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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落拓江湖

    碧天如洗,萬里無雲,烈日高張,鑠石流金。

    通往開封的官道上,這時正有一個衣衫襤樓,面帶菜色的少年,頂着烈日,踽踽而行,看上去是那麼的落寞孤悽。

    這少年從外表看,年紀可能在十八九之間,雙眉緊縮,面孔呆滯得沒有半絲表情,但卻掩不住那與生俱來的超凡氣質,和俊逸的輪廓。

    他停足望了望似乎已被烈日曬熔了的官道,用衣袖一抹額上的汗珠,轉身到路邊濃蔭匝地的大樹下坐了下來,四望無人,從懷中掏出一個幹了的餑餑,有一口沒一口的吃了起來。

    就在此刻

    一條臃腫的身影沿官道蹣跚行來,徑直到樹下朝那少年旁邊一坐。

    來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白髮老者,身上一襲既髒且破的粗藍布棉袍,遠處看去,顯得臃腫不堪。

    在這種三伏溽暑的日子,穿上這厚重的棉飽,冒着烈日趕路,確實有些驚世駭俗,這老者如非是失心瘋便是玩世不恭的風塵異人。

    那少年抬頭望了對方一眼,臉色微微一動,又自顧低頭去啃那於餑餑,似乎這怪異的情況,絲毫也引不起他的興趣。

    怪老人端詳了少年半晌,突然乾咳了一聲道:“小子,你懂不懂敬老尊賢之道?”

    少年一怔神,道:“老丈是指晚輩?”

    怪老人一瞪眼道:“難道還有別人?”

    少年眉毛皺得更緊,訝然道:“老丈此話怎講?”

    “我老人家年紀至少比你大上四倍,可否當得先生之稱?”

    “這……當然!”

    “哪!有酒食,先生饌,這是聖人之言,難道你不懂?”

    “這……”

    “別這那的,我老人家偌大年紀在烈日之下奔波,既飢且渴,你小子倒是吃得滿自在的?”

    少年不由感到啼笑皆非,破顏露出一絲苦笑,把手中吃了三分之一的餑餑遞過去道:

    “老丈如果不嫌棄,請用!”

    怪老人不客氣的接過來,咬了一大口,又道:“你可是心甘情願?”

    少年頗感不耐,但仍淡淡的道:“一點乾糧,又不是什麼珍饈美味,老丈取笑了。”

    怪老人又嗯了一聲,開始大嚼起來,邊吃邊道:“味道不壞,只是硬了些,想來是隔宿的東西,老夫猜你已三餐不曾用過飲食了,對不對?”

    少年白了怪老人一眼,起身道:“晚輩尚須趕路,就此別過!”

    怪老人三嘴兩嘴把剩下的一半塞入口中,伸脖子強行吞下,把手連搖道:“別忙!別忙!”

    少年幾乎奈俊不住,苦着臉道:“老丈還有何指教!”

    怪老人頸子連伸,用手抹了抹粘滿餅屑的鬍子,兩眼一翻道:“老夫不白吃人的東西!”

    “老丈的意思是……”

    “你有何求?”

    “沒有!”

    “當真沒有!”

    “沒有!”

    “好小子,你窮得快要當乞丐了,還説一無所求……”

    少年頓時面泛怒容,冷冷的道:“晚輩無法再耽擱時間了……”

    “你又不是趕去投胎,忙什麼。”

    少年氣得心火直冒,但看對方年紀老邁,同時這種無理取鬧的事情,他嘗得多了,仍強吞一口惡氣,咬緊牙關,轉身便走。

    “回來!”

    隨着話聲,一股奇強的吸力,把他已跨離原地五尺的身軀,硬生生拉了回來,他駭然了,知道此老大有來頭,但環境已磨鍊得他心如止水,毫不動容的道:“老丈意欲何為,無妨明白見示!”

    怪老人理直氣壯的道:“我老人家就是不願白吃你那半個餑餑!”

    少年暗忖,東西是你自己開口要討的,又沒有人強迫你吃下去,自己拼着捱餓,反倒招來麻煩,真是好人難做了,此老性格之怪異,簡直大悖常情……

    心念之中,怪老人又道:“小子,這樣好了,老夫看你愁鎖雙眉,定有逆心之事,眼神含怨而帶煞,定有恨結於胸,一身狼狽相,必是時乖命蹇,你且説説你目今何在,看有沒有需人幫助的地方?”

    少年先是一愣,繼而傲然一笑道:“老丈全説對了,但晚輩不需人助!”

    “好小子,説説總可以吧,否則休想上路。”

    “莫不成要留下晚輩?”

    “可能,我老人家説一不二!”

    “老丈不是強人所難?”

    “隨你怎麼説,不交待清楚就別想走!”

    少年面色一緊,正待發作,轉念一想,輕輕嘆了口氣,道:“如此晚輩有個問題請教!”

    “嗯!這才像話,你説。”

    “請問‘玉牒堡’如何走法?”

    “什麼,‘玉牒堡’?”

    “是的。”

    “你到‘玉牒堡’何為?”

    “辦一件事!”

    “辦什麼事?”

    “恕不能奉告!”

    “好,老夫不問,以你小子這副德性,不像到‘玉牒堡’辦事的樣子!”

    “為什麼?”

    “老夫問你,你是到堡中找什麼樣的人辦事?”

    “堡主!”

    “哈哈哈哈,小子,不像話!”

    少年愠聲道:“老丈若是知道地點的話,就請見示,否則……”

    “小子,當然要告訴你,不過,‘玉牒堡’一派在當今武林中,威名凌駕各正邪幫派之上,堡主西門嵩眼高於頂,等閒人見他不着,幸而你碰上我老人家,對你也許有些幫助,要見西門嵩決無問題……”

    “好意心領了!”

    “什麼,你小子難道還有什麼門道不成?”

    “晚輩求見,西門堡主不會拒而不納……”

    “噫,你小子倒説得煞有介事,你受何人之命辦事?”

    “晚輩自己!”

    “哦!你與西門老兒必有淵源?”

    少年窒了一窒,囁嚅着道:“西門堡主是家嶽!”

    怪老人陡地站起身來,再次打量了少年一遍,又斜起一隻眼道:“他是你岳父,那你是他的女婿?”

    “可以這麼説!”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有什麼可以不可以的?”

    “就算是吧!”

    “好小子你心神還正常吧?”

    少年心想,敢情是碰到了瘋子,怒哼了一聲,轉身便……

    怪老人一晃身攔住少年人身前,道:“若不是看在半個餑餑份上,老夫就劈了你,你竟敢向老夫打逛語……”

    少年憤然道:“晚輩生平不説謊話!”

    怪老人壽眉一揚,雙目倏射奇光,似要照澈少年的內心,久久才道:“你就是這模樣去迎娶西門嵩的掌上明珠?”

