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黃顏的話,不是我寫的,我越俎代庖寫後記,是為代。
艾米很早就“威脅”我説:“網友想看你的故事,我要把你的故事碼出來。”
但我是個沒故事的人,因為我一貫活得謹小慎微,勤勤懇懇地“平凡-LIZE”自己的生活。災難還沒到來,已預先在心中作了最壞的準備,那份恐懼和痛苦已經分散到災難來臨之前的那些日子裏去了。當災難真正到來的時候,內心已經不能感受那份衝擊和震動。同樣,當幸福來臨的時候,我總是警告自己:福兮禍所伏,不要太高興,歡喜必有愁來到。於是對幸福的感受又被對災難的預悸沖淡了。
這樣活着,不至於被突如其來的災難擊倒,但同時也剝奪了自己大喜大悲的權利,終於將生活兑成了一杯温開水,蜷縮在27度的恆温之中,昏昏欲睡。
最終想到讓艾米把老三的故事寫出來,是因為今年恰逢老三逝世三十週年,我準備回國看望老三,於是想當然地認為把他的故事寫出來貼在網上也是一種紀念。艾米看了老三的故事,欣然答應,於是有了47集的。
我首先要感謝艾米的生花妙筆,那是我無法企及的。我給她的,僅僅是一個20歲的女孩在一個非常粗糙的本子上寫下的非常粗糙的東西。我那時所有的文學知識都來自於我看過的那幾本書。故事發生在文革後期,我生活在那個年代,所以寫的時候沒有交代當時的背景。我那時的思想也受很多條條框框束縛,寫出來的東西擺脱不了當時獨霸文壇的那種“黨八股”風格。
艾米就以這樣一個幼稚、粗糙而且僵化的東西為藍本,寫出了一個引眾多網友競相淚下的故事,這應該歸功於艾米獨特的文筆、文眼與文心。
艾米的文筆之好,有目共睹。有人曾批評她寫的,説她“這麼好的文筆,為什麼不寫點有意義的題材”。一個題材有沒有意義,要看是對誰而言,在此我無意探討究竟有沒有意義,我只想以這個例子來證明,即便那些批評她的人,對她的文筆也是讚不絕口的。
在我看來,艾米的文筆好就好在樸實無華,生動活潑,亦莊亦諧。她不追求辭藻的華麗或者結構的複雜。她寫的東西,詞彙很通俗,讀過幾年中學的人就能認全。她寫的句子都不長,很少有長得轉行的句子。但她刻畫的人物卻不僅生動,而且深刻,使人過目不忘。
聽艾米説曾有人給她發悄悄話,説她寫的男性都是一類人,女性也是一類人。也許説這話的人對“一類”有她獨到的見解,但我們知道艾米刻畫出了多類男性和女性,每個人物——包括次要人物——都是那麼鮮明生動,幾乎都成為某類人物的代名詞。我們在生活中或別的小説中看到某個人,會情不自禁地想:“這個人跟小昆一樣”或者“這個人不如黃顏”或者“這句話怎麼像是唐小琳説的?”
這説明艾米筆下的人物已經“活起來”了,不再是“人物”,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走進了我們的生活,彷彿就在我們身邊。她寫的每個故事,都有一眾男性與女性,但我們絕對不會張冠李戴,不會把小白當成何塞,也不會把周建新當成孫建新。
當我們情不自禁地把老三拿來跟黃顏比較的時候,就證明艾米刻畫人物非常成功,因為黃顏已經成了某類男性的代名詞。稱不稱得上偉大的請人,先跟黃顏比試比試,比不過的,就乾脆一邊歇着。老三在跟黃顏的不屈不撓的鬥爭中贏得了一批粉絲,以他的“酸”戰勝了黃顏,但又以他的過早離去輸給了黃顏。
我在這裏開這個不合時宜的玩笑,是想説明即便是兩個非常類似的人物,艾米寫出來也能讓大家清楚地感到誰是誰。寫兩類不同的人寫得讓人看出誰是張三誰是李四,是很簡單的。寫同一類人,能讓人感受到他們的不同,才需要一點功夫。
艾米能把人物寫得這樣活靈活現,是因為她有一雙敏鋭的文眼。魯迅曾説過,要最節省地畫出一個人,最好是畫他的眼睛。艾米不管寫什麼人,都能最直接最簡要地畫出那對“眼睛”。裏面的一些配角,如“弟媳婦”,張一,“銅婆婆”之類,我曾花大量篇幅寫在我那篇回憶錄中,加了很多評語來區別這些人,但艾米抓住幾個側面,寥寥數句,就把這些人物活生生地擺到了我們面前。
很多時候,同一個人物,同一個事件,我們大家都看見了,聽見了,甚至經歷了,但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寫出來,感動人的程度卻是不同的。像我們著名的“憨包子”弟弟,我是看着他長大的,知道他小時候很多趣事,但我無法用極短的篇幅,寫出一個讓眾多網人痴迷的弟弟。是經艾米的妙筆點撥,才讓我發現弟弟的可愛就可愛在他的憨。
我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裏,但每個人看到的東西卻是很不相同的。客觀的世界只有一個,但人們心目中的主觀世界,或者説這個客觀世界折射在每個人心目中的映象是非常不同的,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也可以用在這裏。
