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乙自己對夫妻分房而卧沒什麼意見,因為現在她心中是孩子第一,只要是對孩子有好處的,她都贊成。但她很怕她爹媽看出來,主要是怕她爹媽會誤以為他們是關係不好才分房的。如果她解釋是滿家嶺的風俗,又怕她爹媽不相信,還不如干脆別讓他們知道,免得他們擔心着急。
她囑咐説:“寶伢子,到了星期五,記得把小卧室的被子和牀單換一下,把你的東西都拿到大卧室來,怕我爸媽過來看見你在小卧室住。”
“為什麼?”
“免得他們知道我們分房睡。”
“分房睡不好嗎?”
“好什麼?才結婚幾天呀,就分房睡,還以為我們鬧矛盾了。”
“我們沒鬧矛盾。”
“我知道,但我怕他們這樣想。”
“難道你爸媽那時不是分房睡的?”
“不是。”
“你去問他們,他們肯定是的。”
“我還用問?我爸媽那時總共就一間卧室,到哪裏去分房?”
他咕嚕説:“那是因為沒房。”
“如果我們也只一間卧室,那你怎麼辦?”
他十分缺乏想象力地茫然了一陣,説:“我們有兩間房麼。”
“有兩間房就要一人住一間?那如果有三間房怎麼辦?把你劈成兩半?”
他顯然想象不出把他劈成兩半是個什麼情景,徒勞地想了一陣,説:“我怕跟你一起睡。”
“你怕什麼?”
“怕忍不住。”
“忍不住就別忍呀。現在已經過了頭三個月了,應該沒問題了。”
“不行的。”
“你一個學醫的,怎麼不相信科學呢?”
“誰説我不相信科學?”
“你相信科學,怎麼不相信懷孕期間可以——同房呢?”
“那是科學?”
“書上寫得明明白白,怎麼不是科學?”
“書上寫的就是科學?去年我叫你幫我翻譯的那篇文章,不也是書上的嗎?就不科學。”
“為什麼?”
“因為有問題。”
她生怕是自己翻譯的問題,趕緊説:“説不定是我翻譯錯了吧?”
“你是翻錯了一些,但我沒用你的翻譯,我是看的原文。”
“那是什麼問題?”
“他們的數據有問題。”
“你怎麼知道人家的數據有問題?”
“因為我做死都做不出他們那個結果來。”
“那是不是你自己搞錯了呢?”
“沒有。我寫了一封信給那家刊物,把我的數據寄去,人家已經給我回了信,説我是對的。”
她大吃一驚:“你給那家刊物寫信了?那可是一家英文刊物。”
“美國的。”
“你用——英文寫的?”
“嗯。”
“你英語——這麼好?”
“我導師幫我改了語法錯誤的。”
天,真是高人啊!想她一堂堂的英語研究生,成天嘰裏呱啦説着英語,還沒給外國刊物寫過信呢,而他不聲不響的,居然就給外國刊物寫過信了,人家還回了信,還説他是對的。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不過經他這樣一説,她也不敢全盤相信《孕期保健手冊》了,誰知道那裏頭的數據是不是編的?
她解釋説:“也不是我求着跟你睡一屋,我一個人睡一個牀,還寬敞些,也不用擔心你踢到了我們孩子。我是怕你這樣——熬着,會出問題。”
“我沒熬着。”
“你——自己解決了?”
“嗯。”
“你不是説你們滿家嶺的男人不興——那個的嗎?”
“哪個?”
“就是——你們自己用手——那個——”
“當然不興。”
“那你——?”
“我又沒用手。”
“你弄到女人果了?”
“我都沒回滿家嶺麼,到哪裏去弄女人果?”
她撒嬌了:“那你——到底是怎麼——解決的呢?告訴我,告訴我,你不告訴我,我要懷疑你跟別的女人有鬼了。”
“我做夢解決的。”
“做夢?”
“嗯。”
她恍然大悟,但仍不甘心,還想追根求源:“怎麼才能——做夢呢?”
“積多了就做夢。”
“你做夢是不是夢見我了?”
“沒有。”
“那你夢見誰了?”
“沒夢見誰。”
“沒夢見誰會——那個?”
“夢見考試了。”
“考試?你在考場上——幹那個?”
“沒幹那個,就是夢見考試了,題做不出來,一急,就醒了。”
“醒了就怎麼樣呢?”
“醒了就——換內褲。”
“換了內褲就怎麼樣呢?”
