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子拍到夏末,將近結尾。六個月的折磨,又經歷酷暑,許多人都已經變了形。許少文的戲基本是完了,總見不到他的人。王紫霏和泰然還有對手戲,跟着一路來到海邊。她人是不錯的,挺敬業,為了十分鐘的戲在沙灘上曬一整天太陽,也不見她抱怨。
泰然精神十足,在海邊拍戲的空擋,上衣一脱就跳進水裏,盡興才歸。他游泳的姿勢相當漂亮,像運動員,雙臂划水非常有力,整個人在蔚藍的海水裏穿梭如魚。從水裏站出來的時候,水珠從他結實的肌肉上緩緩淌下來。他也不遮掩,穿着一條濕漉漉的牛仔褲在沙灘上晃來晃去的,給記者偷拍了去,隔天報紙上就全是照片。
執行總監看到了,笑:“年輕就是好,什麼角度拍過去,身材都那麼棒。”
我一看,這些照片真的拍的不錯,乾脆請劇照攝影師跟着泰然,看到合適的時候就按快門。照片衝出來,比他哪一次的都漂亮。他自己看了都直吹口哨。
照片裏,赤裸着上身的泰然自然率性地在沙灘上跑跳着,修長矯健的身軀給太陽曬成麥子的顏色,打濕的長髮半遮着眼睛。整個人是健康的,陽光下的,沒有陰影的。
我捧着照片,愛不釋手。泰然叫我也不理他,他便從背後摟住我,還滴着水的腦袋擱在我肩膀上,大狗一樣蹭啊蹭的。
我覺得癢,又嫌他濕,推他:“你看,攝影師他們在看。”
工作人員在笑。六個月下來,大家都習慣看泰然偶爾對我撒點孩子氣。大家都寵着他,把他寵到天上去。
“你呀,這樣下去,怎麼交女朋友?”我擰着他的耳朵,讓他的濕腦袋離開了我的衣服。
泰然不以為然,“我現在要是和小女生泡在一起,你要追殺我的。再説那些小女生,嘰嘰喳喳,那麼容易激動,又膚淺。要哄,要照顧。我沒那個精力。”
“少爺,這樣的小女生正是你的金主,沒了她們,你喝西北風去!”
“影迷和女朋友是不同的。影迷的愛是無私偉大,不求回報的,能這樣愛我的,除了我母親,就剩下她們。影迷的愛是我的動力。”
我鼓掌,“這段發言精彩。記得對記者就要這麼説。”
他繼續説:“但是影迷未必瞭解生活中的我。她們愛上的是銀幕上的平面的我,臆想中的一個完美的人。女朋友則是個可以愛上我的實體的人。”
我點頭,“可以接受你的邋遢,接受你的臭脾氣,要照顧你的生活起居。那是個佛一樣的女人。”
“你已經成佛了?”他看着我笑。
“這怎麼相同,這是我的工作,你是我的任務。”
“説起來。還有最後一幕,我的任務就完了。”
我翻劇本,“是你目送王紫霏離開,然後招呼着狗在沙灘上跑遠。”
他説:“導演的解釋是,他要通過奔跑來發泄心中的苦悶。”
“看着劇本寫的。她既然不愛他,何必大老遠跑來招惹他,刺激他,非要他為愛她而痛苦地抓狂才滿意地打道回府。簡直變態!”
他呵呵笑着,一手摟我脖子,一手扯過劇本丟一邊,“觀眾希望看到的,她不要他,但他還是不要別人。不貳之臣,懂嗎?”
“不談這個。”我説:“你媽那天和我聊天,説她老早就想開家小店。我想了一下,她身體不是很好,開餐廳太累,不如開家糕餅店。我這幾天叫朋友留意了一下,一環路東二段那裏有個鋪面不錯。離家近,附近有學校也有商業街,賣點心和奶茶什麼的,又輕鬆又賺錢。”
泰然點頭,“她想怎麼就怎麼吧,我都聽她的。”
“孝順兒子。”我笑,“她有個寄託也是好的,你有空了也可以去店裏拉生意,做個活招牌。”
“你又要忙一陣子了?”
