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這樣不行。節流不是辦法,得開源。不然怎麼都不夠花的。"王貴考慮了很久做出了決定。
"怎麼開?我們都拿死工資,從哪裏開?"安娜一籌莫展。
"我去代課,這樣就有外快了。"王貴開始了他的走穴生涯。
起先王貴只知道吃窩邊草。系裏規定的教師工作量是每週十節課,超課時部分付報酬,每課時一塊五。王貴每多上四節課,就等於多出了全家的牛奶。再多上六節課,就多出了女兒的書費。王貴一站就是一天,幸好年輕身體壯。八戒吃得多,活做得也多啊!有錢進口袋,女兒有蛋糕吃,兒子有畫片玩。想到這裏王貴累也累得開心。王貴並不滿足於現有的地盤,他還把盤口擴大到外校,擴大到社會。當時正掀起職大電大學習熱潮,各種資格考試一期接一期。王貴憑着牌子老、信譽好、通過率高的好口碑,在外面代課竟然賺到兩塊五一課時。
王貴教書很有一套。首先他看對象。對於學校的大學生,他就狠抓基本功,課講到透為止。反正你們有四年要耗在裏面,不學點真材實料很難混畢業的。而對於社會上應付資格考的塌班生,王貴知道他們連二十六個字母都認不全,所以只教應試技巧。一上課就往黑板上總結規律:什麼樣的詞看着像名詞,什麼樣的詞看着像動詞,每次完型填空一定考一個非謂語動詞、一個不定式、一個過去完成時、一個將來時,到時候你們往裏面套就行了。他甚至獨創了"考試必過殺手鐧",只在考前的最後一課上交代一下注意事項。比如閲讀理解的時候,如果你什麼都看不懂,就選ABCD裏句子最長的一項;如果考寫作,就全部用簡單句,Iam…Weare…,文章要短,要你寫八十個詞,一定不要寫八十一個,因為寫的越多,錯的越多。王貴這種實用授課方式,深得廣大工作繁忙的在職學員的青睞。請王貴上課的單位排長隊。
王貴騎着那輛二八加重自行車滿城翻飛,真正為這個家做到了披星戴月。王貴課多的時候,曾經全靠胖大海泡茶發音,有時候喉嚨沙啞到需要用手勢講解他的意圖。每天半夜,他一踏進家門,就癱倒在牀上,鞋都不脱就歪頭睡去。安娜只在王貴沉沉的呼吸中悄悄展現她的温柔:替王貴脱了鞋,擦了腳,挪好位置。關燈前,很仔細地端詳一下王貴,有時候甚至偷偷親一下。也不知什麼時候起,安娜開始覺得,身邊的這個男人常常引起自己的關切和愛憐。
安娜嘲笑自己是日久生情。她拒絕承認愛上了王貴這個鄉巴佬。即便是剛對王貴温柔體貼過,也轉臉就説:"養個小貓小狗時間長了還有感情呢!"問題是,她慢慢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了。不僅從生活上照料孩子的爸爸,還從感情上關切他。
有天夜裏王貴一進門,安娜"呀"地就驚叫起來。王貴看安娜驚訝地瞪着自己,不曉得出了什麼毛病,問安娜,卻只答道,王貴你好像有白頭髮了!王貴説,趕緊拔啊!其實,安娜在王貴進門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他的褲門沒拉,第一反應是責備他怎麼這樣馬虎。但話沒出口就止住了。她不知道王貴這褲門敞了多久,跟着他跑了幾個課堂,有多少學生看見了在下面指指點點,但她彷彿看見王貴馬不停蹄,連上廁所喝水都一路小跑的樣子。她覺得很心酸。她不能讓王貴知道了覺得羞愧,因為王貴很注重師道尊嚴。安娜突然擔心起王貴的心理感受起來,她要保護這個大男人的自尊。她什麼都不説,只哄着王貴趕緊休息,卻在熄燈後獨自臉紅着低低啜泣了很一會兒。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安娜隨口一句"你有白頭髮了"竟令王貴開始關注起頭髮問題來。每次經過鏡子的時候,他會不自覺地撥弄一下頭髮,看看有沒有早生的華髮。白髮不怎麼看見,他卻發現一個更嚴重的問題:腦門兒變大了!這顯然不意味着王貴在他三十七歲上變聰明瞭。安娜有個奔腦門兒。女同志大額頭實在不是什麼優點,至少劉海部分很難處理。你搞不清楚是讓劉海遮住腦門反而欲蓋彌彰呢,還是索性梳上去就那麼突兀着。這原本明顯的缺點在安娜嘴裏卻都是花,她永遠在心理上有優勢。她非常自信地告訴王貴:"那是我腦容量大,凸出的這部分都是智慧——聰明容不下了才冒出來。哪像你,豬腦子一個。"然後順手在王貴腦門上拍一把。強迫性記憶久了,王貴也同意奔腦門是美女的一個象徵。
現在,王貴的腦門變大了。換句話説,他開始禿頂了。王貴不敢確定,他需要證明這一點。每次梳完頭,他都仔細蒐集掉下的頭髮,洗了頭後也用手指頭一點點撈乾淨盆裏的發茬。他把這些落髮都放在一個信封裏。半個月後,信封鼓鼓囊囊了。
王貴真的慌了,照這速度掉下去,不到年底自己就該光頭了。王貴的確是個豬腦子,他顯然忘記了還有一部分在生長的。他下了幾次決心,要告訴安娜。他是怕突然某天安娜大叫:"我的天!你頭髮呢?"他得給安娜一個心理準備。
"喂,我頭髮怎麼掉得厲害?"
