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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老鼠湯

    江陵以下地勢平坦,長江在湘鄂之間迂迴曲折,浩浩東流,小舟隨着江水緩緩飄浮。眼見長江兩岸一個個市鎮村落從舟旁經過。從上游下來的船隻有帆有櫓,一艘艘地越過了他。船上的人經過小舟時,對長鬚長髮、滿臉血污的狄雲都投以好奇驚訝的眼色。

    將近傍晚時分,狄雲終於有了些力氣,同時肚子裏咕咕地響個不停,也覺餓得厲害。他坐起身來,拿起一塊船板,將小舟慢慢划向北岸,想到小飯店中買些飯吃。偏生這一帶甚是荒涼,見不到一家人家。小舟順江轉了個彎,只見柳陰下繫着三艘漁船,船上炊煙升起,他小舟流近漁船時,只聽得船梢上鍋子中煎魚之聲吱吱價響,香氣直送過來。

    他將小舟划過去,向船梢上的老漁人道:“打魚的老伯,賣一尾魚給我吃,行嗎?”那老漁人見他形相可怖,心中害怕,本是不願,卻不敢拒絕,便道:“是,是!”將一尾煎熟了的青魚盛在碗中,隔船送了過來。狄雲道:“若有白飯,益發買一碗吃。”那老漁人道:“是,是!”盛了一大碗糙米飯給他,飯中混着一大半番薯、高粱。

    狄雲三扒兩撥,便將一大碗飯吃光了,正待開口再要,忽聽得岸上一個嘶啞的聲音喝道:“漁家!有大魚拿幾條上來。”

    狄雲側頭看去,見是個極高極瘦的和尚,兩眼甚大,湛湛有光。狄雲登時心中打了個突,認得是那晚到獄中來和丁典為難的五僧之一,想了一想,記起丁典説過他的名字,叫做寶象。那晚丁典擊斃兩僧,重傷兩僧,這寶象卻見機逃走了。

    狄雲再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丁典説這個和尚武功了得,曾叮囑他日後若是遇上了,務須小心。要是給這寶象和尚發覺了丁典的屍身,那可糟了。他雙手捧着飯碗,饒是他並非膽小怕死之輩,卻也忍不住一顆心怦怦亂跳,手臂也不禁微微發抖,心中只説:“別發抖,別發抖,可不能露出馬腳!”但越想鎮定,越是管不住自己。

    只聽那老漁人道:“今日打的魚都賣了,沒魚啦。”寶象怒道:“誰説沒魚?我餓得慌了,快弄幾條來!沒大魚,小的也成。”那老漁人道:“真的沒有!我有魚,你有銀子,幹麼不賣?”説着提起魚簍,翻過來一倒,簍底向天,簍中果然無魚。

    寶象已十分飢餓,見狄雲身旁一條煮熟的大魚,還只吃了一小半,便叫:“兀那漢子,你那裏有魚沒有?”

    狄雲心中慌亂,見他向自己説話,只道他已認出了自己,更不答話,舉起船板,往江邊的柳樹根上用力一推,小舟便向江中蕩了出去。

    寶象怒道:“賊漢子,我問你有魚沒有,幹麼逃走?”

    狄雲聽他破口大罵,更是害怕,用力划動船板,將小舟蕩向江心。寶象從岸旁拾起一塊石頭,用力向他擲去。狄雲見石頭擲來,當即俯身,但聽得風聲勁急,石頭從頭頂掠過,卜的一聲,掉入了江中,水花濺得老高。

    寶象見他躲避石頭時身法利落,儼然是練家子模樣,決非尋常漁人船伕,心下起疑,喝道:“他媽的快劃回來,要不然我要了你的狗命!”

    狄雲哪去理他,拚命地使力划船,寶象蹲低身子,右手拾起一塊石頭,便即擲出,跟着左手又擲一塊。狄雲手上划船,雙眼全神貫注地瞧着石塊的來路。第一塊側身避過,第二塊來得極低,貼着船身平平飛到,當即卧倒,躺在艙底。這其間只是寸許之差,眼前只見黑黝黝的一塊東西急速飛過,厲風颳得鼻子和臉頰隱隱疼。他剛一坐起,第三塊石頭又到,拍的一響,打在船頭,登時木屑紛飛,船頭上缺了一塊。

    寶象見狄雲閃避靈活,小船順着江水飄行,越來越遠,當即用力擲出兩塊石頭,卻對準了小船。他若一出手便即擲船,小小一艘木船立時便會洞穿沉沒,但這時相距已遠,接連幾塊石頭雖都打在船上,卻勁力已衰,只打碎了些船舷、船板而已。

    寶象眼見制他不住,大怒喝罵,遠遠見到江風吹拂,狄雲的亂須長髮不住飛舞,猛地想起:“這人倒似個越獄的囚徒。丁典在荊州府越獄逃走,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説不定從這囚徒身上,倒可打聽到丁典的一些蹤跡。”想到此處,貪念大盛,怒火卻熄了,叫道:“漁家,漁家,快劃我去追上他。”

    但柳樹下三艘船上的漁人見他飛石打人,甚是悍惡,早已悄悄解纜,順流而下。寶象連聲呼喊,卻有誰肯回來載他?寶象呼呼呼的擲出幾個石頭,有一塊打在一名漁人頭上。那漁人腦漿迸裂,倒撞入江。其餘漁人嚇得魂飛魄散,劃得更加快了。

    寶象沿着江岸疾追,快步奔跑,竟比狄雲的小船迅速得多。寶象在長江北岸追趕,狄雲不住划船向南岸。寶象雖趕過了他頭,但和小船仍是越離越遠。狄雲心想:要是給他在岸邊找到了一艘船,逼着梢公前來趕我,那就難以逃脱他的毒手了。惶急之中,只有喃喃禱祝:“丁大哥,丁大哥,你死而有靈,叫這惡和尚找不到船隻。”

    長江中上下船隻甚多,幸好沿北岸數里均無船隻停泊。狄雲出盡平生之力,將船劃到了南岸,這一帶江面雖然不寬,但樹木遮掩,寶象已望不過來,於是將那小包袱往懷裏一端,抱起丁典的屍身,上岸便行。突然想起一事,回過身來,將小船用力向江心推去,只盼寶象遙遙望來,還道自己仍在船中,一路向下遊追去。

    他慌不擇路的向南奔跑,只盼離開江邊越遠越好。奔得裏許,不由得叫一聲苦,但見白茫茫一片水色,大江當前,原來長江流到這裏竟也折而向南。

    他急忙轉身,見右首有小小一座破廟,當即抱着丁典的屍身走到廟前,欲待推門入內,突然間膝間一軟,坐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他受傷後流血甚多,早已十分虛弱,划船再加上抱屍奔跑,實已筋疲力盡,半點力氣也沒有了。掙扎了兩次,無法坐起,只有斜靠在地下呼呼喘氣。但見天色漸暗,心下稍慰,心想:“只消到得夜晚,寶象那惡僧總是不能找到咱們了。”這時丁典雖然已死,但他心中,仍然當他是親密的伴侶一般。

    在廟外直躺了大半個時辰,力氣漸復,這才掙扎着爬起,抱着丁典的屍身推門進廟。見是一座土地廟,泥塑的土地神矮小委瑣,形貌甚是滑稽。狄雲傷敗之餘,見到這小小神像,忽然心生敬畏,恭恭敬敬地跪下,向神像磕了幾個頭,心下多了幾分安慰。

    坐在神像座前,抱頭呆呆瞪視着躺在地下的丁典。天色一點點的黑了下來,他心中才漸漸多了幾分平安。

    他卧在丁典的屍身之旁,就象過去幾年中,在那小小的牢房裏那樣。

    沒到半夜,忽然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一陣大,一陣小。狄雲感到身上寒冷,縮成一團,靠在丁典身旁,突然之間,碰到了丁典冷冰冰的肌膚,想到丁大哥已死,再也不能和自己説話,胸中悲苦,兩行淚水緩緩從面頰上流下。

    突然間雨聲中傳來一陣踢噠、踢噠的腳步聲,正是向土地廟走來。那人踐踏泥濘,卻行得極快。狄雲吃了一驚,耳聽得那人越走越近,忙將丁典的屍身往神壇下一藏,自己縮身到了神龕之後。

