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秋很納悶,不知道誰會找到工地來。她問田貴生:“你——知不知道是誰找我?”
“有一個象是你妹妹,還有一個——,我不認識。”
靜秋一聽説是她妹妹,就覺得手腳發軟,一定是媽媽出什麼事了,不然妹妹不會在大熱天中午跑到工地來找她。她本來想順便把一擔沙挑上岸去的,但聽了這話,也挑不動了,只好讓田貴生去挑。她抱歉地説:“那隻好辛苦你了,我上去看一下就來。”
她慌忙爬上河坡,一眼就看見她妹妹站在樹蔭下等她,身邊還站着一個女孩,她看了一下,是秀芳,她暗自鬆了口氣。“秀芳,怎麼是你?我還以為——”
秀芳拿着個手絹扇風:“好熱呀,這麼熱的天,你怎麼還在這裏幹活?”
靜秋也走到樹蔭下:“你——今天來的?今天還回去嗎?”她見秀芳點點頭,就説,“那我請個假回去陪陪你吧。”
她有點為難,現在請了假回去,田貴生就要一個人挑沙了,那不是把他害了嗎?不請假,又不能老站在這裏説話,別人會有意見的。正在為難,她看見田貴生挑着沙上岸來了,於是跑過去跟他商量。
田貴生很好説話:“你就請假了回去吧,我一個人挑沒事。”
靜秋請了假,跟妹妹和秀芳一起回家。回到家,聽説秀芳還沒吃飯,靜秋便忙忙碌碌地做飯招待秀芳,沒什麼菜,把上次秀芳送她的鹹菜乾、白菜乾什麼的用熱水泡了,炒了兩碗,再加上一點泡菜,配着綠豆稀飯,也很爽口。
秀芳吃了飯,就説不早了,要到市裏趕車去了,靜秋想留秀芳多玩幾天,但秀芳不肯。靜秋看看的確是不早了,不好再挽留,就送秀芳到市裏去坐車。
兩個人來到渡口,乘船過門前那條小河。靜秋抱歉説:“你每次來,都是匆匆忙忙,沒玩好——”
“今天怪我自己,我坐早上八點的車,九點就到了K市了,結果忘記路了,就一路問人,問來問去的,被人指到相反的方向去了,走了很多冤枉路。我這個人,記路太不行了——。”
靜秋連忙把長途車站到K市八中的線路給秀芳講了一下,邀請她下次再來玩。
渡船劃到河當中,秀芳從衣袋裏拿出一個小紙包,遞給靜秋:“我是把你當姐看待的,你如果也把我當個妹的話,就把這收下,不然我生氣了——”
靜秋打開那個小紙包,發現是一百塊錢。她大吃一驚:“你——你怎麼想起給我錢?”
“免得你去外面打工。”
“你哪來這麼多錢?”
秀芳説:“是我姐的錢,她把張海軍給她的表賣了——”
靜秋知道張海軍就是秀枝的那個“臉”,但她不明白秀枝為什麼要把表賣了把錢借給她,秀枝愛那塊表象愛她的命一樣,怎麼説賣就賣了?靜秋想把錢塞回秀芳手中:“你代替我謝謝你姐了,但我不會收她的錢的。我能打工,能掙錢,我不喜歡欠別人的帳。”
秀芳堅決不肯把錢拿回去:“剛才還説了你是我姐了,怎麼拿我當外人呢?”
兩個人推來推去,划船的人大喝一聲:“你們想把船搞沉呀?”兩個人嚇得不敢動了。靜秋捏着錢,盤算等上岸了再找機會塞到秀芳的包裏去。
秀芳真心實意地説:“你看你這麼大熱的天,還要在外面打工,這挑沙的活,叫我幹都幹不下來,你怎麼幹得下來?更不要説拖車呀,搞建築呀,那都不是我們女的乾的活——”
靜秋覺得很奇怪,她從來沒跟秀芳説過她打工的事,秀芳怎麼會知道什麼“拖車”“搞建築”之類的細節?她問秀芳:“這錢真是你姐的嗎?你不告訴我實話,我肯定不會收的。”
“我告訴你實話了,你就肯收了?”
