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召重與關東三魔見狼羣一窩蜂般疾追陳家洛等三人而去,雖覺兩個如花美女膏於狼吻未免可惜,但自身得脱大難,卻也不勝慶幸。四人坐下休息,烤食火圈中的死狼。顧金標見樹枝又將燒盡,懶得去採,把狼糞撥在火裏,添火燒烤狼肉。過不多時,一柱黑煙沖天而起,雖經風吹,仍是嫋嫋不散。
正在飽餐狼肉之際,忽然東邊又是塵頭大起。四人見狼羣又來,忙去牽馬。這時只剩下了兩匹馬,都是關東三魔帶來的。張召重伸手挽住一匹馬的繮繩,哈合台縱身撲到,搶住繮繩,喝問:你想幹麼?張召重揮掌正待打出,見滕一雷和顧金標都挺兵刃逼上前來。他長劍已被陳家洛削斷,手中沒了兵刃,急中使詐,叫道:忙甚麼?那又不是狼!關東三魔回頭一望,張召重已翻身上了馬背。他一瞥之下,見煙塵滾滾中竟是大羣駝羊,並無餓狼蹤跡,隨口撒謊,不料説個正着。他本擬上馬向西奔逃,這時下不了台,兜轉馬頭,反向煙塵之處迎去,叫道:我上去瞧瞧。奔出不及一里,只見迎面一騎馬急馳而來,衝到跟前,乘者繮繩一勒,那馬斗然停住,再也不動。張召重心中暗贊:好騎術!乘者是個灰衣老者,見他是清軍軍官裝束,用漢語問道:狼羣呢?張召重向西一指。這時大羣駝羊已蜂擁而至,後面一個禿頭紅臉老者、一個白髮矮小老婦騎着馬押隊,只聽羊呼馬嘶之聲,亂成一片。
張召重正要詢問,關東三魔已牽了馬過來,見了那灰衣老者立即恭敬施禮,説道:又見着你老人家啦。你老人家好?
那老者哼了一聲,道:也沒甚麼不好。原來就是天池怪俠袁士霄。天山雙鷹那天清晨舍下陳家洛與香香公主後,想起霍青桐病體未痊,急着趕回看望,走了兩天,只見袁士霄趕着大羣駝羊而來。陳正德為了討好愛妻,過去着實親熱。袁士霄見他忽然改性,關明梅則在一旁微笑,很感奇怪。
陳正德道:袁大哥,趕這一大羣駝羊去哪裏啊?袁士霄白眼一翻,道:我給你弄得傾家蕩產了呀。陳正德奇道:怎麼啊?袁士霄道:上次我買了許多駱駝牛羊,滿想把狼羣引入陷阱,哪知陳正德笑道:哪知給我這糟老頭子瞎搗亂,壞了大事。袁士霄道:可不是麼?我有甚麼法子?
只好再弄錢去買駝羊啊!陳正德笑道:袁大哥花了多少錢?
小弟賠還你的。自那晚起妻子對他温柔體貼,他往常暴躁妒忌的性格竟爾大變,一心要討妻子歡喜,居然對袁士霄低聲下氣,加意遷就,實是前所未有。袁士霄道:誰要你賠?陳正德笑道:那麼我們給你效一點小勞!聽你差遣,同去找狼如何?袁士霄向關明梅一望,見她微笑點頭,就道:好吧!
於是三人趕了駝羊,循着狼糞蹤跡,一路尋來。這天望見遠處狼煙,地下狼糞又越來越多,只怕狼羣就在左近,有人被困求救,忙朝着煙柱奔來,遇見了張召重與關東三魔。
張召重不知這老者是何等樣人,但見三魔執禮甚恭,心知必非尋常人物。袁士霄四下察看了一回,對四人道:咱們去捉狼,你們都跟我來。四人吃了一驚,怔住了説不出話來,心想這老兒莫非瘋了,見了狼羣逃避猶恐不及,居然説去捉狼。關東三魔曾蒙他救命,又知他有一身驚人武功,不敢怎樣。張召重卻鼻子中哼了一聲,説道:我還想再吃幾年飯,恕不奉陪。説了轉身要走。
陳正德大怒,一把向他腰裏抓去,喝道:你不聽袁大俠吩咐,莫非想死?張召重運力右掌,一招烘雲托月,手腕翻過,下肘轉了個小圈,向陳正德爪上打去,剛要打到,日光下見他五指猶如鷹爪,心裏一驚,立即收轉手掌,變招握拳,向他手腕猛擊。陳正德一抓不中,也是變拳打落。兩人雙臂相格,功力悉敵,不分上下,各自震開三步,心中都暗暗稱奇:怎麼在大漠之中竟會遇上如此高手?
張召重喝道:朋友,請留下萬兒來。陳正德罵道:憑你也配做我朋友?你到底聽不聽袁大俠吩咐?張召重交手一招,已知這老兒武功與自己相若,可是他口口聲聲稱那灰衣老者為袁大俠,十分尊敬,看來那人武功更高。到底袁大俠是誰?一時卻想不起來,心想武林中盡有浪得虛名之輩,莫給他騙了,但若倔強不從,他們六人聯上了手,自己孤身決不能敵,當下不亢不卑的説道:在下想請教袁大俠的高姓大名,倘若確是前輩高人,自當遵命。
袁士霄道:哈哈,你考較起老兒來啦!老兒生平只考較別人,從不受人考較。我問你,剛才你使烘雲托月,後變雪擁藍關,要是我左面給你一招下山斬虎,右面點你神庭穴,右腳同時踢你膝彎之下三寸,你怎生應付?張召重一呆,答道:我下盤盤弓射鵰,雙手以擒拿法反扣你脈門。袁士霄道:守中帶攻,那也是武當門下的高手了。
張召重一驚,暗想:我只跟那禿頭老兒拆了一招,再答了他一句話,他竟然便知我武功門派。只聽袁士霄道:當年我在湖北,曾和馬真道長印證過武功。
張召重胸頭一震,臉如死灰。袁士霄又道:我右手以綿掌陰手化解你的擒拿,左肘直進,撞你前胸張召重搶着道:那是大洪拳的肘錘。袁士霄道:不錯,但是這肘錘只是虛招,待你含胸拔背,我左掌突發,反擊你面門。當年馬真道長就躲不開這一招,後來是我説了給他聽。且看你會不會拆。
張召重潛心思索,過了一會,道:要是你變招快,我自然來不及躲,我發鴛鴦腿攻你左脅,使你不得不閃避收招。袁士霄哈哈一笑,道:這招不錯,當今武當門中,多半武功以你為第一。張召重道:我隨即點你胸口玄機穴!袁士霄喝道:好!攻勢綿若江湖,的是高手。我踏西北歸妹,攻你下盤。張召重道:我退訟位,進無妄,點天泉。
顧金標和哈合台聽他二人滿口古怪詞句,大惑不解。哈合台一扯滕一雷的衣襟,悄聲問道:他們説的是甚麼黑話?
