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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飲食男女

    “春曉,給你個任務,把這個財神擺平了。”老總頭也不抬地邊簽字邊吩咐。“不行!我這個月要出貨,得下工廠盯着,出了問題,虧損算您的算我的?”我抗議。老總停了筆,認真端詳着我的抗議。“你還真的出趟馬,這個人看着就不是凡角,我怕王小勤之類的人出馬要適得其反。”“您別打一個捧一個了,用着我的時候,小勤就是渣滓,用到小勤的時候,我在您口中怕也是堆垃圾了。”我不滿地抗議:“好歹我也算書香門第,你老把我當勾闌院的使。”“我認真給你分派任務,你別老貧了,我去給蔣科長打電話,你那攤交給他。晚上在大富豪春江花月夜見。”

    王小勤是公司辦公室主任,人稱末代妖姬。那婦人的風韻發揮到淋漓盡致,未曾開口眼神就先到了,笑起來眼睛眯成個月牙兒,再加上她大方的做派,通常沒什麼人拿不下的。這次來的是何方神聖?

    下班鈴一響,我提着包就直穿馬路去了大富豪了,大富豪就在我們公司對面。剛到包廂門口,老總就拉着我訓:“怎麼穿着制服就來了?也不換一套?妝也不化,不嚴肅!”“不就是陪吃飯嘛!我又不賣色相,看不慣,你現在去拉小勤。”我極不高興。看老總惡狠狠地用眼挖我,只好再解釋,“今天我就是穿着工作裝上班的,總不能再回去換吧?實在不行,我抹點口紅。”“算了,先進去吧。”

    一進包廂我就看見他了,頓時有眼睛一亮的感覺。原來男人也有讓人心動的長相。儒雅,我想,就是這兩個字了。

    “這是春曉,這是萬科的老總林仕祺。”劉秘書介紹到。我突然間一拋往日的大方與熱情,只矜持地點了下頭,在他的直視下,我真希望自己也能風含情水含笑。我開始後悔自己穿的太寒磣,不能以同樣的眼睛一亮回報他。

    飯桌上大家一直有一句沒一句地閒扯,繞來繞去繞不到點子上,我到最後都沒鬧清楚林老總的公司是幹什麼的。我只一直悶頭吃,一句話也不説。我感到了一股來自男人的壓力,怕一出口就出錯。雖不抬頭,我也能感到老總的眼睛恨不能吃了我。最後老總終於忍不住了,説:“我們春曉以前是個小麻雀,唧唧喳喳,今天怎麼啞巴了?來,湊兩個笑話給我們聽聽。”我第一次覺得老總不太識相,我好不容易在儒雅面前保持的淑女形象一下就被他給捅破了。唉!反正也沒什麼形象了,索性不那麼累了。“我這是饞的。你都多久不拉員工出來吃飯了,我趕緊先跟螃蟹和三文魚打個招呼,熟熟臉。”我又開始露出我那虎牙了。“吃得怎麼樣?”林突然開口問候我,眼底漾着一絲笑意,讓我沒防備。“還行!要是能有個冰激凌壓壓驚就圓滿了。”我舔了舔嘴唇,翻了翻眼睛。“沒聽説過中餐有上冰激凌的,下次去吃西餐吧,可以滿足你的要求。”林的聲音也很温柔。我喜歡看他的高高突起的喉結,還有他很有稜角的下齶骨,很男性化。

    那天我的話並不多。後來林跟我説,他從看見我一個人把一盆蝦都剝了吃,蝦皮堆得高過我臉的時候就喜歡我了,一個不做作的女孩子。既然我那不雅的吃相他不介意,我也就懶得跟他解釋其實我那是緊張的。通常我感到壓力的時候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動,很機械地重複一種單調工作。

    “林仕祺要投資我們的皮革廠,我費了好大勁勸説的他,你盯緊一點。”老總交代。“他是幹什麼的?”我問。“他的生意很不錯,我也搞不太清他的背景。你想,我們這樣一個財大氣粗的公司都有求於他,應該不是太差吧?只知道這裏的琥珀山莊他投了很大一筆。去年的股票市場有三支牛股是他背後操莊。”我吐吐舌頭:“款兒啊!我喜歡!”“具體他幹什麼的,你問他不就行了?”老總言下有意。“唉!您當老總真屈才,國家情報局長都趕不上你,你太會用人了。”“嘿嘿,我就是范蠡,把西施派出去打探消息。”我白了他一眼,又佔我便宜,他不知道範蠡是西施的情人?