有人説:“這個世界並不缺少美,缺少的是發現美的眼睛。”我非常贊同這句話。所以説,不是艾米幸運地跟這麼多可愛的人生活在一起,而是這些人幸運地被艾米發現了他們的可愛之處,並通過她的筆,使這些人走到網上,被更多的人所認識、所認同。老三被埋在我那個本子裏近三十年,也曾給人看過,也曾對人講過,但他們感動的程度,不能望及山楂迷們之項背。老三是藉着艾米的筆,走上網絡,才成了風靡艾園以至於風靡原創的一個人物。
艾米敏鋭的文眼來自於她玲瓏剔透的文心。她是一個愛美的人,善於發現美、挖掘美、表達美、深化美。艾米總能從一個人物身上看到他或她最可愛的地方,所以她才能用她的文筆寫出這些可愛的人物。
艾米説她寫的時候,並不曾灑落一滴淚,這我完全相信,因為那段回憶對她來説是珍貴的財富。不論黃顏是否跟她在一起,她對於黃顏這個人始終是肯定的,他的那些品質她始終是欣賞的,她不會因為自己不能得到就否定他的價值。但艾米在寫山楂樹的時候,卻多次流淚,傷心到令黃顏膽戰心、不得不違背自己的諾言、親自操刀的地步。她的心為別人的故事而感動,她的淚為別人的故事而流淌,不禁使我想起老三的話:
“男人不興為自己流淚,男人也不興為別人流淚?”
問得好,問得理直氣壯。可惜沒有人驚異於女人的流淚,不然艾米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問這句話。
艾米寫的幾個連載,都是像滾雪球一樣,一路滾來,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讀者,到最後幾天,真是人聲鼎沸,欲罷不能,很多潛水多年的讀者都冒出水面,訴説一下自己的感受。寫故事寫到讓人痴迷,讓人上癮的地步,不能不説是一種成功。
有關艾米的文筆、文眼和文心的描述,也適用於黃顏,只不過黃顏有“男子漢”的大帽子壓頂,比較羞於展現自己柔和温情的一面。但黃顏不僅包攬了全部家務,每天接送艾米,辛勤管理艾園,而且撰寫了的很多章節。聽艾米講,有不少可能令她淚眼婆娑的章節,黃顏都預先替她寫好了初稿,免得她太過傷心,影響身體,她只需過個目,染上艾米腔,就可以貼了。
在此對艾黃兩人一併致謝。
這段時間,我每天跟讀,但我讀得更多的是大家的跟帖。這段故事對我來説並不陌生,但大家的跟帖卻是全新的。看這段故事和看這段故事在別人心中激起的波浪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經歷。我非常驚異於每天跟帖數目之多,言辭之真誠,內容之感人。大家幫我體會出了很多我自己不曾體會、不敢體會的東西,讓我站在一個全新的高度再一次認識老三的動人之處。
能為別人的故事感動的人,心就仍然是年輕的。看書流眼淚,替古人擔憂,這是很多人——包括我自己——曾經非常不屑的事情,總覺得故事就是故事,或者是作者編出來的,或者是已經過去了的,為故事人物的命運一唱三嘆是很幼稚的舉動。但讀跟帖的經歷使我徹底改變了這種看法,一個人,只有當他或她還能為那些與自己沒有直接利害關係的人或事感動、擔心、焦慮的時候,他或她的心才真正活着,真正年青。
世界因為這種“替古人擔憂”式的關心而結成一個整體,個人因為這種看似幼稚的共鳴而不再孤獨。一切我們認為真善美的東西都值得我們去為之感動,不管這個真善美會不會影響到我們下一頓晚餐,也不管這個真善美在別人眼裏是多麼不屑。
如果我們只關心我們自己鼻尖下的那一點喜怒哀樂,我們的生活是平面的,我們的世界是狹窄的,我們的靈魂是孤獨的。
如果我們只為別人的不幸而幸災樂禍,我們的精神是蒼白的,我們的形象是渺小的,我們的幸福是自私的。
如果我們因為別人在喜怒哀樂而憤懣,而嘲笑,而譏諷,那我們的心胸是扭曲的,我們的靈魂是醜惡的,我們不僅在降低自己的生活情調,也在干涉別人的生活方式。
這幾十天當中,每天都有幾千人聚在山楂樹下,看帖,跟帖,討論,建議。到最後幾天,已經達到每天上萬人次。我想,老三如果在天有靈,一定會感到欣慰,因為他的活法和愛法得到了這麼多人的肯定,鼓勵了這麼多人珍惜身邊人、珍惜平凡的生活。
很多人提出了很好的建議,很多人留下了肺腑之言,很多人灑下了同情之淚,這些都令我感動到淚流滿面。我會把大家的問候、囑託、期待與敬慕帶到老三身邊,告訴他:三十年之後,仍然有這麼多人為你感動,為你灑下一掬熱淚,你活在很多人心裏。人生得一知己,便已足矣,人生得如此眾多知己,九泉之下定然無憾。
再一次感謝艾黃兩位和所有跟讀的網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