滕一雷説道:不是黑話,是伏羲六十四封方位和人身穴道。
顧哈二人這才明白,原來這兩人是在嘴頭比武,從來只聽説有紙上談兵,如此口上搏鬥卻是聞所未聞。
只聽袁士霄道:右進明夷,拿期門。張召重道:退中孚,以鳳眼手化開。袁士霄道:進既濟,點環跳,又以左掌印曲垣。張召重神色緊迫,頓了片刻,道:退震位,又退復位,再退未濟。
哈合台低聲道:怎麼他老是退?滕一雷向他搖搖手。只聽兩人越説越快,袁士霄笑吟吟的神色自若,張召重額頭不斷滲汗,有時一招想了好一陣才勉強化開。關東三魔均想:倘若真是對敵,哪容你有思索餘地,只要慢得一慢,早就給人打倒了。
兩人口上又拆了數招,張召重道:旁進小畜,虛守中盤。袁士霄搖手道:這招不好,你輸啦!張召重道:請教。袁士霄道:我竄進賁位,足踢陰市,又點神封,你解救不了。張召重道:話是不錯,但你既在賁位,只怕手肘撞不到我的神封穴。袁士霄道:不用手肘!你不信,就試試!小心了。右腿飛起,向他膝上三寸處陰市穴踢到,張召重反身躍開,叫道:你如何傷我語聲未畢,袁士霄右手一伸,已點中他胸口神封穴。張召重胸口一痛,立時咳嗽不止,忙伸手在左胸推宮過血,咳嗽方停。袁士霄笑道:如何?
眾人見他身子微動,手指一顫之間便已點中對方穴道,武功當真深不可測,盡皆駭然。
張召重神色沮喪,不敢再行倔強,道:在下聽袁大俠吩咐就是。陳正德道:你這武功,在武林中也算頂兒尖兒的了。請教閣下萬兒。張召重道:在下姓張名召重。不敢請教三位。陳正德道:啊,原來是火手判官。袁大哥,他是馬真道長的師弟。袁士霄點頭道:嗯,他師兄不及他。咱們走吧。一馬當先,向前馳去。
駝羊羣中雜着不少馬匹,張召重和哈合台挑兩匹騎了,六人押着畜隊跟着袁士霄而去。馳了一會,張召重問陳正德道:老爺子,狼很多呀,怎麼個捉法?關東三魔也在惴惴不安,很是關切。陳正德道:你們瞧袁大俠的手勢行事便是,幾頭小狼,有甚麼可怕的,真沒出息。張召重就不再問,心想他既如此十拿九穩,難道我就示弱於他?其實陳正德也不知袁士霄如何捉狼,只是老氣橫秋的信口胡吹,想起狼羣的兇惡,心中實在也是大為慄慄。關明梅知他虛張聲勢,不禁暗暗好笑。
跑了一陣,袁士霄兜轉馬頭,對眾人道:這裏的狼糞很新鮮,狼羣過去不久,看來向西二十多里,就可和這羣惡鬼遇上。再走十里,大家換一匹坐騎。眾人點頭答應。袁士霄又道:等追到狼羣,我當先領路。你們六位三人在左,三人在右,將駝馬趕在中間,別讓逃亂了,以免狼羣分散。滕一雷待要詢問詳情,袁士霄已轉頭向前。
各人馳了十八九里,狼糞越來越濕。關明梅道:狼羣就在前面了。怎麼聽到了這許多駝馬叫聲,竟不追來?陳正德道:這也真奇了。再走數里,地勢陡變,見羣山圍繞,中間一座白玉高峯參天而起。天山雙鷹久在大漠,早聽説過這玉峯的諸般神奇傳説,不意今日得能親見,只見陽光斜照玉峯,隱隱泛彩,奇麗無倫。
袁士霄叫道:狼羣走進迷宮裏去了,大家鞭打駝馬!各人舉起馬鞭,往駝馬身上抽去,一時駝鳴馬嘶之聲大作。過不多時,一頭大灰狼從叢山中奔了出來。
袁士霄長鞭一揮,在空中闢拍抽擊,高聲大叫,縱馬向南疾奔。天山雙鷹、張召重、關東三魔六人押着大隊駝馬跟隨其後。奔出數里,後面狼嗥之聲大作。陳正德回頭一望,只見灰撲撲的一片,不知有幾千幾萬頭餓狼張牙舞爪的追來。他縱馬追上張召重與關東三魔,見四人雖然強自鎮定,但都臉如土色。哈合台眼中如要滴血,狂叫吆喝,催趕駝馬,他是牧人出身,熟悉駝馬性子,好幾匹駝馬要離隊奔逃,都被他或用口叫,或以鞭打,盡數驅趕歸隊,竟沒走散一頭。關明梅讚道:哈大哥,好本事!
狼羣雖然兇狠頑強,但奔跑的長力不夠,十多里後,已給拋得不見蹤影。再馳出十多里,袁士霄叫道:休息一會吧!
