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開王三思的胸衣,胸口上有條寸許的淡淡紅痕,不見血,不問可知是卜雲峯的飛刀,刀入人體,外不留痕。
卓永年連連挫牙,剛才牆壁上所現光彩是飛刀脱手剎那映着燈光而產生的反射,設非如此,飛刀應該鑽進卓永年的後心,死的不會是王三思。
“可惡!”卓永年頓了頓腳。
王三思的話還沒出口,究竟對方是藏身何處?就只差這麼分秒的時間,一切變成了白費,卓永年深悔進門之後沒立即採取行動,説多了廢話,等於給了對方滅口的機會,應防而不防,是嚴重的失誤。當然,如果蔣大牛仍在外面監視,對方便很不可能有這機會。
是什麼人暗中出手制住了王三思?
卓永年也想之不出。
夜盡天明。
愈來愈盛的旭光在驅趕着山間的曉霧,一條石磴道蜿蜒在蒼鬱的松林間,靜謐,彷彿使人變成了聾子,因為沒有任何聲音進入耳鼓,的確是萬籟俱寂。
兩條人影行走在磴道上,正是漏夜趕來的東方白和蔣大牛,此來的目的是想要阻止天仙化人的公孫彩虹削髮為尼。
愈接近目的地,東方白的心絃繃得愈緊。
公孫彩虹為了報復親仇而以殘酷手段殺人,仇了恨消之後遁入空門贖罪是她的大願,能阻止得了麼?
彩虹亮麗的光影從不曾自東方白的心頭離開過,但他不能擁有,連太親近也不可以,因為他根本沒有資格,可是那任何人都無法抗拒的魅力偏偏又把他的心絃緊扣,無法拋躲,這使他深深地浸沉在痛苦裏不能自拔。
為什麼要相識?
為什麼又是那樣安排?
造化主有意作弄人麼?
現在又將相見,殘酷的再見。
“當!當!”清越的鐘聲擊破了靜謐的晨幕穿林而來,東方白全身每一根神經隨之抽緊,腳步不自覺地緩了下來,相見爭如不見,不見爭如不識。
蔣大牛有些緊張地道:“公子,快到了!”
東方白“唔!”了一聲。
蔣大牛又道:“公子,完全看你的了,要想我這位大美人師妹回心轉意,只在公子一句承諾,其實……”
東方白心不在焉地道:“其實什麼?”
蔣大牛道:“公子跟她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東方白苦苦一笑:“大牛,天下很多事是不能勉強的,尤其這個‘緣’字,緣的反面便基孽,你懂麼?”
蔣大牛吐口大氣,瞪眼道:“我看不出什麼孽來?”
“唉!”東方白嘆了口氣。
蔣大牛趕緊兩步,迫近東方白身後道:“難道公子早已有了紅粉知己?”
真難為他還能説得出紅粉知已這文雅的詞來。
東方白緩緩搖頭道:“有,也沒有……”
蔣大牛怪聲道:“公子這話是什麼意見?”
東方白抬手道:“我們到了!”
他沒有答及蔣大牛的問話,心頭一片凌亂,他渴望再見彩虹,又怕見彩虹。
磴道盡頭,聚翠凝碧之中,現出一道褪了色的紅牆,牆頭垂掛着藤蔓。要不是門頭上懸着那塊斑剝的“大悲寺”匾額,還真會教人誤認為是座荒廢的山中古屋,寺門是緊閉着的,靜雅之中帶着幾分幽森。
兩人停在寺門之外。
石隙牆縫苔痕累累,匾額泥金大都剝蝕,大悲寺三個字筆勢蒼勁,刀法也極具功大,兩扇寺門赤裸地呈現木材紋理,再再顯示了古寺的風貌。
“大牛,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麼找到彩虹的?”東方白想借着説話平定一下不穩的情緒,他實在是心波激盪。
“哦!是,我忘了説,自從彩虹離開之後,依她的心願,我知道她要走的路,由近而遠,探訪海一間寺院庵堂,皇天不負苦心人,很快被我找到!”