    少年惑然道:“迎娶,什麼意思?”

    “你不是説你是他的女婿嗎?”

    “是的,那只是名份!”

    “名份?成親之後名份豈非就定了?”

    “可是……可是晚輩沒有這打算!”

    “好哇!西門嵩為了獨生女兒出閣,明日午時大宴親友,你……”

    少年面色大變,栗聲道:“明日出閣?”

    怪老人吹了一口大氣,怒聲道:“小子,你爹也不敢在我老人家面前裝佯,你……”

    少年退了一步,道:“老丈説先嚴?”

    怪老人厲聲道:“你不是‘青龍堡’衞非的兒子?”

    少年瞠目結舌地道:“‘青龍堡’衞非?”

    怪老人吹鬍瞪眼地道:“你走吧,莫惹我老人家生氣劈了你!”

    少年低頭一陣思索,倏然醒悟過來,俊面起了一陣痛苦的抽搐,喃喃自語道:“好!

    好!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我仍須去作個交待!”

    怪老人困惑地搖了搖頭,道:“小子,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晚輩甘棠!”

    “老夫如果沒有走眼,你必出身名門?”

    “這……唉!晚輩父母雙亡,流落江湖,一事無成!”

    “你真與西門嵩的女兒有婚約?”

    “是的,那時晚輩年方七歲,雙方父母作主許的婚!”

    “嗯,老夫相信你。西門嵩竟然把女兒毀婚另配,我老人家……”

    甘棠苦笑了一聲,截住老人家的話頭道:“還沒有請教老丈尊稱?”

    怪老人把頭連搖道:“忘了!忘了!老夫名姓早忘。小子,你究竟準備作何打算?”

    “退婚!”

    “什麼,退婚?”

    “是的!”

    “沒志氣。”

    甘棠又是愴然一笑,道:“晚輩落拓江湖,豈能誤人青春,西門堡主既已把女兒另許別人,晚輩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住口,你小子人窮志亦窮,我老人家白搭了時間,你滾吧!”

    甘棠內心一陣劇痛,暗忖:難道自己的志氣消沉了?

    怪老人接着又道:“小子,‘玉牒堡’就在前面三十里處右彎的山坳內,依老夫看來,你最好不要去了,乾脆投入丐幫門下吧!”

    甘棠望了老人一眼,片言不發,拔步向前道奔去。

    一口氣奔行了二十里左右,陡覺頭暈眼花,兩腿打晃,幾乎栽倒路中。

    他兩天未進飲食,一個餑餑又被那怪老人吃去大半,此刻飢火大熾,當然經受不住了,當下停了身影,定了定神,仰天長嘆道:“老天待我甘棠何其薄也!”

    嘆息聲中,折到路邊掬了幾口溪水暫填空腹,晃悠悠地舉步再走。

    塵土起處,一輛雙套馬油碧香車,迎面飛馳而至,甘棠飢疲交迫,再加上心事重重,反應自然遲緩,待到警覺,已無法起避,但仍竭力地朝道旁閃身……

    唏聿聿一陣馬嘶,那輛馬車猛然剎住,雙馬人立而起,幾乎把車翻了過來。

    “臭小子,趕路不帶眼睛,你找死!”

    暴喝聲中,甘棠只覺背上一麻,接着是一陣刺骨劇痛。

    一個彪形大漢,手握馬鞭,氣勢洶洶地站在身前。

    甘棠望了一眼這趕車的大漢,自知理屈,而且人窮氣短,咬咬牙,轉身……

    “啪!”

    又是一鞭抽在肩頸之間,對方手勁不小,幾乎使他栽了下去,血水已流到胸前。

    甘棠又一瞪眼,怒聲道:“閣下未免欺人太甚了!”

    趕車大漢怪叫一聲:“大爺打死你這窮要飯的!”

    鞭影撕風,罩頭襲來。

    甘棠一伸手,抓住對方鞭梢,目眥欲裂地道:“朋友當真是打死人不償命麼?”

    趕車大漢冷哼一聲道:“想不到你小子還是個會家子,撒手!”

    振腕抖鞭,甘棠盛怒之下,不知哪裏來的一股勁力,往回一帶,“啪”的一聲脆響,五尺長的生牛皮鞭,竟一折為二,各人手中握了一段。

    趕車大漢面色一變,嘿嘿數聲冷笑,拋去手中半截鞭尾,出手便抓,這一抓之勢,不但快逾電光石火,而且玄奧莫測,不輸江湖一流高手。

    甘棠這一驚非同小可,一個趕車漢想不到會具有這等身手,當下忙不迭的向後彈退三尺,險險避過這一抓。

    大漢一抓落空,另一隻手掌已迅快完倫的拍了出去。

    甘棠已被飢疲煎迫得頭暈眼花,有功力也施展不出來,憑着一口盛氣,應付了兩個照面,這一掌別説招架,連閃都閃不開。

    “砰!”挾以一聲悶哼,甘棠踉踉蹌蹌退了七八步,身形搖搖欲倒。

    趕車的大漢意猶未足,彈身欺上,再度出掌……

    “住手!”

    一聲嬌喝,傳自車中,雖是喝斥的口吻,但聽來悦耳之極。

    趕車漢子收勢疾退,臉上全是悻悻之色。

    甘棠不期然的抬頭望去,只感眼一亮,心頭下意識的一陣卜卜亂跳。

    車前,婷婷玉立着一個豆蔻年華的素衣女子,美,美得令人目眩,若非目睹,誰能相信世間竟有這等絕色,瓊鼻瑤口,杏臉桃腮,眉如春山橫黛,眼若秋水含顰,玉軀纖肥適度,增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尤其腮邊那粒豆大的朱痣,更襯托得她美上加美。

    甘棠並非好色之流,然而在剎那間他沉醉了。

    素衣少女也是一怔,甘棠超凡的氣質與蓋世風標,使她芳心大為震盪,但,她隨即感到自己的失態,粉靨不自主的一紅,道:“下人魯莽得罪,小女子這廂致歉了!”

    甘棠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對方是女子,首先開口賠罪,他當然不好再説什麼,但這口氣卻是消不了的,可是事實擺在眼前,他不是這趕車漢子的對手,當下冷冷地道了聲:“好説!”

    默然舉步離開。

    那少女怔立了好一陣,才返回車內,道:“趕路!”