    腳步聲越近,狄雲的心跳得越快,只聽得呀的一聲,廟門給人推開,跟着一人咒罵起來:“媽巴羔子的,這老賊不知逃到了哪裏,又下這般大雨,淋得老子全身都濕透了。”這聲音正是寶象,出家人大罵“媽巴羔子的”已然不該,自稱“老子”,更是荒唐。狄雲於世務雖所知不多,但這幾年來常聽丁典講論江湖見聞,也已不是昔年那個渾噩無知的鄉下少年,心想:“這寶象雖作和尚打扮,但吃葷殺人,絕無顧忌,多半是個兇悍之極的大盜。”

    只聽寶象口中污言穢語越來越多,罵了一陣,騰的一聲,便在神壇前坐倒,跟着瑟瑟有聲,聽得出他將全身濕衣都脱了下來,到殿角去絞乾了,搭在神壇邊,卧倒在地,不久鼾聲即起,竟自睡熟了。

    狄雲心想:“這惡僧脱得赤條條地,在神像之前睡覺,豈不罪過?”又想:“我乘此機會,捧塊大石砸死了他,以免明天大禍臨頭。”但他實不願隨便殺人,又知寶象的武功勝過自己十倍,若不能一擊砸死,只須他稍餘還手之力,自己勢必性命難保。

    這時他倘若從後院悄悄逃走,寶象定然不會知覺,但丁典的屍身是在神壇底下,決計不能捨之而去,一搬動立時便驚動了惡僧。耳聽得庭中雨水點點滴滴地響個不住,心下彷徨無計,只盼明晨雨止,寶象離此他去。但聽來這雨顯是不會便歇。到得天明,寶象如不肯冒雨出廟,自會在廟中東尋西找,非給他見到屍體不可。雖是如此,心中還是存了僥倖之想:“説不定這雨到天亮時便止了,這惡僧急於追我,匆匆便出廟去。”

    忽然間想起一事:“他進來時破口大罵,説不知那‘老賊’逃到了哪裏。我年紀又不老,為什麼叫我‘老賊’?難道他又在另外追趕一個老人?”想了一會,猛然省悟:“啊,是了,我滿頭長髮,滿臉長鬚,數年不剃,旁人瞧來自然是個老人了。他罵我是‘老賊’,嘿嘿,罵我是‘老賊’!”想到了這裏,伸手去摸了摸腮邊亂草般的鬍子。

    忽聽得拍的一聲響,寶象翻了個身。他睡夢中一腳踢到神壇底下,正好踢中丁典的屍身。他一覺情勢有異,立即醒覺,只道神壇底下伏有敵人,黑暗中也不知廟中有多少人埋伏,搶起身旁單刀,前後左右連砍六刀,教敵人欺不近身來,喝道:“是誰?媽巴羔子的,賊王八蛋!”連罵數聲,不聽有人答應,屏息不語,仍是不聽見有人。

    寶象黑暗中連砍十五六刀,四面八方都砍遍了,正是“夜戰八方式”,飛起一足,砰的一聲,將神壇踢倒,揮刀砍落,拍的一聲輕響,混有骨骼碎裂之聲,已砍中了丁典屍體。

    狄雲聽得清清楚楚,寶象是在刀砍丁典。雖然丁典已死,早已無知無覺,但在狄雲心中,那仍是他至敬至愛的義兄,這一刀便如是砍在自己身上一般,立時便想衝出去拚命,但這五年的牢獄折磨,已將這樸實鹵莽的少年變成個遇事想上幾想的青年。剛一動念,跟着便想:“我衝出去和他廝拚,除了送掉自己性命,更無別樣結果。丁大哥和淩小姐合葬的心願便不能達成。那如何對得起他?”

    寶象一刀砍中丁典的屍身,不聞再有動靜,黑暗之中瞧不透半點端倪。他身邊所攜的火紙早在大雨中浸濕了,無法點火來瞧個明白,他慢慢一步一步的倒退,背心靠上了牆壁,以防敵人自後偷襲,然後凝神傾聽。

    這時兩人之間隔了一道牆壁,除了雨聲淅瀝,更無別樣聲息。

    狄雲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聲稍重,立時便送了性命,只有將氣息收得極為微細,緩緩吸進,緩緩呼出,腦子中卻飛快的轉着念頭:“再過一個多時辰,天就明瞭。這惡僧見到丁大哥的屍體,必定大加糟蹋,那便如何是好?”

    他腦子本就算不得靈活,而要設法在寶象手下保全丁典的屍體,更是一個極大的難題。他苦苦思索,當真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半點主意,心中焦急萬分,自怨自艾:“狄雲啊狄雲,你這笨傢伙,自然是想不出主意。倘若丁大哥不死,他自有法子。”惶急之下,伸手抓着頭髮,用力一扯,登時便扯下了六七根下來。

    突然之間,腦子中出現了一個念頭:“這惡僧叫我‘老賊’。他見我滿臉鬍子,只道我是個老人,我若將鬍子剃得乾乾淨淨,他豈非就認不出我了?只是身邊沒有剃刀,怎能剃去這滿臉鬍子?哼,我死也不怕,難道還怕痛?用手一根根拔去,也就是了。”

    想到便做,摸到一根根鬍子,一根根地輕輕拔去,唯恐發出半點聲息,心想:“就算那惡僧認我不出,也不過不來殺我而已,我又有什麼法子保護丁大哥周全?嗯,行一步,算一步,我只須暫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惡僧身旁,乘他不備,便可想法殺他。”

    待得鬍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沒了鬍鬚,這滿頭長髮,還是泄露了我的本來面目。這惡僧在長江邊上追我,自然將我這披頭散髮的模樣瞧得清清楚楚了。”一不做,二不休,伸手扯住兩根頭髮,輕輕一抖,便即拔了下來。

    拔鬍子還不算痛,那一根根頭髮要拔個精光,可當真痛得厲害。一面拔着,心中只想:“別説只是拔鬚拔髮這等小事,只要是為了丁大哥,便是要我砍去自己手足,也是不會皺一皺眉頭。”又想:“我這法子真笨,丁大哥的鬼魂定在笑我。可是……可是……他再也不能教我一個巧妙的法子了。”

    耳聽寶象又已睡倒,唯恐給這惡僧聽到自己聲息,於是拔一些頭髮鬍子,便極慢極慢的退出一步,直花了半個時辰,才退到天井之中,又過良久,慢慢出了土地廟的後門,大雨點點滴滴的打在臉上,方始輕輕舒了口氣。

    在廟外不用擔心給寶象聽見,拔鬚拔髮時就快得多了,終於將滿頭長髮、滿腮鬍子拔了個乾乾淨淨。他將拔下的頭髮鬍鬚都埋在爛泥之中,以防寶象發現後起疑,摸摸自己光禿禿的腦袋和下巴,不但已非“老賊”,而且成了個“賊禿”,悲憤之下,終於也忍不住好笑,尋思:“我這麼亂拔一陣,頭頂和下巴勢必是血跡斑斑,須得好好沖洗,以免露出痕跡。”於是抬起了頭,讓雨水淋去臉上污穢。

    又想:“我臉上是沒破綻了,這身衣服若給惡僧認了出來,終究還是糟糕。嗯,沒衣衫好換,我便學那惡僧的樣,脱得赤條條的,卻又怎地?”於是將衣衫褲子都脱了下來。烏蠶衣可不能脱,變成了只有內衣、卻無褲子的局面,當下將外衣撕開,圍在腰間,又恐寶象識得烏蠶衣的來歷,便在爛泥中打了個滾,全身塗滿污泥。

    這時便是丁典復生,只恐一時之間也認他不出。狄雲摸索到一株大樹之下,用手指在爛泥中挖了個洞,將小包袱埋在其中,暗想:“若能逃脱惡僧的毒手,獲得丁大哥平安,日後必當報答位替我裹傷、贈我銀兩首飾之人的大恩大德。可是他究竟是誰?”

    忙到這時,天色已微微明亮。狄雲悄悄向南行去,折而向西,行出裏許,天已大明,眼見大雨兀自未止,料想寶象不會離廟他去,要想找一件武器,荒野中卻到哪裏找去?只得拾了一塊尖鋭的石片,藏在腰間,心想若能在這惡僧的要害處戮上一下,説不定也能要了他的性命。最好這惡僧已離廟他去,那是上上大吉。

    在積水坑中一照,見到自己古怪的模樣,忍不住好笑,但隨即感到一陣説不出的悽苦。

    心中記掛着丁典,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便向東朝土地廟行去,心想:“我須得瘋瘋顛顛,裝做是本地的一個無賴漢子。”將近土地廟時,放開喉嚨,大聲唱起山歌來:

    “對山的妹妹,聽我唱啊,

    你嫁人莫嫁富家郎,

    王孫公子良心壞!