靜秋哄她:“你告訴我你這錢是怎麼來的了,我就收你的錢。”
秀芳猶豫了一下,説:“你不要説話不算數啊,等我告訴了你實話,你又不肯收了——”
靜秋聽她這樣説,益發相信這錢不是她姐的了。她想了一下,説:“你先告訴我是誰的錢,你説你當我是你姐,你連你姐都不信?”
上芳又猶豫了一會,終於説:“這錢是老三叫我拿來給你的,不過他不讓我説出來,他説他不知道怎麼就把你得罪下了,如果你知道是他的錢,就肯定不會收——。”
秀芳見靜秋拿着錢,以為她把錢收下了,很高興,吹噓説:“我説這事我一定辦得成吧?老三還不相信,怕我説服不了你。”秀芳從口袋裏摸出幾塊零錢,清了清,得意地説,“我來去的路費也是老三給的,他叫我一下長途車就坐市內一路公共汽車,一直坐到終點站,就到了河邊,再坐船過河,沿着河邊走就可以走到你家了。我沒坐過公共汽車,怕坐錯了車,不敢坐,所以走迷路了,但是我省下了公共汽車錢。”
靜秋原以為老三收到她的信了,真的會“下不為例”了,哪知他一點都沒收手,難道他根本沒收到她的信?她不敢對秀芳提那封信,只問:“老三——他還好嗎?”
“他一個大活人,有什麼不好的?不過他説一到暑假,他就很擔心,估摸着你要出去打零工了,他怕你——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了,又怕你拖車的時候掉江裏去了,跟我念叨好多次了,象催命一樣催着我把這錢送過來,説送晚了,怕你已經——出事了。不是我不想早點來,實在是因為我們比你們放假晚,這不,我剛一放假就跑來了,再不來,耳朵被他説起繭來了。”
靜秋又覺得喉頭髮哽,沉默了一會,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説:“他這人怎麼——盡説這些不吉利的話?這麼多人打零工,有幾個摔死了,淹死了?”
船靠岸了,兩個人下了船,靜秋説:“我帶你坐回公共汽車吧,你坐熟了,下回來的時候好坐,免得又走迷路了。”
秀芳第一次坐公共汽車,新奇得很,一路上都在望窗外,沒心思跟靜秋説話。但一會就該下車了,秀芳跟着靜秋擠下車,連聲説:“這麼短?還沒坐夠呢。走路的時候覺得好遠,怎麼坐車一下就到了?”
兩個人來到長途車站,買了下午三點的票,靜秋很擔心,問:“你待會一個人走山路怕不怕?”
“我不走山路,走山下那條路,那條路人多。”
靜秋放了點心。離開車還有一會,兩個人找個地方坐下説話。靜秋看看沒機會偷偷把錢塞到秀芳包裏去,只好來硬的了。她抓過秀芳的手,把錢放在她手裏,再把她的手握住了,説:“你幫我謝謝老三,但他的錢我不會收的。麻煩你跟他説,叫他再不要搞這些了——”
秀芳被她握住手,沒法把錢塞回她手中,只好等待時機:“你怎麼就不肯收他的錢呢?他想幫你,你就讓他幫你嘛,難道你要他天天擔心才舒服?”
“我不是要他擔心,他——其實根本不用擔心我什麼,”靜秋想了想説,“他有——未婚妻,好好擔心他未婚妻就行了。”
靜秋滿心希望聽到秀芳説“他哪有什麼未婚妻”,但她聽秀芳説:“這跟他未婚妻有什麼關係?”
靜秋膽怯地問:“他真的有——未婚妻?”
“聽説是兩家父母定下的,好些年的事了——”
靜秋覺得心裏很難受,雖然知道這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但潛意識裏,還總是希望這不是事實。她呆呆地問:“你——怎麼知道他有——未婚妻?”
“他自己説的,還給了大嫂一張他們倆的合影。”
“聽大嫂説那照片就放在你屋裏的玻璃板下面,但我怎麼沒看見?肯定是他拿走藏起來了——”
“那你就冤枉他了,是我拿了,因為我聽人説如果你能把照片上的兩個人毛髮無損地剪開,就可以把他們兩人拆散,我就用剪子把他們兩個剪開了——”
靜秋覺得這好像很幼稚,很迷信,但又很迷人,如果真能這樣就好了。她很感興趣地問:“那你——有沒有毛髮無損地把他們剪開呢?”