    甘棠一路行去,腦海中盡是那素衣少女,揮之不去,他下意識的看了看身上襤樓的衣服,摸了摸仍在刺痛的鞭痕,臉上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他照着怪老人指示的途徑走去,約莫又奔行了半個時辰,官道右側果然現出一派蒼翠的山峯,心想:“玉牒堡”大概就在這山坳之內不錯了。

    心念之中,折向山麓行去。

    一條坦蕩的黃土大道,直伸入山口之內,道上來往的盡是勁裝疾服的漢子。

    轉過山口,只見坳內一座巍峨的巨堡,目光越過堡牆隱約可見鱗次櫛比的屋脊。

    堡門外,已紮了一座彩場,懸紅掛紫,喜氣洋溢。

    甘棠目睹此情,不覺悲從中來,幾乎沒有勇氣向前邁步。

    “玉牒堡”辦喜事,而出嫁的卻是他的未婚妻。

    他毫無怨尤,今天來的目的,便是解除婚約,以免耽誤了別人的終生,但這婚禮舉行在他來之前,使他的來意成了多餘之舉,的確不是滋味。

    他本想就此回頭,但又念及大丈夫來去分明,這件婚約總要當面交代清楚。

    他那形同乞丐的模樣,引起了不少行人的注目。

    思慮再三,他終於硬起頭皮向堡門走去。

    “站住!”

    兩個彪形大漢,橫攔身前,其中一個惡狠狠地道:“小子,你可看清楚了這是什麼地方?”

    甘棠面色微變,道:“當然清楚!”

    “既然知道還敢胡闖?”

    “在下……”

    “別在上在下的了,明天才是喜事正日,討喜氣油也得到明晚。”

    甘棠簡直哭笑不得,嚥了一口惡氣,道:“在下求見貴堡主人。”

    那大漢上下打量了甘棠一遍,鄙屑地道:“你,要見咱們掌門人?”

    “不錯!”

    “去!去!去!別在這裏討打。”

    甘棠不由七竅冒煙,跺跺腳回頭便走……

    驀地

    一個臃腫的身影,邋邋遢遢地迎面而來,怪里怪氣道:“噫,小子,你好快呀,事情辦完了?”

    甘棠不期然地停下腳步,一看來的正是不久前途中所遇的怪老人,想不到他也到“玉牒堡”來,聞言之下,驟然嘆了口氣,舉步……

    “慢着!”

    “老丈有何指教?”

    “沒出息!”

    甘棠為之一呆,這怪老人罵他“沒出息”,是第二次。

    兩個守門的漢子,大步上前恭謹地行下禮去,口裏道:“小的叩見老前輩!”

    怪老人大刺刺的一擺手道:“免!”

    兩大漢站起身來,其中之一向另一個道:“袁老二,速報管事,就説無名老前輩駕到!”

    怪老人一抬手道:“不必,我老人家不喜歡這些臭排場。”

    兩大漢喏喏連聲地應道:“是!”神色之間,恭敬已極。

    甘棠心頭一震,敢情這怪老人就是江湖中人見人怕的怪物“無名老人”?此老功力高絕,無人知其出身來歷,有名的難纏難惹,專愛管閒事。

    怪老人朝甘棠一指,向那發話的大漢道:“怎麼回事?”

    那大漢訕訕地道:“這位是老前輩的……”

    “不相干,老夫隨口問問!”

    “啊!他要見敝堡主,小的恐怕……”

    “你問過他來歷沒有?”

    “這……倒未曾。”

    “你知道你的堡主準不見他?”

    “這……”

    “你如果把他攆走,腦袋準搬家!”

    説完,一搖一晃地搖身入堡去了。

    兩個大漢半晌做聲不得,臉上全變了色,估不透甘棠是什麼來路,其中之一假咳一聲,抱拳躬身,滿面尷尬地道:“小的有眼無珠,少俠勿怪!”

    甘棠心中暗自感激“無名老人”,但也疑懼十分,莫非“無名老人”已知道自己來歷?

    悔不該在路上時脱口報出了名姓。

    這大漢接着又道:“請少俠示知名號,小的好通稟!”

    甘棠淡淡地道:“就説故人之子求見!”

    大漢皺了皺眉,道:“少俠請隨小的來!”

    説着,告了罪,在前帶路,甘棠懷着一種莫名的複雜心情,跟在大漢之後向堡內行去,盤算着見到了那位父執,該如何措辭。

    入得拱門,眼前是一條古柏夾峙的白石大道,隱約可見連雲巨廈,人影不斷來往,處處懸燈結彩,一片洋洋喜氣。

    顧盼間,來到一間閣樓之前,一個三角臉的漢子迎了上來,道:“什麼事?”

    那帶路的大漢一拱手道:“請回管事,這位少俠求見堡主!”

    三角臉漢子掃了甘棠一眼,冷冷地道:“張文,你連規矩都忘了,胡亂把人往裏帶?”

    那大漢急着分辯道:“無名老前輩交代的,小弟豈敢不遵!”

    “哦!你下去吧!”

    叫張文的漢子,轉身出堡,三角臉的漢子才略一抱拳向甘棠道:“朋友上下如何稱呼?”

    “在下姓甘,先嚴與堡主是故交!”

    “請稍候!”

    三角臉漢子轉入屋中,不大工夫屋裏走出一個文士裝束的中年人,滿臉陰鷙之色,打量了甘棠一眼道:“甘朋友要見敝堡主?”

    “是的!”

    “區區堡中外務管事伍天才,請!”

    説着,自顧自地向前帶路。

    經過數條白石甬道,來到邊院一間客廳之中,管事伍天才道:“請在此稍坐,區區立即通稟敝堡主!”

    “有勞了!”

    甘棠心中感到無比地煩躁,同時也有些驚惶不安。

    一個青衣婢女,端來了一杯茶,困惑地看了甘棠一眼,悄然退了出去。

    不久,管事伍天才入而復出,陰陰一笑道:“敝上即刻接見,區區有事恕不奉陪了!”

    這時,廳壁之後,出現一個華服老者和一個風姿綽約的中年美婦,兩人從一個特殊裝置的孔洞中,向廳內注視了片刻,齊露駭然之色。

    那華服老者低聲道:“你看是麼?”

    中年美婦聲音有些不自然地道:“一點不錯,真的是那小雜種!”

    “奇怪?”

    “這確實是意料不到的怪事。”

    “你看他來意如何?”

    “當然是落魄無依,認親來了!”

    “這可千萬不能讓素雲那孩子知道……”

    “當然!”

    “不知還有什麼人知道他來本堡?”

    “伍管事不是説‘無名老人’那老怪物曾替他説話了嗎?”

    “這……這確實是件討厭的事。”

    “明天是素雲的佳期……”

    “你看該如何處理?”

    中年美婦粉腮湧起一片殺機,附在華服老者耳邊一陣低語。

    華服老者沉重地點了點頭,道:“就這麼辦吧!”