    要嫁我癩痢頭阿三,頂上光!”

    他當年在湖南鄉間,本就擅唱山歌,湖畔田間,溪前山後,和戚芳倆不知已唱過幾千幾萬首山歌。湖南鄉間風俗,山歌都是應景即興之作,隨口而出,押以粗淺韻腳,與日常説話並無多大差別。他歌聲一出口,胸間不禁一酸,自從那一年和戚芳攜手同遊以來,這山歌已五年多沒有出過他的喉頭,這時舊調重歌,眼前情景卻是希奇古怪之極。聽歌者不再是那個俏美的小師妹,而是一個赤條條、惡狠狠的大和尚。

    他慢慢走近土地廟,逼緊了喉嚨,模擬着女聲又唱了起來:

    “你癩痢頭阿三有啥香?

    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嬌娘?

    貪圖你頭上無毛不用梳?

    貪圖你……”

    下面句“貪圖你”還沒唱完,寶象已從土地廟中走了出來。他將上衣圍在腰間,向外一張,要瞧瞧是誰來了,只見狄雲口唱山歌而來,頭頂光禿禿的,還道他真是個癩痢頭禿子,山歌中卻是滿口自嘲,不由得好笑,叫道:“喂,禿子,你過來!”

    狄雲唱道:

    “大師父叫我有啥事?

    要送我金子和銀子?

    癩痢頭阿三運氣好,

    大師父要請我吃肥豬。”

    他一面唱,一面走向寶象跟前,雖是勉力裝作神色自若,但一顆心忍不住劇烈異常的跳動,臉上也已變色。但寶象哪裏察覺,笑嘻嘻地道:“癩痢頭阿三,你去給我找些吃的東西來,大師父重重有賞,有沒有肥豬?”

    狄雲搖搖頭,唱道:

    “荒山野嶺沒肥豬……”

    寶象喝道:“好好説話,不許唱啊唱的。”

    狄雲伸了伸舌頭,勉力想裝出一副油腔滑調的神氣,説道:“癩痢頭阿三唱慣了山歌,講話沒那麼順當。大師父,這裏前不巴村,後不巴店,十里之內,沒有人煙。你別説想吃肥豬,便青菜白飯也是難找。這裏西去十五里,有好大一座市鎮,有酒有肉,有雞有魚,大師父想吃什麼有什麼,不妨便去。”他自知無力殺得寶象,報他刀砍丁典之仇,只盼他信得自己言語,向西去尋飲食,自己便可抱了丁典屍身逃走。

    可是大雨始終不止,刷刷刷地落在兩人身上。

    寶象道:“你去給我找些吃的來,有酒有肉最好,否則殺只雞殺只鴨也成。”

    狄雲只掛念着丁典,嘴裏“哦哦”答應,走進殿中,只見丁典的屍身已從神壇下被拖了出來,衣衫盡數撕爛,顯是曾被寶象仔細搜查過。狄雲心中悲恨,再也掩飾不住,説道:“這……這裏有個死人……是……是你打死的麼?”

    他臉色大變,寶象只道他是見到死人害怕,獰笑道:“不是我打死的。你來認認,這人是誰?你認得他麼?”狄雲吃了一驚,一時心虛,還道他已識破自己行藏,若不是決意保護丁典,已然發足便逃,當下強自鎮定,説道:“這人相貌很古怪,不是本村裏的。”

    寶象笑道:“他自然不是你村裏的人。”突然厲聲道:“去找些吃的東西來。你不聽話,瞧佛爺不要了你的狗命?”

    狄雲見丁典屍身暫且無恙,稍覺放心,應道:“是,是!”轉身出廟,心想:“我且避他一避,只須半天不回來,他耐不住飢餓,自會去尋食物。他終不成帶了丁大哥走。他已搜查過丁大哥身邊,找不到什麼,自也可死心了。”不料只行得兩步,寶象厲聲喝道:“站住!你到哪裏去?”狄雲道:“我去給你買吃的啊。”寶象道:“很好!你過多久回來?”狄雲道:“很快的,一會兒工夫就回來了。”寶象道:“去吧!”

    狄雲回頭向丁典的屍身望了一眼,向廟外走去。突然背後風聲微動,拍拍兩響,左右雙頰上各吃了一記耳光。幸好寶象只道他是個不會絲毫武功的鄉下漢子,下手不重;又幸好寶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即打中,否則狄雲腦筋並不靈敏,遇到背後有人來襲,自然而然的會閃身躲避,決計來不及想到要裝作不會武功。

    狄雲吃了一驚,道:“你……你……”心想:“他既識破了,那只有拚命了。”只聽寶象道:“你身上有多少銀子,拿出來給我瞧瞧!”狄雲道:“我……我……”寶象怒道:“你身上光溜溜的,諒你這窮漢也沒銀子,憑你的臭面子,又能賒得到、欠得着了?哼,你説去給我買吃的,不是存心想溜麼?”狄雲聽他這麼説,反而寬心:“原來他只瞧破我去買東西是假,那倒不要緊。”寶象又道:“你這禿頭説十里之內並無人煙,又怎能去買了吃的,即刻便回?這不是明明騙我麼?哼,你給我説老實的,到底想什麼?”狄雲結結巴巴地道:“我……我……見了大師父害怕,想逃回家去。”

    寶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長滿黑毛的胸口,説道:“怕什麼?怕我吃了你麼?”一提到這“吃”字,登時腹中咕咕直響,更餓得難受。天亮之後,他早已在廟中到處尋過了,半點可吃之物也沒有。他喃喃地連聲説了幾句:“怕我吃了你麼?怕我吃了你麼?”這般説着,眼中忽然露出兇光,向狄雲上上下下地打量。

    狄雲給這眼光只瞧得滿身發毛,已猜到惡僧心中在打什麼主意。寶象果然正在想:“人肉滋味本來不錯,人心人肝更加好吃,眼前現成有一口豬在這裏,幹麼不宰了吃?”

    狄雲心下不住叫苦:“我給他殺了,倒也沒什麼。瞧這惡僧的模樣,顯是要將我煮來吃了,這可冤得狠了。我跟你拼了。”可是,拼命一定被殺,殺了之後,仍是給他吃下肚中,那又有什麼分別?只見寶象雙眼中兇光大熾,嘿嘿獰笑,邁步走來。

    狄雲見他一步步逼來,一張醜臉越發顯得猙獰可怖,也是一步步退縮。寶象笑道:“嘿嘿,你這瘦鬼,吃起來滋味一定不好。這死屍還比你肥胖些,只可惜死屍有毒,吃不得。沒法子,沒肥豬,瘦豬也只好將就着對付。”一伸手,抓住了狄雲左臂。

    狄雲奮力掙扎,卻哪裏掙扎得開?心中焦急恐懼,真是難以形容。經過這幾年來的慘受折磨,早已並不如何怕死,但想到要給這惡僧活生生地吃下肚去,實是不寒而慄。

    寶象眼見狄雲無法逃脱,心想不如先叫他燒好湯水,然後再行下手宰殺,只可惜這人不會自己宰殺自己,再將自己燒成一大碗紅燒人肉,雙手恭恭敬敬的端將上來,便道:“我殺了你來吃,有兩個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隨割隨烤,那麼你就要受零碎苦頭。第二個法子是一刀將你殺了,煮肉羹吃。你説哪個法子好?”

    狄雲咬牙道:“你要……將我殺了,你……你……你這惡和尚……”欲待破口大罵,卻怕他一怒之下,更讓自己慘受凌遲之苦,罵人的話到得口邊,終於忍住。

    寶象笑道:“不錯,你知道就好,越是聽話,越死得爽快。你倔強掙扎,這苦頭可就大了。喂,癩痢頭阿三,我説啊,你去廚房裏把那隻鐵鑊拿來,滿滿的燒上一鑊水。”

    狄雲明知他是要用來烹食自己,還是忍不住問:“幹什麼?”

