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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煙騰火熾走豪俠,粉膩脂香羈至尊

       羣雄飽餐後,各自回房休息。到酉時正,小頭目來報,地道已挖進提督府,前面大石擋路,已轉向下挖,要繞過大石再挖進去。陳家洛和徐天宏分派人手,誰攻左,誰攻右,誰接應,誰斷後,一一安排妥當。到酉時三刻,小頭目又報,已挖到鐵板,怕裏面驚覺,暫已停挖。陳家洛道:再等一個時辰,夜深後動手。

       這一個時辰眾人等得心癢難搔。駱冰坐立不安,章進在廳上走來走去,喃喃咒罵。常氏兄弟拿了一副骨牌,和楊成協、衞春華賭牌九,楊衞兩人心不在焉,給常氏兄弟大贏特贏。周綺拿了凝碧劍細看,找了幾柄純鋼舊刀劍,一劍削下,應手而斷,果然鋭利無匹。徐天宏在一旁微笑注視。馬善均不住從袋裏摸出一個肥大金錶來看時刻。趙半山與陸菲青坐在一角,細談別來情形。無塵和周仲英下象棋,無塵沉不住氣,棋力又低,輸了一盤又一盤。陳家洛拿了一本陸放翁集,低低吟哦。石雙英雙眼望天,一動不動。

       好容易捱了一個時辰,馬善均道:時候到了!羣雄一躍而起,分批走出大門。各人喬裝改扮,暗藏兵刃,陸續到提督府外一所民房會齊。這屋子的住户早已遷出。

       蔣四根見羣雄到來,低聲道:這一帶清兵巡邏甚緊,丟,要輕聲至得!手握鐵槳,守住地道入口。羣雄魚貫入內,地道掘得甚深,杭州地勢卑濕,地道中水深及踝,等到鑽過大石時,泥水更一直浸到胸前,走了數十丈,已到盡頭。

       七八名小頭目手執火把,拿了鐵鍬候着,見總舵主等到來,低聲道:前面就是鐵板!陳家洛道:動手吧!小頭目在總舵主面前抖擻精神,鐵鍬齊起,不久就把鐵板旁石塊撬開,再掘片刻,將一塊大鐵板起了下來。衞春華雙鈎開路,當先衝入,羣雄跟了進去。

       小頭目手執火把,在旁照路,羣雄衝進甬道,直奔內室,甬道盡處,見鐵閘下垂。衞春華忙按八卦圖的機括,哪知鐵閘絲毫不見動靜,機括似已失靈。徐天宏心念一動,忙道:八弟、九弟快去守住地牢出口,防備韃子另有詭計。楊成協和衞春華應聲去了。幾名小頭目把鐵閘旁石塊撬開,眾人合力,把一座大鐵閘抬了出來。鐵閘上有鐵鏈和巨石相連,駱冰舉起凝碧劍砍了幾下,削斷鐵鏈,當先衝了進去。進得室內,只叫得一聲苦,室內空空如也,文泰來影蹤全無。

       駱冰三番五次的失望,這時再也忍不住,坐倒在地,放聲大哭。周綺想去勸慰,周仲英低聲道:讓她哭一下也好。

       陳家洛見室內別無出路,接過凝碧劍,去刺張召重上次從其中逃脱的小門。那門鋼鐵所鑄,砍出了幾道縫,門後又有巨石。徐天宏道:李可秀怕咱們劫牢,多半已將四哥監禁別處。

       陳家洛道:攻進提督府去,今日無論如何得把四哥找着。

       眾人衝到地牢口,只見楊威協手揮鐵鞭,力拒清兵圍攻。

       衞春華卻不在場,想已衝上去和敵人交戰。無塵大叫一聲,鑽出地牢,長劍揮處,兩名清兵登時了帳。羣雄跟着搶出,只見六七名清軍將官圍着衞春華惡鬥。陸菲青心想:我和李可秀究有賓東之誼,不便露面。撕下長袍下襟,矇住了臉,只露出雙眼。他剛收拾好,羣雄奮擊下,清兵已紛紛敗退,衞春華等大呼追趕。

       徐天宏躍上圍牆瞭望,見提督府中到處有官兵守禦。突然一陣梆子響,緊密異常,想是清軍將官已在調兵禦敵。徐天宏細看各處兵將佈置,只見南面孤零零的一座二層樓房,四周一層層的守着五六百名官兵。這樓房毫無異處,而防守之人卻如此眾多,文泰來多半是在其中。他躍下牆頭,單刀鐵枴一擺,叫道:各位哥哥,隨我來!領頭往南衝去。

       果然越近那座樓房,接戰的人越多。混戰中馬善均與趙半山率領數十名武功較高的小頭目,越牆進府。清軍官兵雖多,怎擋得住紅花會人眾個個武功精強?不一刻羣雄已迫近樓房。

       章進短柄狼牙棒烏龍掃地,矮着身軀,當先撲上,搶進屋去。門口一人使一杆大槍,橫打直挑,章進一時欺不進身。這時衞春華、駱冰、楊成協、石雙英諸人都已分別在和官兵中的好手對殺,火把照耀下打得十分激烈。防守樓房的一批官兵武藝竟然不低。

       無塵對趙半山道:三弟,咱們上去瞧瞧!趙半山道:好。無塵接連兩躍,已縱到門口,火光中一刀砍來,無塵不避不架,一招馬面挑心,劍遲發而先至,使刀的人慘叫一聲,鋼刀落地。趙半山扣着暗器,轉眼間也打倒了兩名清兵。兩人衝進內堂。周仲英、駱冰等都跟了進去。

       陸菲青見章進的對手武功很強,章進以短攻長,佔不到便宜,當下搶到他左面,長劍天外來雲,突刺那人左頸。那人倒轉槍桿,用力下砸,他兵器長,力道猛,這一下準擬把劍砸飛。

       陸菲青長劍縮回,左臂運氣上挺,只聽蓬的一聲,大槍飛起數丈,使槍的虎口震裂,嚇得魂飛天外,斜跳出去,沒站住腳,摔了一交。

       章進轉過身來,把雙鬥衞春華的二敵接過一個。衞春華少了一個對手,精神一振,雙鈎玉帶圍腰,分向敵人左右合抱。

       那人使一對雙刀,順理成章的脱袍讓位,雙刀倒豎,左右分格。衞春華突走險招,雙鈎在胸前一併,和身撲上,這一招又快又狠,雙鈎護手劍刃插入敵人前胸。那人狂叫一聲,眼見不活了。

       各人在樓下惡鬥,敵人越打越少,忽聽無塵用切口高叫道:四弟在這裏,咱們得手了!羣雄聽了,都歡呼大叫起來。

       周綺不懂紅花會切口,轉頭向徐天宏道:喂,道長説甚麼?徐天宏道:四哥在上面,救出來啦!周綺喜道:好極啦!咱們上去瞧四爺去。徐天宏道:你上去吧,我守在這裏。

       周綺奔進屋裏,守衞官兵早已被無塵等掃蕩殆盡。她急奔上樓,只見眾人圍着一隻大鐵籠,陳家洛正用凝碧劍砍削籠子的鐵條,周綺走近一看,不由得大怒,原來鐵籠之內又有一隻小鐵籠,文泰來坐在小籠之內,手腳上都是銬鐐,就像關禁猛獸一般。這時陳家洛已把外面鐵籠的欄干削斷了兩根,章進用力扳拗,把鐵欄干扳了下來。駱冰身材苗條,恰可鑽進,接過寶劍,又去削小鐵籠上的鎖鏈。羣雄都是笑逐顏開,心想今日清兵就來千軍萬馬,也要死守住樓房,將文泰來先救出再説。

       常氏兄弟和徐天宏率領紅花會頭目在樓下守禦,忽聽得號角聲響,清軍官兵退出十餘丈之外,退開時秩序井然,分行站立,排成陣勢。常伯志大叫:韃子要放箭,大家退進樓房。

       眾人依言退入,常氏兄弟斷後衞護。哪知清兵並不放箭,只聽有人叫道:紅花會陳當家的,聽我説話。

       陳家洛在樓上聽到了,走近窗口,見李可秀站在一塊大石上,大叫:我要和陳當家的説話。陳家洛道:我在這裏,李軍門有何見教?李可秀道:你們快退下樓來,否則全體都死。

       陳家洛笑道:怕死的也不來了,今天對不住,我們要帶了文四爺一起走。李可秀叫道:你莫執迷不悟。放火!他號令一下,曾圖南督率兵丁,從隊伍後面推出大批柴草,柴草上都澆了油,火把一點,樓房四周轉瞬燒成一個火圈,將羣雄圍困在內。

       陳家洛見形勢險惡,也自心驚,臉上不動聲色,轉頭説道:大家一齊動手,快削鐵籠的欄干。轉過頭來對李可秀道:軍門這個火攻陣,我看也不見得高明!

