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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孤雛淚山窮水盡

    終南山下。好漢坡前。

    在一大片綠油油的田野中,有一處盛開的桃林。

    花飛蝶舞,春意正濃,桃林深處,別有洞天,從茂密的花叢中望進去,紅磚綠瓦,若隱若現;一棟清幽雅靜的精舍挺立其間。

    是個三合院;不大,僅十數間而已,正面是一道高牆,有門可通內外。重門深閉,且已上閂,一年之內很難得有幾天是開着的。

    院子裏遍植梅蘭竹菊,還有不少花卉盆栽,屋裏屋外,清清爽爽的一塵不染,一眼即知屋主絕非俗人。

    主人是一位三十多歲的中年婦人,樸素中自有一番雍容莊重,顧盼間難掩天生麗質。雖是徐娘半老,依舊風姿綽約。

    綠野,桃林,雅舍,有如世外桃源,過的是神仙一般的生活,然而,在中年美婦的臉龐上,卻絲毫也找不到半點快樂的影子。

    有的只是惆悵、迷惘、戒慎、恐懼,甚至是哀傷、悲痛、幽怨與憤恨!

    因為,她,唐雪蓮,是父親心目中的逆女,丈夫心目中的逃婦,必欲殺之而後快。提起唐雪蓮的遭遇來也實在可憐,本是武林世家的千金嬌女,有一身出類拔萃的武功不算,還有一張人見人愛的臉,奈何天妒伊人,紅顏命薄,武林第一美女的榮寵,並未給她帶來好運,反而陷她於萬劫不復之地。

    原因是自從闖王李自成敗亡後,麾下有一員悍將黑煞神黑杜長,死裏逃生,做了漏網之魚。此人驍勇善戰,心狠手辣,曾有日斬百人,夜殺八十的驚人紀錄,因而人人畏若虎狼,大家在暗地裏皆叫他“黑肚腸”而不呼其名。黑肚腸的野心不小;亡命之徒仍不甘隱姓埋名,欲圖東山再起,獨霸江湖,稱尊武林。糾集了一班牛鬼蛇神,一夜之間連挑黑道四十八舵,登時轟動江湖,震駭綠林,其餘各舵莫不望風而降,闖王餘黨亦爭相歸附,一時聲威大振,輕而易舉的登上了七十二舵的總舵主寶座,從而也使黑道的氣焰大熾,如日中天。

    合該唐雪蓮倒黴,被黑肚腸偶然撞見,驚為天人,欲娶她作壓寨夫人,而且即説即做,毫不拖泥帶水,馬上派人往唐家下了聘。唐家乃是名門正派,在一宮、二門、三世家中舉足輕重,老堡主神指唐誠當然不答應,當場斷然拒絕,將下聘的人逐出門外。

    孰料,事情並未結束,黑肚腸色膽包天,一怒之下,摸黑潛入唐家堡,將唐雪蓮強行擄走。羊入虎口,結果不問可知,軟硬兼施,霸王強上弓,可憐的唐雪蓮,不明不白的就這樣做了黑肚腸的壓寨夫人。

    神指唐誠自然不肯就此善罷甘休,領着三個兒子子敬、子明、子剛,以及數十名高手,大興問罪之師。

    惡戰一場,落得個兩敗俱傷,黑肚腸固然損兵折將,唐家同樣也未曾討回公道,女兒依然在別人的懷抱之中。

    唐雪蓮脱離魔掌,是在半月以後,還用了不少心思,假意屈孤雛淚山窮水盡從,巧言迎合,方使黑肚腸疏於防範,得隙夜遁。

    重返家門,得見父母兄長,全家人皆喜極而泣。

    可是,好景不長,不久便發現,自己已經懷了黑肚腸的孽種。

    此事無異晴天霹靂,立使唐家陷入愁雲戚霧之中,老母為此憂急而死,老父亦態度大變,給了她一包墜胎藥,一條繩子,一把刀。公然明言,唐家絕對容不下黑肚腸的孽障,叫她立即服藥墜胎,不然只有死路一條,不是上吊,便是飲刀,説什麼也不允許未婚的女兒做媽媽。唐雪蓮的想法則大不相同,儘管懷孕的事給她帶來莫大的痛苦,黑肚腸更是她深惡痛絕的人,但孩子畢竟是:無辜的;卻説什麼也不忍心戕害自己肚子裏的這一塊肉。因而,她來飲刀;亦不曾懸樑上吊。也沒有服墜胎藥。

    而是選了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帶着不少金銀細軟,在兩名貼心女婢春香、秋月的陪伴下,離家出走,想找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將孩子生下來。