    “春曉,我是林仕祺,還記得嗎?”只兩天過後,他就給我打電話了。我諳熟此道,我當然知道他是誰,這兩天白日夢裏都是他,但,我還是猶疑了一下,用英語問:“Who?”“你忘性好大啊,只兩天就不記得我了。”他的口氣裏有悻悻的感覺。“哦!哪裏呀!我忙昏頭了,有事麼?”據説空手套白狼的時候要欲擒故縱。我試試看這招管不管用。“晚上有個應酬,我想你跟我一起去,沒打擾你的約會吧?”“和誰?”“一幫玩股票的朋友,你不認識。”“人不認識沒關係,我認識桌上的菜呀!”我開始開玩笑,我聽他在電話那頭也笑了,“好,六點我在你公司樓下接你。”

    放下電話,我看看錶,已經4點半了,他還真是個強勢的男人,根本不提前打招呼,萬一我有約會呢?我看看身上的職業套裝,覺得在他那樣一個有氣度的男人面前略寒磣了,立刻打了車回去換了套貼身的素色長裙,把盤上去為了方便工作的長髮也放下來,低低挽個辮子,捲曲的棕色髮絲在臉龐邊嫵媚地繞着圈。唉!這女人要想套個男人還挺費事,萬一不成,我還白貼了車錢。邊想,邊抹着口紅。怎麼才能讓我這雙像銅鈴一樣大的牛眼看起來嬌柔一點?我對着鏡子眯縫了半天,學着小勤的樣子彎成月亮。月亮不像,像老花眼,看不清東西的樣子。

    他開着一輛黑色的公爵王,和他本人一樣不露鋒芒。我原指望他看見我的時候誇我一句漂亮的,我虛榮慣了,若有人不稱讚我美,我好像覺得人家話沒説完似的,哪知道他視若無睹。算了,我就當他心裏誇過我了。

    那桌飯吃得實在是沒勁,一桌北京來的人操着京片子,説着和我隔行如隔山的話,簡直就是黑話,什麼“洗籌”啊,“倒莊”啊,“拉抬”啊什麼的,到最後我竟然不禮貌地開始當桌打哈欠了,睡眼朦朧。林適時地説:“以後談,去OK吧。”我頓時來了精神,直衝青雲樓。

    青雲樓是當地最好的歌舞廳。林説要進包廂,我説不要,我喜歡在大廳,音響效果好而且人多,可以熱鬧些,場子大也好跳舞。大廳一支歌50元,加快要80,我一口氣點了20支,且支支後面都寫着“加快”。林苦着臉説,“我今天碰上花錢的主了。”我哈哈大笑,説:“快意的報復!誰讓你們剛剛折磨我的耳朵?我也要折磨你們的!折磨了還要讓你掏票子,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下次別惹我!”

    我擅長唱孟亭葦的歌,聲調起伏不大,只淡淡哼哼就行了,加上絕好的音響,有時候自己都覺得自己隨便包裝一下就是個流行歌手了。果然,歌畢掌聲響起。那一夜我忙得很,上躥下跳,屁股還沒沾着板凳就又要跑上去再唱。終於林忍不住一把拉着我根本不商量地就奔向舞池,擁着我跳舞。“還沒過夠癮?你唱得不累,我手拍得累了,讓我們休息一下。”“唉!你不知道,我有一綽號,叫歌霸。那意思就是一隻手霸着話筒自己唱,一隻手霸着話筒不讓人家唱,我剛起興致,你就搗亂!”他不説話了,只輕輕攬着我慢慢晃着,三步並做兩步走。原本高亢的情緒在他的安定之下突然放鬆,我懶懶地走着,“春曉,晚上我請你吃飯。向你陪罪,上次讓你沒有盡歡。”林又打電話來。“算了你饒了我吧,這樣週而復始我們永沒有結束的時候。我請你吧,以後就算一筆勾銷了。”我説道,“你喜歡吃龍蝦麼?我請你。”

    他猶豫了一下,説:“很貴的,我請吧。”“不貴!我請得起。”

    下了班我又上了他的公爵王。“去哪兒?”他問。“我建議你把車停公司門口,打車去,因為那裏沒地方停車。”我説。“什麼地方沒停車場?”他突然狐疑了,好像不情願跟我走了。“去吧去吧,答應了就別耍賴。”我拉着他不許他退縮。

    我們來到本地最大的大排檔廣場,滿街煙霧繚繞。吆喝聲,暴炒聲和着滿地流淌的污水嚇得他不敢邁步。我就喜歡看他這狼狽的樣子,捂着嘴偷樂。“這裏有家店炸龍蝦和炒田螺最有名了,包你吃到下巴掉。”我拍拍他的肩,“來吧。”