    寶象笑道:“這個就不用多問了。快去!”狄雲道:“要燒水,在廚房裏燒好了,拿鐵鑊出來不方便。”寶象道:“廚房裏滿是灰塵、蜘蛛網,老佛爺一進去便直打噴嚏。我不瞧着你,你這小癩痢定要逃走。”狄雲道:“我不逃走便是。”寶象怒道:“我説什麼,便是什麼。你膽敢不聽話?”説着一掌揮出,在他右臉上重重一擊,又將他踢了個筋頭。

    狄雲滾在地下,突然想起:“他叫我燒水,倒是個機會,等得一大鑊水燒滾,端起來潑在他身上。他赤身裸體,豈不立時燙死了?”心中存了這個主意,登時不再恐懼,便到廚房去將一隻破鑊端了出來。見那鐵鑊上半截已然殘破,只能裝小半鑊水,半鑊滾水只怕未必能燙死這惡僧,但想就算整他不死,燙他個半死不活也是好的。

    他將鐵鑊端到殿前天井中,接了檐頭雨水,先行洗刷乾淨,然後裝載雨水,直到水齊破口,無法再裝為止。

    寶象贊到:“好極,好極!癩痢頭阿三,我倒真不捨得吃了你。你這人做事幹淨利落,煮人肉羹是把好手!”

    狄雲苦笑道:“多謝大師父誇獎。”拾了七八塊磚頭,架在鐵鑊下面。破廟中多的是破桌斷椅,狄雲急於和寶象一決生死,快手快腳地執起破舊木料,堆在鐵鑊之下。可是要尋火種,卻是難了。狄雲張開雙手,作個無可奈何的神態。

    寶象道:“怎麼?沒火種嗎?我記得他身上有的。”説着向丁典的屍身一指。狄雲見丁典的大腿被寶象砍得血肉模糊,胸中一股悲憤之氣直衝上來,轉頭向寶象狠狠瞪視,恨不得撲上前去咬他幾口。寶象卻似老貓捉住了耗子一般,要玩弄一番,這才吃掉,對狄雲的憤怒絲毫不以為意,笑吟吟地道:“你找找去啊。若是生不了火,大和尚吃生肉也成。”

    狄雲俯下身去,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摸到兩件硬硬的小物,正是一把火刀,一塊火石,尋思:“咱二人同在牢獄之時,丁大哥身邊可沒有這兩件東西,他卻從何處得來?”翻轉火刀,見刀上鑄得有一行陽文招牌:“荊州老全興記”。狄雲曾和丁典去鐵店斬斷身上銬鐐,想來便是那家鐵店的店號。狄雲握了這對刀石,心道:“丁大哥顧慮周全,在鐵店中取這火刀火石,原意是和我同闖江湖之用,不料沒用上一次,便已命赴陰世。”怔怔的瞧着火刀火石,不由得潸然淚下。

    寶象只道他發現火種後自知命不久長,是以悲泣,哈哈笑道:“大和尚是千金貴體,你前生幾生修到,竟能拿大和尚的腸胃作棺材,拿大和尚的肚皮作墳墓,福緣深厚,運氣當真不壞!快生火吧!”

    狄雲更不多言,在廟中找到了一張陳舊已極的黃紙符籤,放在火刀、火石之旁,便打着了火。火焰燒到黃紙簽上,本來被灰塵掩蔽着的字跡露了出來,只見簽上印着“下下”、“求官不成”、“婚姻難諧”、“出行不利”、“疾病難愈”等字樣,片刻之間,火舌便將紙籤燒去了半截。狄雲心想:“我一生不幸,不用求籤便知道了。”當即將紙籤去點燃了木片,鑊底的枯木漸燒漸旺。

    鐵鑊中的清水慢慢生出蟹眼泡沫,他知這半鑊水過不到一炷香時分便即沸滾。他心神緊張,望望那水,又望望寶象裸露着的肚皮,心想生死存亡在此一舉,一雙手不自禁地打起顫來。終於白氣蒸騰,破鑊中水泡翻湧。狄雲站直身子,端起鐵鑊,雙手一抬,便要向寶象頭上淋去。

    豈知他身形甫動,寶象已然驚覺,十指伸出,搶先抓住了他的手腕,厲聲喝道:“幹什麼?”狄雲不會説謊,用力想將滾湯往寶象身上潑去,但手腕給抓住了,便似套在一雙鐵箍中一般,竟移動不得分毫。

    寶象若要將這鑊滾湯潑在狄雲頭上,只須手臂一甩,那是輕而易舉之事,但卻可惜了這半鑊熱湯,淋死了這癩痢頭阿三,自己重新燒湯,未免麻煩。他雙臂微一用勁,平平下壓,將鐵鑊放回原處,喝道:“放開了手!”

    狄雲如何肯放下鐵鑊,雙手又是運勁一奪。寶象右足踢出,砰的一聲,將他踢得直跌出去,頭後腳前,撞入神壇之下。寶象心想:“這癩痢頭手勁倒也不小。”這時也不加細想。喝道:“老子要宰你了。乖乖地自己解去衣服,省得老子費事。”

    狄雲摸出腰間藏着的尖石,便想衝出去與這惡僧一拼,忽見神壇腳邊兩隻老鼠肚子向天,身子不住抽搐,將死未死,這一下陡然在黑暗中看到一絲光明,叫道:“我捉到了兩隻老鼠,給你先吃起來充飢,好不好?老鼠的滋味可鮮得緊呢,比狗肉還香。”寶象道:“什麼?是老鼠?是死的還是活的?”狄雲生怕他不吃死鼠,忙道:“自然是活的,還在動呢,只不過給我捏得半死不活了。”抓住兩隻老鼠,從神壇下伸手出來給他看。

    寶象曾吃過老鼠,知道鼠肉之味與瘦豬肉也差不多,眼見這兩頭老鼠毫不肥大,想是破廟之中無甚食物之故,一時沉吟未決。

    狄雲道:“大師父,我給你剝了老鼠皮,煮一大碗湯喝,包你又快又美。”

    寶象是個大懶人,要他動手殺人洗剝,割切煮食,想起來就覺心煩,聽狄雲説給他煮老鼠湯,倒是投其所好,道:“兩隻老鼠不夠吃,你再去多捉幾隻。”

    狄雲心想:“我現下武功已失,手腳不靈,老鼠哪捉得到?”但好容易出現了一線生機,決不能放過,忙道:“大師父,我給你先煮了這兩隻大老鼠作點心,立刻再捉!”

    寶象點頭道:“那也好,要是我吃得個飽,饒你一命,又有何妨?”

    狄雲從神壇下鑽了出來,説道:“我借你的刀子一用,切了老鼠的頭。”

    寶象渾沒當這鄉下小禿子是一回事,向單刀一指,説道:“你用罷!”跟着又補上一句:“你有膽子,便向老子砍上幾刀試試!”

    狄雲本來確有搶到單刀、回身便砍之意,但給他先行點破,倒不敢輕舉妄動了,兩刀砍下鼠頭,開膛破肚,剝下鼠皮,將老鼠的腸胃心肺一併用雨水洗得乾淨,然後放入鑊中。

    寶象連連點頭,説道:“很好,很好。你這禿頭,煮老鼠湯是把好手。快再去捉幾隻來。”狄雲道:“好,我去捉。”轉身向後殿走去。寶象道:“你若想逃走,我定將你身上的肉,一塊塊活生生地割下來吃了。”狄雲道:“捉不到老鼠捉田雞,江裏有魚有蝦,什麼都能吃。我服侍你大師父,吃得飽飽的,舒舒服服,何必定要吃我?癩痢頭阿三身上有瘡有癩,吃了擔保你拉肚子,發寒熱。”寶象道:“哼,別讓我等得不耐煩了。喂,你不能走出廟去,知不知道?”

