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説“下山容易上山難”來着?丁乙現在恨不得提着那傢伙的耳朵狠狠教訓他一番,因為她的切身經歷證明下山比上山更可怕,上山嘛,主要是用勁的那一刻腿很痛,也主要是用勁的那條腿很痛。而下山就不同了,不論哪條腿上前,都是兩條腿痛,伸出去的那條腿懸掛痛,沒伸出去的那條腿支撐痛,還有渾身上下每塊肌肉都被捲進去了,到處痛。到最後,她都不敢邁步了,心有預痛。
她央求説:“歇一會吧,實在走不動了,腿太痛了,比上山還痛。”
滿大夫只好又背起她,感嘆説:“唉,你説城裏女人有什麼用?”
她辯駁説:“城裏女人在山裏沒用,但回到城裏就有用了。”
他沒答話。
她又發現他一個規律,如果他被你駁倒了,他不會説“你説得對”,更不會認錯,他會不吭聲,好像怕贊同你一句,你就會驕傲一樣。
她也就點到為止,不窮追猛打,只安逸地趴在他背上,像坐轎子一樣,而且是肉轎子,一顛一顛的,很舒服。
她不喜歡沉默,但他不喜歡説話,她只好採用提問的方式逼他説話:“怎麼幾個大爺都住這麼高?”
“老人嘛,當然住得高。”
“老人住這麼高多不方便啊。”
“有什麼不方便的?”
“上下山不方便啊。”
“你以為他們都像你一樣不會爬山?他們爬了一輩子山,比誰都會爬。”
“再老點呢?老得不能動了呢?”
“那就不爬山了。”
“就住上面,從來不下山?那吃的用的從哪兒來?”
“小的們會給他們送上去的。”
“如果小的們不肯給他們送上去呢?”
“怎麼可能呢?”他好像不屑多解釋,“這是小的們的本份——”
她不明白族裏的老人靠什麼來統治那些“小的們”,打是肯定打不過的,説也未必説得過,但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統治着整個滿家嶺的人,使他們都發自內心地認為應該服從老人,侍奉老人。這裏的思想政治工作真是太強大了,不費一槍一彈,也不用發紅頭文件,不知道憑着什麼,就把人治得服服帖帖,連滿大夫這種見過大世面的人都不例外。
她問:“你們這裏到外面讀書的多嗎?”
“讀什麼書?”
“大學。”
“不多。就我一個。”
“中學呢?”
“有幾個。”
“那些讀完中學沒考上大學的人幹嘛呢?”
“不幹嘛,回家來。”
“一輩子守在這裏?”
“守在這裏有什麼不好嗎?”
“那你為什麼要出去讀書?”
“因為我考上了。”
“你覺得在城市裏好,還是在這裏好。”
“當然是在這裏好。”
“那你為什麼留在城裏呢?”
“因為我想在這裏開個醫院。”
這個答案好像有點南轅北轍,她想了一會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想在這裏開個醫院,但他一沒技術二沒錢,當然開不成,所以他要到城裏去學醫,再在城裏當大夫賺錢,等他賺夠錢了,就回到這裏開個醫院。
真是太曲線救嶺了!
難怪他身邊那幫醫生護士都不願嫁他呢,因為他只是滿家嶺派到城裏去卧底的嘛,遲早是要回到山裏來的,如果嫁給他,就得跟着他到山裏來,誰願意啊?
她有點傷感,他老早就設定了自己的人生軌道,根本沒她什麼事,就是現在需要她冒充一下他的女朋友而已,冒充完了,兩人該幹嘛還幹嘛,他不會因為她幫了他的忙就改變他的人生軌道。如果她想跟他在一起,只能是她改變自己的人生軌道。
如果她是在電影上看到這裏的一切,她會覺得很好笑,會嘻嘻哈哈地對一起看電影的人説:“這都什麼地方啊?太老土了,完全沒進化嘛!”,但她身臨其境地來到滿家嶺,親自過了滿家嶺的生活,她就不覺得好笑了,一切都顯得天經地義。
也許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活法,不是沒有道理的,一個地方的人認同某種活法,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一個地方的人可能不理解另一個地方的活法,但如果深入到那個地方,在那裏呆久了,就會被那裏的活法潛移默化。
城裏人看山裏人,看不明白,覺得很好笑,但也許山裏人看城裏人也是這樣,同樣看不明白,同樣覺得好笑。只有滿大夫這種兩個世界都生活過的人,才有資格評價哪裏的生活更好,而他很明顯更喜歡滿家嶺的生活。
她不知道自己喜歡不喜歡滿家嶺的生活,也許暫住兩天沒問題,但如果一輩子住在這個地方,恐怕還沒那個能耐,沒商店逛,沒電影看,生了急病恐怕還沒抬出山去,就死在路上了,女的更苦,還得下田,我的媽呀,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啊!