“我什麼時候不忙?”我説,“小暢和你弟妹會去打理,人手不夠了就請人。有錢好辦事。開張了,通知媒體來,好好熱鬧一番。她現在是星媽了,這麼漂亮的星媽很少見的。”
泰然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淡淡地笑着,頭抵上我的,低聲説:“你把一切都考慮周全了,我謝謝你。今年你生日,我一定給你好好過。”
我拍拍他箍在我腰上的手臂,輕聲説:“這真矛盾,我老一歲,你便長一歲,真是一半歡喜一半憂。等你過幾年成氣候了,我也老了。”
他把手臂收緊,貼上我的背,搖一搖,“你老了,我照顧你好了。”
我笑起來,“現在説這話也太早了點。到時候你和小女朋友去看星星,還會拖着我一道不成?”
“胡説!”他在我耳邊輕聲叱呵,“我幹嗎帶陌生女人去看星星。”
我摸他的臉,他的臉有些發燙,緊緊貼着我的,讓我的臉也燙起來。他那麼大一個人,那麼高的個子,卻這樣粘人。他身邊的女人會很愛很愛他,他是那麼給人可靠感,又是那麼讓人覺得被需要。
結果,結果。
秀姐的茶點店就在我生日那天開張。
那天盛狀空前,記者,影迷,朋友,把方圓百米內為個水泄不通。泰然穿着一件條紋西裝,做了頭髮,渾身閃光。他摟着秀姐站在店門口招呼客人,大大方方地給人拍照。還放了炮仗,落一地紅,喜氣洋洋的。
秀姐這一年多來,胖了些,年輕了好多。身材絲毫沒有走樣,穿着紅旗袍,端莊漂亮,富貴太太的架勢自然而然地擺了出來。卻是一點都不張揚,做個手勢都那麼得體。
這是經歷過大起大落的人才有的氣質。
她握着媽媽的手,説:“木太太是怎麼教孩子的?木蓮這麼好的女孩,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你和我説説經驗,我回去教育我家的丫頭。”
媽媽一聽,高興得眉毛都彎起來,客氣地説:“哪裏有教她。她會裝乖巧罷了。”
熱鬧到一半,泰然把我拉到場子中央,拿起話筒拍了拍,大家都安靜下來。
等到所有人的臉和攝像機都對準了他,他高聲宣佈:“各位,今天除了家慈的小店開張外,還是我的經紀人,木蓮姐的生辰,讓我們祝她生日快樂!”
啪地一聲響,朋友拉響了禮花,綵帶和紙飛撒了我們一身。音樂聲、歡呼聲和掌聲潮水般淹沒一切。我笑着,張開雙臂和他擁抱,踮起腳尖吻了吻他那張帥氣的臉。他回吻我,重重的兩下。
我擁抱媽媽,擁抱每個朋友。泰然的影迷也熱情地拉我過去,説着生日快樂,作勢要吻我的臉。
泰然輕喝了一聲,一把將我扯了回去,轉頭對那幾個小姑娘迷人地笑,問:“要喝什麼?我來招待。”
小姑娘們一聽他要專門招待,歡欣雀躍,立刻把他剛才的舉動忘到腦後。
獨處的時候,泰然遞給我一個精緻的禮盒,一看就知道是首飾。
我説:“你上次送的那個五芒星的耳環,我到現在還戴着呢,這次又送什麼?”
“打開來看就知道了。”
我把盒子拆了開來,一怔。
是一枚珊瑚鑽石黃金胸針。
“喜歡不喜歡?”他取出來給我別上,“他們説這個顏色的珊瑚珠叫‘孩兒臉’,多別緻的名字。我覺得這顏色的珊瑚很配你……”
“很貴吧?”我低聲説,“即使是舊工,也不便宜。我有教你這樣亂花錢的?”
他輕笑,“你擔心什麼?我自己的錢自己花,我覺得花得值得,它便花得值得。”
別好胸針,他推我帶鏡子前,欣賞一番,比我還開心。“怎麼樣?多合適,華麗又不張揚。”
我看他近乎撒嬌的模樣,終於笑起來,“戴這麼個胸針,我整天都要提心吊膽的,手捂着胸才敢出門。”
他不樂意了,“你就不能説幾句動聽的話?”
“是!”我急忙道,“你最孝順了。送我這麼名貴珠寶,我感激涕淋。”
他拉過我擰他臉的手,送到嘴邊吻一下,很滿意,“走吧,我們出去開酒。”
那天回來,媽媽跟我説:“泰然那孩子真的不錯,那麼能幹,又孝順。都説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是這麼個道理。”
我拉着她的胳膊撒嬌,“那我呢?我呢?”
