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秋嚇得轉身就走,在院牆上趔趔趄趄地走了一段,看看萬昌盛快追上她了,她也顧不得地上是什麼了,縱身一跳,落到院牆內,然後爬起身,飛快地向廠內有人的地方跑去。
她跑了一陣,回頭看看,見萬昌盛沒追來,她才敢放慢腳步,有心思看看自己摔傷沒有。她到處檢查了一下,似乎只讓地上的玻璃渣子把左手的手心割破了,其他還好。
她跑到廠裏一個水管邊去洗手,剛好在男青工的宿舍外面。等她把手衝乾淨了,才看見掌心還插着一塊碎玻璃片,她把玻璃拔出來,傷口還在出血,她用右手大拇指去按傷口,想止住血,但一按就很痛,她想可能是裏面殘留着玻璃渣,這隻有回家去,找個針挑出來了。
她掏出手絹,正在嘴手並用地包傷口,就見丁全跑到水管邊,問:“我聽別人説你手在流血,怎麼回事?”
“摔了一跤——”
丁全抓起她的手來看了一下,大驚失色地叫道:“還在流血,到我們廠醫務室去包一下吧。”
靜秋想推脱,但丁全不由分説上來拉起她的右胳膊就往廠醫務室走,靜秋沒辦法,只好説:“好,我去,我去,你別拉着我——”
丁全不放:“這怕什麼?小時候你不知道拉了我多少——”
廠醫務室的人幫靜秋把手裏的玻璃弄出來,止了血,包紮了,聽説是在廠南面的院牆那裏摔傷的,還給她打了防破傷風的針,説那裏髒得很,怎麼跑那個地方去摔一跤?
出了醫務室,丁全問:“你現在還去打工?回家休息算了吧,我幫你跟萬駝子説一聲。你等我一下,我用自行車帶你回去。”
靜秋也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她不想再見到萬昌盛,手這個樣子也沒法打工,就説:“我現在回去吧,你不用送了,你上班去吧。”
丁全説:“我上中班,現在還早呢。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去騎車來。”
靜秋等他去拿車了,就偷偷跑回去了。
回到家,只有妹妹一個人在家,媽媽最近託人幫忙找了一份工,在河那邊一個居委會糊信封,計件的,糊多得多。靜秋叫媽媽不要去,當心累病了,但媽媽執意要去,説:“我多做一點,你就可以少做一點。我只不過是坐那裏糊信封,只要自己不貪心,別把自己弄得太累,應該沒什麼問題。”
但媽媽每天早上七點就走了,糊到晚上八點多才收工,等回到家,就九點多了。估計這樣糊,一個月可以糊到15塊錢左右。媽媽説自己手太慢,糊不過那些長年累月糊信封的老婆婆們,有的老婆婆一個月可以糊四十多塊錢。媽媽説那裏也是人多事少,不然可以讓靜秋去做,靜秋幹什麼都是快手,肯定糊得多。
靜秋回到家,吃了點東西,就躺在牀上想心思。不知道萬昌盛會不會惡人先告狀,跑到馬主任那裏説她怕苦怕累,不服從分配,自己跑掉不做工了。那樣的話,馬主任就不會再給她派工了。而且她這些天打的工還沒領工錢,零工都是一個月領一次工錢,要由甲方跟居委會之間結帳,把零工的工時報到居委會去,然後居委會才在每個月月底把錢發給零工們。
如果萬昌盛使個陰壞,不報她的工,那她連錢都領不到了。她越想越氣,他姓萬的憑什麼那麼猖狂?不就是因為他是甲方嗎?他自己也是打零工出身,廠裏看他肯當狗腿子,肯欺壓零工,就叫他來管零工。那麼猥瑣不堪的人,還動不動就佔她便宜,今天更可惡,完全是耍流氓手段。如果她跳下來摔死了,恐怕連撫卹金都沒有。她真想去告他一狀,問題是她沒證人,説了誰信?