    廳內甘棠有些坐立不安,腦中有一種昏沉沉的感覺,腳步聲傳處,體態威猛的華服老者,緩步而出,從幼時依稀的記憶中,他認出了來的是誰,忙曲膝下拜道:“小……

    小……”

    一時之間,他不知該如何自稱,如稱小佳,對方與父母親原有婚親之約,如稱小婿,未婚妻已另配他人,明日便是佳期,説出來好不……

    現身的,正是“玉牒堡”堡主西門嵩。

    西門嵩滿面駭然之色,激動萬狀地道:“棠兒,真的是你,起來!”

    説着雙手把甘棠拉了起來。

    甘棠見這父執,自傷身世,五內如絞,但他沒有流淚,他的淚早已流乾了。

    “棠兒,坐下!”

    “謝坐!”

    “棠兒家遭不幸,十年來我沒有片刻安寧,天幸棠兒脱身劫外,總算甘門有後,老友也可瞑目九泉了!”

    説着,竟然老淚縱橫。

    甘棠傷感地道:“多謝世叔關心!”

    “唉!十年了,為叔的竭盡心力,總無法探查出血案主兇,實在愧對亡友在天之靈,棠兒,你該早早來為叔這裏……”

    “寒門不幸,豈能連累世叔。”

    “你這話就不對了……呃!這些年來,你何處安身?”

    “天涯漂泊,一事無成!”

    “棠兒,為叔的錯了……”

    “世叔何出此言?”

    “十年前為叔的親口向令先尊堂許婚,不意禍變突傳,為叔的認為你也同遭不幸,女大當嫁,我把素雲另許了‘青龍堡’少堡主衞武雄,明日便是佳期,這……這……”

    “小侄正為此事而至!”

    “哦!”

    “小侄自愧血仇在身,半事無成,生恐誤了素雲賢妹的一生幸福,打算前來稟明世叔,另擇高配,取消前約,既然如此,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西門嵩老臉一肅,道:“這斷乎不可,你視為叔的何如人?”

    甘棠心中十分感動,誠懇地道:“然則世叔又何以對‘青龍堡’衞堡主交代?”

    “顧不得許多了,我馬上差人通知對方暫停迎娶。”

    “不,小侄家門不幸,飄零無依,不能誤了素雲妹的青春……”

    “難道為叔的養不活你夫妻倆?”

    “一方面小侄血仇在身,有生之日,除報仇之外,不作他想,另一方面,世叔豈能對‘青龍堡’出爾反爾,對彼此親朋也無法交待。”

    西門嵩長嘆一聲道:“為叔的將何以對令尊堂在天之靈!”

    甘棠雙目一紅,道:“事出非常,非人之過,世叔這樣做是對的,小侄今日此來,也是為了這點。”

    “唉!為叔的將引為終生之憾。”

    “世叔言重了。”

    “棠兒對昔年慘案可有眉目?”

    “毫無端倪!”

    “棠兒的武功……”

    甘棠臉一紅道:“幼從先父母修習了一點扎根基功夫,常年漂泊,別無所成!”

    西門嵩搖了搖頭道:“棠兒,你現在就留在堡內,報仇之事,為叔的替你作主。”

    甘棠毅然道:“不!世叔盛情,存歿均感,小侄話已稟明,就此拜別!”

    説着,站起身來。

    西門嵩大聲道:“什麼,你要走?”

    “是的!”

    “唉,好!好!我知道你的意思,這也難怪,待你雲妹出閣之後你再來吧!”

    甘棠急於離開,也不再分辨,拜了下去,道:“小侄拜別世叔,叔母及世妹前請代致意。”

    “你叔母在三年前辭世了!”

    “哦!”

    “你在外身世可曾對人提及?”

    “這倒沒有!”

    “很好,萬一被仇家發覺,定不會放過你,你既然執意要走,我不勉強留你了,記住,待素雲出閣之後,你回堡中來住,為叔的雖不成材,尚可替你訪到名師。”

    “小侄會牢記這片盛德的。”

    西門嵩順手敲了一下桌子上的金磬,一名黑衣漢子,應聲而至。

    “送這位相公出堡!”

    “是!”

    甘棠隨那黑衣漢子,徑直出堡,出了堡門,黑衣漢子辭回,甘棠吁了一口長氣,像是了了一件最大的心事,對西門嵩不忘故舊的盛意,感激十分,對於業已他屬的未婚妻西門素雲,反倒毫無滯礙,他根本沒有見過她的面,所以腦海中沒有她的影子。

    轉出山坳,重上官道,一陣茫然襲上心來。

    何去?

    何從?

    飢餓加上疲之,使他舉步艱難。

    驀在此刻

    一個陰惻測的聲音傳自身後:“站往!”

    甘棠陡吃一驚,回身望去,只見一個蒙面人站在八尺之外,不由駭然道:“閣下何方高人?”

    蒙面人語冷如冰地道:“這個你不必多問了。”

    “閣下意欲何為?”

    “殺你!”

    甘棠心頭大震,退了兩個大步,栗聲道:“殺我?”

    “不錯!”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要取你的性命!”

    “殺人總得有個原因,在下與尊駕何怨何仇……”

    “廢話少説,死後你自會明白。”

    話聲中,出手如電,如向甘棠腕脈,甘棠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一下被扣個正着,登時肝膽皆炸,目眥欲裂,切齒道:“閣下莫非認錯了人?”

    蒙面人嘿嘿一陣陰笑道:“錯不了!”

    “閣下知道在下是誰?”

    “是本人奉命要殺的人!”

    “什麼,奉命?”

    “嗯!”

    “奉誰之命?”

    “我不會告訴你,認命了吧!”

    甘棠瘋狂地吼道:“我永不認命,你……”

    蒙面人伸指連點,甘棠砰然栽了下去。

    他心中明白,但口不能言,身不能動,他想不通誰會派人要他的命,這些年來,他東飄西蕩,希望能訪到名師,習成絕藝,由於身手平庸,所以也沒有與人結怨……

    蒙面人陰狠地又道:“小子,這隻能説是你命該如此,死後別怨我,現在我把你吊在路旁樹上,自然有好心人替你收屍,人們會為你惋惜,好端端一個青年,何事想不開自縊道旁!”

