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還有國慶和春節冒充滿大夫女朋友的機會,但丁乙已經不像第一次那樣期盼了,甚至有點後悔答應了他,想到那漫長的路途,她就心裏發毛。
如果説第一次答應冒充他的女友,還滿懷着希望,以為會弄假成真的話,那麼這次明明知道跟他沒戲,怎麼還會答應他,連她自己都搞不明白。
現在她只希望他在這段時間內能找到一個醫學院畢業的女朋友,那她就不用跟他去滿家嶺了。但一想到他某天會打個電話來,説“我找到女朋友了,你國慶不用跟我回去了”,她又萬分失落。
那段時間,她很怕接電話,怕是他打來報喜的。
哪知越怕越出鬼,他真打電話來了。
她剛報了山門,他就劈頭蓋腦地問:“你要不要几子?要我就給你送過來。”
“几子是什麼?”
“是一種動物。”
“是你們滿家嶺才有的動物?”
“不是,到處都有。”
“到處都有?我怎麼從來沒聽説過?”
“字典裏都有嘛,就是上面一個‘鹿’,下面一個‘幾’。”
“哦——-,你説的是‘麂子’。”她疑惑地問,“你要送我——麂子?”
“你要我就給你送過來。”
她沒看見過麂子,但從“麂”這個字的構造猜出應該跟鹿差不多,於是眼前浮現出一頭可愛的梅花鹿來,頭上長着枝枝丫丫的鹿角,但滿大夫一點不解風情,雙手緊抓鹿角,拖着拽着去擠公車。她忙説:“不用,不用,你送來了我在哪裏養它?”
“又不是活的,你養它幹什麼?”
“哦,死的?你從哪裏搞來的?”
“我爸獵的。”
她眼前又浮現出他扛頭死鹿擠公車的畫面,覺得有點恐怖:“你爸獵的?什麼時候——獵的?”
“去年。”
她幾乎聞到一股死動物的腐臭味了,推脱説:“我不喜歡——死動物——多臭啊。”
“一點不臭,風乾了的。”
這回她眼前浮現出的是他扛頭鹿標本擠公車的情景,那鹿被開了膛,壓平了,四腳八叉穿在一根棍子上,像個超大的風箏。他在車裏擠來擠去,大風箏紮在周圍的乘客身上,贏得一片叫罵聲。
她斬釘截鐵地説:“不啦,風乾的也不要!”
他很失望:“我媽特意請人帶來的——”
“哦,你媽請人帶來的?那還是你留着吧。”
“是帶給你的。”
“帶給我的?”
“嗯。”
“她怎麼想到——帶東西給我?”
“你是我——女朋友嘛。”
“哦,差點忘了這檔子事。”
他解釋説:“前幾天滿大富回家去,就是上次他媳婦跟你一起住院的那個,他是滿家溝的人,我請他把照片帶回去給我爸媽看,我媽就請他帶了一些麂子肉來給你吃。”
原來是麂子肉!怎麼不早説呢,差點把人嚇死。
她問:“真的?專門帶給我吃的?”
“嗯。”
“是帶給我們——兩人的吧?”
“嗯。”
“那——我們兩人分吧。”
“我又不做飯,分了有什麼用?”
她感動得不知説什麼好:“這真是——太感謝她老人家了,還沒忘記我。”
“我媽説你愛吃燻山雞,想再帶給你幾隻,但我家的燻山雞上次全都給你了,現在又打不到山雞,只好給你帶了麂子肉。我媽説風乾的麂子肉比燻山雞還好吃。”
“太謝謝她老人家了!”
“哪天我給你送過來?”
“你忙不忙?忙的話我自己過來拿。”
“有點重,我給你送過來吧。”
“好。星期六晚上七點?”
“行。”
星期六晚上七點,他按時來了,還是穿着那件有校名的舊運動衣,還是滿頭大汗,但這次他不用她帶領,自己主動説:“我去洗個臉。”
她趕快去冰箱拿飲料,這回沒拿汽水,拿了一罐可樂。
他洗了臉回來,指指地上的一個布口袋:“麂子肉在那裏面,你找個東西裝了,我好把袋子拿回去。”
她把飲料遞給他,到廚房去找了個塑料袋,把布袋給他騰出來,還把上次裝山雞的布袋子也找出來,一併還給他。
他接了袋子,加快速度喝飲料,大概又是怕浪費了。
她問:“你不坐一會?”
“不了,我還要做實驗。”
她誘惑説:“我把幾張照片放大了,你想不想看?”