眾人下馬喝水吃肉。哈合台把駝馬趕在一塊。袁士霄見他約束牲口的本領極精,笑道:多虧了你。待得狼羣追近,駝馬隊已休息了好一會。
這般追追停停,向南直跑了七八十餘里。前面塵頭起處,兩名回人馳到,叫道:袁老爺子,成功了麼?袁士霄道:來啦,來啦!你叫大夥兒預備。兩名回人掉頭先行。眾人見前面有了接應,放下了一大半心。
奔不多時,只見大漠上出現了一座極大的圓形沙城。奔近時,見城牆高逾四丈,牆上有一狹小門口,袁士霄一馬當先,進了城門,天山雙鷹和哈合台驅趕大隊駝馬都跟了進去。
駝馬隊將盡,羣狼也已奄至。張召重馳到門口,稍一遲疑,一拉馬繮,從牆邊繞了開去。滕一雷和顧金標見狀,也勒馬繞開。
成千成萬頭餓狼蜂擁衝進沙城,向駝馬撲咬。等到狼羣盡數入城,突然胡笳大鳴,兩旁沙溝裏猛然搶出數百名回人來。每人背上都負了沙袋,湧向城門,紛紛拋下沙袋,片刻之間,已將門口堵死。
張召重見他們拍手歡呼,心想不知那老頭兒怎樣了,見數十名回人站在沙城牆頂,於是躍下馬來,沿踏級奔上牆頂,只見眾回人手持長索,正在把袁士霄等四人吊上來。他向下一望,嚇了一跳,那沙城徑長百餘丈,內面城牆陡削,系以沙磚砌成,外面用細泥堊光,光溜溜的絕無落腳之處,數百匹駝馬和千萬頭餓狼擠在城中,撕咬嗥叫,血流遍地。
袁士霄和天山雙鷹站在牆頂,哈哈大笑,得意已極。陳正德道:狼羣為害天山南北,殺人無算,數百年來始終難以驅除。袁大哥一舉將之滅絕,這番大功造福百世。為民除害,才是真正的大俠。袁士霄道:咱們在這裏吃了回族老哥們幾十年飯,今日總算小小有一點報答。又道:若非眾人齊心合力,我一人又怎辦得到?單這座沙城,三千多人就整整造了半年時光。今日你們幾位也幫了大忙。關明梅道:要餓死這些惡狼,只怕還得很長一段時候呢。袁士霄道:可不是麼?還有這許多駝馬,先讓這羣畜生飽餐了一頓。
眾回人歡聲大作,高歌相慶。幾名首領更向袁士霄等極口稱謝,拿出羊肉和馬乳酒來招待。為首的回人道:翠羽黃衫在黑水圍困清兵,我們在這裏圍困狼羣。狼已入伏,大夥兒這就幫她去了話未説完,突然望見張召重站在遠處,身上卻是清官裝束,很是疑惑,但想他既與袁士霄同來滅狼,也不便多問。
陳正德道:袁大哥,我有一件事非説不可,你可別見怪。
袁士霄笑道:哈,你臨到老了,居然學會了客氣。陳正德道:你的徒弟人品太壞,可得好好管教管教。袁士霄一楞,道:甚麼?家洛?陳正德道:不錯!把他拉在一旁,將陳家洛先騙了霍青桐的心、後來又移愛他妹子的事説了。袁士霄怒道:家洛很講信義,決無此事。關明梅道:那是我們親眼見到的。説了如何遇到陳家洛與香香公主。
袁士霄呆了半晌,不由得不信,怒火大熾,叫道:我受他義父重託,把他從小撫養長大,哪知他人品如此卑劣,我日後有何面目見於大哥於地下?關明梅見他憤激氣苦,眼中淚珠瑩然,自是內心難受失望已極,正想出言相勸,袁士霄叫道:咱們去找這三人來當面對質,我決不容他欺心負義。
關明梅低聲道:大家當面把話説個明白,那最好不過,別把話憋在心裏,一憋就是幾十年,害了人家,也害了自己。
袁士霄聞絃歌而知雅意,這數十年來,他日夜深悔少年時意氣用事,以致好好一對愛侶不能成為眷屬,眼前的關明梅雖然白髮滿頭,在他心中所見,卻仍是她十八九歲時那個明眸皓齒、任性愛嬌的大姑娘。他眼望遠處,嘆道:咱們今日還能見面,我也已心滿意足,這一輩子總算是不枉的了。
關明梅望着漸漸在大漠邊緣沉下去的太陽,緩緩説道:甚麼都講個緣法。從前,我常常很是難受,但近來我忽然高興了。伸手把陳正德大褂上一個鬆了的扣子扣上了,又道:一個人天天在享福,卻不知道這就是福氣,總是想着天邊拿不着的東西,哪知道最珍貴的寶貝就在自己身邊。現今我是懂了。陳正德紅光滿面,神彩煥發,望着妻子。
關明梅走到袁士霄身邊,柔聲道:一個人折磨自己,折磨了幾十年,甚麼罪過也該贖清了,何況本來也沒甚麼罪過。
我很快活,你也別再折磨自己了吧!袁士霄不敢回頭,突然飛身上馬,説道:去找他們吧!天山雙鷹乘馬隨後跟去。
張召重見強敵離去,登時精神大振。皇帝派他來尋訪陳家洛和香香公主,這兩人不知有否膏於狼吻,必須去訪查確實,以便回奏。他想:姓陳的小子和這兩個女人要是都給狼吃了,那沒話説。要是還活着,那小子武功只比我稍遜一籌,霍青桐一出手相助,我馬上要敗,還是竄掇這三魔同去為妙。
於是一扯顧金標的袖子,兩人走開幾步。張召重低聲道:顧二哥,你想不想你那美人兒?顧金標只道他存心譏嘲,怒道:你待怎樣?張召重道:我和那姓陳的小子有仇,要去殺他,你如同去,那美人就是你的了。顧金標遲疑道:只怕這三人都已給狼吃了老大又不知肯不肯去?張召重道:要是給狼吃了,那是你沒福消受。你老大嗎,我去跟他説。顧金標點點頭,心想:老大不好女色,不見得肯同去。
張召重走到滕一雷跟前,説道:滕大哥,我要去找那姓陳的小子算帳。要是你肯相助一臂之力,他那柄短劍就是你的。如此寶物,學武的人哪個不愛?滕一雷想:就算陳家洛已葬身狼腹,那短劍也決吃不下去,當下就答應了。張召重大喜,只聽滕一雷叫道:老四,咱們走吧。哈合台正在沙城牆頂,與眾回人興高采烈的談論狼羣,聽老大相呼,轉頭叫道:哪裏去?滕一雷道:去找紅花會陳當家他們。要是他們屍骨沒給吃完,就給他們葬了,也算是大家相識一場。
哈合台自與餘魚同及陳家洛相識之後,對紅花會人物很是欽佩,聽滕一雷説要去給陳家洛安葬,自表贊同。當下四人向回人討了乾糧食水,上馬向北,循原路回去。
走到半夜,滕一雷想就地宿歇,張召重與顧金標卻極力主張連夜趕路,又行了一陣,皓月在天,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忽見路旁一個人影一閃,鑽進了一座石砌的大墳之中。四人起了疑心,縱馬來到墳前。張召重喝問:甚麼人?