    一面説,一面取出一根麻繩,打了一個活結,套上甘棠的頸子。

    甘棠神志仍清,苦於開不了口,又無法動彈,眼睜睜地看蒙面人玩這慘絕人寰的把戲,這不是偶然,是預定的毒謀,他有一種死不瞑目之感。

    死,在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心中,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不得其所。死,並不如一般想象的痛苦,痛苦的是眼睜睜看着使命被毀滅而無法反抗。

    蒙面人抓起甘棠,朝着道旁的橫枝上一掛。

    這種殺人手法不但卑鄙而且殘酷,任何人都會以為他是自尋短見。

    任何一個高手,可以自斷心脈,自戮死穴,或自碎天靈以求解脱,但像甘棠這種平凡之輩,江湖中碌碌無名,不會有人懷疑這是謀殺。

    甘棠雖有極好的內功基礎,但穴道被制,與普通人並無二致,首先是一種悶塞與窒息,繼之血脈停滯,胸張欲裂,那種痛楚,非筆墨所能形容,但更甚的是至死不知死因,這比有形的痛楚更深百倍。

    痛楚升到了一個極限,便自然消失,剩下的是一種虛飄的感覺,然後意識由模糊而喪失,百骸齊散,瞠目結舌。

    甘棠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便結束了生命。

    蒙面人伸手摸了摸甘棠的脈息,證明真的死了,才倏然飄過。

    甘棠知覺恢復,發覺自己躺在一片冷硬的岩石之上,四肢百骸,像是完全不屬於自己,睜眼一片漆黑,但可看到閃爍的星星。

    他第一個意念是:我是死了還是活着?

    心念甫動,忽感數處要穴被重手點中,登時逆血返竄,全身蟲行蟻咬,宛若被撕裂了似的,慘嚎聲中,翻下了岩石,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再度甦醒,手足方一動彈,要穴之上又被點了數指,氣血又開始逆行反竄,極度的痛苦,使他連思索的餘地都沒有,身軀翻騰扭動,似乎是順着山坡往下滾,不久,又告昏死過去。

    如此週而復始,死死活活。

    只要神志一蘇,立時又被同一詭異手法點上穴道。

    他連下手者的影子都沒有看到。

    這種痛苦,已超越了一個血肉之軀所能承受的極限。

    除了劇痛之外,腦海中已沒有任何意念存在。

    醒過來,又昏過去。

    從山頂上一直翻滾到山腳。

    衣衫盡碎,體無完膚。

    最後,他連翻滾的力量都沒有了,穴道被點,只一震便昏死過去。

    失去知覺的人,無論多麼長的時間,在他只不過是一瞬。

    他又醒了,身上全無痛楚之感,明燈照眼,他發覺自己躺在一間陳設極其豪華的房間裏,錦帳繡裝,牀頭一個精巧的獸鼎,噴着如蘭似麝的香煙。

    這一境地,令他迷惑,驚奇。

    如果是一個離奇而可怕的夢境,這夢還沒有醒。

    如果這是死後的遭遇,那簡直不可思議。

    他無法確定自己是生是死,從離開“玉牒堡”之後,一連串的事故,使他驚怖而困惑,是真?是幻?

    人影晃動之中,一個白衣少女,俏生生地出現牀前。

    甘棠一骨碌坐起身來。

    “相公醒了!”

    聲音嬌脆悦耳,但有一種冷冰冰的感覺。

    甘棠揉了揉眼睛,眼前的少女並未消失,證明不是幻覺,把手指往嘴裏一咬,痛,這當然不是夢,不由脱口道:“我是死是活?”

    白衣少女冷冷地道:“死了,又活了!”

    “這,什麼意思?”

    “相公死了一次,但又活了!”

    “這是什麼地方?”

    “地下!”

    甘棠毛骨驚然,栗聲道:“是陰間?”

    “人間地下,地下人間。”

    “在下不懂。”

    “婢子白薇,請相公沐浴更衣,太夫人召見!”

    甘棠一躍下牀,惑然道:“太夫人?”

    “是的!”

    “誰是太夫人?”

    “相公不久就可明白!”

    甘棠滿心雲霧,仍不敢確定眼前是真是幻,可怕的經歷,又縈迴腦際,“玉牒堡”退婚,被蒙面人狙殺,被神秘人不停點穴折磨,想起來餘悸猶在,想不到糊里糊塗的會到了這神秘的地方。

    心念之中,不由脱口問道:“白姑娘……”

    “不敢當如此稱呼,請直接叫婢子名字!”

    “這……在下不知如何到這裏來的?”

    “婢子不敢饒舌,請相公立刻沐浴更衣!”

    甘棠愕然了片刻,無可奈何地頷首,心想,見了什麼太夫人時,當可揭曉。

    沐浴梳洗之後,換上了書生服飾,裏外煥然一新,他人本俊逸,登時如變了另外一個人,精神朗玉,那婢女白薇不由看直了眼。

    甘棠被看得有些赧然,訕訕地道:“請帶路!”

    “哦!”

    白薇這才驚覺,粉腮也是一紅,道:“相公經這七日調養,與來時判若兩人!”

    甘棠一震道:“什麼,我已在牀上躺了七天?”

    “是的!”

    “令人難信……”

    “請隨婢子來!”

    出了房門,但見曲檻回柱,雕樑畫棟,一排排的宮燈,照耀得如同白晝,但卻靜悄悄地不見個人影。

    甘棠愈來愈覺迷惘,這到底是什麼所在,難道真的是王侯宮闕?

    顧盼之間,來在一間大廳之前,十二名勁裝少女,分兩排站在廳門之外。

    白薇在階下停步,高聲道:“婢子白薇回令!”

    廳內傳出一個少女的聲音道:“帶人晉見!”

    白薇向甘棠作了一個“請”的姿勢,然後徑直入廳,朝上方福了一福,退了開去。

    甘棠帶着驚奇而忐忑的心情,舉步入廳,抬頭一看,居中一張公案,案後坐着一個珠環翠繞的中年華貴婦人,四個少女環立身後,衣分白紅紫綠四色,剛才的白薇,是其中之一,四少女都出落得美似天仙,但卻冷若冰霜。

    盛裝中年美婦一派雍容尊貴之氣,面掛着一抹春花也似的笑容。

    甘棠心中大惑不解,難道這就是婢女白薇口中的太夫人?對方年紀並不大呀!

    當下長身一揖,道:“武林末學參見前輩……”

    貴婦身後的紅衣少女突然開口道:“該稱太夫人!”

    甘棠一怔神,改口道:“參見太夫人!”

    “免禮,賜坐!”

    排在最末的綠衣少女,立即移過來一個錦墩,甘棠道了聲“謝坐”,緩緩坐下身形,貴婦人雙目暴射奇光,直照在甘棠面上,看得甘棠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哆嗦。

    貴婦人收斂了目光,面色一肅,如罩上一層寒霜,沉緩地道:“你叫甘棠是嗎?”

    甘棠大吃一驚,對方何由知道自己的名字,只好點頭道:“是的!”

    “出身何門?”

    “無門無派,江湖浪子!”

    “家世?”

    “父母雙亡,孤孑一身。”

    “你言不由衷吧?”

    甘棠又是一震,硬起頭皮道:“在下僅能如此奉告。”

    貴婦人沉吟了片刻,又道:“你可知老身是誰?”

    “這……在下無緣拜識!”

    “老身先夫便是‘天絕門’第三代掌門,此地是‘天絕地宮’!”

    “哦!”