回到他家,他媽媽已經把午飯做好了,正在等他們回來吃飯。這次沒吃肥肉面,吃的是一種稀粥,有少量的米,多數是一種她叫不出名來的澱粉類塊狀物,問他,他説是山薯。
她嚐了一口,覺得很好吃,山薯嚼在嘴裏像紅薯,有點甜味。午飯有三個菜,一個是炒得綠油油的蔬菜,還有一個菜是一種褐色的蘑菇,最後一個菜是一種粉紅的肉塊,比豬肉的紋路粗,有股煙燻味,很香。
她邊吃邊問:“這是什麼呀?真好吃。”
“這是燻山雞。”
“在哪裏買的?”
“這裏又沒菜場,上哪裏買?”
“這些菜都不是買的?”
“都不是。”
“是哪來的呢?”
他一碗碗指着介紹:“這個是山蕨,這個是山菇,都是我媽在山上採的,山雞是我爸獵的,我媽燻的。”
她嘖嘖讚歎:“真好吃!比菜場買的東西好吃多了!”
他媽媽又在跟他嘀咕,他翻譯説:“我媽説家裏還有兩隻山雞,都給你帶回去吃。”
她喜出望外,但一再謙虛:“那怎麼好意思?你們留着自己吃吧。”
“別客氣,我們要吃的話,我爸再獵幾隻就行了。”
吃過飯,休息了一會,他對她説:“你昨天説想洗澡的,我們現在可以到後山的塘裏去洗。”
“好,等我收拾一下東西。”
“收拾什麼東西?”
“不用帶洗髮香波什麼的嗎?”
“不用,別把塘裏的水搞髒了——”
她還是去收拾了一個包,裏面放了毛巾和換洗的衣服,還藏了瓶洗髮香波和一塊香皂在裏面,都是她先知先覺從城裏帶來的。
水塘在山後,離他家不遠,但照例是背一段,走一段。等她來到跟前,才發現不是她想象的清凌凌的泉水,飛流直下,像浴室的蓬蓬頭一樣,人就站在泉水下洗澡,而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塘”,不太大,水也不是很清澈,更像個泥塘,而且已經有好些人煮餃子一般地泡在裏面了。
她驚訝地問:“就在這裏洗?”
“嗯。”
“這水多髒啊!”
“瞎説。這水乾淨得很。”
“這麼多人?”
“怕什麼?”
“但是——好多男的——”
“都是嶺上的人。你要是怕的話,可以——不脱衣服。”
他開始旁若無人地脱衣服,指揮她説:“你跟着我幹什麼?你是女的,要到那邊去。”
她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見水塘的另一邊也有一些人頭在攢動,估計是嶺上的女人們,於是走了過去,穿着衣服下了水。
那些女人都好奇地看着她,她趕快把身體悶進水裏,只留個腦袋在外面。但她穿着的衣服不肯悶下去,部分浮出水面,好像救生衣,把她往水上拉。她看了看其它人,都沒穿衣服,但因為水裏有一些細細的顆粒狀的東西,塘水並不透明,看不清那些女人的要害部位。
她受了感染,偷偷在水裏脱了衣褲,扔到岸上去,也學那些女人的榜樣,躲在水裏搓洗自己,只露個頭在水面上。
一個腦袋浮過來,到了她跟前,從水裏伸出一隻手,把一團烏顏皂色的東西遞給她,還做個擦澡的姿勢,大概是讓她用那玩意擦澡。
她接過那玩意,仔細看了看,像海綿,但比海綿粗糙。她試着在胳膊上擦了擦,挺舒服的,也很下泥。她躲在水裏,用那玩意把身體擦了一番,頓覺十分舒暢。
她發現洗澡的女人都很自覺,沒誰往男人那邊望,但她忍不住偷偷觀望對面的男人,只看到一顆顆人頭浮在水面,身體都藏在水裏,而且都很自覺,沒誰往女人這邊望。
她注意觀察洗澡的人怎麼上岸穿衣服,發現沒什麼特殊技巧,就是從水裏鑽出來,赤身裸體走上岸去,但因為是背對着水塘的,只能看見後面,無非就是一個光背加一個光屁股,看不到前面的要害部位。
那些人上岸之後,並不馬上穿衣服,而是站在那裏,抖動身體,大概是把身上的水抖掉,然後站一會,讓風吹乾,才穿上衣服,這讓她想起昨晚拉尿的情景,也是抖動加風乾。
按照滿家嶺的審美觀,那些女人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材,屁股又圓又大,一定很會生養。
洗了一會,這邊的女人都走了。她望望對面,男人也都走了,連滿大夫都不知什麼時候上了岸,穿好了衣服,坐在岸邊等她。
她隔着水塘問:“怎麼洗頭啊?”