過了半晌,一個頭戴花帽的回人腦袋從墳墓的洞孔中探了出來,嘻嘻一笑,説道:我是這墳裏的死人!他説的是漢語,四人都不禁嚇了一跳。顧金標喝道:是死人,這夜晚幹麼出來?那人道:出來散散心。顧金標怒道:死人還散心?那人連連點頭,説道:是,是,諸位説的對。算我錯啦,對不住,對不住!説着把頭縮了進去。哈合台哈哈大笑。顧金標大怒,下馬伸手入墳,想揪他出來,哪知摸來摸去掏他不着。
張召重道:顧二哥,別理他,咱們走吧!四人兜轉馬頭,正要再走,忽見一頭瘦瘦小小的毛驢在墳邊嚼草。顧金標喜道:乾糧吃得膩死啦,烤驢肉倒還真不壞!常言道:天上龍肉,地下驢肉。縱馬上去,伸手牽住了繮繩,見驢子屁股光禿禿的沒有尾巴,笑道:不知誰把驢尾巴先割去吃了
話聲未畢,只聽得颼的一聲,驢背上多了一人,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剛才鑽進墳裏去的那人。他身手好快,一晃之間,已從墳裏出來,飛身上了驢背。四人不敢輕忽,忙勒馬退開。這人哈哈大笑,從懷裏拿出一條驢子尾巴,晃了兩晃,説道:驢子尾巴上今天沾了許多污泥,不大好看,因此我把它割下來了。
張召重見這人滿腮鬍子,瘋瘋癲癲,不知是甚麼路道,於是一提馬繮,坐騎倏地從毛驢旁掠過,右手揮掌向他肩頭打去。那人一避,張召重左手已把驢尾奪過,見驢尾上果然沾有污泥,忽然間頭上一涼,伸手一摸,帽子卻不見了,只見那人捧着自己的帽子,笑道:你是清兵軍官,來打我們回人。這頂帽兒倒好看,又有鳥毛,又有玻璃球兒。
張召重又驚又怒,隨手把驢尾擲了過去,那人伸手接住。
張召重雙掌一錯,跳下馬來,叫道:你是甚麼人?來來來,咱們比劃比劃!
那人把張召重的官帽往驢頭上一戴,拍手大笑,叫道:笨驢戴官帽,笨驢戴官帽!雙腿一挾,毛驢向前奔出。張召重拔步趕去,突聽呼的一聲響,風聲勁急,有暗器擲來,當即伸手接住,冷冰冰,光溜溜,竟是自己官帽上那枚藍寶石頂子,更是怒不可遏,便這麼一阻,驢子已經遠去,當即拾起一塊石子,對準他後心擲去。
那人卻不閃避,張召重大喜,心想這下子可有得你受的,只聽噹的一聲,石子打在一件鐵器之上,嗡嗡之聲不絕,便似是打中了鐵鈸銅鑼之類的樂器一般。那人大叫大嚷:啊喲,打死我的鐵鍋啦,不得了,鐵鍋一定沒命啦。四人愕然相對,那人卻去得遠了。
隔了良久,張召重才罵道:這傢伙不知是人是鬼?三魔搖頭不語。張召重道:走吧,這鬼地方真是邪門,甚麼怪物都有。
四人驅馬急馳,中途睡了兩個時辰,翌日一早趕到了迷城之外,雖見歧路岔道多得出奇,但狼糞一路撒佈,正是絕好的指引,循着狼糞獸跡,到了白玉峯前,抬頭便見到陳家洛挖的洞穴。
陳家洛睡到半夜,精力已復,一線月光從山縫中照射進來,只見霍青桐和香香公主斜倚在白玉椅上沉沉入睡,靜夜之中,微聞兩人鼻息之聲,石室中瀰漫着淡淡清香,花香無此馥郁,麝香無此清幽,自是香香公主身上的奇香了。
他思潮起伏:不知峯外羣狼現下是何模樣,自己三人能否脱險?脱險之後,那皇帝哥哥又不知能否確守盟言,將滿洲胡虜逐出關外?
忽聽得香香公主輕輕嘆了口氣,嘆聲中滿是欣愉喜悦之情,尋思:她身處險地,卻如此安心,那是甚麼原因?自然因她信我必能帶她脱離險境,終身對她呵護愛惜了。
我心中真正愛的到底是誰?這念頭這些天來沒一刻不在心頭縈繞,忽想:那麼到底誰是真正的愛我呢?倘若我死了,喀絲麗一定不會活,霍青桐卻能活下去。不過,這並不是説喀絲麗愛我更加多些我與忽倫四兄弟比武之時,霍青桐憂急擔心,極力勸阻,對我十分愛惜。她妹妹卻並不在乎,只因她深信我一定能勝。那天遇上張召重,她笑吟吟的説等我打倒了這人一起走,她以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要是我和霍青桐好了,喀絲麗會傷心死的。她這麼心地純良,難道我能不愛惜她?
想到這裏,不禁心酸,又想:我們相互已説得清清楚楚,她愛我,我也愛她。對霍青桐呢,我可從來沒説過。霍青桐是這般能幹,我敬重她,甚至有點怕她她不論要我做甚麼事,我都會去做的。喀絲麗呢?喀絲麗呢?她就是要我死,我也肯高高興興的為她死那麼我不愛霍青桐麼?
唉,實在我自己也不明白,她是這樣的温柔聰明,對我又如此情深愛重。她吐血生病,險些失身喪命,不都是為我麼?