蔣大牛顯然也很激動,緩了口氣才接下去道:“無巧不巧,那天她正好打開寺門蒐集松枝,我……苦苦勸她打消出家的念頭,只差一點沒下跪,但她心如鐵石,説什麼也不肯點頭,沒辦法,我想到公子也許能使她回心轉意……”
“恐怕很難!”
“公子,你務必……”
“我當然會盡力」”
寺內隱隱傳出梵唄之聲,此情此境,益發沁人心脾,那是一種塵世裏聽不到的聲音,能使人祛俗脱垢,回返真如,一切名利緣孽隨之化解。
“希望我們來得及時,彩虹還沒有……”
“敲門吧!”
蔣大牛上前兩步,扣動門環。
扣了三次,梵唄之聲停歇,不久,門內起了腳步聲。
兩個人的心隨着腳步聲跳蕩。
“何方施主?”聲音從門後傳出,機沙刺耳。
“我是公孫彩虹的師兄,有急事要見她!”
“寺裏不見男客!”
“我不是客,是她的親人。”
“只要是男人都一樣!”
蔣大牛回頭望着東方白,一副無奈的神情。
東方白心裏正在納悶,門裏那粗沙的聲音分明是男人,既然應門,當然是寺內一員,尼姑清修的寺院怎會有男人呢?
而且公然還説不見男客,這實在有些邪門,一着蔣大牛求助的目光,立即步上門廊石階。
“裏面是那位,怎麼稱呼?”
“用不着套交情,請便吧!”
“出家人方便為懷,在下兩人委實是有急事非見彩虹姑娘一面不可,務請行個方便!”
有求於人,東方白不能不低聲下氣。
“此地沒什麼彩虹姑娘!”門裏人乾脆回絕。
“在下二人漏夜巴巴地趕來,非見人不可!”東方由軟求不成,態度趨於強硬。
蔣大牛苦着臉直搓手。
門裏起了腳步移去的聲音。
“請留步!”東方白大叫了一聲。
腳步聲遠去。
兩人面面相覷,東方白心念疾轉,看來循禮路而行是白費,只好冒犯一下,先見到人再説了,心念之中,二話不吭,倒彈數尺,縱起,越牆飄了進去。
牆裏是個院子,雜花夾徑,五色紛陳,積苔的花台棋佈,擺着不少古趣盎然的盆景,花台之間點綴着奇石竹木,尤其假山邊一株盤虯的老松,彷彿醉翁欹石,整個庭院不像是寺廟,而是富貴人家的別業。
迎面是正殿,殿不大,也談不上宏偉,但從歲月侵蝕的外貌中,仍可依稀看出構築的精緻和古雅。
東方白當然無意欣賞,只本能地瀏覽了一遍,返身拉開門閂,蔣大牛一怔之後衝了進來,與東方白並肩而立。
正殿裏佛燈煢燃,隱約可見香篆繚繞,由於花徑與殿門還有數丈距離,殿基又高起數級,看不清是否有人。
“公子,怎麼樣?”蔣大牛有些緊張。
“我們進去!”
一條人影從花徑靠正殿石級處拂葉而出,停立在除中央,是個半百婦人,粗眉大眼,獅鼻闊嘴,加上偉梧如壯男的身材。那樣子真教人見了就嚇一跳,要不是由於她的裝束,簡直就是個男人,而且還是個醜男人。
公孫彩虹美如天仙,竟與這等人為伍?
東方白一碰蔣大牛,雙雙挪步前移,在距離醜婦人丈許之處止步,東方白極有風度地抱了抱拳然後才開口道:“請問大娘……”
“你倆好大的膽子,竟敢強闖寺門!”醜婦人豹眼圓睜,粗嘎的聲音震人耳鼓,説多兇有多兇,完全不像女人。
東方白和蔣大牛又嚇了一跳,原來她就是剛才應門的,本以為是男人,想不到是個俗家女人,想來是打雜幹粗活的,東方白保持平和的態度。
“煩請通稟貴住持……”
“滾出去!”聲如炸雷,打斷了東方白的話頭。
“大娘佛門中人……”
“你看我是出家人麼?”