    狄雲大聲答應,爬在地下,裝着捕老鼠的神態,慢慢爬到後殿,站直了身子。他東張西望,想找個隱蔽處躲了起來,從後門望出去,見左首有個小小池塘,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快步奔去,輕輕溜入池塘,只露出口鼻在水面透氣,更抓些浮萍亂草,堆在鼻上。

    他自幼生於江濱,水性倒是極好,只可惜這地方離江太遠,否則躍入大江之中,順流而下,寶象無論如何追趕不上。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寶象叫道:“好湯!老鼠湯不錯。可惜老鼠太少。小禿子阿三,捉到了老鼠沒有?”叫了幾聲,跟着便大聲咒罵起來。狄雲將右耳伸出水面,聽他的動靜。但聽他滿口污言穢語,罵得粗俗不堪,跟着踢踢噠噠,踏着泥濘尋了出來。只跨得幾步,便到了池塘邊。狄雲哪裏還敢露面,捏住了鼻子,全身鑽在水底。幸好那池塘生滿了青萍水藻,他一沉入塘底,在上面便看不到了。

    但水底不能透氣,他一直熬到忍無可忍,終於慢慢探頭上來,想輕輕吸一口氣,剛吸得半口,忽喇一聲,一隻大手抓將下來,已抓住了他後頸。寶象大罵:“不把你的小禿子割成十七八塊,老子不是人。你膽敢逃走!”狄雲反手抱住他胳臂,一股勁兒往池塘內拉扯。寶象沒料到他竟敢反抗,塘邊泥濘,腳下一滑,撲通一聲,跌入了塘中。

    狄雲大喜,使勁將他背脊往水中按去。只是池塘水淺,寶象人又高大,池水淹不過頂,他一踏到塘底,反手便扣住狄雲手腕,跟着左手將他頭掀下水去。狄雲早豁出了性命不要,人在水底,牢牢抱住了寶象身子,説什麼也不放手。寶象一時倒給他弄得無法可施,破口大罵,一不小心,吞進了幾口污水,怒氣更盛,提起拳頭,直往狄雲背上擂去。

    狄雲只覺這惡僧一拳打來,雖給塘水阻了一阻,力道輕了些,卻也疼痛難忍,只要再捱得幾拳,非昏去不可。他絕無還手之力,只有將腦袋去撞寶象的胸膛。

    正糾纏得不可開交,突然之間,寶象大叫一聲:“啊喲!”抓住狄雲的手慢慢放鬆,舉在半空的拳頭也不擊落,竟緩緩地垂下,跟着身子挺了幾挺,沉入了塘底。

    狄雲大奇,忙掙扎着起來,只見寶象一動不動,顯已死了。他驚魂未定,不敢去碰他身子,遠遠站在池塘一邊觀看。只見寶象直挺挺地躺在塘底,一動也不再動,隔了良久,看來真的已死,狄雲兀自不敢放心,捧起塊石頭擲到他身上,見仍是不動,才知不是裝死。

    狄雲爬上岸來,猜不透這惡僧到底如何會忽然死去,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我的神照功已然大有威力,自己可還不知?在他胸口撞得幾頭,便送了他的性命?”試一運氣,只覺“足少陽膽經”一脈中的內息,行到大腿“五里穴”,無論如何便不上行,而“手少陽三焦經”一脈,內息行到上臂“清冷淵”也即遇阻滯。比之在獄中時只有反見退步,想是這幾日來心神不定,擱下了功夫所致。顯然,要練成神照功,時日火候還差得很遠。

    他怔怔地站在池塘之旁,對眼前的情景始終不敢相信是真事。但見雨點一滴滴地落在池塘水面,激成一個個漪漣。寶象的屍身躺在塘底,了無半點生氣。

    呆了一陣,回到殿中,只見鐵鑊下的柴火已經熄滅,鐵鑊旁又有兩隻老鼠死在地下,肚皮朝天,耳朵和後足兀自微微抖動。狄雲心想:“原來寶象自己倒捉到了兩隻老鼠,沒福享受,便給我打死了。”見鑊中尚有碗許殘湯,是寶象喝得剩下來的,他肚中正飢,端起鐵鑊,張口便要去喝老鼠湯。突然之間,鼻中聞到一陣奇特的香氣。

    他一呆之下,雙手持着鐵鑊,縮嘴不喝,尋思:“這是什麼香氣?我聞到過的,那決不是什麼好東西。”再聞了聞老鼠湯中的奇香,登時省悟,大叫一聲:“好運氣!”雙手一抬,將鐵鑊向天井中拋了出去,轉過身來,向着丁典的屍身含淚説道:“丁大哥,你雖在死後,又救了兄弟一命。”

    在千鈞一髮的瞬息之間,他明白了寶象的死因。

    丁典中了“金波旬花”的劇毒,全身血肉都含奇毒。寶象刀砍丁典屍身,老鼠在傷口中噬食血肉。老鼠食後中毒而死,寶象煮鼠為湯而食,跟着便也中毒。兩人在池塘中糾纏鬥毆,寶象突然毒發身亡。眼前鐵鑊旁這兩頭死鼠,也是喝了鑊中的毒湯而死的。

    狄雲心想:“倘若那金波旬花不是有這麼一股奇怪的香氣,倘若我心思轉得稍慢片刻,這毒湯已然喝下肚去了。”

    又想:“我第一次聞到這‘金波旬花’的香氣,是在淩小姐的靈堂之中,凌知府塗了在他女兒的棺木上。丁大哥以前卻曾聞過的,曾中過毒,第二次怎能不知?是了,那時丁大哥見到淩小姐的棺木,心神大亂,甚麼都不知道了。”

    他曾數度萬念俱灰,自暴自棄,不想再活在人世,但此刻死裏逃生,卻又慶幸不已。天空仍是烏雲重重疊疊,大雨如注,心中卻感到了一片光明,但覺只須留得一條命在,便有無盡歡樂,無限風光。

    他定了定神,先將丁典的屍身端端正正的放在殿角,然後出外將寶象的屍身從池塘里拉了起來,挖個坑埋了。回到殿中,只見寶象的衣服搭在神壇之上,壇上放着一個油布小包,另有十來兩碎銀子。

    他好奇心起,拿過油布小包,打了開來,見裏面又包着一層油紙,再打開油紙,見是一本黃紙小書,封皮上彎彎曲曲的寫着幾行字不象字、圖不象圖的花樣,也不知是什麼。翻將開來,見第一頁上繪着一個精瘦乾枯的裸體男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面目極是詭異,旁邊注滿了五顏六色的怪字,形若蝌蚪,或紅或綠。狄雲瞧着圖中男子,見他鈎鼻深目,曲發高額,不似中土人物,形貌甚是古怪,而怪異之中,更似藴藏着一股吸引之力,令人不由自主地心旌搖動,神不守舍。他看了一會,便不敢再看。

    翻到第二頁,見上面仍是繪着這個裸體男子,只是姿式不同,左足金雞獨立,右足橫着平伸而出,雙手反在身後,左手握着右耳,右手握着左耳。一路翻將下去,但見這裸體人形的姿式越來越怪,花樣變幻無窮,有時雙手撐地,有時飛躍半空,更有時以頭頂地倒立,下半身卻憑空生出六條腿來。到了後半本中,那人手中卻持了一柄彎刀。

    他回頭翻到第一頁,再向圖中那人臉上細瞧,見他舌尖從左邊嘴角中微微伸出,同時右眼張大而左眼略眯,臉上神情十分古怪,便因此而生。他好奇心起,便學着這人的模樣,也是舌尖微吐,右眼張而左眼閉,這姿式一做,只覺得顏面十分舒暢,再向圖形中看去時,隱隱見到那男子身上有幾條極淡的灰色細線,繪着經脈。狄雲心道:“是了,原來這人身上不繪衣衫,是為了要顯出經脈。”

    丁典在獄中授他神照功之時,曾將人身的經脈行走方位,解説得極是詳細明白,練這項最上乘的內功,基本關鍵便在於此。他早已記得熟了,這時瞧着圖中人身上的經脈線路,不由自主便調運內息,體內一股細微的真氣便依着那經脈運行起來。

    尋思:“這經脈運行的方位,和丁大哥所授的恰恰相反,那隻怕不對。”但隨即轉念:“我便試他一試,又有何妨?”當即催動內息,循圖而行,片刻之間,便覺全身軟洋洋的,説不出的輕快舒暢。他練神照功時,全神貫注的凝氣而行,那內息便要上行一寸、二寸,也是萬分艱難,但這時照着圖中的方位運行,霎時之間便如江河奔流,竟絲毫不用力氣,內息自然運行。他心中又驚又喜:“怎麼我體內竟有這樣的經脈?莫非連丁大哥也不知麼?”跟着又想:“這本冊子是那惡和尚的,而書上文字圖形又都邪裏邪氣,定不是什麼正經東西,還是別去沾惹的為是。”

    但這時他體內的內息運行正暢,竟不想就此便停,心中只想:“好罷,只玩這麼一次,下次不能再玩了。”漸漸覺得心曠神怡,全身血液都暖了起來,又過一會,身子輕飄飄地,好似飽飲了烈酒一般,禁不住手舞足蹈,口中嗚嗚嗚地發出低聲呼叫,腦中一昏,倒在地下,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過了良久良久,這才知覺漸復,緩緩睜開眼來,只覺日光照耀,原來大雨早停,太陽曬進殿來。狄雲一躍而起,只覺精神勃勃,全身充滿了力氣,心想:“難道這本冊子上的功夫,竟有這般好處?不,不!我還是照丁大哥所授的功夫用心習練才是,這種邪魔歪道,一沾上身,説不定後患無窮。”拿起冊子,要想伸手撕碎,但想了一想,總覺其中充滿秘奧,不捨得便此毀去。