    她們來到了終南山好漢坡。買下了現在的這一棟房子。

    孩子也生下來了,是一個胖小子。

    未隨父姓黑,亦未隨母姓唐,唐雪蓮認為,黑肚腸的心太黑,唐家的人又心太狠,情願讓自己的兒子做一個無姓之人。

    也沒有正式的學名,常常掛在母親嘴上的不是小龍,便是寶寶,無疑是希望他日後長大成人,能夠成為一條龍。

    小龍是母親的心目中的心肝寶貝。

    春香、秋月則概以小少爺相稱。同時,唐雪蓮早有定見,從小就讓小龍兒遠離拳掌刀劍,要他埋首苦讀,博覽羣書,以備為官仕途,莫在江湖上過刀口舔血的日子。

    此刻,北正房內正傳出琅琅的讀書聲,小龍少爺在三位女人的悉心呵護下,已過了十五寒暑,生得英俊挺拔,宛若臨風玉樹。

    隨着年齡的增長,麻煩亦接踵而至,小龍已意識到,他沒有爹,只有娘,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

    曾不止一次向母親跟春香、秋月請教,結果卻幹篇一律,不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便是顧左右而言他,誰也不敢將這個可怕的謎底揭穿。

    直至有一天,桃林之內來了四位不速之客,謎底方自不揭自穿。是唐雪蓮的老父神指唐誠。

    還有她的三位兄長子敬、子明、子剛。神指唐誠好凶,一照面就沒好話,指着聞聲而至的小龍,怒衝衝的問唐雪蓮:“這就是黑肚腸的那個孽障?”

    唐雪蓮嚇一跳,忙不迭的擋在寶寶的身前,矢口否認道:“不;不是他,絕對不是他!”

    神指唐誠當然不信,厲色道:“那是誰?”唐雪蓮極力分辯:“是別人家的孩子。”

    “你肚子裏的那個孽種呢?”

    “早已胎死腹中。”“是真的?”“女兒斗膽也不敢欺騙爹爹。”“胡説,瞧他賊眉賊眼的樣子,與黑肚腸一般無二,分明是他的親生骨肉,休得巧言詭辯,待老夫取他性命來。”

    話落人起,猛一個大跨步,劈面就是一掌襲來。

    春香與秋月睹狀大駭,急忙挺身而出,堵住去路,咬着銀牙硬接下來,異口同聲的道:“老爺子請息雷霆之怒,此子確非小姐親生,務請手下留人。”唐子敬上前一步,語冷如冰的道:“妹妹,黑肚腸與咱們唐家,早已勢不兩立,水火難容,唐家的人絕不允許養育黑家的兒。”唐子明的話更露骨,拔出一把尖刀來,往地上一丟;惡狠狠的道:“雪妹,請即刻大義滅親,手刃此予,爹爹便不究既往,歡迎你重返唐家堡。”唐子剛語帶威脅的道:“如其不然,事情恐怕就難辦了。”雪蓮戰戰兢兢的追問道:“怎麼樣?”神指唐誠的答覆好冷酷:“你們四個一個也活不成!”

    唐子敬拾起地上的刀子,在手裏掂一掂,往唐雪蓮的面前一送,道:“快,拿去,殺了這個孽障,就可以保全咱們唐家的清譽。”

    二弟唐子明補充道:“有這個臭小子的存在,等於是唐家的奇恥大辱,他必須死!”直驚得唐雪蓮透體生寒,惶悚不已的攤開雙手,護着兒子,連退數步,苦苦哀求道:“爹,哥,你們要殺就殺我吧!孩子無罪,不該死。”

    神指唐誠勃然大怒道:“是黑肚腸的種就該死該殺!”“可是,孩子是無辜的。”“唐家的肚皮,黑家的種,就罪有應得,死有餘辜。”

    “女兒離家出走,已經不是唐家的人……”

    “住口,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是鐵的事實,永遠改變不了。”“恕女兒斗膽直言,但有一口氣在,誰也不能傷害我的心肝寶貝。”

    “‘放肆,想死老夫就要你死!”從來沒見過這麼狠毒的父親,死字出口,招已出手,而且是殺手,必欲置人於死地而後已,春香、秋月擋不住,雪蓮又不敢還手,説時遲,那時快,悶哼聲中,唐雪蓮已吃了一掌,被震飛出丈許之外。唐誠好快的動作,一不做,二不休,像老鷹抓小雞似的,左手疾探,立將小龍的衣領抓住,怒吼一聲:“殺!”““春雷乍展”,一掌貫頂而下。

    小龍乃一介文弱書生,對武功一道是一個十足的門外漢,這一掌劈下哪還有命:在?驚得唐雪蓮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不顧一切的衝上來,緊緊的抓住老父的雙手,撲跪在地,聲淚俱下的道:

    “千錯萬錯,都是做女兒的一個人錯,請您老人家高抬貴手,給他一條生路,爹……”

    話聲未説完,便被唐誠憤怒的吼聲淹沒,截口道:“不要叫我爹,老夫沒有你這樣忤逆不孝的女兒。”

    一句話激怒了小龍兒,咬牙切齒的道:“娘,他不承認咱們,咱們也不承認他,跟他們拼了,怕什麼!”

