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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靜秋鼓足勇氣問彭師傅:“是不是——公安局有了什麼線索?不然您怎麼知道遲早會抓住?”

    “我又不是公安局的,我哪裏知道抓得住還是抓不住?我是看你擔心甲方,説了讓你安心的。抓不到的多得很,我的腳是被人打殘的,我還知道兇手是誰,報告公安局了,抓住沒有?到現在都沒抓住,早就不知道跑哪裏去了。你一個平頭百姓,誰給你淘神費力去抓兇手?”

    這個消息真是令人歡欣鼓舞,雖然這對彭師傅來説很不公平,但靜秋現在很想聽到這類逃脱法網的故事,好像聽到的越多,老三逃脱的可能性就越大一樣。

    那些天,她成天是魂不守舍,時刻擔心老三會被抓去。後來聽人説萬駝子沒報案,可能是他自己做了虧心事,怕報了案,被公安局七追八追,追出他的那些醜事來了,只好吃了這個啞巴虧。聽到這個消息,靜秋放心多了。但她怕這是萬駝子放的煙幕彈,所以還是百倍警惕,心想只有等萬駝子死了,老三才真正安全了。

    彭師傅代理的那段時間,靜秋覺得日子比較好過,因為彭師傅不會象萬駝子那樣,把派工當作給你的恩惠,動不動就拿出來表功,而且還巴不得你給他報答。彭師傅都是公事公辦,重活輕活大家都輪流幹。這樣幹,靜秋心裏舒暢,人累不要緊,只要心不累就好辦。

    不過這種共產主義美好生活沒過多久,萬駝子就回來上班了。萬駝子臉上沒留下傷疤,看不出他捱過打。但仔細觀察,還是可以看出那一頓打得不輕,他的背似乎更駝了,臉上的死氣更重了,不知道的人肯定以為他五十歲了。

    萬駝子的話好像也被打飛了,沒象以前那樣動不動就聲色俱厲地把大家訓一頓,只簡單地説:“今天每個人都去籃球場那裏挑地坪料,挑完了開始做‘地坪’。你們不愁沒活幹了,廠裏好幾個籃球場等着你們做,做得好,還可以幫別的廠做。”

    他這話一説,下面的零工就開始怨聲載道,説做地坪最累了,你叫我們做紙廠的籃球場不説,還想叫我們做別人廠裏的?你把我們當苦力啊?

    萬駝子不耐煩地喝道:“吵什麼吵?不願意做的現在就可以走。”

    這一句話,似乎把所有的人都鎮住了。大家默默地到籃球場那裏去幹活。那天每個人都是挑地坪料,就是水泥、石灰還有一種煤渣,按比例混合在一起。

    挑了幾天地坪料,就開始做地坪。早上,靜秋到工具房去拿工具的時候,“石婆婆”提醒她:“丫頭,沒人告訴你要穿高統膠鞋?”

    靜秋看了一下其他人的腳,大多數穿着高統膠鞋,有一兩個大概是沒高統膠鞋,用破布包着腳。靜秋沒做過地坪,不知道要穿高統膠鞋,而且她也沒有高統膠鞋,一時又找不到破布,就赤腳上陣了。

    到了籃球場一看,才知道什麼是做地坪,就是把這兩天挑來鋪在球場的地坪料加上水,攪拌了均勻以後鋪在籃球場上,等幹了再用水泥糊一層,就成了簡易的水泥籃球場了。聽説這是省錢的辦法,所以請的都是零工。

    萬駝子親自拎着個橡皮水管在澆水,零工的工作就是站在他兩邊,用鐵鍬翻動地上鋪着的煤渣、石灰和水泥,攪拌均勻,鋪在地上。萬駝子的水管澆到哪裏,零工們就要攪拌到哪裏,不然的話,過一會水泥凝固了,就翻不動了,那一塊就作廢了,就要搬走了重新下料。所以萬駝子聲嘶力竭地叫喊着,讓大家幹快一點。

    大家都不願跟“石婆婆”站一起,因為她愛偷懶。“石婆婆”就擠在靜秋旁邊。靜秋幹了一會,就佩服“石婆婆”會偷懶,看上去鐵鍬動得飛快,但剷下去卻是淺淺的,沒有翻深翻透。

    靜秋怕待會被萬駝子發現要返工,又想到“石婆婆”偷懶也是不得已,這麼大一把年紀了,哪裏幹得動?又被生活所迫,不得不出來賣苦力,只好在那裏“磨命”,也是一個苦人,她只好自己多幹一點。