東方白語塞。
“滾!”醜婦人抬手戟指寺門。
“大娘”蔣大牛臉上便擠出一絲根本就不是笑的笑,道:“我叫蔣大牛,是彩虹姑娘的師兄,請行個方便,讓我跟她見面談幾句話……”
“這裏沒什麼彩虹姑娘!”醜婦人斷然回絕。
“兩天前我在門外見過她……”
“這兒是門裏!”
“大娘……”
“滾是不滾?”
“我們見不到人絕不走!”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蔣大牛發了火。
“要老孃動手趕?”她居然自稱老孃。
“隨便!”蔣大牛一反平時的憨態。
醜婦人橫眉豎眼,聳肩鼓腹,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緩緩挪動碩壯的軀體,像一頭猛獸迫向它的獵物。
蔣大牛反而有些惶惑,他不是怕,而是想到此來是有求於人的,如果動上手,拉破了臉,事情可就砸了。不管輸贏,總是壞事,他望向東方白。
東方白從蔣大牛的神色看出了他的心意,微一偏頭道:“大牛,你退遠些,由我來應付,千萬沉住氣。”
蔣大牛退後了丈許。
醜婦人已到了東方白身前伸手可及之處停步。
“大娘,您先別生氣,聽在下説幾句,佛家度人,全講一個緣字,如果公孫姑娘與佛門有緣,誰也阻止不了,如果俗緣未盡,可就不能勉強,在下是她的朋友,在她決意皈依之前必須見她一面,以免心存至礙。”
“那是另一回事,老孃要先懲罰你擅闖佛門之罪!”
“佛門不是隨時為眾生敞開的麼?”
“少饒舌!”手掌倏地揚了起來。
“大娘真的要動手?”
“難道是嚇唬你的?”
呼地一掌劈向東方白當胸,掌未到,勁氣已經壓體,看不出這醜婦人有這麼深厚的功力。東方白當然不是真心要鬥,單腳後引,身軀疾仰,他算準了尺寸,這一仰堪堪使對方的手掌夠不上部位,他滿以為可以避過,但事實卻不是那麼回事。
醜婦人直劈的一掌突然變勢,在幾乎完全不可能的情況下改掌為指,身軀前傾,手臂自然加了長度,剛好夠及部位的長度,抵消了東方白後仰的尺寸,手指幻成複數,分襲前胸各大要穴,在沒點實之前,根本不知道指向何穴。
東方白在無法變勢的情況下,就後仰之勢,上半身全折了下去,像是根本沒有骨頭。
醜婦人手指戳空。
這變化説來長,但實際上只是一瞬。
醜婦人手指落了空,而易形是前俯的,應該再無法變勢,但事實又出意外,她原姿不變,也沒收手,猛一扭腰,飛腿踢出,整個人成了伸張的大盤旋。
東方白後折的身軀完全沒有改變的餘地。
這一腳踢實必然骨斷筋折。
蔣大牛“啊!”了一聲。
也就在蔣大牛“啊!”聲出口的同一瞬間,東方白的身軀像一條軟體的蠕蟲,朝側裏扭翻,粟米之差,避開了醜婦人的飛腿。再一旋,站了起來。
身形才站直,醜婦人又一掌劈到。
這些過程,聯貫起來也只是較長的一瞬,這當中使人連轉念的餘地都沒有,錯非是東方白,像套招似的應付過去,換了別人,即使應付得了也會手忙腳亂,這醜婦人的身手,的確大大出乎東方白和蔣大牛意料之外。
東方白不閃不避,單掌陡然立起。
“砰!”然一聲,雙掌接實,貨真價實的接擊,東方白手臂微麻,身形穩如磐石,醜婦人卻連退了三步。
“好哇!”醜婦人曲背弓腰,又要進撲。
“阿彌陀佛!”一聲清越的佛號宛如敲響金磬,音波入耳穿心,具有一種無比的懾人威力,使你非折服不可。
醜婦人立即側身花徑邊,垂手肅立。
東方白收掌抬頭。
殿階上出現一個灰色的背影,從體態判斷是個老尼,照醜婦人的反應來看,這老尼使是本寺住持無疑。
東方白步到台階下方,距離拉近,看得更為真切,晶亮而稀疏的發樁,弛軟的耳垂,證明了對方不但是老尼,而且是高齡的老尼,剛才那為清越的佛號,代表了對方至高的武功修為,她為何以背對人?