    拼?門也沒有,唐誠乃是武林世家。唐誠在江湖上屬數一數二的人物,就算小龍兒身懷絕技,依然不堪一擊,逞強的結果,無異是自尋死路。

    虎吼聲中,唐誠飛起一腳,一口氣踢翻了三個女人,同一時間,亮出來一把刀,照準小龍兒的心窩刺上去。“爹爹不要!”“刀下留人!”

    雪蓮、春香、秋月呼救無效,也救援不及,被子敬、子明、子剛阻擋在五六尺外。

    眼看生死一線,命在旦夕,小龍兒卻毫無懼意的道:“砍頭不過是碗大的一個疤,死也要拉一個人墊棺材。”

    撇開自身的要害不管,雙手齊出,作勢欲掐唐誠的脖子。

    簡直是燈蛾撲火,螳臂擋車,母親唐雪蓮聲嘶力竭的呼喊道:“傻孩子,還不快逃,快逃呀!”逃?晚了,唐堡主的尖刀已經穿透外孫的衣裳。

    小龍兒好剛烈的性子,也掐住了外公的脖子。

    眼看一幕人倫慘劇將無可避免,猛聽一個洪鐘也似的聲音劃空而來:“好,有種,老子英雄兒好漢,黑家的子孫當如是也!”

    發話之初,人尚不知身在何處,話説一半時,已掠牆而過,飄然落地,濃眉、大眼、紅臉、高個,年約四十五六,籠着一臉的煞氣,帶着一身的威風,是一條令人望而生畏的漢子,正是黑道七十二舵總舵主,小龍兒生身的爹,黑煞神黑杜長。

    可不是單刀赴會,四大護法亦結伴而來,一現身便將唐家父子四人給釘上了。

    與此同時,黑肚腸手一揚,早已打出一枚小石子。

    好準,哨!的一聲;正中刀身。

    力道好大,雖是一枚小小的石子兒,竟將鋼刀震斷,險險救下小龍兒的一條命。神指唐誠臉色一沉,道:“黑肚腸,你來幹什麼?”黑煞神的答覆很妙:“帶我兒子回總舵去認祖歸宗!”

    “這恐怕辦不到。”“為什麼?”“唐家的女兒不會為黑家生兒子。”

    “可惜已經生下來了。”“可以生他,同樣可以殺他。”“老匹夫,休出狂言,誰要是敢動我兒子的一根汗毛,就叫誰人頭落地,血染黃沙!”

    唐子敬聞言大怒;吐字如刀:“姓黑的,聽你的口氣好像想打架?”四大護法之一的滿天星接口道:“是有這個意思。”“打就打,誰怕誰呀!”

    “媽的,別光説不練。”“殺!”一樣的火爆脾氣,一樣的性烈如火,餘音尚未落地,已經拼了三招。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在場之人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唐子明、唐子剛,以及黑肚腸的另外三名護法一盞燈、撞天王與滾地狼,新仇舊恨皆一齊洶上心頭,也悶不吭聲的動手幹上了。恰巧給了唐雪蓮一個脱身的機會,領着小龍兒,在春香、秋月的護衞下不告而去。卻逃不過黑肚腸的賊眼,奔沒十步,便被他兜頭截住,沉聲道:“你想到那兒去?”唐雪蓮冷聲道:“你管不着。”

    “跟我回家去。”“我早已無家可歸。”

    “這是什麼話,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哼,卑鄙齷齪的小人,下流無恥的色魔,我唐雪蓮跟你一點關係也扯不上,休得信口雌黃!”

    “誰説沒有關係,起碼我們上過牀,睡過覺,再説孩子已經這麼大了,你是現成的貴夫人,他是現成的少舵主……”

    唐雪蓮打斷他的話,冷言冷語的道:“我不想做貴夫人,孩子也不想當少舵主,你另請高明吧!”

    頭一扭,正待離去,又被黑肚腸攔下來,道:

    “坦白告訴你,在一次惡戰重創後,老子已失去生育的能力,他是黑家唯一的香煙後嗣,必須認祖歸宗。”

    “小龍是我的命根子,與你無關。”

    “只要我們宣佈結婚,就名正言順。”

    “這是不可能的事。”

    “唐雪蓮,你最好不要逼老夫用強。”

    “什麼強硬手段?”

    “先斃了你,孩子自然歸老夫所有。”

    “辦不到,邪魔孽種絕無存活之理,老夫要送他上西天!”

