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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節

    有一天下午,岑今去系裏開會的時候,發現很多老師都以異樣的眼光看着她。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一直到會開完了,系領導留她下來單獨談話,她才知道那些老師異樣的眼光是怎麼回事。

    素有“好好先生”之稱的劉主任很含蓄地告訴她:“今天幸虧你來得晚,不然會撞見那一幕——很尷尬很難堪的——-”

    “怎麼回事?”

    “你認識——尹衞國和他的——夫人吧?”

    “嗯,尹衞國跟我住在一層樓——”

    “他夫人今天找到系裏來了。”

    “他夫人?找到我們系裏來?幹什麼?”

    “告你的狀。”

    她的心一沉,但仍然鎮定地問:“告我的狀?我有什麼狀她告?我都沒怎麼——見過她——”

    “這個她説了,她説她不在G大住——但是她還説了一些——很不好的話——”

    “她説什麼了?”

    “我——真的不好意思向你重複她那些話——説不出口——”

    她心慌意亂,急於知道鄭東陵到底掌握了些什麼:“她——到底説了些什麼?”

    劉主任堅決不肯告訴她:“她説了些什麼,我沒必要轉告給你,你聽了會很生氣的。總之,是些很——骯髒齷鹺的事——我相信你——不會做那樣的事——”

    她臉色煞白地坐在那裏,大腦停止了轉動。

    劉主任安慰説:“你也別太生氣了,我們都不相信她説的那些話。”

    “系裏的人都——聽見了?”

    “我今天下午到系裏來的時候,她正在會議室——瞎説,很大的聲音,我馬上把她叫到我辦公室來,把門關上了,但還是有些老師聽見了。”

    “但是——”她的大腦空空如也,什麼也沒“但是”出來。

    “我知道有些女人——心眼小,丈夫跟別的女人稍有接觸,就疑神疑鬼。”劉主任建議説,“你看是不是——向學校要求換套房子,搬到別處去住?也免得人家説閒話。”

    “好的,我會注意的。謝謝您。”

    回到家,她顧不得避嫌,馬上去找衞國,把鄭東陵到系裏大鬧的事告訴了他。

    他很惱怒:“等我去找她算賬!”

    她慌了:“你——你別——去找她算賬,你越算,她越——生氣,就越會大鬧,鬧來鬧去,還是該我們吃虧,畢竟我們——也不是——無懈可擊的。”

    他氣呼呼的,看樣子還沒放棄算賬的計劃。

    她問:“你知道不知道她——掌握了——些什麼?”

    “我不知道。”

    “她是從哪裏——聽到這些的?”

    他搖搖頭:“我不知道。也許這樓裏早就有人看不慣了——”

    “但是這樓裏的人——又不認識她——”

    “誰知道怎麼會傳到她那裏去的——”

    “她會不會跑樓裏來鬧?”

    “她敢!”

    她看他怒氣衝衝的樣子,膽小地問:“難道你還會——打她?”

    “為什麼不會?既然她討打——”

    “別——別別別——你一打她——就等於——承認我們的事了——”

    他沉默了一會,説:“我聽你的。”

    “你知道不知道她——怎麼會選在這個時候鬧?”

    他沒吭聲。

    她問:“是不是你——向她提出了離婚?”

    “嗯。”

    “你怎麼在這個時候向她提出離婚?她——父母的病——好了?”

    “沒有。”

    “沒有你怎麼向她提出離婚?”

    “她父母的病——好不了的,老年人,中了風,就是一輩子的事,腿摔壞了,也是一輩子的事——”

    “那她這個時候不是正需要你——幫助嗎?”

    “我是在幫助啊!但她這次做得——太不像話了。”

    “她做什麼了?”

    他氣呼呼地説:“我不想説這些,説起來就心煩。”

    她不敢再問了,但他可能發現自己態度不夠好,主動説:“她居然當着全家人的面説——維今不是我的兒子。”

    她一驚:“她怎麼説到這上頭去了?你們吵架了?為什麼?”

    “還不都是為教育孩子的事——,每次我教育孩子,她總是在旁邊唱反調。”

    “那這次——”

    “這次我叫孩子吃完飯再去玩,她就叫孩子先去玩,待會再來吃飯,你説這樣怎麼教育孩子?”

    “你們就——吵起來了?”

    “我沒吵,是她——在瞎鬧——叫我別管她的孩子——説孩子不是我的——我沒資格管。”

    她小心地問:“那——維今到底是不是你的孩子呢?”

    “我怎麼知道?但不管是不是,她都不該當着孩子的面説這話,這叫孩子怎麼想?”

