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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我彷彿給什麼東西蟄了一下,沉靜下來,放緩呼吸,傾聽他的訴説。

    “對不起。對不起……”

    天下道歉,最簡潔莫過於這三個字,最複雜,也莫過於這三個字,千言萬語都包含其中。

    泰然凝神望人時有種獨特的魅力,平日裏炯炯有神的眼睛會在此刻變得迷濛温柔,像只給馴服了的獸,在你的手掌裏廝摩,與之温存。

    聲聲道歉,像是鑿在心上一樣,一下一下夾雜着傷口吱吱作響。

    為着什麼愧疚呢?誰有錯,誰又沒有錯?人海沉浮,誰沒有一次兩次不得已。錯過的已經追不回來,且將之當作所得時付出的代價吧。

    他漸漸靠近,眼眉低垂,無限沮喪哀惋,令人動容。我伸手想摸摸他的發頂,那剎那,他猛地抬起頭,已經是滿臉濕潤。

    心疼,惋惜,悔恨,追憶,和許多超出我可以形容範圍的表情盈滿眼眶。

    我情不自禁展臂擁住他,下巴擱在他的頭上,一邊輕拍他的背,一邊摩挲他濃密的發,那瞬間萬般情緒湧上心口,不知如何言語。

    身後草叢一陣悉索,我們兩個立刻分開。

    楊亦敏還穿着戲裏那件民國時期的女學生服,麻花辮垂在胸前,晶瑩的湖光映襯得她色若春曉。

    她訕訕道:“我是來背劇本的,打攪了。”

    我急忙道:“沒關係,我們也是在練習。”

    泰然一言不發,只是忽然伸手撫上我的臉,抹去了什麼。我這才發覺自己的臉頰也是濕的。

    楊亦敏笑,“明天就要拍這幕。看泰然這樣,準備應該很充分了。我也該加把勁。”

    她微微頷首,轉身離去。

    她走後,我和泰然大眼瞪小眼地對峙了一會兒。事發突然,兩人都有點説不清道不明的尷尬。剛才的事也並非見不得人,我卻始終覺得羞赧,漸漸不敢正視他。

    泰然開口:“我們也回去吧,天要暗了。”

    這回去的一路沒有交流。有幾次我看着前面那個高大的背影,想出聲喊他,卻又不知道同他説什麼,只好把話吞進肚子裏。

    次日開拍,這一幕戲是一次OK。泰然注視着背對着他做着自己事的楊亦敏,怔怔片刻,淚水潸然而下。

    張曼君喊“卡”時我們都還緊張她嫌不夠生動,沒想她站起來微笑着鼓掌。我頓時鬆一口氣,對着泰然豎起大拇指。

    助手跑來説:“張小姐,莊先生來了。”

    張曼君一聽,放下手裏的活去迎接。

    莊樸園穿着一身深灰色的休閒服,遠看像是名普通遊客。他的手下大包小包提着飲料食品,引來工作人員一陣感激聲。

    張曼君笑盈盈道:“樸園,你怎麼來了?”

    “在附近一個會所談生意,順便過來看看。”莊樸園摸摸外甥女的頭,“記得給你姨媽打電話,她昨天還問起你。戲拍得怎麼樣?”

    “很順利,張導教我良多。”楊亦敏又指指泰然,“泰然哥也很照顧我。”

    莊樸園自然往我們這邊看,看到我,對張曼君説:“你們忙,我自便。”

    張曼君便招呼手下開工。莊樸園走過來,對我説:“木小姐氣色不錯啊。”

    “託您的福。”

    “出外景很辛苦吧?”

    “辛苦的是泰然,我還好。”

    “來。”他説,“趁他們忙,我們去轉轉。這後山是風景區呢,我來這裏三天了,都一直開會,哪裏都沒去。”

    我急忙説:“我知道有條山路通湖邊,遊人也不多,我來帶路。”

    我們沿着坎坷的小道一路下山去。深秋,林間地上已經鋪了一層金色的落葉,腳踩上去,沙沙做響。頭上還不時有葉子悠悠飄落,陽光星星點點灑在地上。秋天特有的成熟的芬芳瀰漫在山林裏。

    莊樸園比我初見他的時候親和了許多,大概是因為正空閒,心情好,説的話也很多。一下跟我講解路邊的植物,一下和我説他的學生時代。

    “你一定想不到,我大學的時候還是校登山協會的會長。”

    “可是爬雪峯的那種?”

    “倒是沒那麼偉大,不過和隊友登上過阿朗峯。還有就是徒手攀巖。”

    我開他玩笑,“是否是像電視上播放的那樣,要赤裸着上半身,腰不繫一根繩子,玩命像吃白菜?”

    他大笑,“有點區別,我會穿衣服。”

    “沒有出過危險?”

    “有啊,摔斷過手臂。我那時有個小女朋友,天天餵我飯吃。我記憶尤其深刻。不過結婚後就沒再玩了。”

    “是太太反對嗎?”

