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日半夜腹通如絞,入院檢查,發覺肝部癌症復發,且已經轉移。
我幾乎當場跌坐在地,雙手死死拽着皮包的袋子,金屬扣件嵌進肉裏都不自知。我怎麼都不敢相信,明明已經把他從閻王爺那裏拉回來了,怎麼又讓他給拖了回去?不相信拍出來的片上,那片模糊的東西可以致命。
怎麼辦?怎麼辦?我手足無措,一下子像回到三歲,做錯了事,不知如何告訴大人。一個人站在家門口,慌張恐懼,淚流滿面。
一直以為父母會活到七老八十,看我的孩子結婚生子。
醫生見慣這種場面,安慰地拍拍我的肩,“以後你會非常辛苦,所以現在務必打起精神來。”
對!我不能這樣如喪考妣地走出去。我急忙深呼吸,再呼吸,把淚水生生逼了回去。
可是出了門,看到媽媽緊張焦急地一張臉,裝出來的表情還是一下子垮了下來。
媽媽頓時明白,抓住我問:“怎麼辦?怎麼辦?”
我只有安慰她,“不要緊,一切有我。我來安排。”
爸爸隨即入院接受治療。我們沒有告訴他實情,但我想他絕對已經猜出了八分,不然以他諱疾忌醫的個性,怎麼會同意沒事住院。
我到銀行,把錢全部取了出來,將爸爸轉到私人病房裏。這些年跟着泰然,我也成了個小富婆。可是我們缺的不是錢,缺的是健康。
爸爸做完化療出來,一臉慘白。我伸手去扶他,他張口就吐了我一身。護士和媽媽急忙扶他回病房,等我弄乾淨回來,他已經睡着了。
吊瓶上一個細細的管子牽到他的手臂上,我父無知無覺地躺着,面容平靜。我心中頓生無限悲哀,看着親人等死是何等痛苦。
泰修遠當年也是得這病去世的。當時還是小小少年的泰然,看着父親躺在牀上,一寸一寸死去,又究竟是怎樣的悲涼?
突然想找到他,問問。問他當初是不是也這麼彷徨,是不是這麼焦躁。問問他那時有沒有獨自哭過。
我理所當然地搬回家裏住,打理一切事務,媽媽只需要做飯就好。但她總是要哭,我得不停勸她,口乾舌燥。爸爸則很沉默,不和他説話,他便一句也不説。
病房樓下一株臘梅開了花,一樹鵝黃,芳香撲鼻。爸爸站在樹下,一看就是半晌。
我説:“要不折一枝回去插花瓶裏吧?”
爸爸擺擺手,“我是想着,你剛出生那時,這株樹還不到一人高。那年大雪,差點凍死它。”
病痛讓他悲天憫人。
我站在他旁邊,看他一頭花白的頭髮,心如刀絞。他辛苦這麼一輩子,才享了幾天福,這就要走了。我情不自禁依偎過去,從背後摟着他,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兒時,我一旦這樣做,不論求他任何事,他都一定會答應我。
“爸,”我説。“我們進屋吧,我給你染頭髮。”
爸爸笑,“你小時候最愛給我拔白髮,越拔越多。然後問我,爸爸,等頭髮全白了,是不是要死了?”
我汗顏,急忙道:“我頑劣愚笨,童言無忌!”
媽媽從樓上探出頭來,“大冷天的,有什麼話不可以回來説?”
我忙扶着爸爸上樓去。
下午我抽空回了趟自己的公寓。走了這些天,這才發現有扇窗子沒關,融化的雪水從窗台上流下,在牆上留下一道道黑漬子。靠窗的一盆吊蘭也給凍得半死。我呆呆站在客廳中央,觸眼皆是蒼涼。
電話裏有兩通留言,都是泰然打來的,説他打我手機我不接,家裏又沒人。他有些不高興,“天那麼冷,你到哪裏去了?”
我沒有回,改了錄音回覆,下次他再打來時就會知道我已經搬回家去了。我不急着告訴他爸爸的病,他既幫不上忙,又多幾個人擔心,何必呢?