    他整理一下衣衫,但見破爛已極,實在難以蔽體,見寶象的僧衣和褲子搭在神壇之上,倒是完好,於是取過來穿在身上。雖然穿了這惡僧的僧袍,心中甚覺彆扭,但總勝於褲子上爛了十七八個破洞,連屁股也遮不住。他將那本冊子和十多兩碎銀都揣在懷裏,到大樹下的泥坑中將那包首飾和銀兩挖了出來收起,抱起丁典的屍身,走出廟去。

    行出百餘丈,迎面來了一個農夫,見到他手中橫抱着一個死屍,不由得大吃一驚,一失足便摔在田中,滿身泥濘地掙扎起來,一足高一足低地快步逃走。

    狄雲知道如此行走,必定惹事,但一時卻也想不出甚麼良策。幸好這一帶甚是荒僻,一路走去,不再遇到行人。他橫抱着丁典,心下只想:“丁大哥,丁大哥,我捨不得和你分手,我捨不得和你分手。”

    忽聽得山歌聲起,遠遠有七八名農夫荷鋤走來,狄雲急忙一個箭步,躲入山旁的長草之中,待那些農夫走過,心想:“若不焚了丁大哥的遺體,終究不能完成他與淩小姐合葬的心願。”到山坳中拾些枯枝柴草,一咬牙,點燃了火,在丁典屍身旁焚燒起來。

    火舌吞沒了丁典頭髮和衣衫,狄雲只覺得這些火焰是在燒着自己的肌肉,撲在地下,咬着青草泥土,淚水流到了草上土中,又流到了他嘴裏……

    狄雲細心撿起丁典的骨灰,鄭重包在油紙之中,外面再裹以油布。這油紙油布本是寶象用來包藏那本黃紙冊子的。包裹外用布條好好的縛緊了,這才貼肉縛在腰間。再用手挖了一坑,將剩下的灰燼撥入坑中,用土掩蓋了,拜了幾拜。

    站起身來,心下茫然:“我要到哪裏去?”世上的親人,便只師父一人,自然而然的想起:“我且回沅陵去尋師父。”師父刺傷萬震山而逃去,料想不會迴歸沅陵老家,必是隱姓埋名,遠走高飛。但這時除了回沅陵去瞧瞧之外,實在想不出還有旁的什麼地方可去。

    當下轉上了大路,向鄉人一打聽,原來這地方叫做程家集,是在湖北監利縣之北,要到湖南,須得先過長江。

    狄雲到了市集,取出碎銀買些麪食吃了,來到渡口,搭船過江,回想昨日過江時逃避寶象的追趕,何等驚慌,今日卻悠悠閒閒的重過長江,相隔不過一日,情景卻全然不同了。

    渡船靠了南岸,狄雲上得岸來,只聽得喧譁叫嚷,人頭湧湧,不少人吵成一團,跟着砰砰聲響,好些人打了起來,狄雲好奇心起,便走近去瞧瞧熱鬧。

    只見人叢之中,七八條大漢正圍住一個老者毆打。那老者青衣羅帽,家人裝束。那七八條漢子赤足短衣,身邊放着短秤魚簍,顯然都是魚販。狄雲心想這是尋常打架,沒什麼好瞧的,正要退開,只見那老人家飛足將一名壯健魚販踢了個筋斗,原來他竟身有武功。

    這一來,狄雲便要瞧個究竟了。只見那老家人以寡敵眾,片刻間又打倒了三名魚販。旁邊瞧着的魚販雖眾,一時竟無人再敢上前。忽聽得眾魚販歡呼起來,叫道:“頭兒來啦,頭兒來啦!”只見江邊兩名魚販飛奔而來,後面跟着三人。那三人步履頗為沉穩,狄雲一眼瞧去,便知是身有武功之人。

    那三人來到近前,為首一人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蠟黃的臉皮,留着一撇鼠須,向倒在地下哼哼唧唧的幾名魚販望了一眼,説道:“閣下是誰,仗了誰的勢頭,到我們華容縣來欺人?”他這幾句話是向那老家人説的,可是眼睛向他望也沒望上一眼。原來過江之後,這裏已是湖南華容縣地界。

    那老家人道:“我只是拿銀子買魚,什麼欺人不欺人的?”那頭兒向身旁的魚販問道:“幹麼打了起來?”那魚販道:“這老傢伙硬要買這對金色鯉魚。我們説金色鯉魚難得,是頭兒自己留下來合藥的。這老傢伙好橫,卻説非買不可。我們不賣,他竟動手便搶。”

    那頭兒轉過身來,向那老家人打量了幾眼,説道:“閣下的朋友,是中了藍砂掌麼?”那老家人一聽,臉色變了,説道:“我不知道什麼紅砂掌、藍砂掌。我家主人不過想吃鯉魚下酒,吩咐我拿了銀子來買魚。普天下可從來沒有什麼魚能賣、什麼魚又不能賣的規矩?”

    魚販頭兒冷笑道:“真人面前説什麼假話?閣下尊姓大名,能見告麼?倘若是好朋友,別説這兩尾金色大鯉魚可以奉送,在下還可以送上一粒專治藍砂掌的‘玉肌丸’。”

    那老家人臉色更是驚疑不定,隔了半晌,才道:“閣下是誰,如何知道藍砂掌,如何又有玉肌丸?難道,難道……”魚販頭兒道:“不錯,在下和那使藍砂掌的主兒,確是有三分淵源。”

    那老家人更不打話,身形一起,伸手向一隻魚簍抓去,行動極是迅捷。魚販頭兒冷笑道:“有這麼容易!”呼的一掌,便往他背心上擊了過去。老家人回掌一抵,借勢借力,身子已飄在數丈之外,提着魚簍,急步疾奔。那魚販頭兒沒料到他有這一手,眼見追趕不上,手一揚,一件暗器帶着破空之聲,向他背心急射而去。

    那老家人奪到鯉魚,滿心歡喜,一股勁兒的發足急奔,沒想到有暗器射來。魚販頭子發射的是一枚瓦楞鋼鏢,他手勁大,去勢頗急。狄雲眼見那老家人不知閃避,心中不忍,順手提起地下一隻魚簍,從側面斜向鋼鏢擲去。

    他武功已失,手上原沒多少力道,只是所站地位恰到好處,只聽得卜的一聲響,鋼鏢插入了魚簍。那魚簍向前又飛了數尺,這才落地。

    那老家人聽得背後聲響,回頭一瞧,只見那魚販頭子手指狄雲,罵道:“兀那小賊禿,你是哪座廟裏的野和尚,卻來理會長江鐵網幫的閒事?”

    狄雲一怔:“怎地他罵我是小賊禿了?”見那魚販頭子聲勢洶洶,又説到什麼“長江鐵網幫”,記得丁大哥常自言道,江湖上各種幫會禁忌最多,若是不小心惹上了,往往受累無窮。他不願無緣無故的多生事端,便拱手道:“是小弟的不是,請老兄原諒。”

    那魚販頭子怒道:“你是什麼東西,誰來跟你稱兄道弟?”跟着左手一揮,向下的魚販道:“將這兩人都給我拿下了。”

    便在此時,只聽得叮噹叮噹,叮玲玲,叮噹叮噹,叮玲玲一陣鈴聲,兩騎馬自西向東,沿着江邊馳來。那老家人面有喜色,道:“我家主人親自來啦,你跟他們説去。”

    魚販頭子臉色一變,道:“是‘鈴劍雙俠’?”但隨即臉色轉為高傲,道:“是‘鈴劍雙俠’便又怎地?還輪不到他們到長江邊上來耀武揚威。”

    説話未了,兩乘馬已馳到身前。狄雲只覺眼前一亮,但見兩匹馬一黃一白,都是神駿高大,鞍轡鮮明。黃馬上坐着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一身黃衫,身形高瘦。白馬上乘的是個少女,二十歲上下年紀,白衫飄飄,左肩上懸着一朵紅綢制的大花,臉色微黑,相貌卻極為俏麗。兩人腰垂長劍,手中都握着一條馬鞭,兩匹馬一般的高頭長身,難得的是黃者全是黃,白者全是白,身上竟無一根雜毛。黃馬頸下掛了一串黃金鸞鈴,白馬的鸞鈴則是白銀所鑄,馬頭微一擺動,金鈴便發出叮噹叮噹之聲,銀鈴的聲音又是不同,叮玲玲、叮玲玲的,更為清脆動聽。端的是人俊馬壯。狄雲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般齊整標緻的人物,不由得心中暗暗喝一聲採:“好漂亮!”