    他侷促地坐在長板凳上,看我點了一大盤螺絲和龍蝦,還有花生米和臭豆乾。我正忙着往滾燙的豆乾上抹辣醬,豆乾在我手上翻來翻去,我還撅着嘴巴吹着。他拿出餐巾紙反覆擦着筷子。“這也叫龍蝦?根本就是臭水溝裏的怪物嘛!”他很不滿。我沒空理他,這是個一點飲食文化都不懂的人。東西只問好吃,不問出處,你管它哪來的幹嗎?在我吮了十幾個螺絲,啃了五六個蝦鉗之後他終於忍不住站起來,“我帶你去吃龍蝦吧,這裏我不舒服。”他想拉我的,看我滿手是油,又把手縮回去。我看看自己的手指頭,四下裏找餐巾紙,發現都被他用完了,作罷,在桌子上抹了兩下,又往裙子上蹭蹭。他苦笑着搖搖頭,“春曉,有幾個丫頭像你這麼不愛乾淨的?”“你懂什麼?這叫隨遇而安!以前我出差去山東的鄉下收大蒜,村長請我吃驢肉,就在村頭的茅坑邊上,人一走過去,蒼蠅嗡地黑壓壓飛起一大片。我都不知道那驢死了幾天了,但為拍村長馬屁,讓他賣的便宜些,照吃不誤,邊吃邊剝生蒜壓,怕得痢疾死在半道上。你還別説,那驢真好吃!”我若無其事跟他吹我的歷險,他滿臉心疼與好奇。“你個小丫頭,到底有多少故事?”我付了賬,共23塊8毛。

    他帶我去了本地的FIVESTAR賓館的餐廳。一進門,服務生們都恭敬地喊:“林總。”我們在大廳坐下。四周空蕩蕩,好像只一兩桌人在吃飯。“一個龍蝦船,一個釅燉鮮,再從西餐部要一個冰激凌。”他根本沒看菜譜就吩咐。菜還沒上來之前,一個漂亮的中年婦女穿着制服就走來打招呼,“林總,怎麼沒去包廂?”他説:“不了,她喜歡熱鬧。”他指了指我。那個女人詫異地偷偷打量我,然後和藹地説:“慢用,不打擾了,有需要就叫我。”我説:“她是誰?跟你很熟?”他説:“這家賓館的副總,估計今天當班。”“她幹嗎老看我?”“她沒見過我單獨帶女人吃飯,好奇吧。”哼!才不信呢!都冒充自己純情。“我是第一次跟一個陌生女人上牀。”如果你身邊的男人這樣説,你一定要相信他,這是他第一百次跟女人上牀,但對你這個陌生女人,他的確是第一次。管他!再大事大不過吃飯!

    龍蝦船樣子好看,其實一點都不好吃,我好後悔,剛剛應該把螺絲打包帶來的。林只抽煙,什麼都不吃。“你不餓?”我問。“看你吃很享受,你吃東西很專心,感覺菜的味道很好。”他笑了。“的確很好,美中不足的是沒有音樂伴奏。”我又提無理要求。“快下班了,彈鋼琴的都走了。要不,我來湊個趣?”他調侃着問。“你?你會什麼?”“我練了8年小提琴,後來放棄了。”“可惜了。”我哀嘆。“不可惜,我不是很感興趣,是被父母逼的。”“我是説,可惜了那把小提琴,被你糟蹋了8年。”他哈哈大笑,仰天的時候喉結一動一動,讓我有撫摸的慾望。我從口袋裏摸索了半天,翻出個一元的硬幣,拋給他,説:“願聞雅奏,借曲消愁。”他站起身,很紳士地躬了躬身,轉身去要了把小提琴。

    我對音樂不敏感,只知道有名的幾個曲子。我不知道他拉的是什麼,只知道唧唧妞妞像彈棉花。但他拉到梁祝的時候,我真的感動了,覺得很優美,配合他頎長的身材,和他投入的表情。曲畢,我忍不住鼓掌。

    “怎麼樣?聽到蓬萊仙音了麼?”他問,臉上帶着驕傲。我成心打擊他:“真不懂規矩,我付了你錢點的歌,你該説,Enjoyyourdinner,Madam。”我們同時哈哈大笑。

    出餐廳的時候起風了,我禁不住縮了縮脖子。他脱下外套,披在我肩上,一股來自男人的温暖洋溢在我周身,他的衣服有種好聞的暗香流動。幾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是CD的男士香水的味道。以後只要我聞到這個品牌的香水,我就想到了他。聞香也可以識男人的。

