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的聽覺格外靈敏。泰然在隔壁發出的輕微的鼾聲持續不斷地傳入我的耳裏,聽着卻是像一聲聲嘆息。
半夜有雨,滴滴答答落打在窗玻璃,風把沒關牢的窗户吹得哐啷響。我披着衣服在黑暗中摸索而去,將窗户一一閉上。望出去,街上是一片蕭條。
泰然依舊無知無覺地睡着,窗外路燈的柔和光芒照得他本來五官鮮明的臉如同嬰兒一般柔和天真。我靜靜在他牀邊站着,仔細打量他。睡得這麼沉,該有多累啊。
他在夢裏似不安地撇撇嘴,抱緊了懷裏皺做一團的棉被。那一剎那,我有種想俯身親吻他面頰的衝動。
我輕輕嘆氣,把他的手臂放回被子裏,轉身離去,帶上了門。
次日醒來,耀眼的陽光已經把窗下的地板照得白花花一片,空氣裏瀰漫着桂花的芳香。
泰然不在屋子裏,看樣子是去晨跑了。桌子上擺着他為我準備好的早點,煎雞蛋和牛奶都還是熱的,我坐下來便吃。
沒過多久,泰然回來了,手裏還拿着一枝開着粉黃色小花的桂樹枝。他得意洋洋,獻寶似地把花在我眼前晃啊晃,給我劈手奪了過來。
“沒公德心。”我聞了聞,“沒讓物管大叔看到吧,不然一會就追上來收罰款。”
“怎麼會?”他説,“一個院子裏的桂花樹都開花了,我才摘一枝怕什麼?”
真的呢!我走到陽台上俯身看下面。墨綠的樹頁間似乎真的藏着點點黃色,一股飄渺的暗香飄蕩在整個小區上空。
我深深呼吸。
我們到電視台錄製娛樂節目。日子就是這麼忙碌着,時間匆匆,人也匆匆,沒有多的空餘用來思考,於是也省去很多煩惱。
攝影棚裏,女主持人問泰然:“平時在家裏喜歡做點什麼?”
泰然回答:“看書,做飯。”
“啊!是居家型的男人啊。”這個結論讓她笑地花枝亂顫,“有做菜給女朋友吃嗎?”
泰然臉上掛着職業的羞澀笑容,“等有了女朋友,自然會做給她吃啦。”
女主持人捂着嘴笑:“怎麼一不小心就問出這麼八卦的問題?以前有過女朋友嗎?”
泰然訥訥道:“緣分還沒到吧。”
他悄悄往我這裏看。我早就寫好牌子舉起來,上書“説電影”。他便補充一句:“再説拍電影很忙,也沒時間去結交女孩子。”
主持人便順着他的話説:“聽説這次張曼君的新片是由你和楊亦敏主演。楊亦敏這個名字對於觀眾來説還很陌生,可以先給我們介紹一下嗎?”
他掛起笑,“楊亦敏是那種雖然年輕,但是工作很認真的人。練習的時候,我和她的部分總要花最多的時間。”
女主持人一針見血:“可聽説這部戲裏面本來就只有你們兩個人的對手戲啊。”
全場大笑。
第二天報紙出來,大標題寫着“泰然對楊亦敏表示好感”、“張曼君新片期望值遠高於過去”。
楊亦敏的經濟人來問我:“亦敏想知道可不可以約會你家泰然。”
“啊。”我呆了片刻,“我沒問題,問泰然即可。”
“謝謝。”她立刻去告訴楊亦敏。
那個少女其實就躲在牆的那邊,聽到消息,歡欣雀躍。任誰看到這樣動人的笑容都不會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就這時我的電話響了,是泰安。昨天泰然沒有回家,我也想着他該問候一聲,這就打過來了。
泰安訥訥道:“木蓮姐……”
我看過去,泰然正楊亦敏在説話。
我問:“什麼事?”
“可以見你嗎?”他的聲音聽起來怪可憐的。
我嘆氣,不過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人,何必對他太苛刻。我説:“我下午三點過去,你媽的店。”
但是我見到的並不是泰安,而是一個少女。我自然猜得出她是誰了。
那女孩子倒是沒我想象中的美,穿着襯衫和牛仔褲,有些消瘦,只有眼睛是大大的,透露出無限的靈氣,一副聰明樣。她很懂禮貌,一見我就立刻站起來,等我入座了才坐下。然後也不急着説話,先把一個信封推到我面前。
我沒去看,問她:“幹嗎退回來,不是家裏有困難嗎?”