一個是可敬可感,一個是可親可愛,實在難分輕重。
這時月光漸漸照射到了霍青桐臉上,陳家洛見她玉容憔悴,在月光下更顯得蒼白,心想:雖然我們相互從未傾吐過情愫,雖然我剛對她傾心,立即因那女扮男裝的李沅芷一番打擾,使我心情有變,但我萬里奔波,趕來報訊,不是為了愛她麼?她贈短劍給我,難道只為了報答我還經之德?儘管我們沒説過一個字,可是這與傾訴了千言萬語又有甚麼分別?又想:日後光復漢業,不知有多少劇繁艱鉅之事,她謀略尤勝七哥,如能得她臂助,獲益良多唉,難道我心底深處,是不喜歡她太能幹麼?想到這裏,矍然心驚,輕輕説道:陳家洛,陳家洛,你胸襟竟是這般小麼?又過了半個多時辰,月光緩緩移到香香公主的身上,他心中在説:和喀絲麗在一起,我只有歡喜,歡喜,歡喜
他睜大眼睛望着頭頂的一線天光,良久,良久,眼見月光隱去,眼見日光斜射,室中慢慢的亮了。香香公主打了個呵欠醒來,睜開一半眼睛向着他望了望,微微一笑,臉色就像一朵初放的小花。
她緩緩坐起身來,忽然驚道:你聽!只聽得外面甬道上隱隱傳來幾個人的腳步之聲。在這千百年的古宮之中,怎會有人行走?難道真的有鬼?只聽腳步聲愈來愈近,雖然相距甚遠,但在寂靜之中,一步一步的聽得清清楚楚。兩人寒毛直豎,都驚呆了。陳家洛一拉霍青桐的手臂,她從夢中驚醒過來。三人疾奔出去。
奔到大殿,陳家洛撿起三柄玉劍,每人手中拿了一把,低聲道:玉器可以辟邪。這時腳步聲已到殿外。三人躲在暗處,不敢稍動。只見火光閃晃,走進四個人來。當先兩人手執火把,卻是張召重與顧金標。
忽然噹啷、噹啷數聲響處,張召重等四人兵刃脱手飛出,落在地下。滕一雷的獨足銅人雖仍在手,鏢囊中的十二隻鋼鏢卻激射出去。
陳家洛知道機不可失,乘他們目瞪口呆、驚惶失措之際,大喝一聲,手持玉劍,從暗處跳將出來,拍拍兩劍,已把張顧兩人手中火把打落,殿中登時漆黑一團。張召重雙掌護身,返身奔出。關東三魔隨後跟出,只聽砰的一聲,又是一聲啊唷,不知誰在石壁上重重撞了一頭。
四人腳步聲漸漸遠去,霍青桐忽然驚呼:啊唷,糟糕,快追,快追!陳家洛立時醒悟,摸索着疾追出去,甬道還未走完,只聽得嘰嘰之聲,接着蓬的一聲大響,石門已給關上。
陳家洛飛身撲到,終於遲了一步,石門後光溜溜的無着手之處,哪裏還拉得開來?
霍青桐和香香公主先後奔到。陳家洛回過身來,撿了一塊木材點燃,但見石門上刀劈斧砍之痕累累,盡是那些骸骨生前拚命掙扎的遺蹟。霍青桐慘然道:完啦!香香公主拉着她手道:姊姊,別怕!陳家洛強自笑道:我們三人畢命於此,也真奇怪得緊。不知何故,心中忽然感到一陣輕鬆,竟有如釋重負之意,拾起地下的一個骷髏頭骨,説道:老兄,老兄,你多了三個新朋友啦。香香公主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霍青桐向兩人白了一眼,隔了半晌,説道:咱們回去玉室,靜下心來好好想一下。
三人迴歸玉室。霍青桐伏身祈禱,然後拿出地圖來反覆審視,苦苦思索。陳家洛知道處此絕境,若能脱身,不是來了外援,就是張召重等改變心思,進來捉拿自己。但這地方如此隱秘,外援如何能到?而張召重等適才受了這般大驚嚇,十九不敢再進來冒險。
香香公主忽道:我想唱歌。陳家洛道:你唱吧!她斜坐在白玉椅上,柔聲唱了起來。霍青桐似乎全沒聽到她的歌聲。雙手捧住了頭,皺着眉頭出神。香香公主唱了一會,住口不唱了,道:姊姊,你息一忽兒吧!站起身來,走到白玉牀邊,對躺在牀上的那具骸骨道:對不住啦,請你挪一挪,讓點地方出來,給我姊姊休息!輕輕把骸骨置在一堆,推在牀角,忽然咦了一聲,撿起一卷東西,道:這是甚麼?
陳家洛和霍青桐湊近去看,見是一本羊皮冊子,年深日久,幾已變成了黑色,在陽光下一照,見冊中寫滿了字跡,都是古迴文。羊皮雖黑,但文字更黑,仍歷歷可辨。霍青桐翻幾頁看了,一指牀上的骸骨,説道:是這女子臨死前用血寫的,她叫瑪米兒。陳家洛道:瑪米兒?香香公主道:那是很美的意思。想來她活着的時候生得很美。
霍青桐放下羊皮卷,又去細看地圖。陳家洛道:難道地圖上畫着另有出路?霍青桐道:似乎甚麼地方有個秘密通道,不過我就是想不通。陳家洛嘆了一口氣,對香香公主道:你把這瑪米兒姑娘的絕命書譯給我聽,好麼?香香公主點點頭,輕輕唸了起來:城裏成千成萬的人都死了,神峯裏暴君的眾衞士和伊斯蘭的勇士們都死了。我的阿里已到了真主那裏,他的瑪米兒也要去了。我把我們的事寫在這裏,讓真主的兒子們將來知道,不管是勝或敗,我們伊斯蘭的勇士們戰鬥到底,永不屈服!
