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丁乙還在夢中,“寶伢子”就進屋來,把她搖醒了:“早上吃什麼?”
她以為他在問她要吃的,有點不開心:“你想吃什麼就自己做什麼。”
“你吃什麼?”
“我?”她知道誤會他了,撒個嬌説,“我還是老一套。”
“小包子和酒釀?”
“嗯。”
他一聲不吭地出去了,然後就聽到廚房傳來乒乒砰砰拿碗拿鍋子的聲音,再然後就聽到他開門出去的聲音。
她知道他是去給她買早點去了,這段時間,她嘴饞得很,特別是早點,總是一下想吃這,一下想吃那。幸好醫院門前有很多賣早點的,她每樣吃個兩三天就換,吃到現在,還沒全吃膩。以前她都是自己出去吃了早點就接着去上班,現在天冷了,她就差他去買回來吃。
過了一會,他把早點買回來了,自己照例是吃兩個大甜餅,説那個又便宜又飽肚子。他嘴裏咀嚼着進屋來彙報:“買回來了,放在廚房。”
她問:“你又邊走邊吃?”
“嗯。”
“就在家吃完了再去上班不好嗎?”
“來不及了。”
“昨晚是不是喝多了?”
“嗯。”
“我看你醉得挺難受的樣子,想叫你起來喝點濃茶,又怕影響了你睡覺。現在沒事了吧?”
“嗯。”
“如果不舒服就請個假在家休息吧。”
“有手術。”
“哦,那你小心點。”
“嗯。”
他上班去了之後,她又賴了一會牀,才起來漱洗,然後吃早點,一切都搞停當了,就打的去上班。她把這學期上完,就可以休息了。這幾天天氣不大好,她懶得去擠公車,就打的去上班,同事們都笑她這班上得豪華,這些天的工資恐怕還不夠打的。她炫耀説老公週末出一趟手術,就夠她打的打到學期結束了。
下午她打的回到家,進門就聞到一股香味,很奇特,有點像中草藥的氣味,但沒那麼濃。她走到廚房門口一看,發現“寶伢子”正在裏面忙活,好像是在熬湯,但湯鍋不是放在灶上,而是放在水池裏。
她開玩笑説:“新年新氣象,領導今天親自下廚了?”
他吃了一驚,轉過身,問:“領導在哪裏?”
她格格笑起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他還在緊張地四處張望,她揭秘説:“就是你呀,我説的領導就是你。”
他似乎鬆了口氣,但一點沒覺得這有什麼好笑的,仍舊顯得緊張地看着她:“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天氣不好,沒去擠車,打的回來的。”
“哦。”
“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下班了?”
“我——煮湯。”
“什麼湯?”
“雞湯。”
“哪來的雞?”
“家裏帶來的。”
她想一定是他爹媽讓他帶來給她補身體的,感動得差點流下淚來:“所以你今天班都不上,跑回來給我煮湯?”
“嗯。”
她還從來沒見他煮過湯,不太相信他的技術,走到鍋跟前去瞄一眼,發現一隻整雞躺在鍋子裏,身上的毛都沒扯盡,特別是翅膀那裏,好幾根硬硬的翅毛撅在那裏,雞屁股也沒切掉,連雞肚子都沒剖開。
她問:“你就這麼一整隻雞丟進去煮啊?”
“嗯。”
“腸子肚子都不掏掉?那多髒啊!”
“掏掉了。”
“雞都沒剖開,怎麼掏掉?”
“從屁股那裏掏掉的。”
“啊?那太有技術了。怎麼要這麼掏?”
“肚子裏好放東西。”
“雞肚子裏還有東西?”
“嗯。”
“放什麼在裏面了?”
“藥材。”
她看到湯麪上飄着一些草籽一樣的東西,還有幾片枯花瓣,她用湯勺攪了幾下,還看到幾塊樹皮樹根一樣的東西,都是小塊塊,大概是從雞屁股那裏漏出來的。
她問:“是些什麼藥材啊?”
“是——補藥。”
“什麼補藥?”
“就是補藥。”
“補藥總有個名字吧?”
“我也不知道。”
“你連名字都不知道,就敢煮湯喝?別把我們兩個毒死了。”
“不會的。”
“你怎麼知道不會?”
“我説不會就不會。”
她起了疑心:“這藥材是誰給你的?”
他不回答。
她越發懷疑了:“到底是誰給你的?”
他還是不回答。
她威脅説:“你不告訴我藥材是誰給你的,我是不會喝的。我不光不喝,還會裝一小罐,拿到我們化學系去化驗,看看究竟是什麼玩意。”
她嘴裏説着,就做狀到碗櫃裏去找罐子。
他攔住她:“我告訴你。”
“是嶺上的爺給你的吧?”