    那青年男子向着那老者道:“水福,鯉魚找到了沒有?在這裏幹什麼?”那老家人道:“汪少爺,金色鯉魚找到了一對,可是……可是他們偏偏不肯賣,還動手打人。”

    那青年一瞥眼見到地下魚簍上的那枚鋼鏢,説道:“嘿,誰使這般歹毒的暗器?”馬鞭一伸,鞭絲已捲住鋼鏢尾上的藍綢,提了回來,向那少女道:“笙妹,你瞧,是見血封喉的‘蠍尾鏢’!”

    那少女道:“是誰用這鏢了?”話聲甚是清亮。

    那魚販頭子微微冷笑,右手緊握腰間單刀刀柄,説道:“鈴劍雙俠這幾年闖出了好大的名頭,長江鐵網幫不是不知。可是你們想欺到我們的頭上,只怕也沒這麼容易。”他語氣硬中帶軟,顯然不願與鈴劍雙俠發生爭端。

    那少女道:“這種蠍尾鏢蝕心腐骨,太過狠毒,我爹爹早説過誰也不許再用,難道你不知道麼?幸好你不是用來打人,打魚簍子練功夫,還不怎樣。”

    水福道:“小姐,不是的。這人發這毒鏢射我。多蒙這位小師父斜刺裏擲了這隻魚簍過來,才擋住了毒鏢。要不然小的早已沒命了。”他一面説,一面指着狄雲。

    狄雲暗暗納悶:“怎地一個叫我小師父,一個罵我小賊禿,我幾時做起和尚來啦?”

    那少女向狄雲點了點頭,微微一笑,示意相謝。狄雲見她一笑之下,容如花綻,更是嬌豔動人,不由得臉上一熱,很感羞澀。

    那青年聽了水福之言,臉上登時如罩了一層嚴霜,向那魚販頭子道:“此話當真?”不等待對方回答,馬鞭一振,鞭上卷着的鋼鏢疾飛而出,風聲呼呼,拍的一聲,釘在十數丈外的一株柳樹之上,手勁之強,實足驚人。

    那魚販頭子兀自口硬,説道:“逞什麼威風了?”那青年公子喝道:“便是要逞這威風!”提起馬鞭,向他劈頭打落,那魚販頭子舉刀便格。不料那公子的馬鞭忽然斜出向下,着地而卷,招數變幻,直攻對方下盤。魚販頭子急忙躍起相避。這馬鞭竟似是活的一般,倏的反彈上來,已纏住了他右足。那公子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點,胯下黃馬立時向前一衝。那魚販頭子的下盤功夫本來甚是了得,這青年公子就算用鞭子纏住了他,也未必拖得他倒。但這公子先引得他躍在半空,使他根基全失,這才揮鞭纏足,那黃馬這一衝有千斤之力,魚販頭子力氣再大,也是禁受不起,只見他身軀被黃馬拉着,凌空而飛。眾魚販大聲吶喊,七八個人隨後追去,意圖救援。

    那黃馬縱出數丈,將那馬鞭崩得有如弓弦,青年公子蓄勢借力,振臂一甩,那魚販頭子便如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他空有一身武功,卻是半點使不出來,身子不由自主的向江中射去。岸上眾人大驚之下,齊聲呼喊。只聽得撲通一聲,水花濺起老高,魚販頭子摔入了江中,霎時間沉入水底,無影無蹤。

    那少女拍手大笑,揮鞭衝入魚販羣中,東抽一記,西擊一招,將眾魚販打得跌跌撞撞地四散奔逃。魚簍魚網撒了一地,鮮魚活蝦在地上亂爬亂跳。

    那魚販頭子一生在江邊討生活,水性自是精熟,從江面上探頭出來,已在下游數十丈之外,污言穢語地亂罵,卻也不敢上岸再來廝打。

    水福提起盛着金鯉的魚簍,打開蓋子,歡歡喜喜地道:“公子請看,紅嘴金鱗,難得又這般肥大。”那青年道:“你急速送回客店,請花大爺應用救人。”水福道:“是。”走到狄雲身前,躬了躬身,道:“多謝小師父救命之恩。不知小師父的法名怎生稱呼?”狄雲聽他左一句小師父,右一句小師父,叫得自己心中發毛,一時答不上話來。那青年道:“快走,快走。千萬不能耽擱了。”水福道:“是。”不及等狄雲答話,快步去了。

    狄雲見這兩位青年男女人品俊雅,武藝高強,心中暗自羨慕,頗有結納之意,只是對方並不下馬,想要請教姓名,頗覺不便。正猶豫間,那公子從懷中掏出一錠黃金,説道:“小師父,多謝你救了我們老家人一命。這錠黃金,請師父買菩薩座前的香油罷。”輕輕一拋,將金子向狄雲投了過來。狄雲左手一抄,便已接住,向他回擲過去,説道:“不用了。請問兩位尊姓大名。”

    那青年見他接金擲金的手法,顯是身有武功,不等金子飛到身前,馬鞭揮出,已將這錠黃金捲住,説道:“師父既然也是武林中人,想必得知鈴劍雙俠的小名。”

    狄雲見他抖動馬鞭,將那錠黃金舞弄得忽上忽下,神情舉止,頗有輕浮之意,便道:“適才我聽那魚販頭子稱呼兩位是鈴劍雙俠,但不知閣下尊姓大名。”那青年怫然不悦,心道:“你既知我們是鈴劍雙俠,怎會不知我的姓名?”口中“嗯”了一聲,也不答話。

    便在此時,一陣江風吹了過來,拂起狄雲身上所穿僧袍的衣角。

    那少女一聲驚噫,道:“他……他是西藏青教的……的……血刀惡僧。”那青年滿臉怒色,道:“不錯。哼,滾你的罷!”

    狄雲大奇,道:“我……我……”向那少女走近一步,道:“姑娘你説什麼?”那少女臉上現出又驚又怒的神態,道:“你……你……你別走近我,滾開。”狄雲心中一片迷惘,問道:“什麼?”反而更向她走近了一步。

    那少女提起馬鞭,刷的一聲,從半空中猛擊下來。狄雲萬料不到她説打便打,轉頭欲避,已然不及,刷的一聲響處,這一鞭着着實實的打在臉上,從左額角經過鼻樑,通向右邊額角,擊得好不沉重。狄雲驚怒交集,道:“你……你幹麼打我?”見那少女又揮鞭打來,伸手便欲去奪她馬鞭,不料這少女鞭法變幻,他右手剛探出,馬鞭已纏上了他頭頸。

    跟着只覺得後心猛地一痛,已被那青年公子從馬上出腿,踢了一腳,狄雲立足不定,向前便倒。那公子催馬過來,縱馬蹄往他身上踹去。狄雲百忙中向外一滾,昏亂中只聽得銀鈴聲叮玲玲的響了一下,一條白色的馬腿向自己胸口踏將下來。狄雲更無思索餘地,情知這一腳只要踹實了,立時便會送命,彎身一縮,但聽得喀喇一聲,不知斷了什麼東西,眼前金星飛舞,什麼也不知道了。

    待得他神智漸復,醒了過來,已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撐手想要站起,突然左腰一陣劇痛,險些又欲暈去,跟着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他慢慢轉頭,只見右腿褲腳上全是鮮血,一條腿扭得向前彎轉。他好生奇怪:“這條腿怎會變成這個樣子?”過了一會,這才明白:“那姑娘縱馬踹斷了我的腿。”

    他全身乏力,腿上和背心更是痛得厲害,一時之間自暴自棄的念頭又生:“我不要活了,便這麼躺着,快快死了才好。”他也不呻吟,只盼速死。可是想死卻並不容易,甚至想昏去一陣也是不能,心中只想:“怎麼還不死?怎麼還不死?”