他馬上忘了實驗的事:“想看,在哪裏?”
她從抽屜裏拿出幾張放大的照片,有他們兩人的,也有她家三人和他合照的,是她認為自己照得比較出色的幾張。
他一屁股坐在寫字桌前,邊喝飲料,邊一張張仔細看。
她恭維説:“你很上相,每張都照得很好。有沒有人告訴你,你可以去做電影明星?”
她生怕他被她的高帽子壓扁了,但他不以為然地説:“我試過鏡。”
“啊?真的?那你怎麼沒去當電影明星呢?”
“沒試上。”
“為什麼?”
“表演搞砸了。”
“表演什麼?”
“去火車站送女朋友。”
她笑起來:“那是太難為你了。”
“為什麼?”
“你根本就不會送人嘛,怎麼表演?”
他彷彿受到了侮辱,辯駁説:“誰説我不會送人?畢業的時候,我送過好多人去火車站。”
“是啊,但是你沒送過女朋友嘛。”
“送女朋友不也是送嗎?”
“當然不同哪,你得有點依依不捨的樣子嘛。”
他不響了,大概在琢磨什麼叫做“依依不捨”。琢磨了一會,很灑脱地説:“反正我也不想當電影明星,他們不要我算了。”
“那是考官太沒眼力了。像你這樣的,根本不用表演,就往那裏一站,就能迷倒很多觀眾——特別是女觀眾。”
“你瞎説,我天天站在醫院,沒哪個被我迷倒嘛。”
“你那些女病人沒被你迷倒?”
“是麻倒吧?”
她格格笑起來:“等女病人從麻醉中醒來,沒被你迷倒嗎?”
“沒有。她們都痛倒了。”
“痛完了呢?”
“就出院了。”
她簡直要笑滾了,真是相聲演員啊,看這包袱抖得,一包接一包。
他又埋頭看照片,看了一會,拿起一張他跟丁家三人的合照説:“這張照得真好,不知道的人肯定以為是一家人。”
她看了一眼照片,的確照得很好,老的慈祥,小的恩愛,老的兩個坐在前面,兩顆頭靠得近近的;小的兩個站在後面,兩條臂捱得攏攏的。四個人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連眼神都挺像。
他又拿起一張他們兩人的合照:“這張也是,不知道的人肯定以為是——兩口子。”
“知道的人呢?”
“知道的人就知道——不是兩口子了。”
“為什麼?”
“因為不相配。”
“為什麼不相配?”
“你是城裏人,我是農村人——”
“你現在不也在城裏嗎?”
“但我家是農村的。”
“現在誰還管這些?”
他想了一會,説:“你是教授的女兒,我爹媽字都不認識——”
“又不是我爹媽跟你爹媽結婚。”
他愣了一陣,嘆口氣説:“唉,世界上要是真有女人像你説的這麼想就好了。”
“當然有啊。”
“誰?”
“我呀。”
他豔羨地説:“那你的男人太有福了。”
“我沒男人。”
“我説錯了,是你的男朋友。”
“我沒男朋友。”
“你到現在還沒男朋友?那你太挑了。”
“嗯,我是很挑,但我挑的不是錢財或者家庭,我挑的是——人才。”
他挺認真地想了一下,提議説:“你可以叫你爸爸幫你找,你爸爸是大學教授,肯定認識很多人才。”
“但是我不喜歡大學裏的——人才。”
“那你喜歡哪裏的人才?”
“我喜歡——醫生。”
“嗯,醫生也是人才,跟大學的職稱是一樣的。”
“你們科裏有沒有什麼人才?”
他思索起來:“我們科裏算得上人才的,差不多都結婚了,只有兩個沒結婚,一個是我,還有一個是小鄧,不過他有女朋友,快結婚了——”
“你呢?”
“我?”
“你還沒女朋友吧?”
他好像覺得她在揭他的短一樣,不快地説:“你知道還問。”
她厚着臉皮説:“那我就找你做男朋友吧。”
“但是我條件不夠啊。”
“你不是人才嗎?”
“我人才倒是人才,但是我別的條件不夠啊。”
“什麼條件?你是農村人?你爹媽沒文化?我剛才不是都説過了嗎?”
他看了她一會,問:“你剛才説的就是你自己的意思?”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幹嘛要説?”
“你是説你——不嫌棄我是農村人?”
“不嫌棄。”
“你是説你——不嫌我爹媽沒文化?”
