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師看來是比較健談的,一上來就關心地問:“聽蒼阿姨講,説你是因為有人要加害於你——才住在ANDY那裏的,後來查出——兇手沒有?”
安潔把車禍的事以及調查結果都簡單講了一下,一邊講一邊轉心思,看怎麼樣才能把話題引上正軌。兩人閒聊了一會,李老師問:“你現在不在B大了?我怎麼看見你的EMAIL賬號是D大的?”
“轉學了,因為——”她遲疑了一下,就告訴李老師,她轉學的原因是要幫姐姐代孕,現在已經為姐姐生了一個男孩,半歲多了。
李老師誇獎説:“那你真不簡單呢,你給你姐姐姐夫幫了一個大忙,他們現在一定——開心極了。我知道,不能生育是件很——痛苦的事。我也聽説過代孕的事,但認識的人當中還沒誰做過的,現在也算結識了你這個——名人了。”
安潔聽到誇獎,又技癢起來,用電郵傳了好幾張ALEX的照片給李老師,有ALEX剛生下來迷眼不睜的照片,有ALEX撅着小屁屁趴睡的照片,還有家裏人抱着ALEX的合照。
李老師看了照片,自然是讚不絕口:“你侄子太可愛了!真想親親他的小臉蛋。”然後便虛心請教,“你説像我這樣的年齡生孩子是不是太晚了?”
安潔聽她的口氣,好像並沒有生育方面的問題,立即斷定她不是DR.CANG的那個初戀,不知怎麼的,就覺得跟李老師特別親切了一樣。一想到堂堂的李老師在生孩子上完全是個新生,安潔就端起導師架子來了,彷彿自己孩子生了一大串,經驗積累了一大堆一樣,她問:“你——多大?”
“快三十八了——”
安潔想起代孕中心的醫生曾經説過,有些婦女三十八歲左右就不再排卵了,但例假還可以持續十幾年。她不想嚇唬李老師,以很內行的口氣説:“不晚不晚,四十多生孩子的都有。你——你跟蒼老師——一樣大的?”
“嗯,一年生的,連月份都一樣,兩家的媽媽差不多是同時懷孕的。”
“那你們是指腹為婚了?”
“兩家的媽媽是開過那樣的玩笑,不過新社會,哪還有什麼指腹為婚?我跟他在國內的時候並沒有很多接觸,讀小學中學是在一個學校,但那時正是男生女生授受不親的階段,我跟他在樓道里碰見都不説話的。後來我們上的是不同的大學,他是學數學的,而學數學的人在我們女生眼裏都是些書呆子。哈哈,我那時從來沒正眼看過他。他那時忙着讀書打球,也沒怎麼注意到我。你可能不知道,他從小打排球,市體校出身,打得挺好的,本來可以進省隊的,他爸不想他搞體育,所以沒讓他去——”
安潔問:“那你們是後來在美國——才開始的?”
“嗯,陰差陽錯的,我們兩個人都到了同一個學校,而且他也改學電腦了,所以搞到了同一個系。”
“於是他就開始追你了?”
李老師好像很開心:“他對你這樣説的?其實是我追他,但是我不許他對別人這樣説——”
安潔突然感到一種親切感,不再覺得李老師是個教大學的女學究,或者“師母”級的人物了,而象是個涉世不深的虛榮小丫頭。看來女生不管到了哪個級別,喜歡男生追都是一樣的。
安潔問:“那你們——讀書時就結婚了?”
“嗯,剛好那時我跟人合租的房子到期了,ROOMMATE也畢業了,再租房的話還要重新找人合住,所以乾脆結了婚,省得找ROOMMATE。”
“我看到過你跟蒼老師的結婚照,照得真好——”
“噢?那時後來回國探親的時候補照的——”李老師很坦率地説,“照得好嗎?説明我這人挺上妝的。ANDY看上去是不是傻呆呆的?他不喜歡照相,是我逼着他照的,所以他的表情一點不投入。你在哪裏看見我們的結婚照的?在他那裏?他可能早就把那些照片扔了吧?”
安潔不知為什麼撒謊説:“他沒扔,我是在他那裏看到的。你們怎麼不——在同一個地方找工作呢?”
“是在同一個地方找啊,但是好些學校都不願意僱用夫妻擋,象F大吧,他們在知道我跟他的關係之前是決定兩個人都要的,但是一聽説我們的關係,就表示只能接受一個,所以ANDY就去了B大,讓我留在了F大——”
“噢,是這樣——”
“你是不是聽別人説我是靠色相才進了F大的?”