“你怎麼知道?”
“哼,就你那點雕蟲小技,我還能不知道?你老實告訴我,這藥材是不是打胎用的?”
他臉色都白了。
她知道自己猜中了,氣得説不出話來。
他拉住她的手,懇求説:“寶伢子,我們不要這孩子吧。”
“為什麼?”
“我想要個兒子。”
“你怎麼知道這孩子不是兒子?”
他不回答。
“你去問過B超醫生了?”
“嗯。”
“她告訴你孩子的性別了?”
“沒有。”
“那你怎麼説這孩子不是兒子?”
“我知道不是。”
“為什麼?”
“因為她説‘你問這個幹什麼?生男生女不是一樣嗎?’”
“這就説明不是兒子?”
“如果是兒子,她不會説生男生女都一樣。”
“這是你們的暗語?”
“不是。”
“是你自己猜的?”
“嗯。”
她心裏説,別看這人幹啥都轉不過彎來,在這事上倒還挺能轉彎的呢,邏輯推理能力怎麼就這麼強呢?心理學怎麼就學得這麼好呢?人家胡醫生就這麼一句話,他就猜出是男是女來了,真是不怕沒能力,就怕沒動力啊。
她覺得現在否認已經沒什麼用了,便問:“你什麼時候問的胡大夫?”
“你做B超那天。”
原來如此!説明她這段時間的感覺不是空穴來風,他的確是因為知道了孩子的性別才這麼反常的。但他前段時間只是沉悶,再就是抽煙,還沒具體的措施,回了一趟滿家嶺,一下就變得詭計多端了,看來真的跟姐姐説的那樣,回去受訓去了。
她問:“那你昨晚那麼瘋狂,是不是也是你那嶺上的爺給你支的招?”
他低着頭不吭聲。
她氣不打一處來:“我昨天還以為你是喝醉了發酒瘋,還在擔心你沒如願以償會熬得難受,哪知道你是在下毒手啊!你怎麼像條狗一樣,這麼巴結嶺上的爺?你家生孩子,關他什麼事?你還跑這麼遠去向他彙報?”
“我不是去彙報的。”
“你不是去彙報是去幹嘛的?”
“看我爹媽的。”
“你回去看你爹媽,嶺上的爺怎麼會知道你媳婦懷的是男是女?”
“我爹告訴他的。”
“你爹告訴他,他就上門教你使壞來了?”
他沒否認。
她氣咻咻地説:“我就知道你那嶺上的爺不是個好東西,就會教你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他還教了你一些什麼?”
他不肯回答。
她威脅説:“你不告訴我?沒關係,我到你們縣裏去反映,就説你們滿家嶺還在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什麼神器啊,祖祠啊,重男輕女啊,還有,你們嶺上的爺還把一對男女活生生推懸崖下去了,他是殺人犯,讓你們縣公安局把他抓起來,償命——”
他趕緊説:“我又沒説不告訴你。”
“那你快告訴我。”
“他叫我把你帶回滿家嶺去,他有辦法。”
“他有什麼辦法?”
“我不知道。”
“那你準備什麼時候把我帶回去交給他?”
“我沒準備把你交給他。”
“為什麼?”
“我怕他把你——”
“你怕他把我法辦了?”
“他不會法辦你的。”
“你怎麼知道?”
他沒正面回答:“我説你不會跟我回去的。”
“所以他就教你這招?”
“嗯。”
“他還教你什麼了?”
“他説讓你摔幾跤也行。”
“你準備怎麼讓我摔跤?把我椅子搞壞?下樓踢我一腳?”
“我——沒準備讓你摔跤。”
“為什麼?”
“怕把你摔傷了。”
“算你聰明。你是學醫的,你應該知道,現在孩子已經七個月了,生下來可以存活了。就算你讓我摔跤,把孩子摔得早產了,她也可以活下來。但你就犯了法,我會去告你,讓你坐牢。”
“我沒犯法。”
“你現在當然沒犯法,但你差一點就犯法了。你昨晚那麼瘋狂,現在又熬湯我喝,不都是想把孩子搞掉嗎?也許你用這些個辦法,人家看不出破綻來,但我總知道,我們的孩子也知道。即使公安的不能治你的罪,我也不會放過你,你的孩子也不會放過你。”
他臉色慘白。
她繼續説:“我知道你們滿家嶺的人搞了什麼鬼,你説你們那裏的人用了神器都生兒子,怎麼可能呢?我們也用了神器,怎麼沒生兒子?説明你們那裏的人把生下來的女嬰整死了。”
“沒有。”
“你怎麼知道沒有?你又沒天天在滿家嶺守着,你能擔保他們沒整死女嬰?”