她想把這事告訴老三,讓老三來收拾姓萬的。但是她又怕老三打死打傷了姓萬的要坐牢,為了那麼一個噁心死了的人讓老三去坐牢真是不值得。別看老三平時文質彬彬,他那天玩匕首的樣子,還真象是敢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一樣。她決定還是別把這事告訴老三。
一想到明天又要去求馬主任派工,靜秋就很煩悶,她不怕苦,不怕累,最怕求人,最怕別人瞧不起她、冷落她、做作她。如果“弟媳婦”在家就好了,肯定會幫她忙,但她知道“弟媳婦”已經跟接新兵的人走了。
她叫妹妹不要跟媽媽説她今天下午就回來了,免得媽媽刨根問底,問出來了又着急。
晚上六點多鐘的時候,“石婆婆”上靜秋家來了。“石婆婆”説:“甲方叫我來告訴你,説今天是跟你開玩笑的,哪知道你這麼愛當真。他聽説你手摔傷了,叫你不用慌着去上工,今天給你記全工,明天也給你記全工。你還可以休息兩天,沒工錢,但位置給你留着。”
靜秋本來是不想把這事告訴別人的,但聽“石婆婆”的口氣,姓萬的已經給“石婆婆”洗過腦了。她也就不客氣了,説:“他哪裏是開玩笑,根本就是當真的——”説完,就把今天發生的事講給“石婆婆”聽了,萬昌盛那些髒話,她講不出口,但“石婆婆”似乎都明白。
“石婆婆”説:“哎呀,這是好大個事呢?站在院牆上,他能幹個什麼?就算他真的摸你一下,又不會摸掉一塊肉,抱你一下,又不會抱斷一根骨頭,你何必認那個真呢?在這種人手下混飯吃,你把自己看那麼金貴,搞不成的。”
靜秋沒想到“石婆婆”會把這事説得這麼無關緊要,好像是她小題大做了一樣,她很生氣,就説:“你怎麼能這麼説呢?如果他要這樣——對你,你也不當一回事?”
“石婆婆”説:“我一把老骨頭了,給他摸他都懶得摸。我是怕你吃虧,如果你跳下去的時候摔斷了腿,哪個給你勞保?聽我一句勸,明天休息一天,後天還是去上工吧。你扭着不去上工,他知道你在恨他,他會報復你的,搞得你在哪裏都做不成工。”
“我真的不想再見到姓萬的了——”
“你打你的工,管他幹什麼?工又不是他的。他欺負你,你反倒把自己的工停了,那不是兩頭倒黴?”
第二天,靜秋在家休息了一天。到第三天,她還是回到紙廠上工去了。她覺得“石婆婆”説得有道理,工又不是他萬昌盛的,憑什麼我要停自己的工?下次再碰到他那樣,先拿磚頭砸死他。
萬昌盛見到靜秋,有點心虛,不怎麼敢望她,只説:“小張,你手不方便,今天就幫廠政宣科的人辦黑板報吧。”然後小聲説,“那天真的是跟你開玩笑的,你不要當真,更不要對其他人亂説。我要是知道你在外面亂講——,我這個人也是吃軟不吃硬的——”
靜秋不理他這些,只説:“我到政宣科去了。”
那幾天,靜秋就幫廠政宣科的人辦黑板報,還幫他們出廠刊,政宣科的李科長對靜秋非常賞識,説她黑板字寫得好,刻鋼板也刻得漂亮,還會畫插圖,給了她幾篇稿子教她幫忙看看,她也能提出很中肯很管用的建議來,李科長就乾脆叫她幫忙寫了幾篇。
李科長説:“哎,可惜最近我們廠沒招工,不然一定把你招到我們廠裏來搞宣傳。”
靜秋連忙説:“我已經快頂我媽媽的職了,不過我哥哥還在鄉下,他的字比我寫得好,還會拉提琴,你們廠要是招工的話,你能不能把他招回來?他什麼都會幹,你一定不會後悔招了他的。”
李科長拿出個小本子,把靜秋哥哥的名字和下鄉地點都記下來了,説如果廠裏下去招工,他一定跟招工的人打招呼,推薦靜秋的哥哥。
那天下班的時候,李科長還在跟靜秋談招工的事,兩個人住的地方是同一個方向的,就一起往廠外走。剛走出廠門,萬昌盛就從後面趕上來,陰陽怪氣地打個招呼:“呵,講得好親熱啊,你們這是要到哪裏去?”