“晚輩東方白見過師太!”東方白對着老尼的背影恭謹地作了個揖。
“少施主擅闖佛門淨地意欲何為?”
“想見見彩虹姑娘!”
“為什麼?”
東方白定定神,整理了一下思緒。
“聽説彩虹姑娘要在貴寶寺請求剃度,佛家講究的是一個緣字,所謂佛度有緣人,晚輩想見見她,好明白她是否真正與佛門有緣。”
“不必多此一舉。”
“師太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已經塵心懼滅,俗緣盡了,一朝頓悟,全意依佛,少施主就不必再打擾她了。”
説完,宣了聲佛號。
“晚輩要聽她親口説出來。”
“貧尼説不必。”
“晚輩心有芥蒂,便是未了之因,此因未了,將結何果?”
話鋒略頓之後,又緊迫着道:“設若她皈依佛門只是為了一時意氣,禪心未堅,又能證果麼?”
經過了長長一段沉默,老尼才悠悠開口,聲音有如發自高山幽谷的淙淙流泉,深沉有韻,還透着幾分空靈。
“少施主定要鑽尼明道因由?”
“晚輩洗耳恭聽。”
東方白凝視着老尼背影。
“如此少施主聽着,你與彩虹之間有友誼而無兒女之情,這就是説你倆之間明是有緣其實無緣,少施主承認麼?”
“承認!”東方白痛苦地迸出了兩個字,潛意識裏,他對公孫彩虹拋舍不開,而事實上他叫白自己不能對她付出感情,也無外接受她的感情。
蔣大牛張大嘴發呆。
“她利用過你,也得過你的助力,最後以珍逾性命的‘滅絲寶衣’相贈,這便是償情了因,祛除心中罪礙。”
東方白的心起了一陣痙攣,“滅絲寶衣”已為“黑蝙蝠”牟天劫走,到現在還沒得回,實在愧對公孫彩虹。
“她為了報親仇而濫肆殺戮,自知罪孽深重,故而早已立了宏誓皈依我佛,絕非意氣用事,你倆此來是想勸阻她打消出家之念,可惜你們晚了一刻……”
“她已經剃度了?”
東方白脱口叫了出來。
“不錯,她現在已經是‘覺非’了,這也證明她該是佛門中人,緣因前定,必能證果,阿彌陀佛!”
晚到一刻,彩虹已經屬於空靈。
東方白的腦海頓呈空白,是失落也是幻滅。
“師妹!”蔣大牛忘形地暴叫了一聲巨鷹般騰飛而起,劃空撲向殿廊。
“阿彌陀佛!”低沉的佛號聲中,老尼身不動,腳不移,寬大的袍袖一拂,一道罡風凌空疾卷。蔣大牛成了紙紮的人,即將瀉落的身軀突地飄然回升,在空中打了個旋,像斷線風箏般掉回花徑,也許是老尼無意傷人,用的力道恰到好處,也可能是蔣大牛身手不賴,在將墜地的剎那,一個雲裏翻站直了身形。
“我不信,我……要見彩虹一面。”蔣大牛嘶叫。
“大牛!”東方白回頭,道:“不罷衝動,沉住氣!”