安潔有點猶豫,最後承認説:“是聽人這樣説過,不過我不相信——”
“説明在大家眼裏,女的是沒這個能力的,只能是憑色相。其實這樣想、這樣説的人多半是我們自己的同胞。我勸你畢業了還是留在美國,因為美國在男女平等方面可能比中國做得好一些,聽説現在國內有些學校強迫女教授五十歲就退休,還有的學校公開聲明只招男教授,完全是在往封建主義倒退——”
“聽説——你跟蒼老師——分開是因為他——聽到這些流言起了一點誤會?”
“這也是那些人編造出來的故事,我們根本不是為這事離婚的。”李老師突然説,“我有一個直覺,不知道對不對,如果不對請你不要見怪。你跟ANDY那時在同居吧?我是指我去你們B大的那次,就是他媽媽來的那次——”
安潔不知道該不該承認,想了一會,還是決定説實話:“那時是在——同居——是他告訴你的?”
“他才不會告訴我呢,不過我猜得出來,他洗澡的時候電話都在你那裏,那不是同居還能是什麼?你怎麼突然搬走了?是不是聽説我要到他那裏去才跑掉的?”
“是——因為我聽他媽媽説你們會——復婚——”
“那是他媽媽的意思,她覺得我們離婚是她的責任,所以總想挽回這件事,其實事情根本不是那樣的。我是不喜歡他媽媽那種老思想,覺得女人應該為丈夫犧牲自己的事業,我跟他媽媽也為這事有過爭論,但這又不是封建社會,難道婚姻還要長輩説了算?”
“我以為你想復婚,不然的話,你不會飛那麼遠來看他——”
李老師聲明説:“我哪裏是去看他?我是看他媽媽從西海岸飛到東海岸來挺辛苦的,不好掃她的興,所以飛過去看看她老人家,沒想到把你嚇跑了。難怪他連着幾天晚上都跑出去,大概是跟你幽會去了。你們現在——怎麼樣了?怎麼你跑到D大,而他跑到Y大去了?”
“我們後來就——分手了——”
“肯定是他——跑掉了吧?”
安潔猶豫了一下,還是硬着頭皮承認了:“你——怎麼知道?他告訴你了?”
“他要是跟我這麼互通情報,我們就不會離婚了,”李老師笑着説,“你覺得他是不是有點象個悶嘴葫蘆?什麼都不跟你説,全藏在心裏。我跟他結婚好幾年,從來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他成天不是做學問就是打球下棋,兩個人很少交流,所以後來跟他分居兩地,我都沒覺得有什麼區別——”
這可是安潔沒想到的,她並不覺得他象個悶嘴葫蘆,可能是她要求低一些,她並不要求他一定得跟她説話,她只要他在跟前就行了。在她看來,很多時候無聲的語言更勝於有聲的語言,他能跟她呆在一起,有時親她一下,有時抱抱她,她就覺得很幸福了,説不説話,倒不是最重要的問題。她問:“你們就是因為這——分手的?”
“這只是一方面,他給我的感覺就是他從來沒愛過我。他到了那個年齡,也是結婚的時候了,身邊適齡未婚的中國女生也不多,有人追來了,也不算很討厭的人,就那樣走到一起了。我是個比較外向的人,很健談,而他比較內向,話不多,所以我們吵架的時候通常都是我一個人在那裏説——,他不還嘴,也不解釋,把他説急了,他就躲到學校去了。現在想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那時讓人覺得很憋悶,感覺不到愛情,總是找岔子跟他鬧,吵來吵去就是想讓他多愛我一點,肯定把他鬧得很煩——他有沒有對你説我是個蠻橫不講理的人?”
“沒有,沒有,他從來沒有説過你的壞話——”
“可能也從來沒有説過我的好話,也就是説,根本沒提過我,如果你不提到我,他肯定不會主動説到我,恐怕連我名字都忘記了——”
對這個問題,安潔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索性不答,只小心地説:“聽説他——以前有個初戀,可能因為什麼原因沒能在一起,所以他念念不忘,也許這是他——不愛説話的原因?”
“他有個初戀?你的意思是説在我之前他有女朋友?我不相信,他一直都在我眼皮子底下,他要是有個初戀,我會不知道?可能是暗戀吧?”
“那可能他説的初戀就是你吧,他沒提名字,只説——他仍然在愛着他的初戀,所以不能跟我——在一起,他還説如果我也銘心刻骨地愛過什麼人的話,我一定能理解他——”
“噢?他這麼浪漫?真看不出來呢。他騙你的吧?肯定是因為他——不能生孩子,他不想再結婚,編出來嚇唬你的吧?”
安潔抓住機會問:“他不能生孩子?是不是因為做了那個手術?”
“應該跟那個手術有點關係——”
“只是跟那個手術有點關係?做了那個手術不是就——肯定不能——生育了嗎?”