“你連頭都不會洗?”
“我是説,能不能用香波啊?”
“不能。別把塘裏的水搞壞了。”
“不用香波洗得乾淨嗎?”
“洗得乾淨。”
她半信半疑地把頭髮浸到水裏,洗了一通,用手梳理了一下,可以一直梳理到頭,沒有糾結的感覺,也沒有粘手的感覺,果真洗得乾淨。臉上身上也很爽滑,她洗得不想走了,在裏面游來游去。
他在岸上叫她:“好了吧?洗太久了不行的。”
“為什麼?”
“對皮膚不好。”
“我覺得這水對皮膚很好呢,洗得很舒服。”
“但是太久了不行的。”
“為什麼?”
“泡久了會一層層脱皮——”
她嚇壞了,立即走到塘邊,背對着他,從水裏鑽出來,上了岸,用毛巾擦乾身子,穿上了衣服。
她用毛巾擦了頭髮,提着包走到他那邊,發現他容光煥發,頭髮又黑又亮,柔順地覆蓋在頭上,額前還耷拉下一綹,像外國人的捲髮。她驚異地説:“我記得你頭髮是又黑又硬的,怎麼現在這麼——軟了?”
“誰説我的頭髮又黑又硬?是A市的水不好——”
“是嗎?”她摸摸自己的頭髮,也很光滑柔軟,像黑瀑布一樣傾泄下來。她問:“這個水塘裏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礦物質,好像能美容一樣。”
“可能吧。”
“這是不是温泉?水一點也不冷。”
“可能吧。”
“怎麼沒人想到把這地方開發出來,吸引遊客?”
“怎麼沒人想到?”
“有嗎?誰?”
“縣政府,想把這裏搞成旅遊區,但嶺上的人沒同意。”
“嶺上的人不同意就不能開發?”
“那當然囉。”
“嶺上的人這麼厲害?政府不能——強行開發?”
“他們不要命了?嶺上的人家家都有獵槍。”
“嶺上的人——會殺人?”
“逼急了誰都會殺人。”
“萬一政府帶着軍隊到這裏來開發怎麼辦?”
“那就把這塘炸掉。”
她覺得這個主意太高明瞭,想這滿家嶺,可能也就是這個塘有點開發價值,如果嶺上的人把塘炸掉了,還開發個鬼?她問:“你們把塘炸掉,不怕政府把你們抓去坐牢?”
“怕什麼?坐牢有牢飯吃。”
“把你們槍斃了呢?”
“那就早託生了。”
她格格笑起來,覺得滿家嶺的人真是活得瀟灑,天不怕,地不怕。
他幫她拎着包,兩人慢慢往家走。路很窄,如果兩人並肩走,就得擠在一起,她只好跟他成單隊走,從後面看着他挺拔的身材,還有那頭又黑又亮又柔順的頭髮,心裏充滿了愛意,心想如果他愛她,對她多情一點,温柔一點,她會願意跟他一起在這裏生活,他開醫院,她就開個學校,生活應該也很美好。
她問:“像這麼男男女女在一起洗澡,會不會——出什麼問題?”
“不會。”
“為什麼?”
“都是嶺上的人嘛。”
她不解:“都是嶺上的人就不會出問題?”
“大家都姓滿,都是一家人——”
“我就不姓滿。”
“但你是滿家的——媳婦——”
“是滿家的媳婦——別人就不會——有野心了?”
“你會不會對你——姐夫妹夫有野心?”
“但是我也不會跟我姐夫妹夫在一個塘裏洗澡呀。”
他很驕傲地説:“那是因為你那裏沒有塘。”
兩人沿着山路往家走,她感覺兩腿不那麼痠痛了,驚喜地告訴他:“這個塘真好,我在裏面洗了個澡,腿就不那麼疼了,早上的時候還很疼很疼的,現在就好多了。”
他不説話,但轉過身,賞給她一個微笑。她覺得他笑起來很好看,真像外國電影裏那些英俊多情的男人。
她現在知道怎麼取悦於他了,接着往下誇:“還有我的頭髮,變得好爽滑喲。”
很靈光!他又轉過身,賞給她一個微笑。
她把滿家嶺值得一誇的都誇了一遍,贏得了他多個微笑,最後他問她:“喜歡這裏嗎?”
“喜歡!”
她以為他會獎勵她一個吻,但他説:“來,我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