“公子,我……非見彩虹不可,一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女子,還有很長的日子好過,為什麼要剃了頭當尼姑,我不甘心,我……”
蔣大牛激動得全身發抖,淚水滾滾而落,顯示出師兄妹之間的情深義重。
東方白用手勢安撫了蔣大牛一下,迴轉頭,他心裏的痛苦是屬於另外一種,但程度絕不輸於蔣大牛。
“師太,請允許晚輩倆見彩虹姑娘一面。”
“此地沒有彩虹,只有‘覺非’。”
“好!”東方白麪上掠過一抹痛苦的明翳,道:“就請讓晚輩倆見‘覺非’師太一面。”
覺非師太四個字出口,猶如針扎心肝,這稱呼代替了明豔亮麗的彩虹,實在使人無法接受,也令人難以相信。
“不可以!”簡短明確的回答。
“師太説不可以?”東方白開始激動了。
“是不可以,剛擦拭過的明鏡,不可以再染塵埃。”
“心如明鏡,何懼塵埃?”
“兩位可以請便了!”
老尼下了逐客之令,
“天心、人心、佛心,我佛豈真無情麼?”
“阿彌陀佛,少施主就不必多言了!”袍袖一甩,挪動腳步朝殿門走去。
“我要見……”蔣大牛吼出了半聲,身形彈起。
“無禮!”醜婦人怒叱一聲,照定蔣大牛彈起的身軀推出一掌,這一掌威力奇猛,響起空氣被撕裂的爆聲。
蔣大年被迫落地面。
東方白卻趁此機會登上殿廊。
老尼上步在門檻邊,仍背對着東方白。
上了殿廊,殿內的情景使一目瞭然,佛龕裏供的是淨瓶觀世音菩薩。善財龍女分立兩側,背景是紫竹林,慈祥中透着莊嚴,佛燈娓娓,映着木魚青磬,令人立即產生肅穆之感。
佛桌前蒲團上長跪着一個女尼,白裏透青的光頭是新剃的。
東方白在一窒之後,頓感一份寒意自心底冒起,然後瀰漫全身。
冷,徹頭徹尾的冷,像驟然被拋入冰窖,寒徹骨,冷透心。
彩虹已經變成了“覺非”,雙方近在咫尺,但成了兩個世界中人,彩虹從此永遠消失。
他想叫,但喉嚨裏像哽了東西,發不出聲音。
院裏花徑上,蔣大牛與醜婦人戰況熾烈,打得難解難分,拳掌碰擊與吆喝之聲交織成一片,其勢十分驚人。
東方白似乎已被心意之冷凍僵了。
“少施主到底意在何為?”老尼發了話。
“……”東方白無言,他真不知道要做什麼。
“少施主因何不開口?”老尼又問了一句。
“……”東方白依然無言。
“啊!”階下傳來一聲悶哼,接着是蔣大牛的嘶叫聲,道:“她是我師妹,死……
我也要跟她説……幾句話!”
東方白從迷茫中醒轉,顯然蔣大牛已經被醜婦人制住了,掉頭望去果然不錯,蔣大牛被醜婦人反扭着手臂,臉孔已經變了形,兩顆眼珠子幾乎要瞪出取外,他不斷地在掙扎,但看樣子絕掙不脱醜婦人的控制。
“公子,我……死不瞑目!”蔣大牛狂叫,這是情急而發的話,他並未面臨生死,佛門淨地絕不至流血殺人。
“阿彌陀佛!”老尼高宣一聲佛號,覺聲道:“覺非,起來,塵劫不了,禪心難定,必須除盡一切俗因!”
東方白回頭。
女尼緩緩起身,轉面向外,雙手合十。
東方白像觸電般全身一震,兩眼登時發直,他看到的不再是亮麗的彩虹,而是一道白虹,光輝仍在,彩豔消失,有光而無彩的冷虹。
“哇!”階下傳來慘叫,聽聲音似是發自醜婦人之口。
東方白未及回頭察看,風動聲中,已有人衝上了殿廊,正落在他的身邊,側過臉一看,一顆心頓時抽緊。
蔣大牛此刻的神情況多可怕有多可怕,完全變了另一個人,筋肉抽緊,眼神狂吼,像一頭本來温馴的牛突然發了瘋,眼球上竟然充滿了血絲。
他真的瘋狂了麼?
