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下午上完課回家,安潔第一次見到了她的室友崔靈,很秀氣的一個女孩,長得很甜,披肩直髮,十分清純,説話的聲音尤其好聽,軟軟的,款款的,給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女性氣息很濃,不象一般的女碩士女博士,書讀多了,讀得滿身書卷氣,而所謂“書卷氣,不過是“書呆子氣”的一種委婉的説法。
她進門的時候,崔靈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打電話,聽見她進來,便站起來跟她打了個招呼,然後就進自己的卧室打電話去了。
已經是下午吃飯的時間了,她不知道應不應該等崔靈一起吃,如果等崔靈一起吃,又該吃點什麼呢?她打開冰箱看了一下,裏面除了從餐館帶回來的飯菜,就只剩下一棵生菜、幾個青椒和一盒子雞蛋了。
她來美國這些天,還沒做過飯。剛來的那幾天,都是聶宇過來做,雖然聶宇做飯的水平也不高,但是比她要強一些。前兩天姐姐姐夫來了,都是出去吃飯。那兩天帶回來不少飯菜,這兩天她就吃那些帶回來的東西,準備吃完之後再開始自己做飯。但現在崔靈也在這裏,她不好意思請崔靈吃餐館帶回來的剩菜,只好來做幾個菜。
她一想到做飯就發怵,因為她在國內很少做飯,從小到大都是吃現成的。她上的大學就在E市,所以她平時吃學校食堂,週末就回家吃共產主義。大學畢業之後,她進了一家公司,還是在E市,所以她還是住在家裏,早上在街邊小攤上吃早點,晚上回家吃,中午在公司吃一頓。公司跟一家飯店聯繫好了,每天早上大家定餐,中午飯店就送貨上門,大多是盒飯,但種類很多,吃得很好。
以前她媽媽總是叫她學做飯,説不會做飯的女孩嫁不出去。她也學過一陣,但學得不上心,最終也沒學會什麼,還把手燙了幾回,把指頭切了一回,搞得媽媽怪心疼的,也不好強逼着她學做飯了,只嘀咕兩句:“你這麼笨手笨腳,連做飯都學不會,看你怎麼嫁得出去。”
她反駁説:“姐姐也不會做飯,怎麼還是嫁出去了?”
媽媽就又疼又愛地説:“別提你姐了,也就你姐夫那樣的傻瓜才會娶你姐姐。我在他們那裏住了幾個月,真替他們難受。你姐姐姐夫都不愛做飯,天天打電話點餐回來吃,今天意大利,明天法國,後天墨西哥,七天可以吃出七個國家來。”
她羨慕地説:“啊?不出門就能吃國際大餐?太享受了!還是不會做飯的好。”
媽媽撇撇嘴:“那也叫吃飯?吃飯吃飯,就是頓頓都要有飯,你姐姐他們一個星期不沾一顆米,那怎麼叫吃飯?誰受得了?”
“那些外國人一輩子不吃一顆米,不是活得好好的?”
“那可不能這樣説,我看外國人也知道什麼好吃什麼不好吃呢,他們也跟我一樣愛吃中國的飯菜,我們每次去上中國餐館,都看到好多外國人,説明他們也知道中國飯好吃,他們只是不會做而已。”然後媽媽就悲天憫人地嘆息,“哎,説起來美國人也真可憐,雖然住得好一點,車開得好一點,但是沒好飯菜吃,還不是白活了一輩子?”
她開玩笑説:“那你快到美國去拯救那些美國人,免得他們白活一輩子。”
“我才不管那些美國人呢,”媽媽驕傲地説。“但是我在你姐姐那裏的時候,天天為他們做中國飯菜,他們吃得不知道有多開心,説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我走的時候他們都捨不得我。”
安潔知道她的姐姐,從小就是“哄死人不抵命”一族,一張嘴甜得要命,很逗人喜歡。跟姐姐相比,她的嘴就差遠了,説話總是杵杵的,很不討好。
她小的時候,兩個奶奶還在,每次見到她,總愛問她:“小妹小,你長大了養活不養活奶奶呀?”