    話出唐誠之口,人已電縱而到,左掌右指,雙管齊下,猛襲小龍兒全身上下三十六處要害。

    黑肚腸所為何來,豈肯袖手旁觀,立與唐堡主大打出手。

    一個是為了爭兒子,勢所必爭。

    一個是為了殺孽障,志在必殺。

    本是親家,變成仇人,在父親與外公的惡鬥中成為夾心餅乾,可憐的小龍兒處境大險,命若遊絲,隨時隨地都有被殺被擒的可能。最可憐的還是唐雪蓮,為了保護兒子,必須兩面迎敵,成為雙方的活靶子。

    爭鬥極為慘烈,情勢瞬息萬變,小龍兒腹背受敵,唐雪蓮四面楚歌,春香、秋月與唐子敬、滿天星等人也迅即捲入廝拼的旋渦中。人倫慘劇!

    骨肉相殘!

    拼得你死我活!

    鬥得驚心動魂!

    隨時會有人命歸陰山。

    隨地會有人魂遊幽冥。

    突聞唐誠虎吼聲中,劈來一掌,唐雪蓮為了保護兒子,吃了老父的一記重擊。”禍不單行,黑肚腸乘虛而入,拉着小龍就走,唐雪蓮抱着不放,又吃了他的一記重拳。這一拳一掌俱極沉重,唐雪蓮如何能消受得起,頓覺暈頭轉向,血氣翻騰,母子二人仿若殘枝敗葉般,踉踉蹌蹌:;跌跌撞撞的暴退出一丈七八,唐雪蓮終於在口血狂噴中一屁股跌坐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但仍然緊握着愛子的手,迫不及待的道:“孩子,你走,快!快!”

    小龍一面拼命的想將母親拉起來,一面聲淚俱下的道:“不!娘,要走我們一起走。”“傻孩子,娘已經走不動了。”

    “孩兒可以抱着母親走。”

    “你還小,抱不動,況且他們也不會答應。”“不答應就跟他們拼命。”

    “這是以卵擊石,我們不堪一擊。”

    “那怎麼辦?”

    “只有逃命;你一個人逃。”“娘不走?”

    “娘要為你斷後,你要為娘報仇。”

    “可是,武學一道,孩兒一竅不通。”

    “你可以學。”

    “找誰?”

    “誰可以教給你第一流的功夫就找誰,同時要記住孃的一句話。”

    場中惡鬥正烈,黑肚腸欲活捉小龍兒,唐堡主更想要他的小命,幸虧有春香、秋月捨命抵禦,方使死神的腳步姍姍來遲……

    小龍聲急語快的道:“請母親快説。”

    唐雪蓮含着一嘴鮮血道:“孩子,你記住;你沒有爹!”

    “孩兒知道。”

    “那個天殺的黑肚腸是娘最最痛恨的人。”“孩兒也恨他。”“娘要你殺了他。”

    “是!”“你也沒有舅舅、外公。”

    “孩兒也恨透了唐家的人。”

    “春香與秋月是我們母子唯一的親人……”言猶未盡,慘嚎聲起,唐誠與黑肚腸打得性起,拔出刀劍迭下殺手,前者打死了春香,後者將秋月擊斃。

    春香腦袋開花,死得好殘忍。

    秋月腸肚外流,死得好可怕。

    更殘忍更可怕的還是後頭,二人得理不饒人,奮力前衝,齊將目標指向小龍兒。

    真是奇蹟,或者説是母性的偉大發揮到了極致,重創之下,依然鼓足餘勇,一方面將愛子推出去老遠,千方面施出所有的力氣來,以血肉之軀,欲將二人的去勢阻住,以解小龍的燃眉之危。

    “找死!”

    可憐的唐雪蓮,為了救兒子,當場身首異處,血肉模糊,慘死在丈夫與老父的刀劍之下。

    總算沒有白死,小龍兒幸而安然無恙。

    “娘,你不能死,不能死!”’“春香、秋月你們也要活下去。”

    “黑肚腸,還我孃的命來。”

    “姓唐的,我要你血債血還!”好倔強的娃兒,本當逃命猶恐不及,反而轉身回撲,欲與唐誠、黑肚腸等人玩命。還好,空際紅影一閃,天神也似的降下一人,大家還沒有看清楚是男是女,來人已一把挾住小龍的腰,飛上牆頭。

    黑煞神喝道:“什麼人?放下我的寶貝兒子來。”

    唐誠也吼道:“唐家的人在此,休得多管閒事。”

    來人動作奇快,早巳一瀉而下,朗聲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何況是自己的親人骨肉,為什麼一定要趕盡殺絕?”

    口中説話,腳下可未停歇,輕功又超人一等廣出桃林,越阡陌,直上好漢坡,深入終南山,一口氣狂奔出十,幾里地,見再也看不到半個追兵時,才將小龍放下來。

    是一個和尚。

    一襲破舊不堪的大紅袈裟,一雙空前絕後的草履芒鞋,禿頭油光發亮,兩眼炯炯有神,年約五旬上下,仙風道骨,飄飄欲仙。

    小龍好絕,口出驚人之語:“不謝,不謝!”