陳家洛道:原來這位姑娘不但美麗,而且勇敢。香香公主繼續念道:暴君隆阿欺壓了我們四十年。這四十年中,他徵了千萬百姓來給他造了這座迷城,在神峯中開鑿了宮殿。這些百姓都給他殺了。他死了之後,他的兒子桑拉巴比他更兇狠。伊斯蘭教徒養十頭羊,每年要給他四頭,養五頭駱駝,每年要給他兩頭。我們一年比一年窮了。哪一家有美麗的姑娘,就給他拉進迷城中去。進了迷城之後,沒一個能活着出來。
我們是伊斯蘭教的英雄兒女,能受這些異教徒的欺壓嗎?當然不能!二十年之中,我們的戰士曾五次攻打迷城,總是因為不識路徑,走不出來。有兩次曾攻進了神峯,暴君桑拉巴卻不知使甚麼妖法,把我們戰士的刀劍都收去了,終於給他的衞士殺得一個不剩。
陳家洛道:那就是大殿下這座磁山作怪了。香香公主點點頭,接着念下去:這一年,我剛十八歲,我爸爸媽媽都給桑拉巴手下的人殺了,我哥哥做了伊斯蘭教徒的族長。春天,我遇見了阿里。
他是我族裏的英雄。他殺死過三頭老虎,羣狼見了他就四散奔逃,天山頂上的兀鷹嚇得不敢下來。他抵得過十個好漢,不,抵得過一百個。他的眼睛像麋鹿那樣温柔,他的身體像鮮花那樣美麗,可是他的威武卻像沙漠中刮的大風
陳家洛笑道:這位姑娘喜歡誇大,把她意中人説得這麼了不起。香香公主神色端嚴,道:為甚麼説她誇大?難道世界上沒這樣的人麼?又念下去:阿里來到我們帳裏,和我哥哥商量攻打迷城。他得到了一部漢人寫的書,他説他想了一年,懂得了武功的道理,就算空手沒有刀劍,也能把桑拉巴的武士們打死。於是他招了五百個勇士,把他想到的道理教給他們,他們又練了一年。這時我已經是阿里的人了。我第一眼見到他,就是他的了。他是我的心,是我的鮮血,是我的容貌。他對我説,他一見了我,就知道這次一定能夠打勝。他們練好了武功,可是不知道迷城的路徑,更加不知道神峯裏的秘密。阿里和我哥哥商量了十天十夜,沒有法子。因為外面的人一走進迷城,就給他們殺了。沒一個人能活着出來。大夥兒一起又商量了十天十夜,仍然沒有法子。本事再大,再勇敢,進不了迷城,總是一場空。
我説:哥哥啊,讓我去吧!他們知道我説的是甚麼意思。阿里是大勇士,但他忽然流下淚來。於是我帶了一百頭山羊,在迷城外面放牧。第四天上,桑拉巴手下的人就把我捉去獻給了他。我哭了三天三夜才順從他。他很喜歡我,我要甚麼就給我甚麼。
陳家洛聽到這裏,對這位古代姑娘不禁肅然起敬。心想她以一個十八歲的姑娘,竟能犧牲自己,真是了不起,而能犧牲寶貴的愛情,那是更加的了不起。只聽香香公主又念道:起初,桑拉巴不許我走出房門一步,但是他越來越喜歡我了。我每天想念我們的人,想念在大草原中放羊唱歌,那真是快活。我最想念的,是我的阿里。桑拉巴見我一天一天的憔悴瘦弱,問我要甚麼。我説要到各處去逛逛。他忽然大怒,打了我一掌,於是我有七個白天不跟他説話,有七個黑夜不向他笑。第八天上,他帶我出去了,以後每隔三天,他帶我出去一次,先在迷城各處玩,後來甚至到了迷城的口子上。我把每一條道路都記得清清楚楚,最後,就算我瞎了眼睛,也能在迷城各處來去,不會迷路了。
這花了大半年時光,我想哥哥和阿里一定已等得很不耐煩,可是我還沒知道神峯的秘密,後來,我肚子裏有了孩子,那是桑拉巴的孽種。他很喜歡,我卻恨得每天哭泣。他問我要甚麼,我説:我給你懷了孩子,但是你一點也不愛我。他説:我不愛你?你要甚麼東西,難道我不肯給你麼?你要大海底下的紅珊瑚呢,還是南方的藍寶石?我説:人家説,你有一座翡翠池,美麗的人在池裏洗了澡更加美,醜的人洗了就更加醜。他的臉蒼白了,聲音顫抖了,問我是誰説的。我騙他説我做了個夢,是神仙説的。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翡翠池,不過宮裏的女人都這樣偷偷的説,桑拉巴從來不准誰看到,連説也不許説。他説:去洗澡是可以的,不過誰見到這池子之後,就得舌頭割掉,以免把秘密説了出去,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他求我別去,我一定要去。我説:你心裏一定以為我很醜,我在翡翠池洗了澡,你怕我更加醜了。終於他帶我去了。
到這翡翠池,要從神峯的宮殿裏經過。我身上帶了一把小刀,想在翡翠池中刺死他,因為宮裏到處都有兇惡的衞士守衞,翡翠池四周卻一個人也沒有,可是小刀給大殿底下的磁山收去了。這樣,我知道了磁山的秘密。我洗了澡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更加美麗些,不過他是更愛我了。但他還是割去了我的舌頭,怕我把秘密説出去。我知道了一切,但沒法去告訴哥哥和阿里。
我日日夜夜向真主祈禱,真主終於聽見了他可憐女兒的聲音。真主賜給了我聰明智慧。桑拉巴有一把短劍,佩在身上從不離開。這柄短劍有兩層鞘子,裏面一層鞘子就像是一把劍一般。我向他討了來。我畫了一張迷城的地圖,把進出的通道仔仔細細的畫在上面,我把地圖封在一顆蠟丸裏,藏在第二層劍鞘裏面。在我生了孩子的第三個月,他帶我出去打獵。我乘沒人見到,就把短劍丟在迷城外面的騰博湖裏。我回來之後,放了許多鷹出去,在鷹腳上都寫上了騰博湖的名字。
霍青桐撇下地圖,凝神聽妹子譯讀古冊:有幾頭鷹被桑拉巴手下人射了下來,他們見到騰博湖的名字,心想騰博湖很出名,大漠上幾歲的孩兒也都知道,所以也不起疑心。我知道這許多鷹中,一定會有一兩頭給我們族裏的人捉到,哥哥和阿里就會到騰博湖中去仔細找尋,就會知道迷城的路徑。