“你説哪個手術?我説的是他以前打球的時候——受過傷——做過一個小手術——可能有一定的影響——但是他不肯去看醫生——所以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本來我們那時都還在讀書,所以沒想過要孩子,但是兩邊家裏都急得不得了,總是催啊催的,只好試着懷孕,結果卻懷不上。我逼着他跟我一起去看了醫生,發現是他的問題——”
“那你們沒試試——人工授精和試管嬰兒什麼的?聽説如果是——男方的問題,很容易解決的——”
“是想過做IUI或者IVF,但是我做了一點RESEARCH,發現做這些東西對女性身體的損害是很大的。不管是IUI還是IVF,女方都要打針吃藥促排卵,往往一次就要排出十幾個、甚至幾十個卵,而一個女人的一生,也就只有大約400個左右的卵泡,其中一些會發育成卵子,每月成熟一個。當一個女人身體內的卵泡用完了之後,這個女人就停經了,進入更年期,成了老女人。”
安潔不知道這些説法有沒有科學根據,即使有,她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能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就是犧牲幾年青春也是值得的。但她沒好這麼説,因為很明顯李老師不是這樣想的。
李老師説:“你説説看,為什麼在生育的問題上對女性這麼不公平?明明是男方的問題,卻要由女方來承擔這份痛苦,而且要丟失幾年的青春。做IUI或者IVF,對男的來説很簡單,就是到醫院去,對着色情雜誌手淫一通,弄出精液交給醫院就行了。而女人呢?除了要損失這麼多卵泡,還要吃各種激素,對身體的影響也是很大的,可能會長胖,可能會留下後遺症。我認識一個女人,就是因為做試管嬰兒,引發了卵巢癌,最後死得很慘,那種疼痛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做試管會引起卵巢癌?”
“聽説會。最可怕的是你經受了這一切,也未必成功,因為IUI只有不到百分之二十的成功率,IVF也只百分之三十到四十的成功率——年齡越大成功率越低。所以我考慮了很久,還是決定不做。我讓他去看醫生,吃吃中藥,扎扎針灸什麼的,能成功就成功,不能成功就不要孩子了。但是他不肯去看醫生,説看也看不好的,他説我們還是離婚吧——我不想連累你,趁你現在還年輕,早點找個人生兒育女——過正常生活吧——”
“你們就這樣——離婚了?”
“還有什麼意思?本來就沒覺得他愛我,這件事更説明他不愛我,如果愛的話,他會不願意去求醫問藥?就那麼硬綁綁的一句:‘離婚吧’,就把你打發了。兩個人過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麼意思?離就離,誰離了誰還活不了啦?”
安潔聽到這裏,已經意識到自己原先的猜測有很大的漏洞,連帶自己的計劃也變得不那麼FEASIBLE了。既然不能生育的問題出在他身上,那他的初戀就沒有不能生育的問題了,也就談不上什麼代孕了。她一下就泄了氣,又聊了幾句,就借個機會就結束了談話。
打完電話之後,她想了很久,都想不通他跟他初戀之間到底是個什麼問題。如果是他的初戀因為他不能生育嫌棄他,他又怎麼會對初戀這麼念念不忘呢?如果説是他自己為了不連累初戀才分手的,那他又怎麼會跟李老師結婚呢?難道他不怕連累李老師?而且聽李老師的口氣,他好像在上醫院檢查之前並不知道自己有這個問題。
安潔把這事告訴了她的三個狗頭軍師,結果她們三個也猜不出到底是怎麼回事。崔靈説:“管他是什麼原因,他既然用一個初戀的稻草人嚇唬你,你還理他幹什麼?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條腿的男人有的是——”
她知道崔靈也就是嘴頭子厲害,其實崔靈到現在也還跟那三條腿的BRYAN當斷不斷的,經常是今天賭咒發誓地説要堅決斷掉,但過了幾天講起來,又還是沒斷。
木亞華勸安潔還是算了,因為李老師的那個考慮是很有道理的,女性做人工授精或者試管嬰兒,身體的確是會有很大虧損的,特別是使用激素,誰知道會有什麼後遺症?試管嬰兒的歷史還不太長,統計數據肯定跟不上,説不定跟以前廣泛使用的一種避孕藥一樣,成千上萬的婦女使用那種藥,結果過了幾十年才發現那藥有致癌可能。
木亞華説:“是藥三分毒,無論什麼都是天然的好,加了任何人工的因素,都有可能產生不良後果。你何必為了他——毀了自己的健康?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了,什麼愛情,什麼浪漫,都比不上自身的健康重要,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
姐姐的擔心是另一方面的:“不管你是幫他代孕,還是你自己跟他——複合,都要想到——不是百分之百有把握懷孕的。如果不論怎麼樣努力都懷不上——我看他還會——舊病復發,最終還是——躲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