    和尚一怔,道:“此話怎講?”

    小龍一本正經的道:“你救了我的性命,也壞了我的大事,兩相抵消,所以不謝。”

    和尚笑道:“小施主打算玩命?”

    “母仇不共戴天,舍此別無他途。”

    “笨蛋,這等於是自殺。”

    “親恩浩蕩,正當以身相殉。”

    “書呆子,須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否則,你孃的死就未免太不值得了。”

    小龍心頭一震,覺得和尚言之成理,忙改口道:“還沒有請教老禪師如何稱呼?”

    “阿彌陀佛!”和尚雙掌合十,宣了一聲佛號後道:“老衲一無。”

    小龍愕然一愣,反問道:“一無?”

    “沒錯,就是一無所有的意思啦!”

    “沒有爹孃?”

    “早巳亡故。”

    “沒有兒女?”

    “和尚不會娶妻。”

    “沒有廟?”“老衲是個標準的野和尚,到處流浪。”

    “總該有一個徒弟吧?”

    “你錯了,沒有。”

    小龍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道:“有,很快就會有。”

    一無和尚眼一亮,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小龍不假盡索的道:“在下願意拜在前輩門下為徒。”

    可不是説着玩的,話一出口,就要行拜師大禮,一無錯愕一下,連忙搖手道:“且慢,且慢,老衲還不曉得你的名字呢?”

    “我叫小龍,也叫寶寶。”

    “是乳名吧?”

    “不錯。”

    “學名叫什麼?”

    他哪來的學名,甚至連姓也沒有,但他為人極端聰明伶俐,一顰眉間便為自己想到一個好名字,道:“學名叫天生。”

    “姓黑?”

    “不!”

    “姓唐?”

    “也不!”

    “那你姓啥?”

    “恨!”

    “恨天生?”

    “恨天生!”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一無和尚再度雙掌合十,望西膜拜,語重心長的道:“好,很好,這個姓名取得妙極了,恨天所生,你的確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小龍恨天生咬着牙齒説:“不幸已經來了,還揹着一身的血海深仇。”

    一無和尚道:“孽!孽!這都是孽,好在你已決心皈依我佛,只要一入佛門,便可斷絕塵緣,返璞還真,將世上的煩憂拋到腦後去。”

    恨天生疑雲滿面的道:“老禪師的意思是要在下出家當和尚?”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

    “那你欲拜老衲為師作甚?”

    “學功夫。”

    “幹嘛?”

    “報仇。”

    “找誰報仇?”

    “唐誠和黑肚腸。”

    “恨天生,你沒有搞錯吧?一個是你老子,一個是你外公呀!”

    “我不承認!”

    “使不得,使不得,千萬使不得。”

    恨天生一怔神,道:“什麼意思?”

    一無和尚振振有詞的道:“不論是唐堡主,或是黑總舵主,都是頂兒尖兒的人物,和尚我可惹不起,也教不出足以勝過他們的徒弟來。”

    “誰能教得出這樣的徒弟?”

    “難啊!難啊!寥若晨星,屈指可數。”

    “就麻煩老前輩數數吧!”

    “放眼江湖,綜觀武林,除少林、武當、峨嵋外,堪擔此重任者,恐怕只有日月宮主與冷麪魔君賀通天了。對武林中事,恨天生可謂一片空白,唐雪蓮從來一字不提,聞言茫然的笑道:“不知哪一人或哪一派距離最近?”

    “最近的自然是少林,次為武當,再次是峨嵋。”

    “日月宮呢?”

    “日月宮如神龍現首不現尾,詭秘異常,行蹤如謎,沒有人知道設宮何處?人在何方?”

    “冷麪魔君賀通天又如何?”

    “提起這位冷麪魔君賀通天來可不得了,是一個鬼才,一顆魔星,一名智謀百出,詭計多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更是藝業超羣,冠蓋羣雄,百年難得一見的一朵武林奇葩,多少年來,能夠擊敗龍虎門、風雷門與皖唐、豫趙、鄂歐陽三大世家的武林人物,以賀通天為第一人。”

    恨天生神色一緊,動容道:“噢,這麼厲害,冷麪魔君居然能打敗二門三世家?”

    武林中的軼事,恨天生一無所知,認為能夠擊敗神指唐誠的人一定了不起,甚至不可思議。一無和尚以肯定的語氣道:“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唐老兒戰未十合便敗下陣來,其餘各派,也無一人能接下賀通天的十招來。”

    恨天生精神一振,急聲道:“快説,這位冷麪魔君現在何處?我要拜他為師。”

    一無和尚卻大搖其頭道:“此人的出現,仿若一顆慧星,明亮璀燦,不數年間便如流星般消失,似泥牛入海,無影無蹤,誰也不知其生死下落如何。”

    恨天生聞言大失所望,昂首望天,默不作聲,神情懊惱,沮喪已極。

    一無和尚拍一下恨天生的肩胛,道:“冤家宜解不宜結,百事到頭總是空,何必苦惱自己,跟老衲出家當和尚去吧!”