“就丟洗衣機裏。”
她覺得很好玩,吃吃笑了一通,半信半疑。
不過從那時起,她洗衣服時就愛檢查一下他換下的內褲,有天還真的發現他的內褲上面有滑唧唧的東西,忍不住拷問他:“你昨晚是不是又做夢了?”
他老實承認:“嗯。”
“做什麼夢?又是考試?”
“不是,是做手術。”
“做手術怎麼啦?”
“刀口縫不上了。”
“刀口怎麼會縫不上?”
“縫上了又裂開,縫上了又裂開。”
“又是一急,就醒了?”
“嗯。”
現在她不為他擔心了,天無絕人之路,造物主總是有辦法的。
懷孕六個多月的時候,周醫生安排她做B超,説現在該做了,要看看胎兒有沒有畸形,比如先天心臟病、神經管畸形、四肢缺如、先天唇齶裂等等。
她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躺上了B超室的診斷牀,B超室的胡醫生在她肚皮上抹了一種滑膩膩的東西,就用個鼠標一樣的東西在她肚皮上滑來滑去,然後告訴她:“一切正常。”
她終於放了心,下牀之後,醫生還指着儀器的屏幕讓她看她的小寶寶,她看到一個小人兒,蜷成一團,好像正在吃手指,她激動得流下淚來。
屏幕上看不出胎兒的性別,她也沒向醫生打聽,因為她不關心這個,她關心的是胎兒的健康,既然醫生説一切正常,那就足夠了。
但她怕“寶伢子”向胡醫生打聽,特意囑咐説:“胡大夫,如果我家小滿問起來,請別告訴他孩子的性別。”
胡醫生彷彿受了侮辱一般:“我怎麼會告訴他這些?這是我們職業道德不允許的,醫院明文規定,如果有誰把胎兒的性別告訴孕婦或者孕婦家屬,是要受懲罰的,搞不好連工作都會丟掉。”
好!醫院有這麼嚴明的紀律,胡醫生又有這麼強的職業道德感,太好了!她放心了,解釋説:“對不起,我是怕他會來問您。”
“問我也不會告訴他。”
“謝謝您。”
“你們家小滿很在意生男生女啊?”
她怕説出實情會影響“寶伢子”在醫院裏的形象,支吾説:“沒有沒有,他不在意這些。”
“他不在意,你還怕他問?”
“呃——”
胡大夫義正詞嚴地説:“我這個人很討厭那些重男輕女的人,都什麼年代了,還有這些封建思想。你們家小滿上次跑來聯繫你做B超的事,我就警告過他:這麼早做什麼B超?你是不是想查胎兒性別啊?我可不會告訴你結果。”
她對胡大夫徹底放了心,客氣地告了辭,轉回周醫生那裏交代一下:“周大夫,今天B超的結果別告訴——我家小滿——我的意思是——孩子的性別——別告訴他。”
“胡大夫告訴你孩子的性別了?”
“沒有沒有,你們醫院規定不能告訴孕婦或家屬,她怎麼會告訴我?”
“那我又怎麼會告訴你們家小滿?難道我不是醫院的人?”
她聽出周醫生很不高興,生怕把周醫生得罪了,只好出賣老公:“我知道您是醫院的人,肯定不會違反醫院規定,我是怕我們家小滿——利用職務之便,向您打聽。”
“他外科,我婦產,他有什麼職務之便?”
她窘得一塌糊塗,幸好周醫生沒再窮追猛打,而是關心地問:“滿大夫家是農村的吧?農村人比較重男輕女。”
“呃——主要是那裏的風俗——”
“但你也不能瞞他一輩子啊,如果是女兒,他遲早總會知道的。”
“現在孩子還小,我怕萬一有個什麼事——孩子會保不住。等到生下來,我想他也不能把孩子怎麼樣。”
“唉,封建思想害死人。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他的。”
她雖然沒向胡醫生打聽孩子的性別,胡醫生也沒主動告訴她,但她不知為什麼,做了這個B超,她就十分肯定肚子裏的孩子是個女兒了,不由得想起姐姐對“寶伢子”和滿家嶺人的分析,頓時百倍警惕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她太警覺的原因,隨後的幾天,她覺得“寶伢子”好像很沉悶。當然,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很活躍的人,性格基本可以用“沉悶”來形容,但那些天好像格外沉悶一些。
她也説不出什麼道道來,就是有那麼一種感覺,覺得他情緒低落,每天早出晚歸,吃飯時悶聲不響,回到家倒頭就睡,像誰欠了他二百大洋似的。
她逮住個機會問:“你這幾天怎麼啦?好像不高興似的。”
他埋頭吃飯,不回答。
她煩了:“跟你説話呢,你怎麼也不吭個聲?”