    “怎麼辦?沒車了,我們要走一段了。”我知道這是他的藉口,只想多泡我一陣。滿地紅色夏利,招手就停,蹩腳的謊言。好在我也醉翁之意不在酒,索性踩着高跟鞋跟他溜達。

    “哎,聽説你要投資我們公司的皮革廠?有這回事?”“你是你們老總放出來探我口風的吧?”“有一點,但主要是我好奇。”“沒有的事。那是你們老總的建議,我對這個項目不感興趣。”要完蛋!我們老總還覺得把握大得很呢!“為什麼?”“皮革製品不屬於朝陽工業,投資大,收益少。我是做投資的,要講回報,資金回籠越快我才能越賺錢啊。”他解釋,“我倒是中意你們的電腦配件廠,這個項目投資小,見效快,現在銷路也好。”我搖搖頭説:“不敢苟同。你説得沒錯,就因為大家都看着容易上馬,大家都上。據我所知,江浙一帶的小廠不下千個,產品都差不多,都沒有形成規模經營,在這種情況下就又開始拼價格了,現在利潤低到剛夠一個廠的運轉。我想很快就有廠子得關了。你還去吃這個殘羹剩飯幹嗎?皮革廠雖然老點,投資大點,但我們公司的很多皮件產品還是有市場的。傳統的像配皮玩具,新開發的煙灰缸皮套都有了穩定的客户。你至少在短期內不會因為風雲突變而血本無歸。再説皮件的國內市場也旺銷。而且我看開發區那塊地以後得漲。先進去佔着地方,以後倒地皮也不錯。”他換了一種眼光看我:“嘿嘿,看不出你個小東西,沒事還鑽研點業務,説的蠻像那麼回事。”我還沒他想的那麼笨,雖然他貌似誇我,可其實並沒有改變他自己的主意。我不去點破他,因為我知道男人不希望女人把自己看得太透徹,最好讓你永遠保持崇拜。我假意崇拜着,只心裏清楚。女人裝傻的好處在於可以讓對手看輕你,然後在他不防備的時候給予致命一擊。

    不知不覺已到了環城河邊。夜光下,微風裏,我一掃往日的嬉皮笑臉,柔弱無骨。“腳痛!堅決反對高跟鞋!和裹小腳一樣變態。”我無法忍受折磨,不顧體面地脱了鞋襪丟在地上,光着腳跳了一跳。我抬眼看他,髮絲半掩我的眼,真的嬌媚了。他突然拉起我的手,另一隻手蠻橫地拽過我的腰,頃刻間我失了平衡繳槍投降,不掙扎了,任他緊擁着我。他低下頭,深深看着我,眼波如海,我快淹死了。一陣心慌,我特別害怕這種男女近距離交道,趕緊別過臉去。“春曉……”他低吟之後就將温熱的唇蓋在我的唇上。我心口一陣刺痛。怕了男人的温柔,讓我無可抵禦。

    窒息的長吻之後,我恢復了頑皮,把手指伸在他鼻子前:“聞聞!是不是一股冰激凌的奶香?”他不理,拉着我的手指深吻,再託着我的頭細緻地輾轉地吻我。奇怪,我怎麼不配合着浪漫,腦子裏不爭氣的在想,他那麼高,會不會覺得脖子酸,這麼老低着?男人吻的長也是個累活兒。憑我的直覺,我感到了男性的熱力開始升騰。

    我還不想把我們的關係拉的太近。我的印象裏,愛是件很長久的事,總得戀愛個4,5年才能發展到彼此相交,我喜歡享受男女之間曖昧的感覺,不點透,慢慢猜。像三泡台一樣,泡個三旬過後才出味。我主動推開了他。“原諒我的情不自禁。”臨別時他誠懇道歉。我笑笑,衝他皺皺鼻子,翩然而逝,留個飄曳的背影給他。

    果然我們的關係曖昧起來,像戀愛又不像。常在一起吃飯喝茶,説到情分的時候我就開始打岔。

    “你結婚了?”我坐在他辦公室的長沙發上翻雜誌嚼口香糖。我一直迴避這個問題。可有時候又覺得和一個有家的男人廝混總有犯罪感。這個男人甚是討厭,也從不主動説起。他並不理我,老看那討厭的顯示屏。屏幕上的數字跳躍不定,紅綠交替。他一忙他的股票的時候,我在他眼前就蒸發了。“問你呢!”我抗議。他停了一下,回想我剛才説的話。“是的,我結了。”頓了頓又補充到,“離了,有一個女兒,孩子的外婆帶着。”“你太太呢?”“她出國了,不願意回來,我又不想出去。只有這種選擇了。”“你該跟你太太走的,真愛難求,而且又有孩子了。”我就這臭脾性,看不得人分離。因為嘗夠了離別的苦。他説:“男人沒了自己的事業在女人面前不名一文。我出去了要再創業,這個艱苦的過程只怕她熬不下了。我都34了,未來的日子屈指可數。”“説穿了,你還是覺得這個女人不值得你犧牲你所謂的富貴榮華。否則你早顛兒了。人家愛德華八世連江山都可以放棄,你有什麼拋不下的?”“他的江山本也不是他打造的,本是無一物,何談放棄?我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心血。犧牲不能無謂。很多犧牲卻沒有死得其所。兩傷之下,取其輕。”我一下就聽出來了,女人在他眼裏永遠是可有可無的。一笑不如千金啊。99cswcom