       李可秀背後轉出一人,戟指大罵:死在臨頭,還不跪下求饒?你可知樓下埋的是甚麼?火光中看得清楚,説話的是御前侍衞範中恩,他身旁還站着褚圓等幾名侍衞,想是皇帝聞警,派來協助。

       陳家洛微一沉吟,只聽見徐天宏用切口大叫:不好,這裏都是火藥。陳家洛記起衝進樓房時,見到樓下似是個貨倉,一桶桶的堆滿了貨物,難道竟是火藥?一瞥之間,見樓上四周也均是木桶,搶上去揮掌劈落,一隻木桶應手而碎,黑色粉末四散紛飛,硝磺之氣塞滿鼻端,卻不是火藥是甚麼?心中一寒,暗道:難道紅花會今日全體粉身碎骨於此?轉過身來,見小鐵籠鐵鎖已開,駱冰已把文泰來扶了出來。

       陳家洛叫道:四嫂、三哥,你們保護四哥,大家跟我衝。

       説聲方畢,首先下樓。章進弓身把文泰來負在背上,駱冰、趙半山、陸菲青、周仲英等前後保護。跟下樓來。剛到門口,只見門外箭如飛蝗,衞春華和常氏兄弟衝了幾次又都退回。

       李可秀叫道:你們腳底下埋了炸藥,藥線在我這裏。他舉起火把一揚,叫道:我一點藥線,你們盡數化為飛灰,快把文泰來放下。

       陳家洛見過屋中火藥,知他所言不虛,只因文泰來是欽犯,他心有所忌,不敢點燃藥線,否則早把他們一網打盡了。陳家洛當機立斷,叫道:放下四哥,咱們快出去!長劍一揮,和衞春華、常氏兄弟並肩衝出。

       章進低頭奔跑,並未聽真陳家洛的話。趙半山道:快放下四弟,情勢危險萬分,咱們快走,莫把四弟反而害死。見章進把文泰來放在門口,駱冰還在遲疑,便伸左手拉住她手臂,舞劍衝出。李可秀在火光中見文泰來已經放下,把手一揮,止住放箭,只怕誤傷了他。

       羣雄退離樓房,聚在牆角。陳家洛道:常家哥哥、八哥、九哥、十哥,你們打頭陣,去趕散韃子。七哥,你想法弄斷藥線。道長、三哥,等他們一得手,咱們衝去搶救四哥。常氏兄弟與徐天宏等應聲而去。

       李可秀正要命人去看守文泰來,忽見常氏兄弟等又殺了上來,忙分兵禦敵。御前侍衞範中恩、朱祖蔭、褚圓、瑞大林等上來擋住。

       陸菲青先看明瞭退路。一彎腰,如一枝箭般突向李可秀衝去。眾親兵齊聲吶喊,紛舉刀槍攔阻。陸菲青並不對敵,左一避,右一閃,疾似飛鳥,滑如游魚,剎那間已繞過七八名親兵,欺到李可秀之前。李沅芷穿了男裝,站在父親身旁,忽見一個蒙面怪客來襲,嬌叱一聲:甚麼東西!一劍春雲乍展,平胸刺出。

       陸菲青更不打話,矮身從劍底下鑽了過去。李可秀見怪客襲來,飛起一腳魁星踢鬥,直踢他面門。陸菲青左腿一挫,已溜到李可秀身後,伸掌在他後心一託,掌力吐處,把他一個肥大的身軀直摜出去。李沅芷大驚,回劍來刺。陸菲青又是一閃,劍走空招。

       李可秀摔倒在地,這邊曾圖南趕來相救,楊成協趕來捉拿,兩人都向他疾衝而來。將快奔近,曾圖南舉鐵槍毒龍出洞,向楊成協刺去,想將他趕開,再行搭救上司。楊成協側身避槍,腳下不停。他身子肥胖,奔得又急,一座鐵塔和曾圖南猛力一撞,呼的一聲,撞得他向後飛出。這時李可秀已經爬起,哪知陸菲青來得更快,一陣風般奔到。

       李沅芷骨肉關心,拔起身子向前急縱,長劍白虹貫日,直刺怪客後心。陸菲青聽到背後金刃激刺之聲,更不停步,拉住李可秀左臂,直奔入火圈之中。清軍官兵大聲驚叫,但火勢極熾,誰也不敢進火圈搭救。衞春華舞動雙鈎,已把李沅芷截住。

       紅花會羣雄見陸菲青拉了李可秀進入危地,都明白了他意思,章進首先跳入火圈,蔣四根也跟着進去。陳家洛道:人夠啦!別再進去了。眾人迫近火圈。

       清軍官兵見主帥履危,也忘了和紅花會人眾爭鬥,都是提心吊膽,望着火圈裏的五人。曾圖南爬起身來,和一名統軍總兵守在藥線之旁,眼見主帥為敵人挾制,正驚惶間,忽見一人挾手搶過火把,點燃了藥線。曾圖南一驚,看那人時,卻是御前侍衞範中恩。此人日前在西湖落水,在皇帝面前出醜受辱,懷恨甚深,這時見文泰來即將獲救,也管不得李可秀死活,當即點着藥線。

       但見一縷火花着地燒去,迅速異常,只要一燒過火圈,立時便是巨禍,不但文泰來、李可秀、陸菲青及章、蔣兩人要炸成灰燼,而且樓房中堆了這麼多火藥,這一爆炸開來,人人難免。

       清軍官兵登時大亂,紛紛向後逃避。

       驚擾聲中,忽見一人疾向火圈中奔去。那人身穿藍色長衫,臉上也用一塊籃綢包住,只露出了兩個眼孔,手中提着一根單鞭,奔跑迅捷已極。他用單鞭在藥線上亂撥亂打,但見藥線仍一股勁的向前燒去。陳家洛和徐天宏等見形勢險惡,都顧不得自身安危,紛紛縱出,想要弄斷藥線。這一切全是指顧間之事。那蒙面人見藥線無法打斷,忽然奮不顧身,和衣撲在藥線之上,只見身旁烈焰騰起,全身衣服着火,藥線燒過去的勢頭卻被阻住了。

       就這麼緩得一緩,章進和蔣四根已把文泰來抬着衝出火圈。三人身上都已着火。常氏兄弟趕上接應,連叫:打滾!打滾!章進和蔣四根放下文泰來,先將他來回滾動。滾得幾滾,文泰來衣上火頭熄了,駱冰已搶上照料。章進和蔣四根也各滾熄了身上火焰。

       常氏雙俠雙雙搶入火圈,把暈倒在地的蒙面人拖了出來。

       這三人出來時也是全身着火,待得把火撲熄,蒙面人的衣服手足無一處不是燒得焦爛。

       陸菲青見文泰來已脱險境,把李可秀負在肩上,猛一吸氣,燕子三抄水,如一隻大鳥般掠出火圈。他身上雖負得有人,然而輕功卓絕,所受火傷最少。陳家洛叫道:得手啦,退走,退走!無塵長劍一揮,當先開路。常氏兄弟抬着蒙面人,章進和蔣四根抬着文泰來、陸菲青負着李可秀,都跟了他衝出。

       李沅芷見父親被擄,心中大急,提劍來追,但被衞春華雙鈎纏住,不能脱身,一疏神,險險中了一鈎。

       清軍官兵吶喊着追來,但大家嘗過紅花會的手段,不敢過分逼近。八名御前侍衞奉旨協助看守文泰來,主犯走脱,那是殺頭的罪名,如何不急?範中恩提起判官雙筆,沒命價追來。陳家洛剛才見他點燃藥線,心想這人心腸毒辣,容他不得,把凝碧劍交給趙半山道:三哥,你給大夥斷後,我要收拾了這傢伙。從懷中掏出珠索。馬大挺把他的鈎劍盾遞了過來。陳家洛讚道:好兄弟,難為你想得周到。原來陳家洛的劍盾珠索向由心硯攜帶,心硯受傷,馬大挺就接替了這差使。

       陳家洛右手一揚,五根珠索迎面向範中恩點到。範中恩既使判官筆,自然精於點穴,見他每條珠索頭上都有一個鋼球,迴旋飛舞而至,分別對準穴道,吃了一驚,又聽得朱祖蔭叫道:範大哥,這兔崽子的繩子厲害,小心了。馬大挺聽他辱罵總舵主,心中大怒,挺起三節棍當頭砸去。朱祖蔭頭一偏,還了一刀。

       這邊範中恩騰挪跳躍,和陳家洛拆了數招,數招間招招遇險,一面打,一面暗暗叫苦,只想脱身退開,但全身已被珠索裹住,哪裏逃得開去?陳家洛不願多有耽擱,右手橫揮,珠索千頭萬緒亂點下來。範中恩不知他要打哪一路,雙筆併攏,直撲向他懷裏,武家所謂一寸短,一寸險,判官筆是短兵器,原在以險招取勝,心想這一下對方勢必退避,自己就可逃開,突見對方盾牌迎了上來,盾上明晃晃的插着九枝利劍。範中恩猛吃一驚,收勢不及,雙筆對準劍盾一點,借力向後仰去。陳家洛劍盾略側,滑開雙筆,珠索揮處,已把他雙腿纏化,猛力摜出,範中恩身不由主,直向火圈中投去。