“但是泰安的大哥……”
“他生氣並不是因為錢。”
女孩子用她那漆黑的大眼睛注視着我,似有千言萬語要訴説給我聽,可説出來的話卻是簡潔扼要的:“泰安也希望他能用自己的力量幫助到我,所以這筆錢我還是不能收。”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
“宋嘉寧。”
“家裏的事解決了嗎?”
“大哥與人鬥歐,傷了對方一隻眼睛,要求賠償。”
我把信封推回去,“有時候一點小事就可以把人逼上絕路。這錢你拿去,不夠再説。”
“木小姐。”她瞪大眼睛,“你真相信我説的話?”
“我相信泰安。”我説。
“泰安説的對,你人真的好。”
“我是為泰安他大哥着想。他們兄弟感情深厚,昨天卻是為了你黑了臉。他大哥不知道多傷心。”
她一臉愧疚地低下頭。
“對了,見到那小子,叫他今晚到我家去一趟,給他哥磕頭認罪。他一日不道歉,他哥的心事就一日解決不了。會影響工作。他大哥是相當在乎家人的。後天就開鏡,我們會到鶴山外景基地去,半個月內是回不來的。要他趕快!”
“蓮姐。”泰安終於從洗手間裏冒了出來。他那姓宋的女朋友立刻站了起來,對我彎腰做禮,翩翩離去。
泰安性子莽撞,交個女朋友卻是謹慎小心。
我瞄他一眼,指了指旁邊的位子,“坐吧。我剛好有話和你説,你大哥打算搬家。”
他跳了起來。
“不要誤會。我給他找房子也有一陣子了,本來就計劃搬出來的。這是為着他工作方便考慮。再説,記者常來,也會影響你們的生活。”
“我還是闖禍了。”
“你知不知道説那話多傷你大哥的心。我不説什麼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們,但至少他一直把你們放在他之前考慮。他在片場做臨時演員的時候你看到過嗎?大雨天就在泥濘裏爬上十分鐘,導演一聲卡,大家各忙各的沒人理他,他一身傷還要一個人從泥水裏爬起來。”
“蓮姐。”他滿臉通紅的,“我那是有口無心。”
“你若沒這麼想,又怎麼會這麼説?”我繼續訓他,“即使你對他不滿,但他始終是你的家人。他這一路吃那麼多苦,你該更加敬他愛他。你哥不容易,真的。你太讓他寒心了。”
泰安簡直快哭出來。我翹着腿坐他面前,一張晚娘臉,手上就差一支煙了。不知情的人看來,還以為是有錢的老女人在為難小夥計。
我終於笑了出來,“別一副吃了蒼蠅的樣子。”
“罵完了?”他膽怯地抬頭看我。
“我什麼時候罵了你,二少爺?”我在桌子下輕踹他,“要不是看你哥為你悶悶不樂,我才懶得管你們家前門進賊還是後院失火!”
“蓮姐就是嘴硬。”泰安見我霽顏,立刻賠笑,“你不但所有心思都圍着我哥轉,還把我們一家子但安排得妥妥當當的。當初給我們選學校,現在又幫我媽開店。我們的未來大嫂都未必能做到你這地步。”
“廢話,誰家會給兒媳婦發高額薪水的?”
他嘻嘻笑,那諂媚得可愛的樣子,讓我想抬腳踩上他那張酷似泰然的俊臉。
那天泰然給秀姐的電話叫回家吃晚飯,回來的時候臉色明顯比上午好了好多,吹着口哨鑽進廚房裏做消夜。那麼高大一個人,圍着我的HELLOKITTY的圍裙,快樂得像只小工蜂。
我靠在廚房門口靜靜看他忙碌,看他孩子氣地撲東撲西,把鍋碗瓢盆弄地砰砰響。有他在,我這間寬敞的公寓瞬間充盈着家的味道。
我説:“你頭髮要剪短,你要演的是軍人。”
“那不是清爽很多?”
“對了,又給你買了半打襪子。搞不懂你的襪子為什麼總那麼容易破。”
“也許我還在長。”他笑。
“你的牙刷也是,都快禿了,我直接給你扔了,換了新的。”
“那乾脆把我毛巾也一起換了吧。”
“泰然,”我問他,“喜歡這樣的生活嗎?”
他回頭茫然地看我,有點不理解女人這種突來的感動。他伸出沾着花生醬的手想要捏我的鼻子,我驚叫着躲閃,倉皇逃離廚房重地。他在我身後笑道:“想什麼?我們這樣像在過小日子是不是?”
我唾他,“吃豆腐吃到老孃身上來了。你那嘴,和你弟是半斤八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