“呃,差不多吧,但是他們倆的肩膀有一點重合了,老三的肩膀疊在那女的肩膀後面,所以——所以剪開之後,老三就——少了一個肩膀。你不要告訴他呀,這不吉利的——”秀芳看上去並不是很相信這些,仍舊笑嘻嘻地説,“要是哪天老三肩膀疼,那就是因為我剪了他一剪子——”
“他肩膀疼活該。他這人怎麼這樣?家裏有未婚妻,又在外面——給別人錢——”
秀芳驚訝地説:“家裏有了未婚妻就不能在外面給人錢了?他一片好心幫忙嘛,又沒什麼別的意思。你不要誤會他,以為他在打你主意,他不是這樣的人。他這人心軟,見不得別人受苦。我們村的那個常玉珍,還不是受過他的幫助?”
“哪個常玉珍?”
“就是那個——那個她爹是個酒鬼的,別人都叫他‘常三頓’的,你忘了?有一天老三在我們家吃飯的時候,‘常三頓’找來了,問老三要錢的那個——”
靜秋想起來了,是有那麼一個人。她以為是什麼人問老三借錢,就沒在意。她問:“老三幫過‘常三頓’的女兒?幫她什麼忙?”
“玉珍她爹愛喝酒,她媽很早就死了,可能就是被她爹打死的。她爹是喝多了也打她媽,喝少了也打她媽,沒喝的更要打她媽。她爹是一日三頓都要喝酒,一日三頓都要打她媽,不然怎麼叫‘常三頓’呢?
玉珍她媽死了有些年了,她爹又不好好下田幹活,隊裏派他養牛,他也是經常喝醉了,讓牛跑出圈了,吃了莊稼,被隊里扣工分。他最要不得的就是有幾個錢,就要買酒喝掉那幾個錢。從玉珍十四、五歲起,她爹就在尋思把她嫁了好換幾個酒錢。
玉珍什麼陪嫁都沒有,又攤上這麼個爹,村裏人真的有點不敢要她。後來她爹就把她許給老孟家老二了,那男的有羊角瘋,發作起來嚇死人,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見哪兒倒哪兒,遲早是個短命鬼。玉珍不肯嫁,她爹就打她,往死裏打,説白養了她這麼多年,人家都説女兒是爹的酒葫蘆,我怎麼生下你這麼個屎葫蘆,尿葫蘆——”
靜秋猜測説:“那——老三就——答應把她娶了,好救她一命?”
“哪裏是那樣,老三就給她爹錢買酒,叫他不要把女兒往火坑裏逼——。玉珍她爹只要有酒喝,女兒嫁誰他其實也不操心,後來就沒逼着玉珍嫁那個羊角瘋了。但是老三就脱不了干係了,玉珍她爹一沒酒錢了,就跑去找老三,説這都怪你,你那時不從中作梗,我玉珍早就嫁了好人家,給我把酒錢掙回來了。老三怕他又打玉珍,每次就給他一點酒錢。
後來玉珍的爹就得寸進尺,逼着老三把玉珍娶了算了,説你殺人殺到喉,幫人幫到頭,你娶了我家玉珍了,我就不愁酒錢了。
玉珍對老三倒是有那個心思,誰不想嫁個吃商品糧、爹又是大官的?再説老三人又長得好,脾氣也好。玉珍經常跑工棚去找老三,要幫他洗被子什麼的,但老三不肯,我姐也不讓,都是我姐搶着拿回來洗了——”
“你姐——喜歡老三哪?”
“嗯,我姐叫大嫂去給老三過過話,但老三不肯,説他在家裏有未婚妻,我姐哭了幾回,還發誓説一輩子不嫁人了。不過後來她跟張海軍對上象了,就不守她的誓言,成天慌着嫁人了。”
“那你——剪那張照片是想幫你姐的忙?”
秀芳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姐那是什麼時候的事?照片我是前不久才剪的——”
靜秋的心砰砰跳,心想可能秀芳看出她的心思,幫她剪了那張照片。她問:“那你——幫誰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