    事情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他最終説服我們老總共同開設一個瓦稜箱廠。這是外貿產品的出口包裝箱,只要外貿還存在着,通常倒的可能性會很小。廠址設在上海外高橋保税區,七騙八騙的成了合資企業。等他們簽完合同,老總要我去財會處領我的7萬塊提成的時候我才知道開了這麼個廠。根據公司規定,引資者可拿1%的回扣。老總説,多謝你建議他開這個廠,我們覺得前途還是光明的。什麼前途?錢途罷了。

    我拿着那張存有7萬的牡丹卡去找他,“還給你。無功不受祿。你小瞧我了。該我的我一分不能少,不該我的我怕你有陽謀。”他説,幾百萬都出了,誰在意你這點?我説我在意,我怕天上掉的大餡餅把我砸死,我要過安穩日子,保我這條小命。“我媽説了,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我怕我拿了你的,下次你提非分要求的時候,我心虛不敢拒絕。有容乃大,無欲則剛。”説這話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像個義士。他笑了搖搖頭,收回了卡,“算你放在我這裏的投資吧,以後翻翻了還你。”“也好。我以後吃你的不覺得心虛了,只當吃自己那部分。”我也笑了。

    工廠奠基暨新聞招待會的時候,林打電話給我,要我一定去參加。“就當來看看你父母。”我父母在上海,我忙得很久沒去看他們了。我那時忙得昏天黑地。新開發了一個工廠在福建山區。為保證第一筆貨按時出工,我整天盯在那裏,滿頭都是產品的渣子。最後裝箱出運的時候我整三天三夜沒閤眼,累到心跳得慌。接了他電話我坐了6個小時汽車,飛機場候機4小時,被運7的小飛機拉到虹橋機場,再轉到浦東,趕到地方的時候什麼都結束了,只剩下答謝宴會。我在衞生間換的衣服,隨便梳洗了一下,看看鏡子裏的鬼臉,都不想出去了,實在是丟人。看他在主賓台光彩照人地答謝,胸口彆着玫瑰,怎麼看怎麼像他的婚禮。我以為當時那狼狽樣,在幾百人的大場面中他是無論如何找不到我了,我就龜縮在一個角落裏,目光跟着他遊走,慢慢欣賞成功的男人。你還別説,男人的氣質真是來自於成功的自信。套紫霞仙子的一句話,“跑都跑的那麼帥”。看他在人羣中觥籌交錯,如魚得水的樣子,我好像是個灰姑娘。

    他竟然注意到了我,費力地穿過人羣走到我身邊,很關切地握了一下我的手,一把鑰匙就在我的手中了。“你累了,先上樓去睡,一會兒我來找你。”我感動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這個時候他還記得我,算有良心了,沒辜負我長途跋涉。

    我連衣服都沒脱就倒頭睡了,我想我身上一定髒得都餿了。可我真連脱衣服的力氣都沒了。朦朧中感覺到有人摸我的頭髮,吻我的臉,給我蓋上毯子。

    夢醒不知身歸何處。等我再次張開眼的時候窗外一片雲霞,是清晨還是黃昏?他就坐在房間的椅子上吞雲吐霧。我喜歡看他抽煙的姿勢,憂鬱而高貴。同樣一件事不同的人做,粗鄙與高貴的區別就在於你有沒有錢。與其説他在抽煙不如説他在思考,只偶爾把煙放在唇邊輕點一下,煙幻化於無痕間,既不從嘴裏冒出來也不從鼻頭流露,藏哪兒去了?通常一支煙他只抽三兩口,在煙蒂尚剩大半支的時候他就在煙灰缸沿上輕輕摁滅。

    “看夠了?”他問。我懶懶地在牀上伸了個懶腰問:“什麼時候了?”“你這一覺夠長的,已經晚上了,睡了整20小時。去洗個澡,我帶你去吃飯。”我坐起來用手梳理着亂七八糟的頭髮,嘴裏咬着髮夾,口齒不清地説:“沒衣服換了,我帶去的一箱衣服都穿遍了沒工夫洗,而且都是牛仔褲套頭衫。我是下工廠幹活的,沒想到上飯店。”他指指壁櫥,我跑過去看,裏面有一套很美的白色長裙,配套的內衣內褲都擺放好了。從沒個男人這麼關心我,我突然臉紅了。