       陳家洛徑不停手,珠索橫掃,朱祖蔭背上已被鋼球打中,叫了一聲,馬大挺三節棍拍的一聲,正中他脛骨。馬大挺憤他出口傷人,這一記用足了全力,把他雙腿脛骨齊齊打折。

       這時羣雄大都已越出牆外,趙半山斷後,力敵三名清官侍衞。陳家洛揮手,叫道:退去吧!衞春華雙鈎向李沅芷疾攻三招,李沅芷招架不住,退開兩步。衞春華向右一轉,劈面一拳,把一名清兵打得口腫鼻歪,夾手奪過火把,奔到已被蒙面人弄熄的藥線旁,又點燃起來。清兵驚叫聲中,紅花會羣雄齊都退盡。

       瑞大林、褚圓等侍衞正要督率清兵追趕,忽然黑煙騰起,火光一閃,一聲巨響震耳欲聾,滿目煙霧,磚石亂飛,官兵侍衞疾忙伏下。樓房中火藥積貯甚多,炸聲一次接着一次,眾兵將雖離樓房甚遠,但見磚石碎木在空際飛舞,誰都不敢起來,饒是如此,已有數十人被磚木打得頭破血流。範中恩身在火圈中心,炸得屍骨無存。等到爆炸聲息,兵將侍衞爬起身來,紅花會羣雄早已走得無影無蹤。眾人上馬急追,分向四周搜索。

       紅花會羣雄救得文泰來,出了城見無人來追,都放了心。

       再行一程,已到河邊,十多艘紹興腳划船齊齊排列。馬着均迎上來道賀,羣雄喜氣洋洋的上船。陸菲青低聲對陳家洛道:李可秀和我有舊,文四爺既已救出,咱們放他回去吧。陳家洛道:一任尊意。小頭目把李可秀鬆了綁,放在岸上。

       陳家洛叫道:開船,咱們先到嘉興!浙西河港千枝萬叉,曲折極多,腳划船劃出裏許,早已轉了四五個彎。陳家洛道:咱們向西去於潛,護送四哥上天目山養傷。讓李可秀追到嘉興去吧!羣雄哈哈大笑,幾月來的鬱積,至此方一掃而空。

       此時天現微明,駱冰已把文泰來身上揩抹乾淨,銬鐐也已用凝碧劍削去,見他沉沉昏睡,大家不去打擾。

       徐天宏道:總舵主,那救四哥的蒙面人傷勢很重,咱們要不要解開他臉上的布瞧瞧?羣雄都感好奇,不知此人是誰。周仲英道:他既用布蒙臉,想是不願讓人見到他面目,咱們不去揭露為是。

       心硯身上傷已大好,用白醬油給蒙面人在火傷處塗抹,見他全身都是火泡,痛得無法安睡,不住叫嚷。心硯看得心驚,怕他要死,忙來稟告。陳家洛等跳過船去,見他傷勢厲害,都感擔心。那蒙面人衝智昏迷,雙手亂抓,忽然左手抓住蒙面布巾,撕了下來。眾人齊聲叫了出來:十四弟!

       那人竟是金笛秀才餘魚同。只見他臉上紅腫焦黑,水泡無數,一張俊悄的臉燒得不成樣子。羣雄又是驚訝又是痛惜。駱冰拿了塊濕布,把他臉上的泥土火藥輕輕抹去,用雞毛沾了白醬油塗上,心裏一股説不出的滋味,知他對自己十分痴心,這番捨命相救文泰來,也是從這份痴心上而來。然而自己身已他屬,對他更是隻有同盟結義之情,別無他意,他那晚在鐵膽莊外無禮,後來想起常感憤怒,但他此番竟捨命相救自己丈夫,那麼這番痴心畢竟並非下賤情慾。瞧他傷成這副樣子,性命只怕難保,即使不死,一個俊俏青年從此醜陋不堪,而對他這份痴心可也永遠無法酬答。不由得思潮起伏,怔怔的出了神。

       船到餘杭,馬善均忙差人去請醫生。醫生看了文泰來傷勢,説道:這位爺受的是外傷,他筋骨強健,調治幾個月就不礙了。指着餘魚同道:這位爺的火傷卻是厲害,謹防火毒攻心。我開張散火解毒的方子,吃兩帖看。言下之意,竟是沒有把握。

       醫生作別上岸,過了一會,文泰來睜眼見到眾人,茫然道:怎麼大夥兒都在這裏?駱冰喜極而泣,叫道:大哥,你出來啦,出來啦!文泰來微微點頭,又閉上了眼。

       羣雄聽了醫生之言,知他無礙,都為餘魚同憂急。章進道:十四弟也真鬼精靈,竟給他混進了提督府。常赫志道:上次指點地牢的途徑,也是他了,咱兄弟不知道,還打了他一掌。

       常伯志道:他卻又相救李可秀,不知是何意思?眾人紛紛談論,難以索解。

       原來那日黃河渡口夜戰,李沅芷在亂軍中與大夥失散,倉皇中見到一輛大車,跳上車去,趕了騾子就走。幾名清兵要來攔阻,都被她揮劍驅退。她不分東南西北的瞎闖,到天明時見離大軍已遠,才下車休息。揭開車帷一看,車內躺着一人,竟是曾在途中見過兩次的本門師兄餘魚同。只見他昏昏沉沉,似是身染重病,輕輕揭開被頭一角,見他身上縛了不少繃帶,才知受傷不輕。心下栗六,沉吟良久,才趕車又走,沿大路到了文光鎮上。

       她是官家小姐,氣派一向大慣了的,揀了鎮上一所最大的宅第,敲門投宿,正是鎮上惡霸、渾號糖裏砒霜的唐六家裏。唐六見她路道有異,假意殷勤招待,後來察覺她是女扮男裝,便和醫生曹司朋陰謀算計,哪知陰差陽錯,卻給周綺在妓女小玫瑰家中一刀刺死。

       其時餘魚同神智已復,聽説户主被殺,料想官府查案,必受牽連,忙和李沅芷乘亂離去。李沅芷要去杭州和父母團聚,餘魚同心想文泰來被擒去杭州,正好同路。他身上傷重,長途跋涉,李沅芷細心照料,一副刁蠻頑皮的脾氣,竟然盡數收拾了起來,不忍在他身上發作,見他神色煩憂,意興蕭索,只道是傷後體弱,時加温言慰藉。

       到杭州見了父母,李沅芷反説餘魚同為了救她而御盜受傷。李可秀夫婦感激萬分,把他安置在提督府中,延請名醫調治,見他人品俊雅,文武雙全,又救了女兒性命,只待傷愈,便招他為婿,又怎知這人竟是紅花會中一個響噹噹的腳色。

       幾個月來,李沅芷忽喜忽愁,柔腸百轉,明知這少年郎君是父親對頭,然而芳心可可,深情款款,一縷柔絲,早已牢牢纏在他身上。當日甘涼道上,這個師哥細雨野店,談笑禦敵,平沙荒原,吹笛擋路。這等瀟灑可喜神情,想起來不免一陣陣臉紅,一陣陣嘆息。

       待他傷勢大愈,紅花會羣雄連日前來攻打提督府,那天餘魚同相救李可秀,李沅芷心中竊喜,只道他已站在自己一邊,豈知到頭來他又去相救文泰來,隨着紅花會人眾而去。

       餘魚同全身燒起水泡,疼痛難當,迷迷糊糊中忽聽得有個女子聲音大叫:你越來越不成話啦,怎麼出主意叫總舵主到妓院去胡調?依稀是鐵膽莊周大小姐的聲音。隔了一會。又聽得無塵叫道:咱們大家回杭州,一起到妓院去,又怕甚麼?

       餘魚同大是奇怪:道長是出家人,怎麼也要去逛窯子?重傷之下,難以多想,接着又昏暈過去。

       乾隆見褚圓等御前侍衞氣急敗壞的趕回請罪,報知紅花會劫牢,已把文泰來救去,自是驚怒交集。但想要犯既已越獄,責罰侍衞亦復無補於事,見眾人灰頭土臉,傷痕累累,不問而知均曾力戰,反而温言道:知道了,這事不怪你們。褚圓等本以為這次一定要大受懲處,哪知皇上如此體諒,不由得感激涕零。不久李可秀也來了,乾隆下旨革職留任,日後將功贖罪。李可秀喜出望外,不住叩頭謝恩。

       李可秀退出後,乾隆想起文泰來脱逃,自己身世隱事不知是否會被泄露,聽文泰來語氣,這件機密大事似乎不知,但他神色間又似還有許多話沒説出來。他説有兩件重要證物收藏在外,看樣子多半不假,不知是甚麼東西。自己是漢人,自是千真萬確的了,這事泄露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他在室中踱來踱去,徬徨無計,十分煩躁,自忖身為天子之尊,居然鬥不過一羣草莽羣盜,臉面何存?這件有關身世大事的隱私落入對方手中,難道終身受其挾制不成?越想越怒,舉起案頭的一個青瓷大花瓶,猛力往地上摔落,乒乓一聲,碎成了數十片。

       眾侍衞與內侍太監在室外聽得分明,知道皇上正在大發脾氣,不奉傳呼,誰都不敢入內,各人戰戰兢兢的站着,連大氣也不敢哼一聲。有幾名御前侍衞更是嚇得臉色蒼白,惟恐皇上忽然又要怪罪。

       乾隆心亂如麻的過了大半天,忽聽得外面悠悠揚揚的一陣絲竹之聲,由遠而近,經過撫署門口,又漸漸遠去。過了一會,又是一隊絲竹樂隊過去。他是太平皇帝,素喜聲色,聽這片樂聲纏綿宛轉,不由得動心,叫道:來人呀!