    “但是你跟她離婚,孩子不是更——慘?”

    “我會把孩子帶好的,現在我不是帶得挺好的嗎?沒她在裏面搗亂,我會帶得更好——”

    “她會把孩子給你?”

    “這不是由得她給不給的,得由法院判。”

    “但是法院不是一般都會把孩子判給——母親嗎?”

    他很有把握地説:“我們的情況不同,她有兩個老人要照顧,根本沒時間帶孩子,法院不會把孩子判給她的。”

    她不知道如果衞國堅持要離婚,鄭東陵還會幹出什麼來,擔心地説:“我就怕你把她——逼急了,她又跑到我係裏去鬧——”

    他的底氣沒那麼足了:“你們系裏——不會相信她的話吧?”

    “劉主任今天的話是説得很好的,一再説他不相信她的話,還説系裏老師也不會相信她的話。但是——誰知道呢?如果她再去我係裏鬧——或者拿點什麼證據出來——也許系裏就會相信了——到那時——可能系裏就不要我了——”

    他面色凝重,好一會才説:“對不起,給你添這麼大麻煩。”

    “你怎麼這麼説呢?又不是你到我們系裏去鬧——”

    “她去鬧,説明我——沒能耐——管不住她——”

    “快別這麼説了,我們現在需要的是想辦法——解決這事,而不是——追究是誰的責任——”

    “你説得對。”

    她猶猶豫豫地説:“我看你現在先別——催着她離婚吧——免得她——狗急跳牆——”

    “但如果我現在突然不提離婚了,她不是越發覺得自己鬧準了?”

    “那倒也是。你——看情況——處理吧。”

    “行。”

    那幾天,她進出鴛鴦樓的時候,碰見任何一個人,都覺得像是告密者,但她拿不準究竟是誰告的密,告的又是什麼,是僅僅一些雞毛蒜皮的表面現象,還是什麼具體的實質性的東西。她仔細回想了一下,覺得樓裏的人應該不知道什麼實質性的東西,無非就是衞國經常上她家來幫忙,她有時去衞國家串門之類的事,但這也算不上作風問題,況且芷青也知道。

    週末衞國帶着兒子回了家,下個星期一來,她就找機會問他:“你——跟她談過了?”

    “嗯。”

    “談什麼了?”

    “談她到你們系裏去大鬧的事。”

    “她怎麼説?”

    “她不承認。”

    她目瞪口呆:“她連這種事——都可以不承認?難道她敢説——是我們系裏在撒謊?”

    “她沒敢説你們系裏撒謊,她説你撒謊。”

    “那你怎麼説?”

    “我假裝信了她的,但我也威脅了她一下。”

    “你怎麼威脅她?”

    他不肯説究竟是怎麼威脅的,但她猜到無非是打啊殺的之類。她問:“她——怕你威脅嗎?”

    “是人都會怕。”

    她沒想到他那麼一個温和的人,也有威脅人的時候,而且肯定是很可怕的威脅,不然怎麼“是人都會怕”呢?看來他也不是對誰都温和的。

    她由此想到,很可能世界上根本沒有對誰都温和的人,比如她自己吧,應該還算温和的,但她記得有一次樓裏一個男孩子欺負小今,她也是憤怒地衝上去,把那個男孩子狠狠拉到一邊,大聲呵斥了一通。如果不是還有點法律意識,她肯定要踢那男孩子幾腳,那種恨意真不是開玩笑的。

    她生怕他真的幹出打啊殺啊的事來,擔心地説:“你只是——威脅一下吧?不會真的幹出什麼——可怕的事來吧?”

    “不會的,你放心。”

    自那以後,鄭東陵沒再到她系裏去鬧了,但她總覺得鄭不會善罷甘休,一定在想別的辦法報復。

    她最怕的就是鄭東陵拿到什麼證據,現在系裏是不相信鄭東陵,是因為沒證據。如果鄭東陵拿得出證據來,系裏就會相信,説不定會解僱她。現在學校在搞所謂“聘任制”,一般情況下,只是走過場,不管水平高低,每個人都聘任了。但如果系裏想整誰,也很簡單,隨便找個理由不聘就行了。

    她記得系裏有個年輕老師就是這麼被趕走的,那個老師除了在G大教書,也在外面兼職做生意,學校沒明文規定不能兼職,所以系裏就算知道也沒辦法。但那個老師做的也有點過分,經常是上着上着課,BB機就響了,於是就把學生丟在教室裏,自己跑出去找電話打。