"大概累的。"安娜在收拾碗。
"好像都開始謝頂了。"
"沒看出來。"安娜在擦桌子。
"你看都不看!"王貴覺得安娜一點都不關心他。
安娜停下手,眯着眼睛,歪頭看看,"掉就掉唄,你多點頭髮少點頭髮對整體局面沒什麼影響啊?本來基礎就不好,缺了哪兒不怎麼看出來的。"
"爸爸老啦,孩子啊!"王貴摸着我的頭,聲音裏竟有些淒涼。
安娜哈哈笑了。"你該高興啊!你終於等到這一天了。醜人都巴望自己快點變老,因為人老了就沒有醜俊的區別了。如果我們倆一起變老,損失大的應該是我呀!"
安娜一開始就給王貴定下了很輕鬆的基調:頭髮多少並不重要,因為跟他眾多的缺點相比,這不是最糟糕的。男女的視角的確不同。安娜長第一條皺紋的時候趴在王貴眼皮底下,叫他找。王貴半天都沒找着。王貴一點不覺得安娜的臉因為多了一條皺紋而有了明顯的變化。安娜卻受了很大刺激,突然間抱回一大堆膏啊霜的,整天對鏡子抹。後來月月長,年年長,安娜也就習慣了。物理上有個定理,似乎是兩個速度相同的物體沿同一方向前進,相對而言是靜止的。其實夫妻倆一起變老,誰也沒覺得各自今天與昨天有什麼不同,今年與去年有什麼不同。有些旁人看起來夫妻間很奇怪的事情,夫妻本身卻不覺得。比方説我現在都三十而立了,再聽安娜稱呼大肚皮禿腦門的王貴為"小王"就覺得很滑稽。"小王"也堅持喊安娜為"小安"。三十年下來,他們自己都沒意識到,再過幾年他們的女兒都要被人稱呼為"老安"了。
女人心思是縝密的。安娜的確不覺得王貴少一撮頭髮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既然王貴心裏彆扭,安娜也就留心起來。她一有空就拿着抹布擦乾淨每個門後牆角。枕頭下面牀單上面,牀底下的髮絲也一根根揀乾淨扔掉。王貴隔一陣子沒收集到什麼頭髮,也就自以為多心了。某一陣子,我們常看見安娜貓着腰,低着頭,盯着地板,在家一圈一圈溜達。
"媽,你在幹嗎呀?"二多子問。
"找頭髮。這頭髮真討厭。"
褲門事件以後,王貴再出門,安娜都不忘囑咐,"別忙啊,路上小心,上課前照照鏡子,看頭髮亂不亂,釦子扣好沒有,褲門拉沒拉。"安娜在她三十五歲上,沾染了大多數婦女都有的囉唆。
每個學期快結束的時候是安娜的收穫季節。王貴會隔三差五地揣着一疊票子回來,塞到安娜手裏:"數數。"
"多少?"王貴報出一個數字,連同拿錢的收據一起交給安娜。
安娜是會計,數錢很麻利。
"再數一遍。"
"不會錯的。"
"我就是喜歡看你數錢的樣子,那樣認真,像個小傻子。"
安娜嗔怒地拍王貴的腦門兒,"好啊!你也敢嘲笑我!"
王貴這時候才覺得心滿意足,很有男人的威風,説話也很硬氣。男人是幹什麼的?不就是叫女人孩子幸福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