       一名侍衞學士走了進來,那是新近得寵的和珅。此人善伺上意,連日乾隆頗有賞賜。眾侍從聽得皇帝呼喚,忙推他進入。

       乾隆道:外面絲竹是幹甚麼的?你去問問看。和珅應聲而出,過了半晌,回來票告:奴才出去問過了,聽説今兒杭州全城名妓都在西湖上聚會,要點甚麼花國狀元,還有甚麼榜眼、探花、傳臚。乾隆笑罵:拿國家掄才大典來開玩笑,真是豈有此理!

       和珅見皇上臉有笑容,走近一步,低聲道:聽説錢塘四豔也都要去。乾隆道:甚麼錢塘四豔?和珅道:奴才剛才問了杭州本地人,説道是四個最出名的妓女。街上大家都在猜今年誰會點中花國狀元呢?乾隆笑道:國家的狀元由我來點。這花國狀元誰來點?難道還有個花國皇帝不成?和珅道:聽説是每個名妓坐一艘花舫,舫上陳列恩客報效的金銀錢鈔、珍寶首飾,看誰的花舫最華貴,誰收的纏頭之資最豐盛,再由杭州的風流名士品定名次。

       乾隆大為心動,問:他們甚麼時候搞這玩意兒和珅道:就快啦,天再黑一點兒,花舫上萬燈齊明,就來選花魁了!皇上如有興致,也去瞧瞧怎麼樣?乾隆笑道:就恐遭人物議。要是太后得知我去點甚麼花國狀元,怕要説話呢,哈哈!和珅道:皇上打扮成平常百姓一樣,瞧瞧熱鬧,沒人知道的。乾隆道:也好,叫大家不可招搖,咱們悄悄的瞧了就回來。

       和珅忙侍候乾隆換上一件湖縐長衫,細紗馬褂,打扮成縉紳模樣,自己穿了尋常士人服色,帶了白振等幾十名侍衞,往西湖而去。

       一行人來到湖畔,早有侍衞駕了遊船迎接。此時湖中處處笙歌,點點宮燈,説不盡的繁華景象、旖旎風光。只見水面上二十餘花舫緩緩來去,舫上掛滿了紗帳絹燈。乾隆命坐船劃近看時,見燈上都用針孔密密刺了人物故事,有的是張生驚豔,有的是麗娘遊園。更有些舫上用絹綢紮成花草蟲魚,中間點了油燈,設想精妙,窮極巧思。乾隆暗暗讚歎,江南風流,果非北地所及。成百艘遊船穿梭般來去,載着尋芳豪客,好事子弟。各人指指點點,品評各艘花舫裝置的精粗優劣。

       忽聽鑼鼓響起,各船絲竹齊息。一個個煙花流星射入空際,燦爛照耀,然後嗤的一聲,落入湖中。起先放的是些永慶昇平、國泰民安、天子萬年等歌功頌德的吉祥煙火,乾隆看得大悦,接着來的則是羣芳爭豔、簇簇鶯花等風流名目了。

       煙花放畢,絲竹又起,一個喜遷鶯的牌子吹畢,忽然各艘花舫不約而同的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着一個靚裝姑娘。

       湖上各處,彩聲雷動。

       內侍拿出酒果菜餚,服侍皇上飲酒賞花。遊船緩緩在湖面上滑去,掠過各艘花舫,這時正所謂如行山陰道上,目不暇給。

       乾隆後宮粉黛三千,美人不知見過多少,但此時燈影水色、槳聲脂香,卻另有一番風光,不覺心為之醉。

       遊船劃近錢塘四豔船旁,見這四艘花舫又是與眾不同。

       第一艘紮成採蓮船模樣,花舫四周都是荷花燈,紅蓮白藕,荷葉田田,舫中妓女名叫卞文蓮。第二艘舫上紮了兩個亭子,一派豪華富貴氣派,亭上珠翠圍繞,寫着四個大字:玉立亭亭,原來舫中妓女叫李雙亭。第三艘裝成廣寒宮模樣,舫旁用紙絹紮起蟾蜍玉兔,桂華吳剛,舫中妓女吳嬋娟一身古裝,手執團扇,扮作月裏嫦娥。

       乾隆看一艘,喝彩一番。待遊船搖到第四艘花舫旁,只見舫上全是真樹真花,枝幹橫斜,花葉疏密有致,淡雅天然,真如一幅名家水墨山水一般。舫中妓女全身白衣,隔水望去,似洛神凌波,飄飄有出塵之姿,只是唯見其背。乾隆情不自禁,高吟《西廂記》中酬簡一折的曲文:咳,怎不回過臉兒來?

       那妓女聽得有人高吟,回過頭來,嫣然一笑。乾隆心中一蕩,原來這姑娘便是日前在湖上見過的玉如意。

       忽聽得鶯聲嚦嚦,那邊採蓮船上卞文蓮唱起曲來。一曲既終,喝彩聲中聽眾紛紛賞賜,元寶大大小小的堆在舫中桌上。

       接着李雙亭輕抱琵琶,彈了一套《春江花月夜》。吳嬋娟吹簫,乾隆聽她吹的是一曲《乘龍佳客》,命和珅取十兩金子賞她。

       待眾人遊船圍着玉如意花舫時,只見她啓朱唇、發皓齒,笛子聲中,唱了起來:望平康,鳳城東,千門綠楊。一路紫絲繮,引遊郎,誰家乳燕雙雙?隔春波,碧煙染窗;倚晴天,紅杏窺牆,一帶板橋長。閒指點,茶寮酒舫,聲聲賣花忙。穿過了條條深巷,插一枝帶露柳嬌黃。

       其時正當八月中旬,湖上微有涼意,玉如意歌聲纏綿婉轉,曲中風暖花香,令人不飲自醉。乾隆嘆道:真是才子之筆,江南風物,盡入曲裏。他知這是《桃花扇》中的訪翠一曲,是康熙年間孔尚任所作,寫侯方域訪名妓李香君的故事。玉如意唱這曲時眼波流轉,不住向他打量。乾隆大悦,知她唱這曲是自擬李香君,而把他比作才子侯方域了。

       他最愛賣弄才學,這次南來,到處吟詩題字,唐突勝景,作踐山水。眾臣工匠恭頌句句錦繡,篇篇珠璣,詩蓋李杜,字壓鐘王,那也不算希奇。眼下自己微服出遊,竟然見賞於名妓。美人垂青,自不由帝皇尊榮,而全憑自身真材實料,她定是看中我有宋玉般情,潘安般貌,子建般才。當年紅拂巨眼識李靖,梁紅玉風塵中識韓世忠,亦不過如此,可見凡屬名妓,必然識貨。

       若不重報,何以酬知己之青眼?立命和珅賞賜黃金五十兩。沉吟半晌,成詩兩句:才詩或讓蘇和白,佳曲應超李與王。

       杭州素稱繁華,這一年一度的選花盛會,當地好事之徒都全力以赴。遠至蘇、松、太、常、嘉、湖各屬的閒人雅士,這天也都羣集杭州,或賣弄風雅,或炫耀豪闊,是以頃刻之間,纏頭紛擲,各妓花舫上採品堆積,尤以錢塘四豔為多。時近子夜,選花會會首起始檢點採品,這有如金榜唱名一般,不但眾妓焦急,湖上游客也都甚是關心。

       乾隆對和珅低聲説了幾句話。和珅點頭答應,乘小船趕回撫署,過了一會,捧了一個包裹回來。

       採品檢點已畢,各船齊集會首坐船四周,聽他公佈甲乙次第。只聽得會首叫道:現下采品以李雙亭李姑娘最多!此言一出,各船轟動,有人鼓掌叫好,也有人低低咒罵。只聽一人喊道:慢來,我贈卞文蓮姑娘黃金一百兩。當即捧過金子。又有一個豪客叫道:我贈吳嬋娟姑娘翡翠鐲一雙,明珠十顆。眾人燈光下見翡翠鐲精光碧綠,明珠又大又圓,價值又遠在黃金百兩之上,都倒吸一口涼氣,看來今年的狀元非這位湖上嫦娥莫屬了。

       會首等了片刻,見無人再加,正要宣稱吳嬋娟是本年狀元,忽然和珅叫道:我們老爺有一包東西贈給玉如意姑娘!