    後來就沒看見那個老師了,聽説是被“解聘”了。

    但人家有能耐啊,人家被G大解聘,反而因禍得福,一心一意在外面搞公司去了,聽説搞得很紅火,自行車換成了摩托,BB機換成了“大哥大”,威風得不得了。

    她想到自己,哪有那個能耐?又不會開公司,只能去學校教書,而自己拿着一紙解聘書,又只是一個碩士,到哪裏去找書教?恐怕只能去喝東南西北風。

    以前她一個人的時候,還真不怕這些,底氣很足,哼,到了我都得喝東南西北風的時候,那所有的人都要喝東南西北風了。但現在有了孩子,感覺就不同了,時刻在擔心會落到喝東南西北風的地步,把一份穩定的工作看得比山還重,系裏每次講到“聘任”,她都要擔一下心,怕把自己聘掉了,因為沒工作就意味着孩子沒房住,沒飯吃。

    到了這種時候,她發現自己心裏竟然有了後悔的感覺,怎麼可以為了個人感情就冒這麼大的風險呢?這不是拿着孩子的前途開玩笑嗎?

    她責罵自己説,大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孩子的事,再小也是大事。難道你不跟衞國來往會死嗎?

    她想去對衞國説,我們不再來往了吧,免得弄出事來,丟了工作,連累孩子。但她一看到他,就捨不得這樣説了,生怕一説他就同意了,就真的不跟她來往了。

    她一想到兩人從此不來往,就覺得心痛欲裂,於是在心裏安慰自己:別把事情想得那麼可怕,鄭東陵怎麼可能拿到證據呢?沒證據系裏幹嘛要相信呢?再説,就算被G大解聘了,不還可以到別處去嗎?我就不信以我G大碩士的資格,在中國找不到個工作,大不了也去教中學。

    估計衞國一定跟她一樣的矛盾心理,有時一連幾天不到她家來,但一旦來了,就像餓暈了的人看到飯菜一樣,滿眼都是火辣辣的渴望,撈住機會就對她説:“下了決心不來找你,但是——實在忍不住——我就是——來看看你——沒別的——”

    他們大多數時候都“沒別的”,就是互相看一眼,看一眼了,心裏就踏實了,該幹嘛幹嘛,但如果一連幾天看不到一眼,那就日夜不安。

    她被這種坐牢般的生活搞得煩惱不堪,決定逃離這種被人監視被人告密的環境。她對衞國説:“這樣下去我真的要瘋了,我想辦出國去。”

    他非常支持:“辦出國去吧,到了那裏,就不會有這麼多愛管閒事的人了。”

    “你也辦吧。”

    “好。”

    她把託福GRE的複習資料翻了出來,分了一些給衞國,兩人開始複習。

    但他英語不好,得從頭來,於是把託福GRE複習資料還給她,跑去買了幾本英語入門教材來看。

    而她自己幾年沒摸,以前記的一點單詞全都忘光了,又得從頭開始。現在有個孩子打擾,不可能像以前單身時那樣集中精力複習,往往都是剛鑽進去,孩子就來叫媽媽陪着玩了;好不容易得着個機會看幾頁書,王媽又在叫吃飯了。

    芷青看見她在複習託福GRE,非常支持,一到週末就主動帶孩子:“小今,來跟爸爸玩,讓媽媽複習英語。”

    她想到自己複習英語是為了逃到國外跟衞國一起生活,就覺得很對不起芷青,於是叫他也來複習英語。

    但他沒興趣也沒信心:“我現在忙得很,哪裏有時間複習英語?再説我這人天生不是學英語的料,別的學科,除非我不學,一學就會。就這英語,不知道是怎麼搞的,花的時間最多,下的功夫最深,但學得最不好。”

    “別謙虛了,你這麼聰明,真的要學,肯定能學好。”

    芷青還是沒興趣:“一家有一個人學就行了,哪裏用得着兩個人都考託福GRE?難道你辦出國去,還會把我丟在國內?”

    她啞口無言。

    有個週末,她正要帶孩子出去玩,芷青滿臉嚴肅地對她説:“小紅,我想跟你談談。”

    她見她把“小乖”換成了“小紅”,知道大事不妙,忙問:“談什麼?”

    “你先坐下。”

    她推脱説:“待會再説吧,現在我先帶孩子出去玩——”

    芷青對着廚房叫道:“王媽,你帶孩子出去玩會,我跟小紅有話説。”

    王媽走過來,打量兩個主人一眼,很乖覺地帶着孩子下樓去了。

    她故作輕鬆地問:“什麼事呀?搞這麼隆重?”

    芷青掏出一個黃色信封,遞給她:“你看看這是怎麼回事?”

    她接過來,掏出信,展開,一眼看到“芷老師,您好,我是尹衞國的妻子”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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