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來,麗鵑站在門口按門鈴,“亞平。”亞平沒迎出來,婆婆出來了。
亞平坐沙發上看報紙。公公還是在餐桌邊抽煙。
“媽!我回來了。爸!我回來了。亞平!老婆回來了你都不接一下!好歹問候一聲啊!”麗鵑撒嬌着抱怨。亞平頭都沒抬。
“這都到家門口了還接什麼呀?把包給我。我替你掛上。”婆婆接過麗鵑手裏的東西。
麗鵑一眼望去,覺得家裏很陌生,或者説似曾相識。最顯著的變化,家裏按照婆婆的意思,重新擺弄過了。餐桌上的亞麻枱布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一次性塑料布。桌上的水晶花瓶也不見了。“婆婆眼裏真有活兒!我昨天想着別把亞麻桌布給弄壞了,今天就換過了。不過花瓶呢?”麗鵑心忖。“我替你把桌布收起來了。那種高級貨平時生活用不到的,還弄髒了敗色,那都是來客的時候鋪好看的。花瓶我也收櫃裏了,放那裏落灰。”婆婆的話跟着麗鵑的眼睛走。
布藝沙發從靠背到座位都依次鋪上了毛巾被。因為一條毛巾被是鋪不滿的,所以兩條不同花色圖案的毛巾很不協調地塞在邊邊拐拐。原本與裝潢配套的彩色沙發,現在變得不倫不類,像千瘡百孔的百衲衣。“那沙發敞在空氣裏,沒多久就不鮮亮了,要好看得懂得維護,平時不來人,蒙上個罩子有什麼要緊的?來人再撤。這樣洗起來也方便。”
麗鵑很想説:要緊。很影響我生活的質量和我家居的心情。我可以和亞平滾在沙發上做愛,但現在就失了興趣。忍了忍,沒説。也沒附和婆婆。婆婆有點尷尬。
麗鵑將目光的焦點集中在起居室沙發後面的牆上。原本那幅《大浴女》,那幅著名的《大浴女》!現在下面拉了幾排繩子!在畫面的主要部分,掛上了賀年卡!
“媽!!”麗鵑聲調有點提高。這個震驚比較大。
“你爸説了,整天在光屁股女人中間穿來穿去,覺得怪不適應的,天這麼冷,別凍着,我就想了個主意,把你們收抽屜裏的賀年片都拿出來掛上,又有節日氣氛又健康。”
“什麼呀!這是世界名畫!你看這家搞得!唉!”麗鵑掉頭上了卧室,把門關上。
卧室裏,窗簾罕見地捲起,窗户都大敞着,屋裏有一絲涼意。對樓的燈光強烈,即便不開燈,屋裏也能看得清楚。
而牀上,向來亂成一團的被子,被疊得方方正正。
亞平推門進來。
“你看你媽把家搞的!叫她別那麼勤快,沒事多歇歇,還有,我們屋不要她收拾,我昨天換下的內褲都不在了,你丟避孕套的垃圾筐呢,也是她扔的吧?怎麼哪兒都摸呀!”
麗鵑的聲音不高,壓着火氣。“小丫頭,這就你不對了。你自己的內褲換了不放洗衣機裏,人家替你收了你還不樂意。我媽又不是外人。我媽不是為這個家嗎,她説的也在理呀。哪樣東西不是錢買的,省點用不錯的。那畫兒我剛才也説她了。不過家裏有老人,總要遷就點他們的審美觀念不是?你一兒媳婦,我爸一老大爺,倆人都在裸體畫下面穿來穿去,好像是不太禮貌啊?彆氣了,彆氣了。下去吃飯吧!臉笑開了給我看啊!在我們家可不許給老人做臉。”關於畫的事情,亞平是跟他媽講了,當時説的是:“哎喲媽呀!您還真有創意!”
“亞平,你媽要這樣,我可就不歡迎她住長了啊!她來這裏是做客的,既不是奴隸也不是CEO,不能老越權做些讓我不舒服的事情!”
“放屁吧你!她是我媽,這就是她的家,擱我們那兒規矩,她老了就得跟我過的。你咋對我我都沒意見,你要惹我媽不舒坦,我可不饒你!”亞平颳了一下麗鵑的鼻子。説“放屁”倆字的時候既有嗔怪又含着隱隱的威脅,剛柔並濟。
“吃飯啦!”婆婆在樓下喊。
麗鵑儘量把臉拉短一點,進餐廳一看,好傢伙!桌中間上了個臉盆,裏面燉了一鍋,連菜帶肉,還是飄在湯麪上的大肥肉,白花花的。炒了兩盤蔬菜,個個盤子大如滿月,堆得尖高。看着湯湯水水的,説不清楚是炒還是煮。麗鵑面對着眼前喂牲口的粗瓷大碗暗哭:我的碎紋青花小瓷碗呢?怎麼一夜間就回到了長征年代?