    恨天生沒答應,斷然決然的道:“不!我好恨,要學藝,要報仇,不論天之涯,海之角,那怕千山萬水,險阻重重,一定要找到冷麪魔君賀通天,拜他為師。”

    “姓賀的也許早已骨化軀灰,魂遊九幽。”

    “找不到賀通天,還可以去尋少林、武當、峨嵋以及日月宮。”

    “明室敗亡,滿清入主中原,張獻忠、李自成相繼潰滅後,天下擾攘未定,武林羣雄並起,少林、武當、峨嵋等名門大派,多采取閉關自守之策,日月宮更是一個極端神秘的組織,十九會白費力氣,不得其門而入。”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不到黃河心不死,縱然是希望渺茫,哪怕是絕路一條,也必須要闖一闖,試一試。”

    言來慷慨激昂,豪情萬丈,直聽得一無和尚豎起了大拇指,連聲稱讚:“有志氣,有志氣,老衲只能説祝你好運,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再見!”

    “再見!”

    老和尚飄然而去,恨天生則步下好漢坡,重回到桃林居處。

    唐誠、黑肚腸,等人早已奔走一空,院子裏,只有春香、秋月與母親殘缺不全的屍體,仍然躺在原地未動。

    血跡已幹!

    屍骨已寒!

    他做夢也沒料到,殺死母親的兇手,居然是他生身的爹。

    還有母親的生身父親!

    他好恨,恨徹心脾,從頭頂恨到腳跟。

    恨黑肚腸,以及黑道上所有的人。

    也恨神指唐誠,與唐家所有的人。

    更痛不欲生,五內如焚,一進門便撲倒在母親的遺體上,呼天搶地的哭起來。

    哭幹了眼淚!

    哭啞了嗓子!

    哭斷了腸!

    哭出了血!

    從傍晚一直哭到第二天的黎明。

    直至空際禿鷹飛舞,四周蒼蠅聚集,方始意識到人死入土為安。

    找來幾個工人,買了三副上好的棺木,將春香、秋月與母親厚葬後,他才發現,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單單的剩下他孤苦伶汀的一個人了。

    沒有親人!

    沒有朋友!

    也沒有錢!

    跟一無和尚一樣,他已經一無所有。

    只有仇!

    只有恨!

    只有血債!

    只有悲痛!

    在母親的墳前,他發下重誓!

    要手刃唐誠!

    掌劈黑肚腸!

    在一個細雨霏霏的夜晚,懷着仇,帶着恨,離開居住多年的桃林,投入不可知的未來。

    未來是一個謎,是福?是禍?是敗、是成?他一點把握也沒有。

    更嚴重的是現實問題,為了厚葬亡母,用完了他們家所有的錢財,一出家門,便面臨餓肚子的危機。

    為了三餐温飽,只好自食其力,在客棧裏當過小二,在餐館內幹過堂倌,在賭場裏打過雜,在妓院裏提過茶壺,甚至在飢寒交迫的情形下,曾淪為乞丐,做過小偷、扒手。

    工作雖然卑賤,收穫卻十分豐碩,學到了許許多多在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

    恨天生變了,變得機伶慧黠,變得精靈鬼怪,學會了保護自己,也學會了征服他人。對天下大事,武林大勢,乃至江湖趣聞,更是瞭如指掌,儘管年歲尚幼,已是博學多聞的老江湖。

    因而,唐誠與黑肚腸,雖然鷹犬四出,千方百計的想殺他捉他,都被他巧妙的避開躲過,履險為夷。

    遺憾的是,虛擲數月時光,到現在為止,還不曾拜到師,學到藝,僅從一羣不三不四的小混混那兒,學到幾招花拳繡腿。

    找不到賀通天。

    尋不着日月宮。

    少林寺他去過了,早已停收方外的記名弟子。

    武當山也去過了,人家嫌他殺孽太重,閉門不納。

    現在,僅僅還剩下一個峨嵋派,是他唯一的希望。

    已入川,正在西充縣東南的鳳凰山上放步疾行。

    正行間,忽然發現前面不遠處,有一座高大的墳墓,趨前一看,墓碑上清清楚楚的寫着:“大西國王張獻忠之墓”。

    墓旁另有一方石碑,上面的字如刀似箭:

    天生萬物以養人,

    人無一善以報天。

    殺殺殺殺殺殺殺!