    “她並不我干涉我的愛好。”

    “聽説尊夫人是藝術家。”

    他笑,“哪裏!她只是在巴黎開了家小畫廊,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那邊打理生意,呆在國內的時間不多。”

    我悄悄吐舌頭,難怪他在這邊玩得如此瘋狂,莊太太卻一點反應都沒有。人家是乾脆跑得遠遠,眼不見心不煩。

    來到湖邊時正是日頭微斜時分,湖面波光粼粼,紅葉漂浮在水面上。

    “早知道景色這麼好,來的當天就該過來。”莊樸園感慨。

    我忽然想到一點,跳了起來,“莊先生,等我片刻。”

    我跑去就近的服務店,買來報紙和食品,想了想,又去租來兩套漁具。

    莊樸園看到漁具,開心地笑了:“你還真是玲瓏心腸!”

    我聳肩,“不過説實話,我沒學過釣魚。”

    “那我可是這方面的高手。”他立刻招我坐他身邊,手把手教我。

    也許真是運氣好,不消半個時辰,浮漂顫動,拉起漁杆那瞬間,一抹銀色隨即帶出水面,大力甩着尾巴,展現着它鮮活的生命力。

    “要不要放生?”莊樸園問我。

    “為什麼?”我説,“這麼鮮的魚,做火鍋底料再好不過!”

    我可不是惺惺作態善良博愛的小女生,饕餮主義者,豈有讓到口的美味遛走的道理。

    又把魚餌甩進湖裏,莊樸園攤開一張報紙看了起來。我大概是伺候人習慣了,反射性地打開一瓶罐裝咖啡給他遞了過去。

    我説:“這裏只有這種廉價咖啡,只能當水喝。”

    “不算太壞。”莊樸園抿了一口,問我,“喝過維也納咖啡嗎?”

    我搖頭,我這等俗人,喝的最多的就是速溶咖啡,開水一衝灌下肚,然後熬夜奮戰。要不就是超市裏五塊錢一大包的所謂龍井,一半開水一半茶葉渣。我對生活並不講究。

    “那種咖啡非常美妙,且有獨特的喝法。”莊樸園細説給我聽,“不加攪拌,開始是涼奶油,感覺很甜蜜爽口,然後喝到熱咖啡,嚐到苦處;最後感覺出砂糖,大有回甜的感覺。三種不同的口感交加。”

    “這多像人生。”我説。

    “不。”他搖頭,“更像是愛情,最初的甜蜜,痛苦的經過,最後回味又是甜美的。”

    “這理論不像是你總結出來的。”

    他問我:“平日裏還喜歡什麼?”

    “閲讀,旅行。那都是需要花大量時間的。”

    “所有愛好中,這兩種愛好既增長知識,又鍛鍊身體。”

    “聽説莊先生還喜歡園藝。”

    “你老是‘莊先生’地叫,不累嗎?”他笑,“直接叫我樸園不就得了。”

    我急忙説:“我是晚輩,怎敢造次?”

    他沒有進一步要求我,只説:“有空帶你去喝維也納咖啡。我知道一個地方的咖啡做得很好。”

    “那我謝過莊先生恩典了。”

    我們那天很晚才回到大本營,結果錯過了煮飯的時間,釣上來的幾尾魚只好湊合着做了湯,當作夜宵。

    泰然卻不在房間裏,他們告訴我,他和楊亦敏出去了。

    我坐下來等他,一直等到快十二點,他才姍姍歸來。

    他看到我坐在房間裏,微微吃驚:“這麼晚了,還沒睡?”

    “你也知道現在很晚了?”

    泰然忽然笑起來,“這兩句對話……真是常見的台詞!”

    我聞到他身上有酒味,“你明天還有一整天的戲要拍。你這樣會耽誤工作的你知道嗎?”

    “只是啤酒。”他脱下外套坐在牀上,“知道嗎?楊亦敏酒量驚人,我甘拜下風。不過她犯了個大錯誤,因為我後來停止喝酒而她則一直在灌自己。”

    我冷笑了一聲:“感謝上帝。她已經成年了,而你膽子還不夠。”

    泰然看着我:“現在才知道你的尖酸刻薄簡直可以當一名稱職的原告律師,做經濟人太是委屈你了!”

    “人貴自貴。”

    “你自己還不是和莊樸園那個有婦之夫牽扯不清!”

    我倒吸一口氣,“泰然,你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你與他一同失蹤整個下午!”

    “他是主要贊助商,我伺候他整個下午,綵衣娛主。”

    泰然冷哼,“你和他什麼時候熟悉到這份上,他今天根本就專門為看你而來。”

    我冷笑:“若你消息可靠,那感情好。我何必再做你經濟人,乾脆現在立刻換上透明蕾絲睡衣,噴滿香水修着指甲等他離婚另娶。我也用不着在這裏受你無厘頭的氣!”

    “他和妻子還沒離婚,卻是天天和不同女人鬧緋聞,這種人!”

    “你要發表人倫道德演講,儘早免了。一來我和他是小葱拌豆腐,清白得很。二來你也尚無立場干涉我私生活。我既非公眾人物,結交什麼朋友無須向社會交代!”

    説罷,我轉身就去擰門把。那一剎那,泰然忽然大力抓住我的手臂,我反射性地甩開要逃走,他便乾脆地將我一推,壓在門上。

    咚地一聲,我的後腦不可避免地和門板發生了撞擊。等我自短暫的暈眩中回過神來,才發現他的臉離我那麼近。他的呼吸就拂在我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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