    萬駝子把人分成兩組,輪換着幹。每組幹到萬駝子喊“換人”的時候,就可以走到一邊休息一下,另一組就上來接着幹。靜秋覺得萬駝子有點在暗中整她,故意讓她這組幹長一點。結果“常瘋婆”還覺得萬駝子對靜秋太照顧了,讓她那組幹得太短了。

    “常瘋婆”眼睛一斜,浪聲浪氣地説:“甲方,你不能看那組有人年青,X嫩,就偏心。你僱的是她的力氣,不是她的X。你要是僱她的X,而不如現在就把她領到你家去——”

    靜秋那組就她一個人是年青的,她氣得火冒三丈,但不敢還嘴,知道這樣的人惹不起,“常瘋婆”什麼都敢説,你什麼都不敢説。你説一句,她可以説一百句。而且她沒提名道姓,你自己“認惶”(承認),説明你做賊心虛。唯一的辦法就是不理她。

    靜秋曾經跟“常瘋婆”在一起打過一段時間工,知道沒人敢惹“常瘋婆”。聽説“常瘋婆”年青時長得很不錯,丈夫是船廠的廠長。但不知道為什麼,“常瘋婆”卻跟她丈夫離了婚。有的説是她要離的,有的説是她丈夫要離的。她四個小孩一個沒要,全給了她丈夫。她沒有正式工作,靠打零工為生,家裏一貧如洗,就在地上鋪幾張報紙,上面放幾塊撿來的爛棉絮當牀。

    後來她跟K市八中軍宣隊的負責人張同志鬧出風流韻事來了。張同志是有家室的,只不過不在K市。德高望重的張同志怎麼會看上“常瘋婆”,就沒人搞得懂了,反正“常瘋婆”説她懷了張同志的小孩,張同志不承認,説:“沒那回事,常鳳英本來就是個不正派的女人,現在想往革命幹部臉上抹黑。”

    最後也沒人確切知道那孩子是不是張同志的,但“常瘋婆”生下了那個孩子,逢人就説:“我兒子的爸爸是軍宣隊的張同志,你們看長得象不象?“

    有些人覺得那孩子很像張同志,有些人覺得“常瘋婆”是在撒謊。後來張同志就調離了,不知道調哪裏去了。這一下,大家終於徹底相信常瘋婆的兒子是張同志的種了,不然怎麼要把張同志調走?

    不知道是為什麼原因,“常瘋婆”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靜秋,老是拿她當眼中釘,不時地用髒話敲打她。有“常瘋婆”在場,靜秋覺得打工真是度日如年。

    靜秋幹活不怕苦,最怕一起幹活的人不團結,互相攻擊,互相折磨,那樣乾的話,心情不愉快,時間就特別難熬。她寧願跟男的一起幹活,因為男的都不怎麼欺負她,即使剛開始有點看她不順眼的,過幾天也就好了。但女的不同,你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可能已經把她得罪下了,她就會處處跟你為難。

    好不容易熬到休息時間了,靜秋到水管洗了一下腳,發現腳底的皮都被石灰水燒掉一層了,剛才只顧幹活不覺得,現在走路都鑽心地痛。

    下午收工回到家,她趕快用清水把腳洗乾淨了,塗了一點冬天潤膚用的“蚌殼油”,似乎疼得好了一些。夜晚睡覺的時候,她也不敢睡太死,怕睡夢裏哼哼起來,讓媽媽發現了。

    做了幾天地坪,她基本上能適應那種勞動強度了,但有兩件事使她很煩惱,一個就是那個“常瘋婆”老是跟她過不去,再就是腳底爛了一些小洞,不大,但很深,而且曲裏拐彎的,每天回家都要花很長時間用針把掉進去的煤渣掏出來,腳也腫得很厲害,什麼鞋都穿不進去。幸好媽媽早去晚歸,而且白天太累了,夜晚睡得沉,沒有發現她腳上的問題。

    有天早上,靜秋正準備去上工,就聽到一種奇怪的敲門聲。她打開門一看,差點叫出聲來,是老三,兩手拿着幾個紙袋,大概剛才是用腳在輕輕敲門。他不等她邀請就閃了進來,把手裏的幾個紙袋放下,説:“別怕,沒人看見我,我看到你媽媽走了才進學校來。”

    她呆呆地看着他,好一會才相信這不是夢,她小聲問:“你——沒被抓去?”

