒剩下,他全都帶走了。你別看他不做飯,但吃起來倒是挺爽快的,不僅吃,還要帶,不僅帶自己那份,有時遇上他看得上眼的,還帶到實驗室讓大家分享。
帶菜的事不是他告訴她的,而是從他實驗室的小温嘴裏聽來的。
那天是個週末,她正在拾掇門前的花圃,看見丈夫的車開回來了,但沒開進車庫去,只開到車庫門前的空地上停下。然後她看見丈夫和一個年輕女孩從車裏走出來,丈夫向她介紹説:“這是我實驗室的小温,到我們家來洗衣服的。”
她看見丈夫打開後車廂,搬出兩個裝滿髒衣服的塑料洗衣筐,他把兩個大洗衣筐疊在一起,一次性地抱進屋子裏去了。
她心裏很不舒服,自己家的洗衣筐他從來都沒碰過,髒衣服換了都是往closet(掛衣間)的地上一丟,等她搜去洗,洗好了也不去洗衣機裏拿出來,等着她給他熨好,掛在closet裏,要穿的時候還要來問她:“看見我那件灰襯衫沒有?”
現在可好,幫別人洗衣服倒是挺殷勤的,而且是年輕女孩的洗衣筐,裏面肯定是內褲胸罩一大堆。
她的臉色肯定不大好看,但小温一點也不在意,很熱情地跟她打招呼:“丁大姐,在忙啊?早就聽説你大名了,Dr.Man(滿博士)成天在lab(實驗室)裏誇你呢,説你又勤快又能幹。我們還吃過你做的菜呢,太好吃了。”
她笑了一下,敷衍説:“今天休息啊?”
“嗯,抽空把衣服洗一下。丁大姐你真能幹,還會打理花圃啊?”
她沒好氣地説:“你們Dr.Man(滿博士)什麼都不管,我不打理怎麼辦?”
小温趕快替他説好話:“Dr.Man他忙啊,不然怎麼會年紀輕輕就做了PI(PrincipalInvestigator,科研項目帶頭人)呢?不是説一個成功的男人身後都有一個女人嗎?丁大姐你勞苦功高啊!”
她恨不得説“他忙什麼?我看他現在就不忙”,但她當然不會這樣説出來,只淡淡地笑了一下,沒回答。
丈夫在門口叫:“丁乙,你來看看該怎麼弄啊,我不會用這個洗衣機。”
她都不記得他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叫她“丁乙”的了,最開始是“寶伢子”,結了婚變成“媳婦”,後來就是“丁丁媽”,現在倒好,變成直呼其名了,想幹什麼?想跟她撇清?
還不等她答話,小温就格格笑着説:“哎呀,Dr.Man連洗衣機都不會用啊?真是書呆子啊!Dr.Man,你可真是享福啊,家裏的事肯定都是丁大姐包了。丁大姐,你忙你的,我去弄,我會用洗衣機。”
小温説着,就一溜小跑進屋去,不知是誰還關上了門。
她氣得胸口發痛,發了一陣呆,扔下手中的小鏟子,也衝進屋去,聽見樓上小温正在格格格地笑個不停,也不知道洗個衣服有什麼好笑的。
她在樓下洗手間洗了個手,順手扯個毛巾撣撣身上的灰,也上樓到洗衣房去,看見丈夫站在洗衣房門口,小温站在洗衣房裏面,隔着尺把遠在説話,見她上來,都住了口,有點尷尬的樣子。
她從丈夫面前擠進洗衣房裏,揭開洗衣機的蓋子,把手裏的毛巾扔進去,解釋説:“就一條毛巾,放一起洗洗算了。”
小温大方地説:“沒問題,沒問題。”
她恨不得説“這是我家的洗衣機,我洗個毛巾還有問題?”
丈夫無名無姓地問:“你樓下的事搞好了?”
她愠怒地反問:“我樓下什麼事?”
“你剛才不是在門前弄什麼嗎?”
“我在弄什麼?”
小温插嘴説:“丁大姐剛才是在收拾花圃呢。”
丈夫趕快學舌:“你剛才不是在樓下收拾花圃嗎?收拾好了?”
她搶白説:“沒收拾好,你是不是想幫着收拾?”
“你要怎麼收拾?説了我去弄。”
她心説,你裝什麼勤快?你什麼時候收拾過花圃了?現在有個小妞在這裏,你就想顯得人模狗樣了?
小温積極地説:“我知道怎麼收拾花圃,我去幫丁大姐收拾。”
小温説完,就從門那裏擠出去,差點擦在他身上,然後就下樓去了,把他們倆夫妻丟在樓上。
她壓低聲音説:“怎麼也不説一聲,就把她搞到家裏來洗衣服?”
“洗個衣服還要説一聲?”
“總還是一家人吧?你做什麼決定都不告訴我一下的?”
“這麼一點小事——”
“你突然弄個人到家裏來,還是小事?”
“我正在實驗室幹活,她跑來説要來我們家洗衣服,未必我還能説不?”
“她自己住的地方沒洗衣機?”
“她説那裏住很多老墨,她嫌他們不乾淨,不願意跟他們共用洗衣機。”
“她不會到街上找個乾淨點的洗衣房去洗?”
“街上的洗衣房哪裏有我們家的乾淨?”
“那她就不怕我們嫌她不乾淨?”
“她不乾淨?”
她哼了一聲説:“哼,我哪裏知道她乾淨還是不乾淨?只有你才知道。”
女兒聽見他們説話的聲音,跑過來問:“Areyoufighting(你們在吵架嗎)?”
兩個人連忙回答:“No,no,wearenotfighting(沒有,沒有,我們沒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