       將包裹遞了過去。

       那會首四十來歲年紀,面目清秀,唇有微須,下人把包裹捧到他面前,一看竟是三卷書畫。那人側頭對左邊一位老者道:樊榭先生,這位竟是雅人,不知送的是甚麼精品?命下人展開書畫。

       乾隆對和珅道:你去問問,會首船中的是些甚麼人?和珅去問了一會兒,回來稟道:會首是杭州才子袁枚袁子才,另外的也都是江南名士。乾隆笑道:早聽説袁枚愛胡鬧,果然不錯。

       第一卷卷軸一展開,袁枚和眾人都是一驚,原來是祝允明所書的李義山兩首無題詩。袁枚稱他為樊榭先生那人名叫厲鶚,也是杭州人。厲鶚詩詞俱佳,詞名尤著,審音守律,辭藻絕勝,為當時詞壇祭酒,見是祝允明法書,連叫:這就名貴得很了。詩人趙翼心急,忙去打開第二個卷軸來看,見是唐寅所畫的一幅簪花仕女圖,上面還蓋着乾隆御覽之寶的朱印。袁枚心知有異,忙問旁邊兩人道:沈年兄、蔣大哥,你們瞧這送書畫之人是甚麼來頭?

       他稱為沈年兄的沈德潛,別字歸愚,是乾隆年間的大詩人,與袁枚同是乾隆四年的進士。只是一個早達,一個晚遇,袁枚中進士時才二十四歲,而沈德潛卻已六十多歲了,是以人稱江南老名士。那姓蔣的名叫士銓,別字心餘,是戲曲鉅子。他與袁枚、趙翼三人合稱江左三大家。這兩人一看,沉吟不語。

       沈德潛老成持重,説道:咱們過去會會如何?船上右邊坐着兩人也是袁枚邀來的名士,一是滑稽詼諧的紀曉嵐,一是詩畫三絕的鄭板橋。紀曉嵐笑道:咱們一過去,倒讓旁人譏為不公了。這兩卷書畫如此珍貴,自然是玉如意得狀元了。鄭板橋道:第三卷又是甚麼寶物,不妨也瞧瞧。

       眾人把那捲軸打開,見是一幅書法,寫的是:西湖清且漣漪,扁舟時蕩晴暉。處處青山獨住,翩翩白鶴迎歸。昔年曾到狐山,蒼滕古木高寒。想見先生風致,畫圖留與人看。筆致甚為秀拔,卻無圖章落款,只題着臨趙孟?書五字。

       鄭板橋道:微有秀氣,筆力不足!沈德潛低聲道:這是今上御筆。大家嚇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説。袁才子大聲宣佈:檢點採品已畢,狀元玉如意,榜眼吳嬋娟,探花卞文蓮。湖上彩聲四起。

       袁枚等見了這三卷書畫,知道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貴族,便是巨紳顯宦,可是看那艘船卻也不見有何異處,夜色之中,船上乘客面目難辨。大家怕這風流韻事被御史檢告,本來要賦詩聯句以紀盛,現下也都不敢了,悄悄的上岸而散。

       乾隆正要回去,忽聽玉如意在船中又唱起曲來,但聽歌聲柔媚入骨,不由得心癢難搔,對和珅道:你去叫這妞兒過來。

       和珅應了,正要過去,乾隆又道:你莫説我是誰!和珅道:是,奴才知道。遊船劃近玉如意花舫,和珅跨過船去。過了片刻,拿回一張紙箋,遞給乾隆道:她寫了這個東西,説:請交給你家老爺。乾隆接來燈下一看,見箋上寫了一詩:暖翠樓前粉黛香,六朝風致説平康。踏青歸去春猶淺,明日重來花滿牀。字跡殊劣,箋上卻是香氣濃郁,觸鼻心旌欲搖。

       乾隆笑道:我今日已來,何必明日重來?抬頭看時,玉如意的花舫已搖開了。他貴為帝皇,後宮妃嬪千方百計求他一幸,尚不可得,幾時受過女人的推搪?可是説也奇怪,對方愈是若即若離,推三阻四,他反覺十分新鮮,愈是要得之而後快,忙傳下聖旨:叫舟子快劃,追上去!

       眾侍衞見皇帝發急,再不乘機盡忠報國,更待何時?當即紛提船板,奮力划水。眾侍衞或外功了得,或內力深厚,此時忠字當頭,戮力王事,勁運雙臂,船板激水,實為畢生功力之所聚,有分教:立竿見影,槳落船飛,迅速追上玉如意的花舫。

       乾隆悄立船頭,心逐前舟,但見滿湖燈火漸滅,簫管和曲子聲卻兀自未息,前面花舫中隱隱傳出一聲聲若有若無的低笑柔語。乾隆醺醺欲醉,忽然想起兩句詩來: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兩船漸近,花舫窗門開處,一團東西向乾隆擲來。白振一驚,暗叫:不好!左手一招降龍伏虎,右手一招擒獅搏象,這是他金鈎鐵掌大擒拿手中的成名絕枝,陣上奪槍,夜戰接鏢,手到拿來,百不失一,但見他身如淵停嶽峙,掌似電閃雷震,果是武學大宗匠的風範,出手更不落空。眾侍衞一見無不暗暗喝彩。沒料想觸手柔軟,原來不是暗器,忙遞給皇帝。

       乾隆接過一看,見是一塊紅色汗巾,四角交互打了結,打開一看,包着一片糖藕,一枚百合。一喻佳偶,一示好合。乾隆才高六鬥,詩成八步,雖比當年曹子建少了兩鬥,多了一步,卻又如何不解得這風流含意?那汗巾又滑又香,拿在手裏,不禁神搖心蕩。

       不一會,花舫靠岸,火光中只見玉如意登上一輛小馬車,回過頭來,向乾隆嫣然一笑,放下了車帷。馬車旁本有兩人高執火把等候,這時拋去火把,在黑暗中隱沒。和珅大叫:喂,等一下,慢走!那馬車並不理會,蹄聲得得,緩緩向南而去。和珅叫道:快找車。但深夜湖邊,卻哪裏去找車。

       白振低聲囑咐了幾句,瑞大林施展輕功,七步追魂、八步趕蟾,不一刻已越過馬車,回過身來喝命車伕慢走。不久褚圓竟找到一輛車來,自是把坐車乘客趕出而強奪來的。乾隆上了車,褚圓親自御車,眾侍衞和內侍跟隨車後。前面馬車緩緩行走,褚圓抖擻精神,駕車緊跟。當年造父駕八駿而載周穆王巡遊天下,想來亦不過是這等威風。

       白振見車子走向城中繁華之區,知道沒事,放下了心,料想今日皇上定要在這妓女家中過夜,但日前曾見她與紅花會的人物在一起,怕有陰謀詭計,不可不防,忙命瑞大林去加調人手,趕來保護。

       玉如意的車子走過幾條大街,轉入一條深巷,停在一對黑漆雙門之前,一名男子下車拍門。乾隆也走下車來。只聽得呀的一聲,黑漆雙門打開,走出一個老媽子來,掀起車帷,説道:小姐回來了,恭喜你啦!玉如意走下車來,見乾隆站在一旁,忙過去請安,笑道:啊喲,東方老爺來啦。剛才真多謝你賞賜。

       快請進去喝盅茶兒。乾隆一笑進門。

       褚圓搶在前面,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手按劍柄,既防刺客行兇犯駕,又防嫖客爭風呷醋,敵蹤一現,自當施展達摩劍法,殺他個落花流水,片甲不回。好在他已改用鐵鏈系褲,再也不怕無塵長劍削斷褲帶了。

       進門是個院子,撲鼻一陣花香,庭中樹影婆娑,種着兩株桂花。這時八月天氣,桂花開得正盛。乾隆隨着玉如意走入一間小廂房,紅燭高燒,陳設倒也頗為雅緻。白振在廂房中巡視一週,細聽牀底牀後都無奸人潛伏,背脊在牆上一靠,反手伸指一彈,察知並無複壁暗門,這才放心退出。女僕上來擺下酒餚。乾隆見八個碟子中盛着餚肉、醉雞、皮蛋、肉鬆等宵夜酒菜,比之宮中大魚大肉,另有一番清雅風味。這時白振等都在屋外巡視,房中只有和珅侍候,乾隆將手一擺,命他出房。

       女僕篩了兩杯酒,乃是陳年女貞紹酒,稠稠的醇香異常。

       玉如意先喝了一杯,媚笑道:東方老爺,今兒怎麼謝你才好?

       乾隆也舉杯飲盡,笑道:你先唱個曲兒吧,怎麼謝法,待會兒咱們慢慢商量。

       玉如意取過琵琶,輕攏慢捻,彈了起來,一開口並刀如水,吳鹽勝雪,唱的是周美成的一曲《少年遊》。

       乾隆一聽大悦,心想當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師師,兩人吃了徽宗帶來的橙子,李師師留他過夜,悄悄道:外面這樣冷,霜濃馬滑,都沒甚麼人在走啦,不如別去啦。哪知給躲在隔房的大詞人周美成聽見了,把這些話譜入新詞。徽宗雖然後來被金人擄去,但風流藴藉,丹青蔚為一代宗師,是古來皇帝中極有才情之人,論才情我二人差相彷佛,福澤自不可同日而語,當下連叫:不去啦,不去啦!