他打喉嚨裏吭了一聲。
她哭笑不得:“你就真的只吭個聲啊?我是在問你為什麼不回答我。”
“回答什麼?”
“你這幾天是不是不高興?”
“不是。”
“那你怎麼——不跟我説話?”
“這不是在説麼?”
她諄諄教導他:“我們現在是夫妻了,你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有什麼事不要悶在心裏,要説出來,説出來才好解決。”
“你説吧。”
她被他噎得一歪,心想他這什麼意思?難道是在以我的矛,攻我的盾,叫我把孩子的性別説出來,不要悶在心裏?
她覺得他的反諷能力應該還沒強到這個地步,他應該只是隨口一説,遂鎮定地説:“那你回答我,你這幾天是不是不高興?”
“我都説了‘不是’了——”
她知道拷問不出什麼來,自己找個台階下:“不是就好。”
過了幾天,又一件事使她產生了懷疑。那天下午,她感覺有點累,就躺牀上睡了一覺。等她醒來的時候,她從卧室開着的門裏,看見“寶伢子”坐在客廳抽煙。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他抽煙,據説他以前是抽煙的,滿家嶺的男人都抽煙,不抽就要被人笑話。他很小就學會了抽煙,抽的是山薯葉子捲成的煙。他在白家畈讀書的時候,如果他父親偶爾去學校看他一次,那肯定是給他送煙去的,因為孩子餓肚子不要緊,但如果沒煙抽,問題就嚴重了,傳回去將成為整個滿家嶺的笑話。
她不知道他的煙是為誰戒掉的,肯定不是為她戒掉的,因為從她認識他起,就沒見過他抽煙。以前她對此還有點耿耿於懷,恨不得讓他把煙抽回來,然後她發一句話,他把煙戒掉了,那樣才有點意思,説明他是為她把煙戒掉的。
但自從懷了孕,她就很討厭那些抽煙的人,生怕把她的孩子燻壞了。懷孕好像使她的脾氣也變得暴躁了,像個爆竹,一點就着,看見抽煙的人,就恨不得上去把煙從他們嘴唇上扯掉,狠狠扔在地上,用腳捻滅,再在那些人臉上抽幾耳光。
有次他幾個老鄉上家裏來玩,坐在客廳抽煙,她一點面子也不講地走出去,叫他們都把煙滅掉。他把她的命令如實翻譯給那幾個人聽,結果那幾個人灰溜溜地滅掉了煙,而且一下就告辭了。
她做好了思想準備,準備他送走客人回來就跟她大吵一架,但他沒有,什麼也沒説,就這麼過去了。
現在倒好,他自己還專門在她眼皮子底下抽起煙來了!
她一下就火了,衝出去説:“你怎麼在屋子裏抽煙?難道忘了我肚子裏懷着孩子?”
他很無辜地説:“扔了浪費。”
她氣昏了:“到底是你一根煙重要,還是我們的孩子重要?”
“就一根。”
“要抽你給我滾到外面去抽。”
他真的滾到外面去了,而且滾下了樓,滾不見了,很晚都沒滾回來。
她懷疑他從什麼地方打聽到孩子的性別了,所以才會有這些反常的表現。但她又覺得他沒這麼深的心機,如果他真的打聽到了,應該會直接説出來,而不會藏在心裏玩深沉。
也許他抽煙是因為在工作上有什麼不順心,聽説那段時間正在評職稱,他別的條件都夠提副主任醫生了,就是年限上還差一點。他曾經在家裏嘀咕過幾回,説某某的幾篇論文都寫的什麼名堂啊,東抄西抄來的,又發在國內不咋地的刊物上,但因為年限混到了,居然可以提副主任醫生,而他有那麼過硬的論文,卻不能提副主任醫生,太不公平了。
但不管是什麼原因,在屋裏抽煙都是不對的,你對院裏評職稱有意見,你有本事去院長家裏抽,別在自己家裏抽,還不接受批評,真是太沒有王法了!
她越想越氣,衝到門邊,把門從裏面栓死,讓他進不來,在外面凍一夜。
但他一直沒回來,而她就一直睡不踏實,老想着他到底去了哪裏,還會不會回來。
最後她終於忍不住,打電話到他實驗室去,發現他在那裏。
她問:“怎麼這麼晚還不回來?”
“實驗沒做完麼。”
“準備做一夜?”
“馬上就好。”
過了一會,他終於回來了,她也終於安心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