李科長説:“我們回家去,順路,一起走一段。”
萬昌盛沒再説什麼,向另一個方向走了。靜秋有點不自在,怕別的人也象萬昌盛這樣陰陽怪氣,就跟李科長告辭,説突然想起要去找一個同學,不能跟他一起走了。
跟李科長分了手,她就走了另一條路,從學校後門那邊回去。剛走到學校院牆附近,就聽後面有人叫她。她聽出是老三,趕快轉過身,警覺地四下張望,看有沒有別人。
老三走上前來,笑着説:“不用看,肯定沒別人,不然我不會叫你。”
靜秋臉紅紅地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上午就過來了,不敢進廠去找你。”
“今天不是週末,你怎麼來了?”
他開玩笑説:“怎麼,不歡迎?不歡迎我只好回去了——,反正有的是人陪你——”
靜秋知道他剛才看見李科長了,就解釋説:“那是廠裏的李科長,我在請他幫忙把我哥哥招回來,跟他一起走了幾步——”她警惕地看看周圍,總怕有人看見,匆匆忙忙地説,“你——在那個亭子等我吧,我吃了飯就來——”
他擔心地問:“你不怕你媽媽——找你?”
“我媽要到晚上九點左右才回來。”
“那——我們現在就走,到外面吃吧——”
“我妹妹還在家,我要回去跟她——説一聲。”
他説:“好,那你快去吧,我在亭子那裏等你。”
靜秋就一路樂顛顛地飄了回去。進了門,也顧不得吃飯,第一件事就洗澡。那天剛好她老朋友來了,她怕待會出醜,特意穿了一條深色的裙子,是她用一種很便宜的減票布做的,有點墜性,做裙子很合適。那布本來是白色的,她自己用染料把布染成紅色,做成裙子。穿了一段時間,洗掉了色,她又把它染成了深藍色,又成了一條新裙子。她穿了裙子,又找了一件短袖襯衫穿上,是愛民送她的,雖然是穿過的,但還有八成新。她帶了個包,裝了些衞生紙。
她打扮好了,心不在焉地吃了一點飯,就對妹妹説:“我到同學那裏去問一下頂職的事,你一個人在家怕不怕?”
“不怕,丁麗一會過來玩的。”妹妹好奇地問,“你要到哪個同學家去呀?”
靜秋心想可能今天穿得太不一般了,連妹妹都看出苗頭來了。她説:“説了你也不認識。我走了,馬上就回來。”她把妹妹一個人丟在家,有點內疚,但她聽説丁麗會過來的,就安慰自己説,我就去一下,天不黑我就回來了。
她一路往渡口走,覺得好激動,這次可以算是她第一次去赴約會,以前幾次都是突如其來地碰上的,根本沒時間打扮一下。今天穿的這一套,不知道他喜歡不喜歡。她想他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肯定看見過很多長得好穿得好的人,像她這樣長得又不好穿得又不好的人,不知道怎麼才能抓住他的心。
她覺得路上的人都在看她,好像知道她是去見一個男的一樣,她緊張萬分,只想一步就跨過河去,過了河就沒人知道她是誰了。
她剛在對岸下了船,就看見老三站在河岸上,兩個人對上了眼光,但不説話,又象上次那樣,走了好遠了,靜秋才站住等他。老三追了上來,説:“今天穿這麼漂亮,真不敢認了。又要叫你擰我一下了,看我是不是在做夢,這麼漂亮的女孩是站在這裏等我?”
她笑着説:“現在聽你這些肉麻的話聽慣了,不起雞皮疙瘩了。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她建議説,“我們靠江邊走吧,免得我媽媽提前收工碰見我們了,她回家要走這條路的。”
兩個人沿着江邊慢慢走,她問:“吃飯了沒有?”他説他沒吃,等她來了一起吃的。她吸取了上次的教訓,不再客套,知道他總有辦法逼她吃的,套來套去,把時間都浪費了。她也不知道她節約了時間是要幹什麼的,她就覺得在餐館吃飯有點浪費時間。
吃了飯,兩個人也不到那亭子裏去了,因為現在是夏天,又還比較早,亭子裏有一些人。他們就躲到一個沒什麼人的江邊,在河坡上坐下。
她問:“今天不是星期天,你怎麼有空過來?”
“我到這邊聯繫工作,想調到K市來。”
她又驚又喜,故意問:“你——在勘探隊幹得好好的,調K市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