    甘棠幾乎驚得跳起來,他曾聽人談起“天絕門”這名稱,據武林傳言,“天絕”武功自成一家,行事詭秘,但已數十年不見蹤江湖,想不到自己會來到這不為武林人所知的神秘境域,心中頓時驚惶不安起來。

    貴婦人又接聲道:“本門祖師因巧獲上古秘復‘天絕奇書’而創立‘天絕門’,五十年前,傳到先夫,是為第三代!”

    甘棠暗吃一驚,照此説來她該是古稀以上的人了,但看上去還徐娘半老呀!

    貴婦人頓了一頓,又道:“三十年前,我子接掌第四代!”

    説完,面上飄過一抹痛苦之色。

    甘棠心念疾轉,怪不得她被尊為太夫人,原來她是掌門人之母,但她為什麼要告訴自己這些秘密呢?心中雖奇,卻不好詢問,只好唯唯應:“是!”

    貴婦人目露湛然之光,一字一句地道:“你是本門第五代掌門候選人!”

    甘棠心頭狂震,陡地站起身來,張口結舌好半晌才進出一句話道:“晚輩是掌門候選人?”

    “一點不錯。”

    “這……”

    “你坐下,老身話未説完!”

    甘棠震驚莫名地坐回原位。

    貴婦人接下去道:“三四兩代掌門,在三十年前同遭不幸,所以本門斷絕了江湖……”

    “哦!”

    “根據首代創派祖師所立的規矩,如本門無人接續時,可以在江湖中物色人選,以充任掌門……”

    這真是聞所未聞的奇事,甘棠由震驚而變為好奇,靜靜地聽下去。

    “但這人選的物色,有嚴格的條件,所以三十年來一直沒有碰上合適的對象。”

    “哦!”

    “天助本門,你,完全符合那些條件……”

    “晚輩完全符合條件?”

    “不錯!”

    “請問是哪些條件?”

    “第一,必須資稟奇佳。第二,必須是未經琢磨的璞玉。第三,無門無派的孤子。第四,童子之身。第五,必須死後還陽……”

    甘棠票聲道:“死後還陽?”

    貴婦人螓首一點,道:“不錯,就是剛死而未僵的人。”

    甘棠頓時思及自己被蒙面人狙殺的原因,蒙面人曾説過是奉令殺人,對方為了這第五個條件,不惜殺害無事之人,這種手段殘狠無稽,證明“天絕門”是異端邪派,當下恨火倏升,憤然道:“還有其他的條件沒有?”

    “沒有了,以上五個條件,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否則不會一耽三十年。”

    “應該還增加一個條件!”

    “噫!你説説看?”

    “當事人是否心甘情願!”

    “什麼?你不願意?”

    “正是如此!”

    “為什麼?”

    “貴派的作為殘忍而邪惡!”

    貴婦人粉腮倏變,紅、白、紫、綠四等婢女花容失色。

    “甘棠,你説話該有分寸!”

    “晚輩就事而論!”

    “你給老身解釋明白!”

    “貴派為了適應第五個條件,不惜殺人……”

    “住口,你信口胡言。”

    甘棠明知已落虎口,不從便是死,但決不甘心屈身魔道,毫無懼色地道:“請問晚輩怎會死後還陽?”

    貴婦眉頭一蹩,容色稍零道:“你誤會了!”

    “這是誤會?”

    “不錯,試想,老身如果以這種手段物色人選,何必遲到三十年後的今日,況且本門祖師所立的這些規矩,含有一個緣字在內,全講求際遇巧合,豈能故意殺人,本門不敢自詡名門正派,但也非邪門異端!”

    “哪晚輩遭遇狙襲,該作何解釋?”

    “也許是你仇家所為!”

    “晚輩自問未結怨於人。”

    “老身以人格擔保,替你查出下手之人!”

    “如此説來,晚輩的性命是貴門下所救的了?”

    “可以這麼説!”

    “晚輩敬告失言之罪,並謝救命之恩!”

    説着起身深深一禮。

    “不必,至於被救之後,你所受點穴之苦,卻是本門所為!”

    甘棠大惑不解地道:“那又為什麼?”

    “與第五個條件有關!”

    “願聞其詳!”

    “因為本門武功,不同於一般武學常軌,另有蹊徑,所以第五個條件的目的,是取一個人在生機停頓以後,另以奇術還以生機,但氣血運行的方式,業已完全改變,你現在不妨試試看!”

    甘棠依言一提氣,登時氣血反竄逆行,劇痛攻心,與七日前在山坡上的情形一般無二,忙不迭地散去真力,但已出了一身冷汗。

    這種氣血反常運行的情況,使甘棠內心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憤慨,如此一來,他已無法修習其他的武功,而非從“天絕門”不可,這對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來説,是無法忍受的屈辱,雖然在表面上他有人窮志短的表現,但潛意識裏,他的性格是相當剛傲的,當下冷冷道:“晚輩雖受貴門救命大恩,但也被毀去一生。”

    貴婦人誠摯地道:“老身只是着重這一個‘緣’字,與本門的接續,如果你執意不從,仍可使你回覆原來之身,決不勉強!”

    這一説,甘棠反而軟化了,他念及自己漂泊江湖,一事無成,血仇在身,無法言報,要練成超人身手,何處去尋明師呢?況且,救命之恩是無法否定的,如説際遇,這也可算是奇遇中的奇遇了!

    貴婦人沉凝十分的又道:“甘棠,從與不從,在你一句話,如果不願意,老身立刻派人送你出宮。”

    甘棠心中在細細咀嚼着那個“緣”字,躊躇再三,毅然頷首道:“晚輩應命!”

    貴婦人登時面泛喜色,欣然道:“好!老身為本門慶幸,也感謝祖師在天之靈。孩子,你説你父母雙亡,孤孑一身,對嗎?”

    “是的!”

    “老身還有句不知進退的話……”

    “請明示。”

    “老身行年七十有八,也是孤孑一身……”

    甘棠簡直不相信這事實,這看上去風韻依稀的徐娘,會是七十八歲的人,心中駭異,無法以言語形容,然則,對方説這話的用意何在呢?難道……

    “孩子,你願意給老身一個名份麼?”

    “名份?”

    “是的,三十年來,老身渴望有人喚一聲母親!”

    話聲中,充滿了一種慈母失子的悲哀,也代表了一個母親天性上的需要,她曾説三十年前,她丈夫與兒子上下兩代掌門齊遭不幸,雖然沒有説出詳情,但那慘痛與空虛是不待言的。

    這並非無理的希冀,而且善良天性的反應與延續。

    甘棠大受感動,離座曲膝道:“孩兒拜見義母!”

    貴婦人驟然雙目滾淚,是驚喜亦是傷感,顫聲道:“孩子,起來,如今你是一門的繼任人了,照慣例公共的場合,你仍應稱為娘為太夫人!”