    浴畢我換了衣服出來在他面前繞圈:“好像大了點,又太長了,歐美的SIZE。”他拿着吹風機拽着我不讓動給我吹頭髮。“你瘦了,小可憐兒,我的眼睛很準的。長是我特意買的,我喜歡看你提着長裙嫋嫋亭亭地上樓梯的樣子,很典雅。那種起伏的弧線很好看。”“哈哈!”我大笑,“我是吃過虧了才這樣的。以前穿長裙不提着羣擺,自己踩過自己,摔了個大馬趴。現在到是因禍得福了。”

    我們去了馬克西姆西餐廳。他選的吃飯的地方永遠是為少數人服務的,總是很僻靜。這和我的喜好不同。我喜歡寬敞的大廳,透明的落地玻璃,幾百張台子放在一起,一撥人忙着吃另一撥人站在門口等的地方,那樣才有吃的氛圍,是純吃飯而不是純調情。幹事情要專一,飯要吃得飽,情要調得好。那畢恭畢正的吃飯方式令我拘束。

    我看他嫺熟地操刀子切着牛排,握刀的方式是正宗英式握法,食指靠前抵住刀子很利落地將肉就卸下了。“你前生是肉聯廠的吧?下刀準狠穩。”我問。他已經習慣我口無遮攔了,説:“錯。我是殺人狂醫生,專門解剖你這樣不聽話的,先小試牛刀嚇嚇你。你怎麼不吃?”他邊往嘴裏送食物邊問我。“我最怕吃西餐了,聽不得刀刮盤子的聲音,刺激我的腦神經和牙神經。從餐具可以看出來各種族的進化的程度。印度文化和兩河流域文化最落後,他們是用手抓的,那是原始人茹毛飲血沒有工具時的原始方法。其次是古羅馬文化,歐洲人用刀叉相對進步了一些,但此類工具是以進攻和防禦為目的的,説明他們還在與自然搏鬥。只有中國人的筷子顯示了對自然的征服,看不見硝煙,一切了無痕。予取予求為我所欲。正如圍棋,只在黑白之間就劃定疆域,實現了手上談兵。”他停下來看着我説:“你知道麼?你有種族歧視,自以為自己的血統高貴。你也只能呆在中國了。”我笑了説:“別廢話,幫我切肉,我餓得快吞下一頭牛了。”

    回了賓館,他留在我的房間看電視。我換了他的大襯衫出來的。他忘記買睡衣了,就借了襯衫給我。我想這也許是他的預謀,以他的細緻,這麼重要的東西不應該忘記,他可能就喜歡看我穿着寬大的衣服,半裸半掩的樣子。男人眼裏的性感女人是琢磨不透的。

    我像只貓一樣伏在他腿上,席地而坐。我的怪癖,屁股永遠不上板凳,老是順地趴着或依人靠着,像是沒有骨頭。他手婆娑着我的長波浪。“你還算個君子,昨天沒趁人之危。”我誇他。“我是想的,看你累成那樣,不忍心。你睡覺的時候都打呼嚕了。”“啊!”我捂嘴低叫,“太不禮貌了,很難聽?”“不難聽,輕輕的像只貓。”

    他的手開始撫摸我的臉,“你幹嗎那麼拼命去工作,跑到深山老林裏去找廠?沿海的廠不是很多麼?”“我這次是試驗一批竹製產品。那個廠就近取材。最主要的是我看上了那個偏僻的位置。人在山裏比較老實,不會把我的產品賣了別人。沿海的廠都壞透了,根本不遵守商業道德,老把我的樣借給別的公司。以前我在温州出新樣,取名白鴿。我貨剛出籠,其他公司就接着我的樣走了,取名灰鴿。我的心血老被人偷了去。我都快成園丁了,總開發市場。”“你就不怕同樣的情況再發生?”“不會。我勸説公司給那個廠注資了,等我們有了股份,他們也不敢了。我已經簽了不許轉賣樣品的協議了……”我的話被他的手指頭堵住。他俯身靠在我身邊,看着我説:“春曉,你是個玩命的丫頭。你把很多事情都看得太重了。這些都不是你生命的全部,你都快忽略身邊的風光了,你23了,該解風情了……”

    他不再説話,開始教我風情。我喜歡他很冗長地吻我,如春風化雨般滋潤了我的全身乃至髮梢。他的手開始不規矩地在我身上彈琴,先隔着襯衫,然後並不解開釦子就從下邊長驅直入。我很恨自己這一向太瘦,當他數我的肋骨的時候我覺得他在彈琵琶。“34C。”他觸碰到我飽滿的敏感地帶的時候報出準確的數字。我算栽在這老手的身上了,被他一覽無餘。