       皇帝在房裏興高采烈的喝酒聽曲,白振等人在外面卻忙得不亦樂乎。這時革職留任、戴罪圖功的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統率兵丁趕到,將巷子團團圍住,他手下的總兵、副將、參將、遊擊,把巷子每一家人家搜了個遍,就只剩下玉如意這堂子沒抄。白振帶領了侍衞在屋頂巡邏,四周弓箭手、鐵甲軍圍得密密層層。古往今來,嫖院之人何止千萬,卻要算乾隆這次嫖得最為規模宏大,當真是好威風,好煞氣,於日後十全武功,不遑多讓焉。後人有西江月一首為證,詞曰:鐵甲層層密佈,刀槍閃閃生光,忠心赤膽保君皇,護主平安上炕。

       湖上選歌徵色,帳中抱月眠香。刺嫖二客有誰防?屋頂金鈎鐵掌。

       眾侍衞官兵忙碌半夜,直到天亮,幸得平安無事,雞犬不驚。到太陽上升,和珅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從窗縫裏一張,見牀前放着乾隆的靴子和一雙繡花小鞋,帳子低垂,寂無人聲,伸了伸舌頭,退了出來。哪知從卯時等到辰時,又等到巳時,始終不見皇上起身,不由得着急起來,在窗外低呼:老爺,要吃早點了嗎?連叫數聲,帳中聲息俱無。

       和珅暗暗吃驚,轉身去推房門,裏面閂住了推不開。他提高聲音連叫兩聲:老爺!房裏無人答應。和珅急了,卻又不敢打門,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李可秀道:咱們叫老鴇去敲門,送早點進去,皇上不會怪罪。白振道:李軍門此計大妙。

       三人去找老鴇,哪知妓院中人竟然一個不見。三人大驚,情知不妙,忙去拍玉如意房門,越敲越重,裏面仍然毫無聲息。

       李可秀急道:推進去吧!白振雙掌抵門,微一用力,喀喇一聲,門閂已斷。

       和珅首先進去,輕輕揭開帳子,牀上被褥零亂,哪裏有乾隆和玉如意的蹤影?登時驚得暈了過去。白振忙叫進眾侍衞,在妓院裏裏外外搜了一個遍,連每隻箱子每隻抽屜都打開來細細瞧了,可是連半點線索也沒有。眾人又害怕又驚奇,整夜防守得如此嚴密,連一隻麻雀飛出去也逃不過眾人眼睛,怎麼皇帝竟會失蹤?白振又再檢查各處牆壁,看有無復門機關,敲打了半天,絲毫不見有可疑之處。不久御林軍統領福康安和浙江巡撫都接到密報趕到。眾人聚在妓院之中,手足無措,魂不附體,面如土色,呆若木雞。

       正是:皇上不知何處去,此地空餘象牙牀。

       那晚乾隆聽玉如意唱了一會曲,喝了幾杯酒,已有點把持不定。玉如意媚笑道:服侍老爺安息吧?乾隆微笑點頭。玉如意替他寬去衣服鞋襪,扶到牀上睡下,蓋上了被,輕笑道:我出去一會,就回來陪你。乾隆覺枕上被間甜香幽幽,頗涉遐思,正迷迷糊糊間,聽得牀前微響,笑道:你這刁鑽古怪的妮子,還不快來!

       帳子揭開,伸進一個頭來,燭光下只見那人滿臉麻皮,圓睜怪眼,腮邊濃髯,有如刺蝟一般,與玉如意的花容月貌大不相同。乾隆還道眼花,揉了揉眼睛,那人已把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邊,低喝:丟他媽,你契弟皇帝,一出聲,老子就是一刀。

       乾隆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霎時間慾念全消,宛如一桶雪水,從頂門上直灌下來。那人更不打話,摸出塊手帕塞在他嘴裏,用牀上被頭把他一卷,便像個鋪蓋捲兒般提了出去。

       乾隆無法叫喊,動彈不得,睜眼一片黑暗,只覺被人抬着,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鼻中聞到一股泥土的黴臭潮濕之氣,走了一會,又覺向上升起,登時省悟,原來這批人是從地道中進來的,因此侍衞官兵竟沒能攔住。剛明白此節,只覺身子震動,車輪聲起,已給人放入馬車,不知謀叛者何人,又不知要把自己帶到哪裏?

       車行良久,道路不平,震動加烈,似已出城,到了郊外。再走好半天,車子停住,乾隆感到給人抬了出來,愈抬愈高,似乎漫無止境,心中十分害怕,全身發抖,在被窩中幾乎要哭了出來。惶急之際,忽動詩興,口占兩句,詩云:疑為因玉召,忽上嶠之高。

       被人抬着一步一步的向上,似是在攀援一座高峯,最後突然一頓,給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語,靜以待變,過了半晌竟沒人前來理睬。將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開,側目外望,黑漆漆的甚麼也看不見,只聽得遠處似有波濤之聲,凝神靜聽,又聽得風捲萬松,夾着清越悠長的銅鈴之聲。風勢越來越大,一陣陣怒嘯而過,似覺所處之地有點搖晃,更是害怕,推開被頭,想站起來看看,剛一動,黑暗中一個低沉的聲音喝道:要性命的就別動。敢情監視着他的人守候已久,乾隆嚇得不敢動彈。

       如此捱了良久,心頭思緒潮湧,風聲漸止,天色微明,乾隆看出所處之所是一間小室,但爬得這麼高,難道這是高山之巔的一所房屋?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一陣唏哩呼嚕之聲,細細聽去,原來是監守者正在吃麪,聽聲音是兩個人,大口咀嚼,吃得十分香甜。他折騰了一夜,這時已感飢餓,面香一陣陣傳來,不覺食慾大起。

       過了一會,兩人面吃完了,一個人走過來,將滿滿一碗蝦仁鱔糊面放在他頭邊地下,相距約有五尺,碗中插了一雙筷子。乾隆尋思:這是給我吃的麼?不過這兩人既不説,肚中雖餓,也不便開口尋問。只聽一人道:這碗麪給你吃,裏面可沒毒藥。乾隆大喜,坐起身來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陣微涼,忙又睡倒,縮進被裏。原來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時,已幫他將上下衣服脱得精光,這時一絲不掛,怎能當着眾人前鑽出被窩來拿面?

       那人罵道:他媽的,你怕毒,我吃給你看。端起碗來,連湯帶面,吃了個乾乾淨淨。乾隆見這人滿臉疤痕,容色嚴峻,甚感懼怕,道:我身上沒穿衣,請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他話中雖加了個請字,但不脱呼來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聲,道:老子沒空!這人是鬼見愁十二郎石雙英,一副神情,無人不怕。

       乾隆登時氣往上衝,但想自己命在別人掌握之中,皇帝的威嚴只得暫且收起,隔了半刻,説道:你是紅花會的麼?我要見你們姓陳的首領。

       石雙英冷冷的道:咱們文四哥給你折磨得遍身是傷。總舵主在請醫生給他治傷,沒功夫見你,等文四哥的傷勢痊癒了再説。乾隆暗想,等他傷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不由得暗暗着急。只聽得另一個喉音粗重、神態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傷治不好,歸了天,那隻好叫你抵命。這人是鐵塔楊成協,這話倒非威嚇,實是出自肺腑之言。乾隆無法搭腔,只得裝作沒聽見。

       只聽兩人一吹一唱,談了起來,痛罵滿洲韃子霸佔漢人江山,官吏土豪,欺壓小民,説來句句怨毒,只把乾隆聽得驚心動魄。到了午間,孟健雄和安健剛師兄弟來接班,兩人一面吃飯,一面談論官府拷打良民的諸般毒刑,甚麼竹籤插指甲、烙鐵燒屁股、夾棍、站籠,形容得淋漓盡致,最後孟健雄加上一句:將來咱們把這些貪官污吏抓來,也教他們嚐嚐這些滋味。安健剛道:第一要抓貪官的頭兒腦兒。插他的手指,燒他的屁股。

       這一天乾隆過得真是所謂度日如年,好容易捱到傍晚,換班來的是常氏雙俠。這對兄弟先是悶聲不響的喝酒,後來酒意三分,哥兒倆大談江湖上對付仇家的諸般慘毒掌故。甚麼黑虎崗郝寨主當年失風被擒,後來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趙知府的眼珠;甚麼山西的白馬孫七為了替哥哥報仇,把仇人全家活埋;甚麼彰德府鄭大胯子的師弟剪他邊割他靴子,和他相好勾搭上了,他在師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餓又怕,想掩上耳朵不聽,但話聲總是一句一句傳進耳來。兄弟倆興致也真好,一直談到天明,龜兒子和先人闆闆,也不知罵了幾千百句。總算他們知道乾隆是總舵主的同胞兄弟,沒辱及他的先人。乾隆整夜不能閤眼。常氏雙俠形貌可怖,有如活鬼,燈下看來,實令人不寒而慄。

       次日早晨,趙半山和衞春華來接班。乾隆見這兩人一個臉色慈和,一個面目英俊,不似昨天那批人凶神惡煞般的模樣,又均在西湖上見過,稍覺放心,實在餓不過了,對趙半山説道:我要見你們姓陳的首領,請你通報一聲。趙半山道:總舵主今兒沒空,過幾天再説吧。乾隆心想:這樣的日子再過幾天,我還有命麼?説道:那麼請你先拿點東西給我充飢。趙半山道:好吧!大聲叫道:萬歲爺要用御膳,快開上酒席來。衞春華答應着出去。