唉,哪知道他們雖然找到了短劍,卻查不出劍中的秘密,不知道劍鞘中另有劍鞘。哥哥和阿里説,我送這把劍出來,定是叫他們進攻,去殺暴君桑拉巴。他們就攻了進來。大部分勇士都迷了路,轉來轉去永遠沒能出來。我的哥哥,我那力氣比兩頭駱駝還要大的哥哥,就這樣迷失了。阿里和其餘勇士捉到了一個桑拉巴的手下,迫着他帶路,攻進了神峯。在大殿上,他們的刀劍都被磁山收了去,桑拉巴的武士拿玉刀玉劍來殺他們。然而阿里和他的勇士學會了本事,雖然空手,仍是一個個的和他們一起戰死。桑拉巴見他手下的武士都死了,阿里又緊緊迫着他,就逃進玉室來,想帶我從翡翠池旁逃出去
霍青桐跳了起來,叫道:啊,他們從翡翠池旁逃出去。
香香公主念道:阿里追了上來,我一見到他,忍不住就撲上去。我們抱在一起,他用許多好聽的名字來叫我,我沒了舌頭,不能還叫他,可是他懂得我心裏的聲音。那卑鄙的桑拉巴,可惡的桑拉巴,比一千個魔鬼還要壞一萬倍的桑拉巴,突然從後面一斧
香香公主唸到這裏,情不自禁的尖叫一聲,把羊皮古冊丟在牀上,滿臉驚懼之色。
霍青桐輕輕拍她肩頭,撿起古冊,繼續譯念下去:從後面一斧,將我的阿里的頭砍成了兩半,他的血濺在我身上。桑拉巴從牀上抱起孩子,放在我手裏,叫道:咱們快走!我舉起那個孽種,用力往地下一摔,他就死在阿里的鮮血堆裏。桑拉巴見我摔死了自己的兒子,驚得呆了,舉起了黃金的斧頭,我伸長了頭頸讓他砍,他忽然嘆了口氣,從來路衝了出去。
阿里到了真主身旁,我也要跟他去。我們的勇士很多,桑拉巴的武士都被我們殺光了,他一定也活不成。他永遠不能再來欺壓我們伊斯蘭教徒。他兒子給我摔死了,他的後代也不能來欺壓我們,因為他沒後代了。以後我們的人就能在沙漠上草原上平安過活,年輕姑娘可以躺在他心愛的人懷裏唱歌。我哥哥、阿里和我都死了,可是我們已打敗了暴君。暴君的堡壘造得再堅固,我們還是能夠攻破。願真神安拉佑護我們的人民。
霍青桐唸到最後一個字,緩緩把古冊掩上,三人深為瑪米兒的勇敢和貞烈所感動,很久説不出話來。香香公主眼中都是淚水,嘆道:為了使大家不受暴君的欺侮,她竟肯離開自己像心肝一樣的人,她願意舌頭給割掉,還親手摔死自己的兒子
陳家洛斗然一驚,身上冷汗直冒,心想:比起這位古代的姑娘來,我實是可恥極矣。我身系漢家光復大業的成敗,心中所想的卻只是一己的情慾愛戀。我不去籌劃如何驅逐胡虜,還我河山,卻在為愛姊姊還是愛妹妹而糾纏不清我曾逞血氣之勇,親送喀絲麗到清兵營中,全不想萬一失手,豈非誤了光復大事?現今又陷身這山腹之中。我死不足惜,可是怎對得起紅花會數萬弟兄,怎對得起天下在韃子鐵蹄下受苦受難的父老姊妹?越想越是難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香香公主見他神色有異,掏出手帕來給他抹去汗水。陳家洛手一格,推開了手帕。香香公主見他忽現厭惡之色,不禁錯愕,陳家洛一定神,登時心軟,接過她手帕抹汗,打定了主意:光復大業成功之前,我決不再理會自己的情愛塵緣,她兩姊妹從今而後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我的妹子。拔出短劍,一劍插入圓桌的桌面,立覺神清氣爽,連日來煩惱一掃而空。香香公主見他臉有喜色,這才放心。
這一切霍青桐卻如不聞不見,她又再細看地圖,揣摸古冊中所寫的語句,沉吟道:這遺書中説,桑拉巴來到這玉室,要和她一起逃到翡翠池邊去,然而這玉室已是盡頭,再無通路後來桑拉巴並沒逃出去,仍然從原路殺回。想來他有異常勇力,伊斯蘭勇士們擋他不住,被他衝出大門,把伊斯蘭戰士都關在裏面,一直到死不過地圖上明明畫着,另有通道通到池邊
陳家洛心中不再受愛慾羈絆,頭腦立時清明,叫道:如有通道,必在這玉室之中。想起在杭州提督府地道中救文泰來時,張召重曾從牆上密門逸脱,於是點起火把,在玉室壁上細看有無縫隙,上下四周都照遍了,並無發見。霍青桐查察玉牀,也不見有何異狀。陳家洛又想起文泰來所述在鐵膽莊中被捕之事,叫道:難道桌子底下另有地道?伸手在圓桌桌面下用力一抬,石桌紋絲不動,喜道:定是桌子有古怪。
依他力氣,就算石桌有千斤之重,這一抬之下也必稍動,但看那石桌又無特異之處,不論橫推直拉,桌腳始終便如釘牢在地下一般。霍青桐拿火把到桌腳下一照,心中登時涼了,原來圓桌是整塊從玉石中雕刻出來的,連在地上,自然抬不動了。
三人勞頓半天,毫無結果,肚子卻餓了。香香公主拿出醃羊肉和乾糧,大家吃一些,靠在椅上養神。
過了大半個時辰,日光漸正,射到了圓桌桌面。香香公主忽道:啊,桌上還刻着花紋。走近細看,見刻的是一羣背上生翅的飛駱駝,花紋極細,日光不正射時全然瞧不出來,刻工甚是精緻,然而駱駝的頭和身子卻並不連在一起,各自離開了一尺多位置。她忍不住拿住圓桌邊緣,自右至左一扳,圓桌的邊緣與桌心原來分為兩截,可以移動,但扳得寸許便不動了。陳家洛和霍青桐一齊使力,慢慢把邊緣扳將過去,使得刻在桌緣一圈的駱駝頭與刻在桌心的駱駝身子連成一體,剛剛湊合,只聽軋軋連聲,玉牀上出現了一個大洞,下面是一道梯級。三人又驚又喜,齊聲大叫。
陳家洛舉起火把,當先進入,兩人跟在後面。轉了四五個彎,再走十多丈路,前面豁然開朗,竟是一大片平地。四周羣山圍繞,就如一隻大盆一般,盆子中心碧水瑩然,綠若翡翠,是個圓形的池子,隔了這千百年,竟然並不乾枯,想來池底另有活水源頭。