“那你也沒天天在滿家嶺守着。”
“我還用得着天天守那裏?只要看看嶺上的爺叫你對我們的孩子幹什麼,我就知道他是個什麼貨色了。你一個受過大學教育的醫生,都這麼聽嶺上的爺的話,你那些山裏的鄉親敢不聽他的?”
他沒反駁。
她威脅説:“你們滿家嶺的人殘害人命,即便外面不知道,那些被你們整死的孩子是知道的,他們的冤魂會一輩子追着你們,讓你們永世不得安生。”
“冤死的人才有冤魂。”
“難道那些孩子不是冤死的人?她們做了什麼,應該得到這樣的下場?”
“沒哭出第一聲的就不算人。”
她驚呆了:“什麼?這是你們滿家嶺的規矩?是不是孩子一生下來,不等她哭出來就按到尿盆子裏溺死了?”
“我不知道。”
“那你怎麼説沒哭出第一聲的就不算人?”
“嶺上的人都這麼説。”
“那是他們在自欺欺人!他們害了人命,怕冤魂來找他們算賬,就編出這套謊話來欺騙自己,免得晚上睡不着覺。你是學醫的,難道你不知道孩子在娘肚子里長到幾個月就有了心跳?有了心跳還不算人?”
他咕嚕説:“我沒整死誰。”
“你沒整死誰,是因為我制止了你,識破了你,不然孩子不被你整死了?”
“還沒生出來,不算孩子。”
“虧你還是學醫的,虧你還在研究DNA,難道你不知道什麼叫生命?誰説沒生出來就不算孩子?她是你我造出來的生命,從造出來的那一刻起,就是我們的孩子,是我們的骨血。你這個做父親的,對得起你自己的孩子嗎?”
他抱着頭,用手指掐自己的太陽穴。
她從進門起,就想上廁所,結果被他的雞湯分散了注意力。現在已經忍無可忍了,於是丟下他,跑廁所裏去了。等她從廁所回到廚房,發現他已經不在那裏了,那鍋雞湯也不見了,只剩一個空鍋子扔在水池裏。
她正在納悶,他回來了。她問:“雞呢?”
“扔了。”
“扔哪裏了?”
“扔垃圾堆了。”
“你這麼快跑去扔了幹什麼?怕我拿去化驗?”
“不是,你回來的時候,我正準備去扔的。”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讓你喝。”
“為什麼?”
“因為我怕你喝了會出事。”
她發現他對孩子很下得心,但對她還是下不了心的,昨晚他也是聽説把她弄疼了才住的手。
他把她拉到客廳沙發上坐下,握着她的手説:“寶伢子,你説過你愛我的,那你這次可不可以聽我一句,不要這個孩子?”
她氣得甩開他的手:“你只記得我説過我愛你,你怎麼不記得我還説過,我最恨重男輕女的人?”
“我沒有重男輕女啊!我只是想要一個兒子!”
“這還不是重男輕女嗎?”
“這不是!”
她懶得跟他搞詞義辨析了,命令道:“你今天給我説個所以然出來,你到底為什麼非要兒子不可?”
“沒兒子滿家就絕後了。”
“怎麼又是這一句?我不是老早就給你説過了嗎,女兒也是後,只要你有孩子,你滿家就不會絕後。”
“但是女兒會嫁到別人家去。”
“這都什麼時候的老皇曆了?我是女兒,我嫁到別人家去了嗎?”
“你是我們滿家的媳婦。”
“你是我們丁家的女婿。”
“這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這不都一回事嗎?兩個人結了婚,就成立了一個新家,既是滿家的,也是丁家的。”
“但是女兒的名字不能寫進族譜。”
“誰稀罕寫進族譜誰去寫,我們的女兒不稀罕寫進族譜。你那個族譜,除了你們滿家嶺的人看看以外,還有誰看?我懷疑你們滿家嶺的人都不看,他們好多都不上學,看得懂嗎?我們的女兒將來有出息,名字寫進吉尼斯世界紀錄裏去,寫到世界一流的刊物上去。”
這個“世界一流刊物”好像激起了他的興趣,他自誇説:“我跟我導師合寫了一篇文章,投到世界一流刊物去了,看看能不能發表。”
她因勢利導:“就是啊,有這麼聰明的爸爸,還愁女兒不聰明?將來父女倆的名字都寫在世界一流刊物上,全世界都知道,誰在乎寫不寫進你們滿家嶺那個族譜裏去?你們滿家嶺的族譜能拿到出版社去出版嗎?能拿到美國去發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