       乾隆大喜,説道: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趙半山又大聲叫道:萬歲爺要穿衣了,快拿龍袍來。乾隆喜道:你這人不錯,叫甚麼名字?將來我必有賞賜。趙半山微笑不答。乾隆忽然想起,道:啊,我記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

       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進來,放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見是一套明朝的漢人服色,不覺大為躊躇。趙半山道:咱們只有這套衣服,你着不着聽便!乾隆心想我是滿清皇帝,怎能穿明朝的漢人服色,可是不穿衣服,勢必不能吃飯,餓了一日兩夜之後,這時甚麼也顧不得了,只得從權穿起。

       他穿了漢人裝束,雖覺不慣,倒也另有一股瀟灑之感,站起來走了幾步,向窗外一望,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遠處帆影點點,大江便在足底,眼下樹木委地,田畝小如棋局,原來竟是身在高塔之頂。這寶塔作八角形,既在大江之濱,那定是杭州著名的六和塔了。

       又過了兩個時辰,才有人來報道:酒席擺好了,請下去用膳。乾隆跟着趙半山和衞春華走到下面一層,見正中安放一張圓桌,桌上杯箸齊整,器皿雅潔,桌上已團團坐滿了人,留下三個空位。眾人見他下來,都站起身來拱手迎接。乾隆見他們忽然恭謹有禮,心中暗喜。

       無塵道人道:我們總舵主説他和皇上一見如故,甚是投緣,因此請皇上到塔上來盤桓數日,以便作長夜之談,哪知他忽有要事,不能分身,命貧道代致歉意。乾隆嗯了一聲,不置可否。無塵請他上坐。乾隆便在首位坐了。

       侍僕拿酒壺上來,無塵執壺在手,説道:弟兄們都是粗魯之輩,不能好好服侍皇上,請別怪罪。一面説一面篩酒,酒剛滿杯,無塵忽然變臉,向侍僕怒罵: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怎麼拿這樣子的淡酒來?舉杯一潑,將酒潑在侍僕臉上。侍僕十分惶恐,説道:這裏只備了這種酒,小的就到城裏去買好酒。無塵道:快去,快去。這樣子的酒,咱們粗人喝喝還可以,皇上哪能喝?徐天宏接過酒壺,給各人篩了酒,就只乾隆面前是一隻空杯,他不住向乾隆道歉。

       一會兒侍僕端上四盆熱氣騰騰的菜餚,一盆清炒蝦仁,一盆椒鹽排骨,一盆醋溜魚,一盆生炒雞片,菜香撲鼻。無塵眉頭一皺,喝道:這菜是誰燒的?一名廚子走近兩步道:是小人燒的。無塵怒道:你是甚麼東西?幹麼不叫皇上寵愛的御廚張安官來燒蘇式小菜?這種杭州粗菜,皇上怎麼能吃?

       乾隆道:這幾樣菜色香俱全,也不能説是粗菜。説着伸筷去盆裏挾菜。陸菲青坐在他身旁,伸出筷子,説道:這種粗菜皇上不能吃,別吃壞了肚子。雙筷在他筷上一挾,潛用內力,輕輕一折,把乾隆的筷子齊齊折斷了一截。

       羣雄見陸菲青不動聲色,露了這手,都是暗暗佩服。無塵心道:他師弟張召重武功雖高,談到內功,恐怕還是不及師兄。綿裏針果然名不虛傳。乾隆筷子被陸菲青挾斷,伸出又不是,縮進又不是,登時面紅過耳,拍的一聲,把斷筷擲在桌上。

       大家只當不見,請請連聲,吃起菜來。

       徐天宏向廚子喝道:快去找張安官來給皇上做菜。皇上肚子餓了。你不知道麼?廚子諾諾連聲,退了下去。

       乾隆自知他們有意作弄,肚中飢火如焚,眼見眾人又吃又喝,連聲讚美,心中又氣又恨,可又發作不得,菜餚一道一道的上來。塔中設有爐灶,每道菜都是熱香四散。好容易幹吞饞涎等他們吃完酒席,侍僕送上龍井清茶。徐天宏道:這茶葉倒還不錯,皇上可以喝一杯。乾隆接來兩口喝乾,茶入空肚,更增飢餓。蔣四根在旁卻不住撫摸肚子,猛打飽呃,大呼:好飽!

       趙半山道:我們已去趕辦御用筵席,請皇上稍等片刻。無塵在一旁頓足怒罵,説待慢了貴客,總舵主回來定不高興。周仲英把鐵膽弄得當啷啷直響,説道:皇上肚餓了吧?乾隆哼了一聲,並不言語。

       蔣四根道:餓乜?我好飽!徐天宏道:這叫做飽人不知餓人飢了。天下捱餓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幾千幾萬,可是當政之人,幾時想過老百姓捱餓的苦處?今日皇上稍稍餓一點兒,或者以後會懂得老百姓捱餓時是這般受罪。常赫志道: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捱餓,一生一世從來沒吃飽過一餐。他一天兩天不吃東西,有啥子希奇?常伯志道:我們哥倆小時候連吃兩個月樹皮草根,你龜兒嚐嚐這滋味看。

       説到了餓肚子,紅花會羣雄大都是貧苦出身,想起往事,都是怒火上升,你一句,我一句,説個不休。乾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聽他們説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動,心想:天下果真有這等慘事?生而貧窮,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聽愈不好過,轉身向上層走去,羣雄也不阻攔。徐天宏道:待御膳備好,就來接駕。乾隆不理。

       過了兩個時辰,乾隆忽然聞到一陣葱椒羊肉的香氣,宛然是御廚張安官的拿手之作,又驚又喜,難道他們真的把御廚給找來了?正自沉吟,張安官走了上來,爬下叩頭,説道:請皇上用膳。乾隆奇道:你怎麼來的?張安官道:奴才昨天在戲園子聽戲,一出門就給人架了去。今兒聽人説皇上在這兒,要奴才侍候,奴才十分歡喜。

       乾隆點點頭,走了下去,只見桌上放着一碗燕窩紅白鴨子燉豆腐、一碗葱椒羊肉、一碗冬筍大炒雞燉麪筋、一碗雞絲肉絲奶油焗白菜,還有一盆豬油酥火燒,都是他平日喜愛的菜色,此外還有十幾碟點心小菜,一見之下,心中大喜。

       張安官添上飯來。無塵等齊道:請皇上用膳。

       乾隆心想:這次看來他們是真心請我吃飯了。正要舉筷,忽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抱着一頭貓兒走了進來,對周仲英道:爹,貓咪餓啦!正是周綺。那貓在她手中掙了幾掙,周綺一鬆手,貓兒跳到桌上,在兩盆菜中吃了兩口。周綺和眾人紛紛呼喝,正要把貓趕下,忽然那貓兩腿一伸,直挺挺的躺在桌上,口吐黑血而死。

       乾隆登時變色。張安官嚇得發抖,忙跪下道:皇上皇上菜裏給他們他們下毒吃不得了!乾隆哈哈一笑,道:你們犯上作亂,大逆不道,竟要弒君。要殺便殺,何必下毒?把椅子一推,站了起來。

       無塵道:皇上你這頓飯當真是不吃的了?乾隆怒道:亂臣賊子,看你們有甚麼好下場。他見貓兒中毒,自分今日必死,索性破口怒罵。

       無塵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大丈夫死生有命,你不吃我吃!哪一位有膽子跟我一起吃?説罷拿起筷子,在貓兒吃過的菜中挾了兩筷,送入口中,大嚼起來。羣雄紛紛落座,叫道:死就死,有甚麼要緊?喝酒吃菜,踴躍異常。乾隆見這批亡命徒大吃毒菜,不禁愕然,不知他們是何用意。

       不一會,羣雄風捲殘雲,把飯菜吃了個乾淨,居然一點沒事。原來他們先給貓兒餵了毒藥,菜中卻並沒有毒藥。這一來,乾隆一席到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還給人奚落了一場。

       原來那日羣雄在餘杭舟中商議,文泰來雖已救出,乾隆卻決不肯甘休,如何善後,實非容易。無塵獻議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將乾隆捉了來,迫他答應不得再跟紅花會為難。羣雄個個心雄膽壯,齊聲贊好,當下重回杭州,恰逢西湖中正在選花國狀元,便將乾隆誘入玉如意的院子擒獲。

       羣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來,刀砍棍打,弄得遍體鱗傷,而駱冰受傷、周仲英喪子、餘魚同命危,何嘗不均是由此而起?依着常氏雙俠和蔣四根等一干人,便要將乾隆一刀殺卻,至不濟也要痛打一頓,以出心中惡氣。但陳家洛和徐天宏等以大局為重,終於勸服了他們,才這般折辱他一番。這一來是報仇,二來是先殺他個下馬威,等陳家洛和他商談大事時,好教他容易就範。