    我渾身肌肉開始緊張起來,呼吸也急促,眉頭開始皺起。他不緊不慢繼續挑逗我。我拒絕回應。“嘿,天使!”他抓起我的手隔着褲子讓我感覺他的隆起,“若喜歡了你就叫出聲吧,別像邱少雲似的任慾火焚身,打死不吭一聲。我喜歡你的呻吟。”他隔着衣服用唇搜尋我的制高點,我酥癢難奈,連唇都緊閉上了,身體僵硬。

    他感覺到了,用手拂了拂我的額頭,説:“第一次?放鬆,我會很疼你的。你只享受着就好了。”這句話突然惹惱了我,我睜開眼睛,靜靜而冷冷地對視他,同時手攥着他不讓他繼續工作。“你錯了,”我站起身來,看他莫名其妙地半坐在地毯上,衣衫不整。“我的經驗遠比你想象的要豐富,只要我願意,我能讓你上了天。很抱歉打斷你的興致。我不想。我發過誓不再有婚前性行為,這對我不公平。整個過程我並沒有享受什麼,我從頭至尾都在擔心懷孕墮胎,離棄和如何面對下一個愛人,如何跟他解釋。我被男人拋棄過,同樣的錯誤我不想再犯了,至少我要尊重我未來的丈夫。我不保守,但我不能玩弄自己的生活。我想我只可能在婚後才能無愧地接受丈夫的愛撫,安然享受性愛,偷情的感覺我不喜歡。如果我的思想説NO,我的身體也不能説YES。”

    他很鎮定,儘管形勢急轉。他坦然站起來,當着我的面整理衣服,就好像早上起牀一樣,沒有一點尷尬。收拾妥了,他走到我面前,摸着我的頭説,“小可憐兒,你受傷了還沒好。沒關係,總有一天你會主動要我的。早睡。”他不再留戀,轉身出了門。

    我又呆呆坐回地上,心潮起伏,熱力尚未從我周身退卻,很不舒服。我開始擔心,這樣的打擊對他是不是有點殘酷?他會不會因此而陽痿?萬一不巧以後真是我這個倒黴蛋兒嫁他,吃虧的不是我自己?要不要追到對面去重新再來一遍只當是NG?這一夜我無法入眠了。耳朵一直聽外面的聲音。我想只要他輕叩我的房門,一下就好,我就奔過去拉他入懷,把我蓄積了近一年的壓抑全部發泄給他。我甚至想到我們飢渴地互相吮吸的場景,其實,也許並不那麼糟,如果我放開的話,任慾望説話。

    這一夜,出奇的平靜。我恨恨地想,這個死男人,真不解風情的是他,我只説一個不字,他就嚇跑了,還情場老手呢,人家不願意,你不會強暴啊,我又不會真叫,反抗也就三兩下。要做就做完嘛,這樣不上不下算什麼?

    第二天起,我看到他就沒好氣了,老跟他做對。他説美的我就説醜他説鹹了我就説加鹽。也不知他是真傻還是假傻,問我:“春曉這兩天好像在慪氣啊,我得罪你了?”我一個姑娘家家的總不能説沒爽到氣不順,那還真成了我求他來要我了。熟透了以後才知道女人若是性事上通了便一通百通,神也清氣也爽,任你怎麼發火都笑嘻嘻,反之就成了腸梗阻,撓哪都癢。

    以後我們又開始若即若離的微妙關係了。主要是大家都忙,沒空往縱深發展。我十天半月才見他一次,一見面就是吃飯。好像他抓着好時機了,三天兩頭往上海跑。我媽還打來電話彙報説:“你們那個林總來家裏看過我們,送了兩支老粗的長白山人蔘,我們該怎麼辦?”那次一起去上海的時候他陪我回過家,拜見了我爹孃,表現得恰到好處,席間他自稱是搞投資理財的,絕口不提他的生意。因為我曾説過“重商主義”在我家行不通。我爸媽都是讀書人,我媽整天夢想着我嫁一個博士教授,這樣才與我家門當户對。我常想我媽心目中的女婿應該是個半禿的老頭,戴着厚玻璃瓶底,整日趴桌上不起來的那種。讀到博士還得是教授,總也得近50了吧?“你收着吧,那是我放他那裏的投資的獲利回吐。實在不安心,我就嫁給他換你那兩根參好了,這個價我還是值的。”我答。“不好,看上去他好像不年輕了,大你很多吧?以後要不幸福的,你還小,不懂。”“哎呀,不就11歲麼!總年輕過教授。我知道你指性生活差異,我到老到那個時候還早呢!”“要死!一個小姑娘家出口這麼不雅!你跟誰學的?”算了,跟我媽實在沒法交流,她老當我只16歲,不諳世事。

    他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我正在走黴運,先是一批貨沒按時出工被拒收,後又碰上我新開發的廠再次背信棄義,把我花了心血打的成品樣廉價賣給了當地的公司。我趕到那裏訓廠長的時候他一臉無賴,擺出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他説:“大姐啊,我們廠也要開支啊,不能只接你一個人的活兒。”“你接誰的我不管,怎麼能用我的樣呢?你知不知道他們和我爭的是一個市場?”“我只管出東西的,不問賣誰。”我當場都要吐血,斃命給他看。禍不單行,剛回公司老總就揪着我訓:“我們第一筆投資款75萬剛打過去他們就翻臉了,你趕緊去追吧,追不回來你就在當地找個人家收留你別回來了。”這麼無情!我連75萬都不值!