“嗯。”
“你是説——”
她摟住他的脖子:“你別‘你是説,你是説’了,我説了什麼你都聽不見嗎?”
他的心跳像打鼓,但他説話的聲音像蚊子叫:“聽得見。”
“那你聽不懂嗎?”
他紅着臉,喃喃地説:“是我發夢吧?”
“不是發夢,是真的。我喜歡你,從住院的時候就喜歡你了——”
他很驚訝:“從住院的時候?那有——好幾個月了呢。”
“是啊。”
“那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呢?”
“我等你來追我呀。”
“你都沒告訴我,我怎麼好追你呢?”
“我現在告訴你了,你會不會來追我?”
“會。”
“你怎麼追?”
“你叫我怎麼追,我就怎麼追。”
她笑起來:“我叫你怎麼追,那還叫追?”
他一臉迷茫:“但我不知道怎麼追。”
看來指望這人主動是沒戲了,她不得已求其次:“是不是我叫你怎麼追,你就怎麼追?”
“嗯。”
“我叫你——想我,你想不想?”
“想。”
“我叫你——給我打電話,你打不打?”
“打。”
“我叫你週末上我家來吃飯,你來不來?”
“來。”他有點疑惑地問,“怎麼你説的都是一些好事呢?”
她被他搞糊塗了:“都是好事不好嗎?”
“但是你——不是應該叫我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嗎?”
“你不想做的事?比如説——”
“比如不給家裏寄錢啊,過年過節不回滿家嶺啊,不跟鄉下人來往啊,不抽煙喝酒啊,吃飯不能有聲音啊,這樣子的——”
她很感興趣地問:“是不是以前有誰這樣——要求過你?”
“嗯。”
“誰呀?今年跟你吹掉的那個女朋友?”
“不是——”
“你還談過別的女朋友?”
“沒有。”
“沒女朋友怎麼會有人——給你提這些要求呢?”
“提要求在先嘛。”
“這人是誰呀?”
“是我的同學——她説這是對我的考驗,如果我把她提的都做到了,她就做我的女朋友。”
“那你做到了沒有呢?”
他垂頭喪氣地説:“沒有——我沒通過考驗。”
她心裏湧起一股憐憫:“我不會這樣考驗你的。”
“但是你不考驗我,怎麼會——喜歡我呢?”
“真正喜歡你的人,是不會考驗你的。”
他好像很喜歡這句話,像背格言一樣重複了幾遍:“真正喜歡你的人,是不會考驗你的。真正喜歡你的人,是不會考驗你的。那你是真正喜歡我囉?”
“嗯。”
他高興得不知所措,傻笑了一陣,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那我從現在起,叫你什麼呢?”
“隨便你。”
“我不想叫你‘乙伢子’,不好聽。”
“那就不叫‘乙伢子’”。
“但是‘丁伢子’也不好聽。”
“那就不叫‘丁伢子”。”
“那我叫你什麼呢?”
“就叫‘丁乙’囉。”
他不肯:“那不行的,那就不像女朋友了。”
“那你自己想個好名字囉。”
他忸怩了一會,紅着臉説:“我想叫你‘寶伢子’——”
她差點笑噴,“寶伢子”,這麼老土的名字,她才默唸了一下,嘴裏就能聞到一股土腥味了,但她見他一副極為誠懇且立等批准的樣子,沒好意思打擊他的積極性,問道:“為什麼要叫我‘寶伢子’?”
“你是我的寶呀。”
她心裏一熱:“好呀,你就叫我‘寶伢子’吧。我叫你什麼呢?”
他又忸怩起來:“隨便你。”
“我叫你‘達令’吧。”
“是你們那裏‘寶’的意思?”
“是英語裏‘寶’的意思。”
他狐疑地説:“英語裏的‘寶’不是treasure嗎?”
“呵呵,你英語還不錯呢,還知道treasure是‘寶’的意思?”
“我一直都在學英語嘛。”
這個她可沒想到:“真的?為什麼一直學英語?想出國?”
“不是,需要看資料。”
“那你怎麼不知道‘達令’是什麼意思呢?”
他好像受到了傷害,辯駁説:“我學的都是跟我專業相關的英語。”
她發現他在專業技術方面自尊心很強,容不得一丁點懷疑和打擊。她不敢笑他了,很認真地説:“我就叫你‘小滿’吧。”
“那不行的,小滿是外人叫的,你得用個不同的名字叫我才行,不然就不像我的女朋友了。”
“那我也叫你‘寶伢子’吧。”
他滿意了:“我也是你的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