    正是張獻忠當年親筆所書的“七殺碑”。

    七殺碑本來應該是豎立在成都的衙門外面,恨天生弄不懂為何會移來鳳凰山的墓園旁,心想:“管它是怎麼來的,聽説張獻忠殺人如麻,他手中的七殺刀鋒利無比,人死之後,此刀風聞已隨棺陪葬,何不將它起出,正好取唐老兒與黑煞神的項上人頭。”

    心意既決,正欲尋找一件適合的工具來挖墳掘墓,驀見山下冒出兩條人影來,瞬息之間便如怒矢狂鏢般飛奔而至。

    清一色的短打黑衣,獐頭鼠目,兇眉惡眼,一望即知必系七十二舵的綠林人物。

    一個紅臉,使刀。

    一個尖腮,用劍。

    這二人似是張獻忠的舊屬,先深施一禮,然後那紅臉大漢上上下下的打量一下恨天生,客客氣氣的道:“朋友可是小龍少舵主?”

    恨天生一怔,鎮靜如恆的道:“我叫大毛。”

    “姓黑?”“姓白。”

    “不是我們黑總舵的公子?”

    “你認為像嗎?”

    此刻的恨天生,風塵滿面,疲備不堪,而且在仇恨與苦難的煎熬下,看上去顯得成熟老練不少,二人又與他素不相,僅憑一張簡陋的畫像辨認,彼此互望一眼,同聲道:“是有點不像,少舵主應該更清秀神氣一些才對。”

    尖腮大漢眉尖一挑,道:“小子,你是幹什麼的?”

    恨天生隨機應變的道:“打獵的。”’“可曾見到一個年齡身材與你相仿的少年從此經過?”

    “沒有,只見到兩隻兔子。”

    “兩隻免子?”

    “喏,就在那兒,俺要打免子去了,失陪。”

    真巧,本是一句罵人的話,碰巧在七殺碑的後面跑出兩隻免子來,恨天生順理成章的狂追而去。

    逃,是他近來學會的一項看家本領。

    偷人家東西的時候需要逃。

    搶人家食物的時候需要逃。

    被人追殺的時候更需要逃。

    腳底抹油,放步疾馳,雖然沒追到免子,卻將那兩個魔崽子給甩掉了。來到一個山溝裏,狹窄崎嶇的山溝。

    猛然間,一陣轟隆隆的暴響過後,只見一側懸崖之上,有人連續不斷的推下來好幾塊大石頭。

    巨石撞在石壁上,立即裂成無數碎石,宛若暴雨似的灑下來。

    來勢好凶,似萬馬奔騰,只要被其中一塊擊中頭部,保證會腦袋開花,一命嗚呼。

    幸好恨天生機伶,躲得快,及時躲進附近的一個洞穴去。

    待石雨落盡,鑽出洞穴,恨天生方要舉步時,懸崖上的人已瀉落在地,站在他面前。

    是一個身着藍衫,手握寶劍的青年。

    恨天生忍下一口氣,道:“借光,請讓一步路。”藍衣青年卻蠻橫無禮:“不讓!”

    “剛才的石頭是你推的?”

    “對!”

    “開什麼玩笑,砸到腦袋是會死人的。”

    “死了最好。”

    “你是誰?怎麼……”

    “是唐家派我來的。”

    “幹什麼?”“追殺你這個雜種、孽障。”

    “你知道我是誰?”

    “以前的小龍、寶寶,現在的恨天生。”

    “錯,錯,區區在下叫白大毛,打獵的。”

    “放屁,大爺已盯了你半個月,再換十個名字也沒有用,況且唐老爺子有令,寧可錯殺十個,不可放走一人。”

    “好惡毒啊!。”

    “同時,懸下重賞,願以一萬兩銀子買你的小命。”

    話至此處時,突然拔劍在手,分心就刺。

    好快,好狠,也好毒辣,彼此近在咫尺,就算恨天生是武林高手也不見得能躲得過。

    果然,慘嗥聲起,血如泉湧,命歸離恨天。

    亡命的人並非恨天生。

    而是那個藍衣青年。是被黑肚腸的兩名手下殺死的,二人分從兩側,各給了他一劍一刀,穿膛過肚而出,人已氣絕,仍然架着未倒,手中的寶劍,距恨天生的肉僅三分不到。

    “謝啦!謝啦!”

    恨天生多一個字也不敢説,趁二人尚未拔出刀劍,轉身就走,折入另一條山溝。

    人倒黴的時候,當真喝涼水也會塞牙,誤打誤撞的,竟然踏上絕路,彎彎曲曲的才深入十來丈遠,便被眼前之事嚇得呆住了。

    只見山勢突變,兩峯交抱,形成一個渾然天成的石拱門,上面寫着三個斗大的字:“死亡谷”!