東方白的頭再轉,掃向院子,只見醜婦人木立在花徑上,一臉兇相,看上去似乎受傷不重,他稍為安心了些,不管怎樣,公孫彩虹已經在此剃度,絕不能把情況攪得不堪收拾,嚴格地説,其曲不在這一尼一俗。
蔣大牛的眼睛現在可以稱之為兇睛,熠熠兇芒變成了兩條線直射在老尼的背影上,粗重的呼吸聲隱隱可聞。
“大牛,你冷靜些!”東方白沉聲叮囑。
沒有反應。
“大牛,你退開,由我來處理!”東方白再加一句。
“呼!”蔣大牛一掌劈向東方白。
東方白做夢也估不到蔣大牛會向自己出手,不但出手,而且是既快又狠的一擊,不是意氣,簡直就是在對付敵人,在完全意外的情況下,憑其鋭敏的反應閃了開去,強勁的掌風竟然使他蹌了一步。
“師兄!”公孫彩虹脱口驚叫出聲。
雙目交睫的一瞬。連意念都來不及轉,蔣大牛掌出如電,攻向老尼,勢道是瘋狂的,一眼可看出是傾了全力。
“大牛!”東方白也脱口驚叫。
蔣大牛的手掌跟老尼的背心約莫半尺,像突然碰上了無形的鋼牆中途停滯,但這只是短暫的一瞬,老尼的灰袍忽地無風鼓盪……
“啊!”蔣大牛的身軀離地騰起,倒飛下殿階,“砰!”地一聲,結結實實摔在石板鋪砌的花徑上。
“阿彌陀佛!”老尼依然背立着沒動。
一個鯉魚打挺,蔣大牛居然翻上了殿廊,這一手功夫的確令人咋舌,身形未穩,腳才沾地,又撲向老尼。
他真的發瘋了。
東方白錯步舉掌,正要出手阻止……
老尼突地回身揮袖,慘叫聲中,蔣大牛又飛栽回院地,竟然遠到三丈之外,還越過了醜婦人的頭頂,觸地之聲驚人,像一堆爛泥,再也不動了。
東方白卻已窒在當場,眼前的異象使他的呼吸氣都停止了。
人的胸有各種膚色,不管是白是黑是黃是綠都不足為奇,而他現在看到的這張臉卻足以嚇死人,從髮腳額頭穿過鼻樑到下巴,整齊中分,一半白,白得像雪,一半黑,黑得像炭。
傳説中開封府尹包拯的臉便是一半黑一半白,日管陽夜管陰,想不到這老尼也有這麼一張陰陽怪臉,加上年老而起的皺褶,更加可怕到了極點,使人直想轉頭閉眼,一照面便已終生難忘。
這種臉相會是正派人物麼?
依她所露的一手,功力已到了深不可測之境,當然絕對是有名的巨擘,她是誰,為什麼從沒聽人提起過?
公孫彩虹為什麼會選中這麼個怪物投門剃度?
東方由全身發麻,連蔣大牛的生死都忘了一顧。
公孫彩虹緩緩步出殿門,無聲地站在老尼側後,目光望向院地,師兄妹之情,對於蔣大牛她是無法不關切的。
這動作提醒了東方白,立即轉過身去對着院子。
蔣大牛己經站直身形,口用掛着兩道殷紅,目光仍是兇焰熠熠,慘厲的面容簡直令人不敢相信他就是憨直樸拙的漁郎蔣大牛。
東方白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聲。
醜婦人上前一把捉住蔣大牛的手臂。
東方白栗吼一聲:“不許碰他!”