麗鵑把大碗推給亞平説:“你離電飯鍋近,麻煩你把飯給我倒回去,我吃不了那麼多。替我把小碗拿出來,盛半碗就好,謝謝。”
亞平轉身將飯倒回去,又拿出碗來按要求盛了半碗,遞給麗鵑。麗鵑並不拿手接,卻低頭看看説,還是太多了,你再分一半。亞平説:“你吃吧!剩下的都是我的。”
亞平媽捧着碗冷眼看,端着筷子,不説一句話。臉瞬間就長了半碼。
麗鵑嚐了一口菜,死鹹,下不去口。一片白菜葉子加一口米飯,就是麗鵑今天的晚飯。“我吃飽了,你們慢用。”麗鵑把剩下的飯撥進亞平碗裏,轉身走向客廳。
飯廳裏傳來他們一家三口的談話,“你姐夫最近……”“你老姑現在替我們看家……”“你二姨上次開刀呢……”“老白你知道吧?你爸的老科長……”飯廳裏不時傳來笑聲。
麗鵑感覺,這個家裏,自己像個客人,在亞平他們三個中間,自己猶如隔着一層玻璃,雖然看得清楚,卻水潑不進。當然,如果自己願意,繞過那層玻璃,是可以將水潑進去的,其結果更有可能是他們家包括自己都全身濕答答。就這樣遠觀挺好,既不遠又不近,既不親又不疏,既不冷又不熱。
“既然不能保持親熱,能保持禮貌也就不錯了。”麗鵑的觀點。她不想將家庭關係搞得跟電視裏的婆媳那樣做作,鐵得恨不能掏心掏肺喊閨女娘親,也不能像某些弄堂的悍婦一樣將關係搞得庸俗化,見面就拔槍。好不容易跳出了石窟門小市民的圈子住進了樓房,就要有樓房生活的樣兒,像門户一樣緊閉,又像窗户一樣隔着簾子透一點温暖的燈光。她將這個定義為都市生活的家庭關係,與前一次去亞平家初見婆婆的熱乎勁相比,有了本質的區別。“同一種社會關係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地域、不同的生活氛圍下,會有不同的發展方向。”麗鵑的總結上升到了理論高度。
亞平媽在洗碗的時候拉着亞平耳語:“你哪能那樣慣你媳婦兒?都沒個形了。天底下只有女人吃剩飯的,你一大老爺們兒,咋吃她口水呢?那也不乾淨呀!”“哎呀!媽,自己媳婦兒,怕啥?整天擱一張牀上滾來滾去,親都親了,還嫌口水?你真是老腦筋。”“什麼老腦筋新腦筋?這是家風!男人在家是被供的,哪能那樣作踐?我就是不許!至少當老人面兒不作興!瞧她那樣兒,還叫你給盛飯,她那兩手空着幹嗎來了?賤貼貼的。下次她再這樣我就拉下臉説她了啊!到時候別鬧得不愉快。你回去説給她聽。老婆,那得教育!”亞平一咧嘴,沒吱聲。
亞平拉麗鵑上了樓,關上書房的門,悄聲對麗鵑説:“哎!你以後注意點兒,別當我媽面讓我吃你剩的。她回頭不高興。”麗鵑翻翻白眼,回了一句:“那我就倒掉。”
“得!那你還是給我吧!你要是倒了,我媽準得説浪費糧食天打雷劈,更嘮叨!”
“生活就像是豬肉燉粉條。”麗鵑夜深的時候在屬於自己的電腦前敲擊。“一鍋燴是最便利的生活方式。省略過三碟四碗的修飾,關鍵要吃飽。簡約是修飾這一種生活方式的美麗辭藻。”麗鵑突然來了靈感,打算以自己現在的生活方式做一期快節奏簡單化都市生活。提倡“儉簡”二字。也許,這萬家燈火之下,衣着光鮮背後,有多少人穿着打補丁的內褲,用着舊棉毛衫剪出的抹布,只是你我都看不見罷了。麗鵑在報社負責“生活”的副刊,凡是有關生活的吃喝拉撒,裝潢新趨勢,購物新動向,吃在上海灘之類的柴米油鹽都歸麗鵑管。
“這個不行!打回去重寫。誰要你搞勤儉持家的?你這一勤儉,哪個傢俱商房產商到我這裏做廣告?”副刊主編的臉當場就拉下來了。“你的任務是什麼?宣揚一種熱情,激發一種慾望!買!買!買!什麼時髦你推薦什麼,什麼貴你表揚什麼。我們辦報紙,不是給老百姓看的,是給廣告商看的。廣告商滿意了我們才算成功。你看你寫的!豬肉燉粉條!誰還有興趣去飯店吃飯?都靠一張報紙五毛錢賣給老百姓,我這報社早都關門了!你連白菜都吃不上!太陽城剛打來一筆款子,叫推薦他們俱樂部式公寓,你去組個專刊,討論一下俱樂部式公寓將是上海未來住房的發展方向。藍天!白雲!印度包頭門衞!一年能用三個月的游泳池!資料在這裏。去吧去吧!”主編到麗鵑出門氣都沒消。
麗鵑看看主編身後牆上的大紅字:“為民辦報,辦好報”的字樣,內心苦笑。轉身走了。
“生活是夏威夷的陽光,終年燦爛。太陽城式的度假公寓,為我們提出了俱樂部公寓的新概念。”麗鵑又返回電腦前敲打。
所謂生活,那是用來表演的。
麗鵑覺得,自己的工作,與生活毫無關聯,不過是掛着羊頭賣狗肉,與其説自己是文字編輯,倒不如説是個掛着主治醫生頭銜的藥販;或者是街邊西裝革履,賣電動牙刷的推銷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