她那時總是要想好半天才猶猶豫豫地回答:“我怕我長大了掙不到那麼多錢養活你們兩個人——”
半句話説得兩個奶奶擔心一整天,怕小妹小為養活奶奶的事從此愁上了。
而姐姐像她那個年紀的時候,遇到這樣的問題,回答總是脆生生的:“養活!小妹長大了養活奶奶,給奶奶買好吃的,把錢都給奶奶用。”
一句話説得兩個奶奶開心一整天,明明知道等小妹長大,自己的老骨頭只怕都打得鼓了。
兩姐妹長大之後,媽媽把這些事講給她們聽,説真搞不懂,同一個媽養的,兩姐妹説話卻這麼不同。
安潔總是笑姐姐:“你從小就狡猾,哄死人不抵命。”
姐姐説:“怎麼是狡猾呢?如果她們現在還活着,我肯定會養活她們。本來你的説法比較客觀,但是有的時候人們需要的並不是客觀事實,而是主觀態度。”
她知道姐姐説的有道理,想要客觀事實的人,如果你給他一個主觀態度,他會説你華而不實;想要主觀態度的人,如果你給他一個客觀事實,他會覺得你不浪漫。
可能在這方面,她比她姐姐差多了。她姐姐是從小就無師自通,而她是長大了還沒學會。
崔靈打完電話,走過來看安潔做飯:“做什麼好吃的?有沒有我的份?”
安潔不好意思地説:“真的不知道吃什麼好,冰箱裏就這些,我炒個青椒吧——”
崔靈看她笨手笨腳地切青椒,笑着説:“你不會做飯吧?別不好意思,我也不會做飯,我最恨做飯。我們出去吃吧,何必受這個苦?”
安潔也實在怕做飯,出去吃就出去吃吧,吃不完的帶回來,又可以混幾天。她跑到卧室拿了皮包,就跟崔靈一起下樓去。
崔靈的車停在樓前,是一兩紅色的小車,很新,有土黃色的布篷子,她想可能是那種能敞篷的。果然,兩個人坐進去,崔靈按了一個按鈕,篷子就放下去了。她們的車開動的時候,有幾個小孩子大呼小叫地跟在後面跑。
她好奇地問:“那些小孩子是不是在叫你?”
“不是在叫我,是在叫我的車。他們在叫‘CONVERTIBLE’,是這種車的STYLE。這一片就這麼一輛CONVERTIBLE,所以他們看着稀奇。”崔靈抱怨説,“跟在後面叫還是客氣的,有幾次還用刀子劃我的車篷,搞得我心疼肚疼的——”
“這車肯定很貴吧?”
“嗯,對居住在這一片的人來説當然是很貴的啦,”崔靈解釋説,“不是我買的,我哪裏買得起這樣的車?我們教育學院的獎學金很低的——這是我BOYFRIEND送的。”
“哇!你男朋友送得起車,那一定——不是學生了。”
“學生哪裏能AFFORD這樣的車?”崔靈有點驕傲地説,“他自己也有一輛,同樣的款式,只不過是黑色的。”
她開玩笑説:“你男朋友這麼有錢,你還讀什麼博士?”
“我是不想讀了,但是我父母都希望我拿到博士學位,我BOYFRIEND也想我拿到博士學位,讓別人叫我DR.CUI,虛榮吧?”