三人見了這奇麗的景色,驚喜無已。霍青桐笑道:喀絲麗,遺書上説,美麗的人下池洗澡,可以更加美麗,你去洗一下吧。香香公主紅了臉,笑道:姊姊年紀大先洗。霍青桐笑道:啊喲,我可越洗越醜啦。香香公主轉頭對陳家洛道:你評評這個理。姊姊欺侮人,説她自己不美。陳家洛微笑不語。霍青桐道:喀絲麗,你到底洗不洗?香香公主搖搖頭。霍青桐走近池邊,伸下手去,只覺清涼入骨,雙手捧起水來,但見澄淨清澈,更無纖毫苔泥,原來圓池四周都是翡翠,池水才映成綠色。就口而飲,甘美沁入心脾。三人喝了個飽,只見潔白的玉峯映在碧綠的池中,白中泛綠,綠中泛白,明豔潔淨,幽絕清絕。香香公主伸手玩水,不肯離開。
霍青桐道:現下要想法子怎生避開外面那四個惡鬼。陳家洛道:咱們先把瑪米兒的遺骨拿出來葬在池邊,好嗎?香香公主拍手叫好,又道:最好把她的阿里和她葬在一起。陳家洛道:好,想來玉室角落裏的就是阿里的遺骨。
三人重回到玉室,撿起骸骨,只見阿里的骸骨旁有一捆竹簡。陳家洛提了起來,穿竹簡的皮帶已經爛斷,竹簡一提就散成片片,見簡上塗了黑漆,簡身仍屬完整,簡上用朱漆寫着密密的漢字。
陳家洛心頭一喜,卻見頭一句是北冥有魚,其名為鯤,翻簡看下去,見一篇篇都是《莊子》。他初時還道是甚麼奇書,這《莊子》卻是從小就背熟了的,不禁頗感失望。
香香公主問道:那是甚麼呀?陳家洛道:是我們漢人的古書,這些竹簡雖是古董,可是沒甚麼用,只有考古家才喜歡。隨手擲在地上,竹簡落下散開,只見中間有一片有些不同,每個字旁加了密密圈點,還寫着幾個古迴文。陳家洛撿了起來,見是《莊子》第三篇《養生主》中庖丁解牛那一段,指着迴文問香香公主道:這是些甚麼字?香香公主道:破敵秘訣,都在這裏。陳家洛一怔,道:那是甚麼意思?霍青桐道:瑪米兒的遺書中説,阿里得到一部漢人的書,懂得了空手殺敵之法,難道就是這些竹簡?陳家洛道:莊子教人達觀順天,跟武功全不相干。丟下竹簡,捧起遺骨走了出來。三人把兩副遺骨同穴葬在翡翠池畔,祝告施禮。
陳家洛道:咱們出去吧。那匹白馬不知有沒逃脱狼口。
香香公主道:全靠它救了我們性命。它很聰明,又跑得快陳家洛想起狼羣之兇狠,白馬之神駿,不禁惻然。
霍青桐忽問:那篇《莊子》説些甚麼?陳家洛道:説一個屠夫殺牛的本事很好,他肩和手的伸縮,腳與膝的進退,刀割的聲音,無不因便施巧,合於音樂節拍,舉動就如跳舞一般。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那一定很好看。霍青桐道:臨敵殺人也能這樣就好啦。
陳家洛一聽,頓時呆了。《莊子》這部書他爛熟於胸,想到時已絲毫不覺新鮮,這時忽被一個從未讀過此書的人一提,真所謂茅塞頓開。庖丁解牛那一段中的章句,一字字在心中流過: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導大竅,因其固然再想到: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心想:要是真能如此,我眼睛瞧也不瞧,刀子微微一動,就把張召重那奸賊殺了霍青桐姊妹見他突然出神,互相對望了幾眼,不知他在想甚麼。
陳家洛忽道:你們等我一下!飛奔入內,隔了良久,仍不出來。兩人不放心了,一同進去,只見他喜容滿臉,在大殿上的骸骨旁手舞足蹈。香香公主大急,以為他神智胡塗了,叫道:你幹麼呀?陳家洛全然不覺,舞動了一會,又呆呆瞪視另一堆骸骨。香香公主叫道:你別嚇人呀,來吧!只見他依照着一具骸骨的姿勢,手足又動了起來。
霍青桐聽他在舉手投足之中勢挾勁風,恍然大悟,原來他是在鑽研武功,拉着妹子的手道:別怕,他沒事,咱們在外面等他吧!
兩人回到翡翠池畔,香香公主道:姊姊,他在裏面幹甚麼呀?霍青桐道:想是他看了那些竹簡之後,悟到了武功上的奇妙招數,在照着骸骨的姿勢研探,咱們別去打擾他。
香香公主點點頭,隔了一會,又問:姊姊,你怎麼不也去練?
霍青桐道:竹簡上的漢字很古怪,我不明白,再説,他練的武功很高深,我還不能練。香香公主嘆了一口氣,道:現下我知道了。霍青桐道:甚麼?香香公主道:大殿上那許多骸骨,原來生前都會高深武功,他們兵器被磁山吸去之後,就空手和桑拉巴手下的武士對打。霍青桐道:對啦。不過這些人也未必武功極好,料來他們學會了幾招最厲害的殺手,在緊急關頭就和敵人同歸於盡。香香公主道:唉,這許多人都很勇敢啊喲,他學來幹甚麼呢?難道也要和敵人同歸於盡嗎?霍青桐道:不,武功好的人,不會和敵人同歸於盡的。他總是在鑽研這些招數的奇妙之處。
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道:那我就放心啦!望着碧綠的湖水,忽道:姊姊,咱們一起下去洗澡好麼?霍青桐笑道:真胡鬧。他出來了怎麼辦?香香公主笑道:我真想下去洗澡。望着清涼的湖水呆呆出神,輕輕的道:要是我們三個能永遠住在這裏,那可有多好!霍青桐怦然心動,滿臉暈紅,忙仰頭瞧着白玉山峯。
等了良久,陳家洛仍不出來。香香公主脱下皮靴,把腳放在水裏,將頭枕在姊姊腿上,望着天上悠悠白雲,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