    “孩兒遵命!”

    拜畢起身,四婢不待吩咐,齊齊上前盈盈拜了下去,鶯聲嚦嚦地道:“婢子等叩見少主!”

    甘棠弄了個面紅耳赤,急道:“請起!請起!”

    四婢迴歸原位,太夫人一指四婢,向甘棠道:“她們依服色而名,依次紅薔、白薇,紫鵑、綠蒂,跟隨為娘已三十年了。”

    甘棠又是一陣愕然,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怪事,四個少女豈不也是半百之齡了。

    “紫鵑,令全宮弟子,一個時辰之後在‘神殿’集合!”

    “遵命!”

    紫衣婢女施禮出廳而去。

    “白薇!”

    “婢子在!”

    “伺候少主用餐休息,一個時辰之後,到‘神殿’來!”

    “領諭!”

    甘棠在感覺上還未落實,似是仍置身在離奇的夢境中,這種際遇令人難信,數日之間,由一個江湖浪子,變為一派掌門的繼承人。

    他恭謹地施禮,退了下去。

    白薇在面色上,對他不若先前的冷漠矜持。

    鐘聲振鳴之中,甘棠隨着白薇走向所謂的“神殿”。

    “神殿”,是“天絕地宮”供奉歷代掌門神主的地方,如無大典,便不開啓。

    將到“神殿”,只見殿門階下,黑壓壓一片人頭,男女老少,不下百人之眾,甘棠忍不住悄聲道:“宮中人不少?”

    白薇道:“還有大半在江湖中!”

    “沒有聽人説起。”

    “本門自掌門遭不幸之後,太夫人嚴令所有門人弟子,在外不許泄露身份!”

    “哦!我來此是哪位引見的?”

    “天威院主程琦!”

    “天威院主?”

    “是的,天威院是本門在武林中的耳目!”

    “他在嗎?”

    “早已離宮外出了!”

    “本門有哪些執事機構?”

    “長老院、執法院、天威院、神武院等四大院,另有一總管、十護法、八執事。”

    “現在集合全宮弟子有什麼大典?”

    “宣告少主的身份!”

    甘棠默然,心中可有些激動。

    顧盼間,來到殿門前,甘棠目光一掠,只見殿中已排了香案,案上居中供着第一代掌門的神位,其餘三塊神牌,在原來的龕中沒有移動。

    香案右側上方,站着一個威猛的赤面白髯老人,下方第一把交椅上坐着太夫人,第二位空着,依次是四個白髮蒼蒼的老者,末位又是空座。

    左邊設有十五把交椅,坐下不到一半。

    場面顯得十分嚴肅。

    廳外階沿之下,近百的人,肅立無聲,像一排排的石像。

    廳內諸人,不問可知是老院主與有地位的人物,一個個正襟危坐,連目光都不見轉動一下。

    這氣氛使甘棠不由自主地肅然起來。

    白薇低聲道:“請少主入廳,坐在太夫人身邊那空位上,毋須開口。”

    説完,退了開去。

    甘棠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緩步入廳,在第二把交椅上落座。

    太夫人一臉神聖不可侵犯之色,沉聲道:“典禮開始!”

    那站在香案旁的赤面白髯老者,高聲喝道:“入門大典開始!”

    廳內所有的人連太夫人在內,全部離位肅立,甘棠也依樣畫葫蘆,跟着行動。

    “參拜祖師!”

    裏外所有的人跪了下去,行三跪九叩的大禮。

    禮畢起身,各歸原位,司禮人再唱:“上香!”

    太夫人到香案之前,上了三灶香。

    “通誠!”

    太夫人長跪案前,朗聲祝禱,聲達每一在場者的耳鼓:“第三代掌門弟子未亡人諸葛筠,謹率本門各代弟子,虔誠上告於祖師之前,天禍本門,第三四兩代掌門弟子齊遭不測,後繼乏人,謹遵祖師遺示,照律條尋得福緣弟子甘棠,入門為第五代掌門繼承人,祈賜福祉,予以庇佑,謹此上告。

    伏維

    鑑察。”

    全體門人齊和一聲:“天成。”

    司禮人接唱:“瀝血為誓!”

    一個老者示意甘棠跪在香案之前,另一個勁裝漢子,手捧一個玉盂,盂上橫放一柄鋒利的匕首,來到甘棠身前低聲道:“請歃血!”

    甘棠拿起匕首,在右臂上一劃,鮮紅的血,瀝入孟中,有頃,那勁裝漢子接回匕首,連玉盂放在香案之上,原先示意他下跪的老者,雙手遞上一紙黃箋,上面已寫好了誓詞,甘棠只好照讀道:“有緣弟子甘棠,無門無派,孤孑一身,蒙祖師揀選為本門第五代掌門繼承人,自此日起,即為‘天絕門’人,以‘天絕’之規戒為依歸,身心為獻禮,永夫忠誠,如有背誓,人神共棄。”

    “天成!”

    羣眾又應和了一聲。

    “平參!”

    廳外門人,一齊跪伏於地,口稱:“弟子參見少主!”

    廳內輩份較高的,僅躬身為禮。

    那老者再示意甘棠回身答禮。

    “禮成,各歸本位!”

    歡聲雷動之中,所有門人弟子,剎時散盡。

    太夫人為甘棠介紹廳上各長老院主及執事護法等人,然後,留下“神武院”院主姜鳴松,其餘的紛紛施禮而退。

    “神武院”掌管“天絕門”武事,院主姜鳴松身高九尺,面紅如嬰,年在五十上下,雙目開合之間,神光逼人。

    “姜院主!”

    “卑職在!”

    “傳少主本門心法,七日為限。”

    “遵命!”

    太夫人走後,甘棠隨姜院主來在一間靜室之內,傳授“天絕門”心法,運氣行功,與一般武學常軌完全相反,甘棠照訣施為,才體味出原先使血氣倒轉的妙用。

    四天,他修完全了全部內功心法,較預定提早了三天。

    第五天早晨,他第二次被傳入“神殿”。

    殿中,除了太夫人之外,是四位長老、執法、神武兩院主,另四位護法。

    香案之上,擺着一個黃綾包袱。

    十大高手,全部面現凜然之色。

    由於甘棠的身份不同,除太夫人之外,全起立相迎。

    甘棠還了禮,並參見太夫人。

    太夫人命令似地道:“你在香案前跌坐!”

    甘棠不明究裏,但依命坐了下去。

    太夫人續道:“武林亂源已起,本門不擬置身事外,只有助你速成!”

    “速成?”甘棠暗中打了一個問號。

    “請各位照原議準備施為!”

    十個老人,依次排成一列,緊挨着甘棠就地跌坐,各以手掌互相交貼。

    甘棠已約莫猜到幾分,正待出言拒絕,太夫人已再度發話道:“孩子,各長老院主護法,將和贈你十年功力!”