吼聲餘音未落,只見蔣大牛猛一振臂,醜婦人“哎!”了一聲,連連倒蹌,跌坐在花叢裏,骨碌碌直瞪眼。
蔣大牛大踏步朝殿廊走來。
東方白呆望着,聰明機敏的他這時也傻了眼。
蔣大牛上了殿廊,站定,兇芒四掃,彷彿在場的全是他的仇人,完全是一副準備殺人拼命的模伴。
“大牛!”東方白挪步。
蔣大牛沒應聲,只投過的兇芒,像待對象而噬的猛獸。
東方白不期然地收回了腳,現在他簡直可以肯定蔣大牛是真的瘋了,為了可愛的師妹所走的路而發瘋。
“師兄!”公孫彩虹的音調已走了樣,原本平靜得像冷玉的臉龐起了栗動。
“呀!”怪吼聲中,蔣大牛撲向公孫彩虹。
意外再加在外,不可能中的不可能,蔣大牛竟然會攻擊他的帥妹,由於角度的關係,東方白措手不及,而公孫彩虹又正好夾在老尼與蔣大牛之間,功力再高也無法應付這猝然發生的,説什麼也不可能發生的變故。
公孫彩虹不閃不避,臉上現出瞬間的驚愕。
“砰!哇!”公孫彩虹口血飛迸,跌坐在門檻邊,玉面一片煞白,這一掌挨的顯然不輕。
蔣大牛旋轉身,又一掌拍向着尼。
瘋子是不可理喻的,他並不知道他自已在做什麼。
東方白衝上前。
同一時間,蔣大牛被老尼點倒。
東方白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老尼目注公孫彩虹,聲音充滿了愛憐地道:“覺非,你傷得怎樣?”
公孫彩虹悽清地一笑道:“師父,不要緊!”
説着,搖搖不穩地站起身來,望着地上的蔣大牛,哀聲道:“師兄,你明明知道我的誓願,知道我一定要走的路,你這是何苦?”
眸子一紅,趕緊垂下頭去。
蔣大牛昏倒在地,根本已失去知覺。
東方白緊皺着眉頭,他想不透蔣大牛何以會突然發瘋,是所受的刺激過深麼?
憨直的人通常都是死心眼。
老尼片言不發,黑白等分的臉上看不出有任何表情。
公孫彩虹又緩緩抬起頭,這回是望向東方白。
“東方施主,一切都過去了!”沒有哀,沒有怨,語凋平板冷漠得像是在誦經。
東方白的內心有一種滴血的感覺,東方施主,這稱呼多麼陌生。
“彩虹……”
“小尼覺非!”
“是,覺非!”聽在耳裏,簡直就不像是自己的聲音,道:“一切真的成為過去了,是應該讓它過去,不可強求的終不可強求,命定了的無法改變,人生是一場幻夢,有些事更是夢中之夢,到頭來只是一個空字。”
“阿彌陀佛!”公孫彩虹深深一注之後收回目光。
老尼的眸光變成了兩根線,有若電光的芒絲,直釘在東方白臉上,只是目芒而已,但東方白下意識裏卻有一種灼刺的感覺。
“緣已盡,孽已了,少施主帶他走吧!”冷漠的聲音不帶絲毫情感。
東方白望了一眼垂着頭的公孫彩虹,一聲嘆息到了口邊又咽回去,上前抱起蔣大牛,默然轉身挪步。
朝陽被雲掩去,觸目是一片陰黯。
回到農舍已是起更時分,比去時多耗了一倍時間。
蔣大牛是由一匹馱柴的老馬馱回來的,這一路全是窮鄉僻壤,無法買到騎乘,東方白不敢解開蔣大牛的穴道,因為他已喪失心志,但又不能抱着他走長路,只好向山居人以高價買了這匹快退槽的老馬馱人。
把蔣大牛抱離馬背,任由老馬自去。
進了屋,摸黑把蔣大牛放在牀上,然後燃亮燈火。
望着昏迷不省的蔣大牛,東方白半籌莫展,瘋病是無藥用治的。
苦苦思索之後,決定試着解開蔣大牛被老尼所制的穴道,如果他的發瘋是暫時性的,現在應該已無大礙,如果症候依舊,可以再控制住他另謀別法。
心念之中,在蔣大牛身上略一探索,然後一指點落。
只一忽兒工夫,蔣大牛口發一聲呻吟,張開了眼。
東方白定睛望着,心頭陡地一涼,蔣大牛的目光仍然是狂亂的,這證明他瘋症依舊。
蔣大牛眼珠子一陣亂轉之後,翻起身來一式餓虎撲羊撲向東方白,東方白心理上已經有了準備,旋身出指,重新點上蔣大牛的穴道,在蔣大牛將倒未倒之際立即托住,又把他放回牀上,現在可真的是和尚的腦袋沒發(法)了。
就在此刻,門外一個聲音道:“我算準你兩個今晚一定會回來,而且是五臟廟鬧饑荒,錯不了的,哈哈……”
東方白一聽聲音,大喜過望,笑着道:“老哥,您來得正是時候,快請進!”