    氣急攻心,我當下就病倒了,在牀上躺半個月都爬不起來。期間老總打電話來問候:“病好些了?”我感動到涕零,趕緊説:“就好了,讓您費心。”“就好了還不去追款?!”我覺得了無生趣,世界竟如此薄情。

    林就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約我去他的辦公室的。一見面大驚:“春曉出什麼事了?慘成這樣?”我想我現在一定是人比黃花瘦了。我咧了咧嘴,笑比哭還難看,原本想説個笑話給他聽的,誰知道眼淚竟撲通撲通掉下來。這是我第一次當他面流淚。“福建那工廠翻臉了,把我給賣了我還替他們數錢,老總催我去深山野林追款,我不想活了。”我撲到他懷裏開始哇哇大哭起來,憋了整一個月的淚水想停都停不住。邊哭邊拉他的袖子擦鼻涕。他摟着我輕輕晃着説,“嘿!小可憐兒,天沒塌呀!還有我呀!”他抬起我的下巴,笑着説:“該哭的是我呀,我這一萬多的西裝都捐給你的洪水了,還有鼻涕,多噁心啊!”我開始又哭又笑:“你討厭!一點同情心都沒有!”他板下臉來問:“多少錢?”“你別問了,這只是個工作失誤,我即便追不回來公司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大不了我終身賣給他了。”“別呀!你哪能隨便賣給別人呀,你是我的了,我打算把你收家裏了。你那點事大也大不過哪去,別操心了,我餵你半年了剛長的肉都退回去了。”

    他突然抓住我的兩隻手,很用力地捏了一捏,説:“嫁給我吧。不要你再這樣飄着了。本不想求你的。看你倔得厲害,我要不求,你是永遠不會張口要我收留你的。其實,你就求求饒,又怎樣了呢?在我面前不丟人的。女人要學會告饒才可愛。我真的想聽你説‘要我吧’,只要你一説,我扛着你就回家了。”他看我用白眼翻他,眼睛又滴溜溜直轉,就説,“好了,我投降了,我給你你想要的。嫁給我!”

    我又推開他,嘆口氣説:“我可不能趁人之危。看你現在思路不清來蒙你。人在痛苦的時候做的決定都是愚蠢的。你別因為可憐我又套進去。”他不言語,沉着臉説,你這樣看我?“我不會嫁給你的。你既有錢條件又好,我是NOTHING,這好比我端一碗紅燒肉坐在一羣餓狼中間,我還得費心看着我的肉。我要過單純的生活,嫁個普通人,那種掉進人堆裏扒拉不出來的。人不在靚,能看就靈;錢不在多,夠過就行。”“你的意思有錢也是一種錯?”“有錢沒錯,錯在太多。你讓我覺得生活沒追求了,什麼都是唾手可得。當我要買一件奢侈品的時候,樂趣在攢錢並天天擔心我錢夠了東西售罄的過程上。那結果並不重要。”他哭笑不得,“你那小腦袋裏到底注重什麼?”“回味。經久的回味。一件事情過去幾十年後,當時的場景依然鮮活,好像發生在昨天。你我之間就缺這個。我想到你的時候,就想到餐廳和飯店。餐廳裏走出的浪漫會毀滅於家庭的飯廳的。”我撣了撣自己的裙子,仔細撫平褶皺:“別擔心,我是撕不爛打不垮的橡皮人,這半個月在家躺着我早想過了,我要進大別山,開發手箍木器,木桶啊,木碗啊什麼的,相信在日本一定有市場的。一天不成功,一天不收山。”

    我第一次在他眼裏看見了對女性的尊敬。以前他老拿我當個孩子哄。其實在他説他要娶我的時候,他就不把我當個普通的花瓶了。“你天天這樣來來往往,忙忙碌碌,錢沒賺到,情沒抓牢,名也丟了,你究竟在找什麼?”他問。

    我走到他面前,雙手勾住他的脖子,眼睛直視着他,滿臉的清澈與純潔:“真誠。”我説。我的目光無限堅定,轉身,我走出了他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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