    “這……”

    甘棠才開口説了一個這字,太夫人一揚手道:“這也是老身的命令!”

    甘棠一窒,無詞以應,默運本門心法,以本身真元接引。

    “執法院主”孫勝緊靠着甘棠,一隻右掌,已附上甘棠的“命門”。

    “輸功!”

    一股熱流,從“命門”之內緩緩透入。

    甘棠拒絕也不可能,只好依照“天絕門”的特異導引之法,接受十大高手聯合輸予的百年內力。

    十大高手每人損失十年內力,對本身並無大礙,但甘棠受益可就驚人了。

    外元穿經走脈,直叩“玄關”。

    半個時辰之後,大功告成,十大高手各自收功起立。

    太夫人接着朝甘棠身後一坐,道:“老身助你二十年功力過關,注意導引!”

    話聲才落,一股內元,從“天突穴”直灌而下。

    甘棠沒有任何選擇的機會,除了乖乖地接受。

    全身猛地一震,天地交泰,打通了“生死玄關”之竅。

    甘棠忘我地運功十二週天,俟內外元完全融合,方才收功,心中的激動,莫可言宣,只一個時居功夫,他具備了兩甲子以上的功力,這確是一樁奇蹟。

    太夫人打開了香案上的黃綾包袱,裏面是一個玉匣,啓開玉匣,捧了一條小冊子,道:

    “甘棠,這便是本門傳派之寶‘天絕奇書’,只有掌門人才有資格參修全書,現在你先叩謝師祖靈佑,然後接受奇書!”

    甘棠激動得有些手足無措,叩拜了祖師靈位之後,雙手從太夫人手中接過“天絕奇書”。

    儀式完成,長老等施禮先退。

    太夫人命甘棠隨到後廳堂之內,坐定了之後,道:“本門弟子,均由掌門人擇奇書之中的部分武功,層層相授,只有歷代掌門,才有資格憑本身質秉,修習奇書,就我所知,除了開派祖師參悟了八成之外,歷來沒有能超過六成以上的,至於你,就要看造化了。”

    話鋒一挫,又道:“全書共分為‘武功’、‘計謀’、‘歧黃’、‘駐顏’等四大篇,目前你只全心參修‘武功’這一篇就可以了,其餘的以後再説,這並非一朝一夕之事,好在你已得到兩甲子的功力,只要參悟訣竅,很可能短期之內速成。”

    “謹受教!”

    甘棠這時算是明白了太夫人七十八歲的高齡,猶若半老徐娘,四婢半百之身猶如處子,原來“天絕門”中,有“駐顏”這一門武林失傳的神功。

    這次奇遇,改變了他的人生,也決定了他的命運。

    當他想到功成之後,就可開始從事索仇的行動時,內心充滿了無限的振奮。

    於是

    他開始鑽研“天絕奇書”上的“武功篇”。

    正如太夫人所言,由於他本身已具兩甲子以上的功力,每一種功夫,只要悟出訣竅,立即便能施為應用。

    “天絕奇書”所載,盡都是奇絕武林之學,但也相當玄奧,同時也十分偏激。

    甘棠廢寢忘餐,不遺餘力地埋首鑽研。

    先天的秉賦,加上後天的努力,成就一日千里。

    不久之後,他發現“天絕奇書”所載武功,只有攻,而無守,這是任何派別的武功中所沒有的現象,這使他十分困惑。

    日復一日,他發現了另一樣奧秘,由於這一門武功走的是偏激路子,而氣血運行的方式與一般的背道而馳,首先穴道就不虞受制,同時武功本身有一種妙用,可以斷經封穴護脈,如果不是被肢解,再重的傷也死不了,這就是有攻式而無守式的原因,也就是由於全屬進手招式,其凌厲的程度,駭人聽聞。

    無論掌指身法,都冠以“天絕”二字。

    他完全沉浸在武功中,根本忘了時間的消逝。

    “武功篇”計分十章,他已練完了其中七章,這也表示他已參悟了七成,按太夫人所説,他目前的功力,較之上兩代掌門還高出一成。

    他開始晉入第八章“功力再生”,這一章的要旨是功力在某種情況之下損耗過劇,可以息息重生,不虞匱乏。

    然而苦練之下,他發覺有三處經穴阻窒不通,而這三處經穴,是屬於八脈之中的“偏穴”,也就是真元極難達到的小穴,這對一個“生死玄關”已通的高手而言,是一種異象,這也就是“天絕”武功悖乎常軌的地方。

    這一天,他在求功心切的情況下,全力撞穴,一遍,兩遍,三遍……

    到了第十遍,洶湧的內元,突然反攻“心脈”。

    “散功!”

    這一喝,猶如醍醐灌頂,他忙不迭地散去功力。

    一看,太夫人滿面恍然地站在身前。

    “見過義母!”

    “孩子,你差一點走火入魔!”

    “謝過義母適時喝阻。”

    “孩子,你可以中止了!”

    “中止,為什麼?”

    “你必須經歷三次死劫!”

    甘棠悚然一震,驚奇地道:“何為三次死劫?”

    “你可以看看篇末的記載!”

    甘棠迫不及待地翻開“武功篇”的末頁,只見有朱字記着:“武力再生,真元旁竄,三歷死劫,外力成之。”看後,仍茫然不解。

    “孩兒一時不解其中玄奧。”

    太夫人道:“孩子,我曾聽先掌門講過這‘功力再生’的精要,雖然自祖師之後,本門沒有第二人達到第七章,你以半載的時光,參悟了七章,可説是意外的奇蹟了,你義父雖沒有練到這境界,但也揣摩出第八章的精義,就是説必須要死三次,借外來的力量,助你打通這三處‘偏穴’,如不照這定軌,勉強的結果,勢必走火入魔,前功盡棄。”

    “如此説來,孩兒已無法再進一步了?”

    “可以這麼説。”

    “孩兒斗膽請問義母對這‘天絕奇書’參悟了幾成?”

    “我曾説過,這‘天絕奇書’只許掌門人一人蔘研,其餘的門下,由掌門人分別轉傳,量才施教,為孃的對‘武功篇’得傳五成,‘計謀篇’約六成,‘歧黃篇’九成,‘駐顏篇’已竟全功!”

    “本門高手之中,一般而論,對‘歧黃篇’成就最高,‘武功篇’最高者四成,其餘‘計謀’、‘駐顏’兩篇,高下不等。”

    “哪孩兒對其餘三篇……”

    “暫緩修習,我希想你能在‘武功篇’上先創奇蹟,以應付當前局面!”

    “局面?”

    “不錯,武林亂起,本派不能置身事外,同時有一樁公案,必須趕快了結,勢不能再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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