    過了良久良久,這才想到:“我跟他二人無冤無仇,沒半點地方得罪了他們,正説得好好的,幹麼忽然對我下這毒手?”苦苦思索,心中一片茫然,實無絲毫頭緒,自言自語:“我就是這麼蠢,倘若丁大哥在世,就算不能助我,也必能給我解説這中間的道理。”

    一想起丁典,立時轉念:“我答應了丁大哥,將他與淩小姐合葬。這心願未了,我無論如何不能便死。”伸手到腰間一摸,發覺丁典的骨灰包並沒給人踢破,心下稍慰,用力坐起身來,喉頭一甜,又是鮮血上湧。他知道多吐一口血,身子便衰弱一分,強自運氣,想將這口血壓將下去,卻覺口中鹹鹹的,一張嘴,又是一灘鮮血傾在地下。

    最痛的是那條斷腿,就象幾百把小刀不住在腿上砍斬,終於連爬帶滾地到了柳蔭下,心想:“我不能死,説什麼也得活下去。要活下去便得吃東西。”見地下的魚蝦早已停止跳動,死去多時,便抓了幾隻蝦塞入口中,胡亂咀嚼,心想:“先得接好斷腿,再想法子快快離開。”

    遊目四顧,見眾魚販拋在地下的各樣物事兀自東一件、西一件地散着,於是爬過去取了一柄短槳,又取過一張漁網,先將漁網慢慢拆開,然後搬正自己斷腿,將短槳靠在腿旁,把漁網的麻繩纏了上去。纏一會,歇一會,每逢痛得要暈過去時,便閉目喘氣,等力氣稍長,又再動手。

    好容易綁好斷腿,心想:“要養好我這條腿,少説也得兩個月時光。卻到哪裏去養息才好?”瞥眼見到江邊的一排漁舟,心念一動:“我便住在船中,不用行走。”他生怕這批魚販回來,更遭災難困厄,雖已筋疲力盡,卻不敢稍歇,向着江邊爬去,爬上一艘漁船,解下船纜,扳動短槳,慢慢向江心劃去。

    一低頭間,只見身上一角僧袍翻轉,露出衣襟上一把殷紅帶血的短刀,乃是以大紅絲線所繡,刀頭上有三點鮮血滴下,也是紅線繡成,形狀生動,十分可怖。他驀地醒悟:“啊,是了,這是寶象惡僧的僧袍。這兩人只道我是惡僧的一夥。”一伸手,便摸到了自己光禿禿的腦袋。

    他這才恍然,為什麼那老家人口口聲聲地稱自己為“小師父”,而長江鐵網幫的魚販頭子又罵自己為:“小賊禿”,原來自己早已喬裝改扮做了個和尚,卻兀自不覺。又想:“我衣角一翻,那姑娘便説我是西藏青教的什麼血刀惡僧。這把血刀的模樣這麼難看,這一派的和尚又定是無惡不作之人,單看寶象,便可想而知了。”

    他無端端的給踹斷了腿,本來極是惱怒悲憤,一想明白其間的原因過節,登時便對“鈴劍雙俠”消了敵意,反覺這對青年英俠嫉惡如仇,實是大大的好人,只是這二人武功高強,人品俊雅,自己便算將誤會解釋明白了,也不配跟他們結交。

    將漁船慢慢劃出十餘里,見岸旁有個小市鎮,遠遠望去,人來熙往的甚是熱鬧,心想:“這件僧衣披在身上,是個大大的禍胎,須得儘早換去了才好。”當下將船劃近岸邊,撐着短槳拄地,掙扎着一跛一拐,走上岸去。市上行人見這青年和尚跛了一條腿,滿身血污,向他瞧去時臉上都露出驚疑的神色。

    對這等冷漠疑忌的神氣,狄雲這幾年來受得多了,倒也不以為意。他緩緩在街上行走,見到一家舊衣店,便進去買了一件青衣長袍,一套短衫褲。這時更換衣衫,勢須先行赤身露體,只得將青布長袍穿在僧袍之外,又買了頂氈帽,蓋住光頭,然後到西首一家小飯鋪中去買飯充飢。待得在飯鋪的長凳上坐定,累得幾欲暈倒,又嘔了兩大口血。

    店夥送上飯菜,是一碗豆腐煮魚,一碗豆豉臘肉。狄雲聞到魚肉和米飯的香氣,精神為之一振,拿起筷子,扒了兩口飯,挾起一塊臘肉送進口中,咀嚼得幾下,忽聽得西北角上叮噹叮噹、叮玲玲,叮噹叮噹、叮玲玲,一陣陣鸞鈴之聲響了起來。

    他口中的臘肉登時便咽不下嚥喉,心道:“鈴劍雙俠又來了。要不要迎出去説明誤會?我平白無辜的給他們縱馬踩成這般重傷,若不説個清楚,豈不冤枉?”

    可是他這些日子中受苦太深,給人欺侮慣了,轉念便想:“我這一生受的冤枉,難道還算少了?再給他們冤枉一次,又有何妨?”但聽得鸞鈴的聲響越來越近,狄雲轉過身來,面朝裏壁,不願再和他們相見。

    便在這時,忽然有人伸手在他肩頭一拍,笑道:“小師父,你幹下的好事發了,我們太爺請你去喝酒。”

    狄雲吃了一驚,轉身過來,見是四個公人,兩個拿着鐵尺鐵鏈,後面兩人手執單刀,滿臉戒備之色。狄雲叫聲:“啊喲!”站起身來,順手抓起桌上一碗臘肉,劈臉向左首那公人擲去,跟着手肘一抬,掀起板桌,將豆腐、白飯、菜湯,一齊向第二名公人身上倒去,心道:“荊州府的公人追到了。我若再落在淩退思的手中,哪裏還有命在?”

    那兩名公人被他夾頭夾腦的熱菜熱湯一潑,忙向後退,狄雲搶步奔了出去。但只跨得一步,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他在惶急之際,竟忘了左腿已斷。第三名公人瞧出便宜,舉刀砍來。狄雲武功雖失,對付這些公人卻還是綽綽有餘,抓住他手腕一擰,已奪過了他單刀。

    四名公人見他手中有了兵器,哪裏還敢欺近,只是大叫:“採花淫僧拒捕傷人啊!”“血刀惡僧又犯了案哪!”“姦殺官家小姐淫僧在這裏啊。”

    這麼一叫嚷,市鎮上眾人紛紛過來,見到狄雲這麼滿臉都是傷痕血污的可怖神情,都遠遠站着,不敢走近。

    狄雲聽得公人的叫嚷,心道:“難道不是荊州府派來捉拿我的?”大聲喝道:“你們胡説些什麼?誰是採花淫僧了?”

    叮噹叮噹、叮玲玲幾聲響處,一匹黃馬、一匹白馬雙雙馳到。“鈴劍雙俠”人在馬上,居高臨下,一切早已看清。兩人一見狄雲,怔了一怔,覺得面容好熟,立時便認出他便是那個血刀惡僧,只是喬裝改扮了,想要掩飾本來面目。

    一名公人叫道:“喂,大師父,你風流快活,也不打緊,怎地事後又將人家姑娘一刀殺了?好漢一人做事一身當,跟我們到縣裏去打了這樁官司罷。”另一名公人道:“你去買衣買帽,改裝易容,可都給哥兒們瞧在眼裏啦。你今天是逃不走的,還是乖乖就縛的好。”狄雲怒道:“你們就會胡説八道,冤枉好人。”一名公人道:“那是決計冤枉不了的。大前天晚上你闖進李舉人府中姦殺李舉人的兩位小姐,我是清清楚楚瞧見了的,眼睛眉毛,鼻頭嘴巴,沒一樣錯了,的的確確便是你。”

    “鈴劍雙俠”勒馬站在一旁觀看。

    “表哥,這和尚的武功沒什麼了不起啊。剛才若不是瞧在他救了水福性命的份上,早就殺了他。原來他……他竟這麼壞。”

    “我也覺得奇怪。雖説這些惡僧在長江兩岸做了不少天理難容的大案,傷了幾十條人命,公人奈何他們不得,可是兩湖豪傑又何必這等大驚小怪?瞧這小和尚的武功,他的師父、師兄們也高明不到了哪裏去。”

    “説不定他這一夥中另有高手,否則的話,兩湖豪傑幹麼要來求我爹爹出手?又上門去求陸伯伯、花伯伯、劉伯伯?”

    “哼,這些兩湖豪傑也當真異想天開,天下又有哪一位高人,須得勞動‘落花流水’四大俠同時出手,才對付得了?”

    “嘻嘻,勞動一下咱們‘鈴劍雙俠’的大駕,那還差不多。”

    “表妹,你到前面去等我,讓我一個人來對付這賊禿好了。”

    “我在這裏瞧着。”

    “不,你還是別在這裏。武林中人日後説起這回事來,只説是我汪嘯風獨自出手,殺了血刀惡僧,可別把水笙水女俠牽扯在內。你知道,江湖上那些人的嘴可有多髒。”

    “對,你想得周到,我可沒你這麼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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