    老三不解地問:“我被抓哪裏去?”

    她不好意思地説:“抓公安局去。”她把萬駝子捱打的事講了一下,問他,“你沒打萬駝子?”

    “沒有啊,”他臉上的表情很無辜,“你不是叫我不要惹麻煩嗎?”

    她想想也是,他這麼聰明的人,就算要打,也肯定不會選那麼個時間去打。她詫異地説:“那還會是誰?丁全也説他沒打。”

    “可能萬駝子得罪的人太多,想打他的人肯定不止一個兩個——,別管萬駝子了吧。”他打開一個紙袋,問,“吃早飯沒有?我買了一些早點。”

    “我吃過了——”

    “再吃點,我買了你跟妹妹兩個人的。”

    靜秋拿了一根油條送到裏間給妹妹吃,囑咐妹妹説:“這是我——一個朋友,別告訴媽媽他來過——”

    “我知道。”

    靜秋回到外間,也吃了一根油條。老三見她不肯再吃了,就把一個紙包遞給她,低聲説,“不要生氣,算我求你了——”

    靜秋打開紙包一看,是一雙高統的膠鞋,是她最喜歡的米黃色。她為了給妹妹買半高統的膠鞋,曾經到市裏各個百貨公司去看過,只有紅星百貨有這種顏色的膠鞋賣,其他的地方只有黑色的和紅色的。她不解地看着他:“這是——”

    “穿着打工吧,我昨天看見你了——在籃球場——,那樣的地方,不穿鞋怎麼行?”他看着她的腳,腫得象個包子,腳趾頭又腫又紅,象些小紅蘿蔔。他眼圈紅了,不再説話,好像再説就要流下淚來一樣。

    靜秋問:“你昨天跑廠裏頭去了?”

    “你放心,我不會讓別人看見的。”他有點沙啞地説,“你——把這鞋穿上吧——”

    靜秋撫摸着手裏的新膠鞋,上面的光澤象是照得見人一樣。她很捨不得穿,擔心地説:“穿雙新膠鞋去打工?別人不説我‘燒包’?”她本來想説“常瘋婆”肯定會罵她,但她吞了回去,怕老三去找“常瘋婆”麻煩。

    她沒聽到他答話,抬頭一看,見他站在那裏,盯着她的腳,滿臉都是淚。她慌忙説:“你——這是幹什麼呀——,男的哪興流淚的?”

    他抹一把淚,説:“男人不為自己流淚,男人也不興為別人流淚?我知道我勸你不打工,你不會聽;我給你錢,你也不會要。但是如果你還有一點同情心——如果還——有一點——心疼我的話——就把這鞋穿上吧——”

    “要我穿,我穿就是了,你——何必這樣?”她連忙脱了腳上的拖鞋,很快把腳放進膠鞋,怕他看見她腳底的那些小洞。他只看見她的腳背就已經在流淚了,要是看見腳底,還不把眼睛哭瞎了?

    可能鞋買得有點大,連她腫脹的腳也能放進去。她把兩隻都穿上了,討好地走給他看,説:“你看,正好——”

    但他仍然在流淚,她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想走上去抱住他,又怕妹妹出來看見。她指指裏間,無聲地説:“別這樣,我妹妹看見了會告訴我媽的——”

    他擦擦淚,叮囑説:“一定記得——穿上,我會躲在——附近監督你的,你要是把鞋脱了——”

    “你就怎麼樣呢?打我一頓?”

    “我不打你,我也赤腳跑到石灰水裏去踩,一直到把我的腳也燒壞為止——”

    她怕自己也流起淚來,連忙説:“我要上工去了,你今天晚上——在那個亭子等我——”

    “你別過來了吧,在家好好休息,你的腳不能走那麼遠的路——”

    她不聽他的,説聲:“你記得等我。”就跑掉了。

    那天她被一起打工的人罵為“燒包”,説她“顯擺”,穿雙新膠鞋來打工,腳已經燒壞了,還穿個什麼鞋?腳上的皮燒掉了還可以長起來,新鞋穿壞了,就沒用了。還説是高中生,這麼簡單的帳都算不過來?

    “常瘋婆”含沙射影地説:“人家年青哪,X能賣到錢哪,人家想穿什麼穿什麼。你眼紅?你眼紅也去賣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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