除夕夜,我和媽媽合作,做了一桌豐盛的菜。電視裏熱熱鬧鬧的,外面院子裏的孩子在放着煙花炮仗。我們一家三口,和樂融融。
我把爸爸珍藏了好多年的好酒打開了,給他滿上。以前我和媽老叫他戒煙戒酒,説這對身體不好。結果他是戒了,可身體要壞,防也防不住。事到如今,還不放開來,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自己也倒上一杯,大幹一口。那火燒的感覺從喉嚨一直延伸到胃裏,一股強勁的衝勁反湧上來,嗆得我直咳嗽,卻又是覺得頓時通身舒坦。
爸爸笑:“你小時候看我喝酒也想喝,我就拿筷子沾一點點給你嘗。哈,辣得你哇哇叫。”
對門鄰居放起了鞭炮,轟鳴聲掩蓋了一切。我扯着嗓門喊:“爸,我送你件東西。”
説完,把親手打的圍巾拿出來給他圍上。然後湊過去吻吻他的額頭。現在他身上總是散發着一股藥味,漸漸取代了昔日的熟悉體味。
爸爸撫着圍巾,等那陣鞭炮聲過去了,對我説:“其實,我最想看到你披上嫁衣。”
媽媽急忙把臉轉了過去。我一時無語。
爸爸又説:“我不是催促你,你是真的該考慮這個問題了。你現在身邊連個人都沒有。”
“怎麼沒有?我不是有你們嗎?”我説。
爸爸拉過我的手握着,“我是想看你有個歸宿,這才……”
這才可以安心走……
那一刻,眼淚險些要掉了下來。是電話鈴突然響起打破了尷尬局面。
是泰然打來的國際長途。他大概在室外,電話裏吵得很。他興高采烈道:“新年好!恭喜發財!萬事如意!”
事事不順心才是!我回他:“你也一樣啊!玩得開心吧?”
“我媽最開心,一路上都有人以為她是我姐姐。”
我簡直可以想象他穿着當地人的那種寬大的衣褲,搖搖擺擺走在小攤販前,經過旁邊的小女生捂着嘴巴要叫又不敢叫的樣子。
電話很快給秀姐接了過去,她在那邊説:“木蓮,向你父母問好。”
我唯唯諾諾道:“大家好。”
“怎麼聽聲音無精打采的?”
“不是,是外面鞭炮聲音太大了。”
電話又給泰然接了過去,“我給你買了漂亮的工藝品,你一定喜歡。”
我無心和他説笑,只是簡單提醒他:“《煙花》的首映式近了,你算着行程回來,知道嗎?”
“過大年的提什麼工作?”他輕笑。
這時父母已經起身到陽台去看煙火,我這才鬆了口氣,放軟了聲調,近似抱怨地説:“這幾天我累死了。”
“別不是瘦了?你可不能再瘦了。不然沒人要了。過年,多吃點。反正不出門,沒人看。”
泰然低低沉沉充滿喜悦的聲音和我死氣沉沉半高不低的聲調形成鮮明對比。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吸引我的,他讓我覺得輕鬆、灑脱、光明,向上。看着他,仰望着他,似乎所有不愉快都可以拋諸腦後。
我靠在沙發上笑了,“我渾身痠痛得很。對了,泰國發油挺不錯的,你給我帶瓶回來。”
“我媽還給你挑了對鐲子,緬甸玉的。”
“那太破費了!”我怪不好意思的。
“木蓮。”泰然喚我,“新年好啊。”
“你説過了。”我説,“怎麼了?”
“沒什麼。逢年過節的,忽然很想你。”
我聽在耳朵裏,格外受用,只覺得渾身酸澀瞬間消散。耳邊嘈雜的鞭炮聲似乎靜了下來,我只聽到自己柔聲説:“你也一定很想念家人。”
他知道我的意思,沉默片刻,説:“他得病前的那頓年夜飯,我們一家已經很拮据,只吃了個簡單的火鍋。”
“有熱氣就很好。”
“現在我陪媽媽到當地最高檔的中餐館吃的年夜飯,經理還會來請我簽名。”
“我惹起你的傷心事了?”
“我只是感慨。離開那麼遠,沒想走在路上還是有人認得我。”
“你現在紅了。”
“就是很想你。”
“我何時不能與你分享成功的喜悦?”我笑,“記住,《煙花》的首映式快到了,你可以直接飛上海和張曼君回合。”
他應了下來,道聲保重,掛了電話。
大年初三,泰家平安二兒上門來拜年。這兩個孩子穿着那種印有團花舊式的棉襖,大包小包提上門,兩張嘴甜得不得了,好話全讓他們説盡了。
泰安大大咧咧地,忽然問:“木伯伯臉色很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我頓時僵住。沒想爸爸反而笑呵呵地説:“過年,酒喝多了而已。”
等他們走了,爸爸轉而問我:“我臉色真的不好?”
“泰安那小崽子胡説八道!”我指天對地發誓,“你的氣色和平日並無兩樣!”
爸爸放心下來。我理解他。我若説他氣色很好,他反而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