她想起她媽媽聽説她被美國大學錄取讀博士學位的時候,也是高興得不得了,逢人就講。那些聽的人也是一臉的羨慕,看來民間還是把洋博士當回事的,但他們不知道美國的博士大把抓,在B大讀書的中國人基本都是在讀博士,少説也有幾百人。
崔靈把她帶到一家法國餐館,環境很優雅,但就餐的人不多,崔靈解釋説來這裏的多是情侶,現在時間還早,一般情侶都要磨蹭到晚上八、九點了才來這裏吃飯,那時鋼琴師來了,酒吧也打開了,大家都是來吃氣氛、吃交際的,不像我們兩個,是出來吃飽肚子的。
安潔拿着個MENU看了半天,不知道該點什麼,英文的菜單她都看不太懂,法文就更是摸風了,不過她看見有些菜價在$20以下,感覺好了一點,不會吃出天文數字來。
崔靈笑着説:“你不認識法語吧?沒關係,我也不認識,剛開始都是我BOYFRIEND幫我點的,後來我記住了幾個我愛吃的菜名,每次就在那幾個當中點。”
“那你幫我點吧。”
崔靈自己點了菜,也幫安潔點了,就把MENU交回給那個長得很有法國風味的WAITER了。WAITER很快就給她們端來了兩小碗粘糊糊的湯,還有一個小藤條籃子,裏面裝着幾個小麪包一樣的東西。
她有點吃驚,今天就吃這個?看樣子是沒什麼可以帶回去的了。
崔靈説:“不要驚慌,這只是APPITIZER,法國小麪包和Soupdujour,正餐還沒上。我第一次來這裏時,一看到就這點東西,就傻呼呼地問我BOYFRIEND:‘就這麼一碗湯、幾個麪包?’那話讓他笑我一輩子,説我象鄉下丫頭,生怕吃不飽。不過他説就是因為我那種天真的傻氣讓他墮入情網了。”
過了一會,她們點的東西來了,她不知道崔靈盤子裏的是什麼,她盤子裏是一個個肉卷卷,外面是淡淡的肉色,裏面是很深的黑紅色。她看了半天不敢下口,因為不知道哪種動物的哪個部位會長成這樣的卷卷。
崔靈笑嘻嘻地説:“別怕,外面是豬肉,裏面是山雞肉,挺好吃的,你試試就知道了。”
她聽説是兩種肉的混合,就嚐了一小口,沒什麼怪味,便放心大膽吃起來。
崔靈一邊優雅地用餐刀切她盤子裏那塊肉,一邊慢條斯理地説:“以前我媽總是説不會做飯的女孩嫁不出去,但我不相信那一套。僅僅因為你會做飯就娶你的人,品味肯定不高,小家子氣,不會有大出息。我BOYFRIEND就從來不要我學做飯,他説做飯的女人身上只剩下一股油煙味,根本不能帶出去交際,即使帶到餐廳裏去了,做飯的女人還在想着這頓飯要是在家裏吃的話,能節約多少錢。”
安潔心裏一驚,因為她剛才就這樣想過,這樣一盤肉卷卷,如果是在中國吃的話,頂多一、二十元人民幣,摺合兩三美元,但是在餐館吃,價格就翻了七、八倍。説起來在餐館主要是吃服務,但是那個英俊的法國小生也沒服什麼務,就記了個ORDER,把菜端來了一下,就不見了。
她想,看來我的檔次是太低了,崔靈男朋友那樣的人,肯定瞧不起我。她很想把自己打造得高雅一些,便附和説:“也是,如果把做飯的時間用在賺錢上,大概能賺不少錢——然後再用那些錢去餐館吃飯——”
“我們院裏有好些國內來的女博士生,每天都在家做飯,所以到了教室身上還有股油煙味,隔老遠都能聞到。可能她們自己是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了。”
她不太喜歡崔靈用這種口氣談論那些國內來的女博士,別人都是靠獎學金生活,當然只有在家做了吃。但她警告自己以後要注意,別搞得滿身油煙味地跑學校去,免得把那些有品味的男同胞都嚇跑了。
她突然想到她姐姐姐夫,而且好像突然明白為什麼姐夫會愛上姐姐了:因為姐姐不愛做飯,所以身上沒油煙味。這麼説來,她的不會做飯反而成了一個優點了,至少在崔靈的男朋友那類人眼裏是優點。
她正想問崔靈的男朋友是幹哪行的,崔靈的手機響起來了。崔靈拿起電話走到餐廳門外去講電話。過了一會,崔靈返回桌邊,匆匆説:“我們把東西打了包拿回去吃吧——我BOYFRIEND叫我現在過去——”
“出什麼事了嗎?”
“沒有,”崔靈解釋説,“本來他今晚——有應酬的,臨時CANCEL了——所以有了空——”
崔靈把車開回她們的住處,但沒有上樓,只把打包帶回來的東西交給安潔提上樓去,説:“對不起,沒吃完就把你車回來了。你上去接着吃,我就不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