“你呀!”媽媽伸出食指點點我的額頭,“你今天出盡風頭了。人家秀姐的店開張,最後卻成了給你過生。喧賓奪主了你還好意思?”
張曼君稍後打來電話,向我道賀:“生日快樂啊!今年貴庚啊?”
“二十六了。”我哀號,“你忘了,我大泰然近五歲呢。多可怕的數字!”
“你這個女人。”她説,“少在我面前賣老!”
“你還怕這個?”我哼哼,“曼君姐,你三十六看上去最多二十六,我二十六看上去已經三十六了。我以前的同學,現在為人父母的已經大把抓。前陣子碰到老同學,人家驚訝道:你怎麼還沒結婚?好像我沒有找個歸宿,簡直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你説,我就這麼惹人嫌,非要嫁了才幹淨?”
“泰然在你身邊,哪有人來追求你?”
“他是我帶的藝人,又不是我的小情人。”我叫,“或者説,他的魅力已經大到讓追求我的男人改變性向的地步了?那還真是媒體的大幸,我的大不幸!”
張曼君在那邊笑得歡,“木蓮,我就是喜歡你這張嘴。現在泰然跟着學,我看電視裏他答記者問,妙趣橫生,滿堂喝彩,這是你的功勞。”
“那叫金鼎獎委員會設立一個最優經濟人獎去。”
“你今天又喝多了,我知道的。”她説,“和你説正經事。我這裏有個劇本,我愛不釋手,想找泰然來演男主角。”
我呆了三秒,確定不是酒後的幻覺,遂大叫起來:“張曼君,我愛你!”
她笑,“這可麻煩了,我們不能結合。”
隔天她拿了劇本給我。
故事的主角是一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相親相愛,長到十五、六歲,正是情竇初開墜入愛河的時候,忽然給一場浩劫分開。男孩應徵入伍,和小女朋友揮淚而別。數年後,成長為青年的他回到故里,發現女孩的父母已經辭世,她也早就已經遠嫁,只剩一個妹妹在看家。
年輕人看着這個對他極不友善,長得卻酷似她姐姐的妹妹,百感交集。他不放心她一個孩子獨自生活,不顧她的臉色堅持要照顧她。就在一次次的衝突矛盾中,在生活的接觸和細節的重温中,年輕人漸漸看出一些端倪。
原來,這個妹妹就是他當年的戀人。這家人早在數年前的那場戰爭中全部死去。只有她,舍不下他,靈魂一直留在那棟屋子裏,等他回來。又不忍他知道自己死訊傷心,想法子要他討厭他而離去。
年輕人驚覺過來,淚眼中,看到當年一掛字畫:“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少女已隱成畫中人。
我合上劇本,第一件事就是扯來面巾紙擦眼睛,邊問張曼君:“你去哪裏找來的劇本?怎麼好東西都落你手裏?”
她來了興致:“這可就有話説了。那天我下班,剛走出公司,那個年輕人就忽然衝過來攔住我,死活要我看看她寫的東西。我看那個女孩眉清目秀的,很是舒服,就同她去咖啡座坐下説話。結果劇本看完,反成了我拉着她不放了。”
她仰着頭呵呵笑,眼裏閃爍着熟悉的光芒,那種即將大展拳腳做一番拼搏時的精神熠熠,如同即將撲向獵物的獸。
她的生命也是在轟轟烈烈的燃燒中度過的,燃燒到及至,在天空爆炸出燦爛的花火,然後一切歸於平靜。
“女主角是誰?”
“楊亦敏。”
“新人?”我沒聽過這個名字。
張曼君撇撇嘴,“還記得莊樸園嗎?那是他外甥女。莊太太大姐的女兒。國立電影學院表演系二年生。”
我便明白,莊樸園應該是主要贊助人了。
張曼君把煙按滅,“電影是我的事業,我不拿事業賣人情的。小姑娘還不錯,眼神尤其動人。若是肯吃苦,過幾年會有出息的。”
不出我所料的是,莊樸園正是這部電影最主要的資助人。工作人員見面的一個小派對上,他端着半杯紅酒,微笑着走過來和我打招呼。這個男人,這一兩年過去,一點也不見老似的,鬢邊的頭髮是烏黑的。
“木小姐現在比以前忙多了吧?”他説,“都不常見到了。”
我們以前也不過半年碰一次面。
“我們這行,忙是好事。總要有點犧牲的。”我客氣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