話沒説完,“狐精”卓永年已推門而入,手裏大包小包抱了一大堆,還有個泥封的罈子,急急朝桌上一放,口裏道:“還真是累人!”
説完,發現牀上的蔣大牛,不出驚聲道:“這頭土牛怎麼回事?”
“説來話長!”東方白臉上短暫的笑意消失。
“不管多長也得説呀!”
“老哥且請坐。”
“好,長話短敍,説吧?”卓永年在桌邊坐下,手撫酒罈子,看樣子他心裏是急着想吃喝。
東方白吐口氣,把前往大悲寺的經過扼要説了一遍。
卓永年的神色隨着東方白的敍述在變化,等東方白説完,瘦臉已縮成了一把,目芒定着,握拳在桌面上一捶。
“老弟,咱們一件一件來談。”
“好!”
“老尼是陰陽臉?”
“不錯!”
“你聽説過‘日月神尼’這名號麼?”
“日月神尼?”東方白驚叫了一聲,但隨即又搖着頭道:“只是聽説過,但對她的一切不甚瞭解。”
“當然,你出道太晚,而她又早已息影江湖。”頓了頓又道:“日月神尼生來的異相,她未出家之前,叫做‘陰陽神女’,武功之高無法測度,四十年前,她出現的地方宵小絕跡,後來……聽説她是情場失意憤而出家。”
“出家之後改了名號?”
“對,改號之後,留在江湖的時間不長,半甲子以來,已經逐漸被武林淡忘,想不到公孫彩虹會投她的門。”
“這麼説……她的年事已經很高?”
“嗯,跟‘不為老人’是同時的人物,‘不為老人’投入少林也是半甲子光景,‘陸地神仙’與‘陰陽神女’在沒進佛門之前是齊名的。”
“很巧,他兩個會走上同一條路。”
“先不談題外之言,説我們的正事,你説蔣大牛在寺裏突然發了狂!”
“是的!”
“這……不大近情理,除非這是他的宿疾。”
“為什麼!”
“很簡單,他是練武的人,心志比常人堅強,而且他的生性憨厚,不是急躁之人,不可能輕易發瘋,再則,他跟公孫彩虹只是師兄妹的關係,並無兒女之情,不會激憤到發狂的程度,唯一合理的解釋是他有宿疾。”
“那……該怎麼辦?”東方白皺緊眉頭。
“讓老哥我先看看看説!”説着,站起身來走到牀邊,先探了脈息,然後翻開眼皮,仔細審視,口裏“唔!”了一聲,再察經穴,抬頭栗聲道:“他中了奇毒!”
“毒?”東方白既驚且震。
“是中毒,錯不了……”
“難道……‘日月神尼’會用毒?”
“應該不會,可是……”
“讓小弟我想想。”東方白回憶進大悲寺之後的每一個細節,最後搖頭道:“不可能是‘日月神尼’下的毒,她震飛蔣大牛隻是舉手之勢,要他的命也不費吹灰之力,何況她剃度的弟子是蔣大牛的同門師妹……”
“不管怎樣,他中毒不假。”
“有了!”東方白歡叫了一聲。
“什麼有了?”
“小弟身邊有‘三恨先生’贈送的解毒靈丹‘天露丸’……”
隨説,隨從身邊取出玉瓶,拔開瓶塞,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粒在手心裏,塞好玉瓶,放回懷裏,然後用兩個指頭捻着丹丸,捏開蔣大牛的嘴,塞入丹丸,再一點他的“靈泉穴”,丹丸順喉而下。
四隻眼睛在靜觀變化,工夫不大,蔣大牛睜開了眼。
“大事無憂了!”東方白喜孜孜地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