       乾隆整整捱了兩天餓,杭州官場卻已鬧得天翻地覆。皇上失蹤的消息雖沒張揚出去,全城卻已幾乎抄了個遍。杭州通往外縣的各處水陸口子都由重兵把守,不許一人進出。城裏城外,兩天內捕捉了幾千名疑匪,各處監獄都塞滿了。地方官府固是十分惶急,一面又乘機把富商大賈捉了許多,關在獄裏,勒索重金,料來這是忠君愛國的大事,日後誰都不會追究。

       皇帝希奇古怪的失蹤,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知消息的護駕大臣,這兩日中真如熱鍋上螞蟻,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料想必是紅花會犯駕,出事後立時大舉在各處搜查,哪知全城紅花會人眾早已隱匿的隱匿,出城的出城,一個也沒抓到。

       第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眾人在撫署會商。人人愁眉苦臉,束手無策,計議要不要急報皇太后。可是這一報上去,後果之糟,誰都不敢設想。

       正自躊躇不決,忽然御前侍衞瑞大林臉色蒼白,急奔前來,在白振耳邊輕輕説了幾句話。白振臉色一變,立即站起,道:有這等事?福康安忙問情由。瑞大林道:在皇上寢殿外守衞的六名侍衞,忽然都給人殺死了。福康安並不吃驚,反而暗喜,道:咱們去看看,這事必與皇上失蹤有關。説不定反可找到些頭緒。

       眾人走向乾隆設在撫署裏的寢殿。瑞大林把門一推,迎鼻一陣血腥氣撲了過來,只見地板上東倒西歪的躺着六具屍體,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胸口洞穿,死狀可怖。乾隆睡覺之時,向有六名侍衞在寢殿外守夜,皇帝雖然失蹤,輪值侍衞仍然照常值班,哪知六人全在夜中被殺。白振道: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怎麼不聲不響的就給人幹掉了?各人目瞪口呆,誰都猜想不透。

       白振察看屍體,細究死因,見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斃,有的是被劍削去了半邊腦袋。那六人的兵器有的在鞘中還未拔出,想來刺客行動迅速,侍衞不及禦敵呼援,都已一一被殺。白振皺眉道:這室中容不下多人鬥毆,刺客最多不過兩三人。他們一舉就害死六位弟兄,下手毒辣爽利,武功實在高明之極。

       李可秀道:皇上既已被他們請去,又何必來殺這六名侍衞?看來昨晚的刺客和劫持皇上之人並非一路。福康安道:不錯!刺客也是謀叛行刺,哪知皇上卻不在這裏。白振道:兩位所料甚是。如殺侍衞的是紅花會人物,那麼皇上是落在別人手中了。可是除了紅花會,又有誰如此大膽,敢做這般大逆不道之事?要是劫持皇上的是紅花會,此外哪裏又有這等武功高強之人?紅花會人眾已難對付,突然又現強敵,不禁心寒。再俯身察看,忽見屍體胸口有犬爪抓傷和利齒咬傷的痕跡,心念一動,忙請李可秀差人去找獵犬。

       過了一個多時辰,差役帶了三名獵户和六頭獵犬進來。李可秀已調集了兩千名兵丁,整裝待發,白振命獵户帶領獵犬在屍體旁嗅了一陣,追索出去。

       獵犬帶領眾人直奔湖濱,到了西湖邊上,向春湖中狂吠。

       白振暗暗點頭,知道刺客帶了犬來,打死侍衞後,命犬帶路,追尋皇帝。

       獵犬吠了一會,沿湖亂跑亂竄一陣,找到了蹤跡,沿湖奔去,湖畔泥濕,果然有人犬的足印。獵犬奔到乾隆上岸處,折回城內。城內人多,氣息混雜,獵犬慢了下來,邊嗅邊走,直向玉如意的妓院奔了進去。

       妓院中本來有兵把守,這時卻已不見。眾人走進院子,只見庭院室內,又死了兩名侍衞和十多名官兵。刺客下手狠辣,沒留下一個活口,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斷而死。白振看死者身材和傷口部位,心想惡狗軀體龐大,若非關外巨獒,便是西北豺狼和犬的混種,難道刺客是從關外或西北塞外而來?

       六隻獵犬在玉如意卧室中轉了幾個圈子,忽在地板上亂抓亂爬。白振細看地板,並無異狀,但獵犬仍不住抓吠,便命兵卒用刀撬起地板,下面是塊石板。白振急道:快撬!兵卒把石板撬開,露出一個大洞,獵犬當即鑽了下去。李可秀和白振見下面是條地道,這才恍然大悟,成千兵將在妓院四周和屋頂守衞,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失蹤,原來刺客是從地道里逃出的,不禁暗叫慚愧,率領兵卒追了下去。

       注:日人稻葉君山《清朝全史》雲:乾隆御製詩至十餘萬首,所作之多,為陸放翁所不及。常誇其博雅,每一詩成,使儒臣解釋,不能即答者,許其歸家涉獵。往往有翻閲萬卷而不得其解者,帝乃舉其出處,以為笑樂。其實乾隆之詩所以難解,非在淵博,而在杜撰,常以一字代替數語,羣臣勢必瞠目無所對,非拜伏讚歎不可。

       周作人《雜談舊小説》一文談到《綠野仙蹤》時説:冷於冰遇着一個私塾教書的老頭子,有很好的滑稽和諷刺這老儒給他講解兩句詩,卻幸而完全沒有忘記: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這裏有意思的事,乃是諷刺乾隆皇帝的。我們看他題在知不足齋叢書前頭的知不足齋何不足,渴於書籍是賢乎,和在西山碧雲寺的御碑上的香山適才遊白杜,越嶺便以主碧雲比較起來,實在好不了多少。書裏的描寫可以説是挖苦透了,不曉得那時何以沒有捲進文字獄裏去的,或者由於告發的不易措施,因為此外沒有確實的證據,假如直説這哥罐的詩是模擬聖制的,恐怕説的人就要先戴上一頂大不敬的帽子吧。

       書中媳釵兩句系詠花,媳婦釵花於須,兒子視俏容而廢攻書;兄長插花於罐而聞,嫂子為防微杜漸,以棒擊罐而破之。該書成於乾隆二十九年,其時御製詩流傳天下,周説頗有見地。

       乾隆第五次南巡至海寧,仍駐陳氏安瀾園,有詩云:安瀾易舊名,重駐蹕之清石徑雖詰曲,步來哪用尋?無花不具野,有竹與之深云云。又乾隆在海寧半夜中聞潮聲雷動,有睡醒一律:睡醒恰三更,喧聞萬馬聲。潮來勢如此,海宴念徒縈。微禹乏良策,傷文多愧情。

       明當陟尖嶠,廣益竭吾誡。詩中之文字,或係指漢文帝(?)尖嶠當指海寧之尖山,乾隆翌日擬往巡遊。但山字平聲,礙於平平平仄仄,無奈改用尖嶠,蓋嶠字可平可仄也。作者恭擬御製兩句:疑為因玉召,忽上嶠之高,玉者玉皇大帝也,玉如意也,似高不失為乾隆詩體。

       乾隆在海寧督修海塘及觀潮,作詩極多,有句雲:今日海塘殊昔塘,補偏而已策無良,北坍南漲嗟燒草,水佔田區竟變桑。海寧有柴塘,力不足以御怒潮,燒草或係指柴,乃乾隆杜撰之典,儒臣難解矣。變桑

       當指滄海變桑田,策無良意為無良策。又有句雲:伍胥文種誠司是,之二人前更屬誰?相傳伍子胥、文種為海寧潮神,乾隆以海潮洶湧,自古已然,於伍文二人之前又屬誰管?數年後再到海寧觀潮,和前詩云:設非之二人司是,如是雄威更合誰?又海寧觀潮詩有句雲:當前也覺有奇訝,鬧後本來無事仍。意謂海潮湧來之時,也覺十分詫異,但潮水大鬧一場之後,仍然無事,無事仍者,仍無事也。

       乾隆詩才雖別具一格,但督修海塘,全力以赴,實令人心感,其在陳氏安瀾園有句雲:急愁塘與堰,懶聽管和絃。勤政愛民,似亦非虛言。

       乾隆喜用之、而、以、和、與等虛字以湊詩中字數。陳世倌告老還鄉時,乾隆有送行詩云:夙夜勤勞言行醇,多年黃閣贊絲綸。陳情無那俞孔緯,食祿應教列鄭均。自是江湖憂未忘,原非桑梓隱而淪。老成歸告能無惜?皇祖朝臣有幾人?又登海寧觀湘樓詩云:南坍與北漲,幻若谷和陵。江尚岸之近,樓如舫以乘。意謂江水離岸尚近,登樓有如乘舫。設刪去虛字而成四言詩:南坍北漲,幻若谷嶂。江岸登樓,宛如乘舫。其意一也,可見其詩中虛字往往多餘。其題董邦達《西湖四十景》有句雲:賢守風流白與蘇。作者擬御製西湖即興:才詩或讓蘇和白,佳曲應超李與王,試為乾隆儒臣解之:朕才子之詩,或稍不及蘇東坡和白樂天,未有定論,然玉如意佳人之曲,歌喉當勝李夫人、琵琶應超王昭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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