    下邊,兩側,各豎着一塊碑。

    左邊的石碑書:“入谷者死!”四字。右邊的石碑書:“出谷者死!”四字。

    向內望去,不遠處,一字排開,擺着六具石棺。

    真是怪事,若是死亡谷內有妖魔鬼怪,豎一塊“入谷者死”的石碑也就夠了,何須再加一塊“出谷者死”?

    同樣的道理,如説谷內禁錮的有江洋大盜,蓋世魔頭,“出谷者死”即可,入谷當不至於惹來殺身之禍吧?

    兩塊石碑,都是被人以“金剛指”法寫上去的,一為顏字,一為柳體,筆法迥異,功力不同,顯然是出自二人之手,越發使事情變得神秘詭異,撲朔迷離,把聰明的恨天生給搞糊塗了,想不通其中的奧妙。

    正自百思不解,紅臉、尖腮二大漢已銜尾追到。

    紅臉大漢一個箭步,搶到恨天生前面去,道:“傻蛋,放着現成的少舵主不做,幹嘛偏偏要做流浪漢?”

    尖腮大漢亦道:“是嘛,一回總舵就有榮華富貴可享,別再當唐家的活靶子,跟我們回去認祖歸宗吧!”

    恨天生怒目而視,一言不發。

    腦子卻沒閒着,正在苦思脱身之計。

    硬是不成,紅臉大漢改用軟功:“少舵主,求求你,幫幫忙吧,請不回少舵主回去,總舵主準會要我們的命。”

    尖腮大漢也在旁邊猛敲邊鼓:“少舵主大人大量,大慈大悲,就成全我們一次,讓我們立個大功吧!”恨天生忽生一計,答非所問的道:“你們兩個識不識字?”

    紅臉大漢道:“俺大字不識一個。”

    尖腮大漢道:“咱們是個文盲。”

    恨天生喜極而呼道:“那就好,那就好。”

    紅臉大漢聽得一呆,道:“好什麼?”

    恨天生道:“沒有什麼,我的意思是説,難得兩位如此恭謹誠敬,就跟着你們走吧!”

    尖腮大漢簡直喜出望外,伸手作勢道:“少舵主請!”

    恨天生指着死亡穀道:“兩位先請,走這邊。”

    “尊卑有別,屬下斗膽也不敢。”

    “長幼有序,兩位理當先行。”

    “這……”

    “這是命令!”

    “是。”

    “請!”兩個傻小子,不明究裏,還以為是恨天生回心轉意,真的要認祖歸宗,讓他倆立大功,當即興沖沖的,邁開大步,跨進死亡谷。

    死亡之谷,果然名不虛傳,進沒三步,便聽見有人喝道:“趴下!”接聞有怪異的聲音劃空而來。

    話是從哪裏發出的,他們不知道。

    怪異的聲音表示什麼,同樣莫名其妙。

    恨天生只看到了結果,兩名大漢的喉結上各插着一片樹,十,真的已經趴下去,氣絕身亡。

    乖乖,飛花摘命,落葉索魂,這是高級功夫,神乎其技,恨天生簡直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忘其所以的大呼小叫道:“哇噻!好棒啊!”

    一個清脆、悦耳,彷彿銀鈴似的聲音回應道:“怪事,殺了你的同伴還叫好?”

    循聲望去,死亡谷內,已神不知鬼不覺的多了一位身穿紅衣,頭梳雙辮,唇紅齒白,膚若凝脂,年約十四五歲,説多美就有多美,説多俏就有多俏的小姑娘。

    姑娘的身旁,另有一個與她不相上下的小男孩,鬼頭鬼腦,賊眉賊眼的,一看便知是一個聰明的娃兒,也是千個難纏的傢伙。

    賊眼少年一開口就沒好話,接着紅衣少女的語氣道:“我看不是白痴,便是呆瓜。”

    恨天生不悦道:“豈有此理,這是什麼話?”

    賊眼少年嬉皮笑臉的道:“唐伯虎的古畫。”

    恨天生面不改色的道:“你們弄錯了,他倆不是我的朋友,是仇人。”

    紅衣少女一揚柳眉兒,嬌滴滴的笑説:“是仇人更好,救了你的命,怎麼謝我們?”

    恨天生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瞪着眼珠子説:“什麼?人是兩位殺的?”

    賊眼少年道,“是呀!你好像不相信?”

    恨天生據實説道:“是有點不相信,兩位的年紀這麼小……”

    紅衣少女得意洋洋的截口道:“人小本事大。”

    賊眼少年的口氣更大:“其實只是雕蟲小技,一道小小的小菜罷了。”

    飛花摘命,落葉索魂,只是雕蟲小技,恨天生目瞪口呆的道:“這是小菜,還有大菜呀?”紅衣少女回頭指一下,散落在身後的白骨、骷髏、殘屍、腐肉,神氣活現的道:“當然,沒有大菜如何將這一羣闖谷犯禁的魔崽子擺平。”

    恨天生道:“都是你們兩位的傑作?”

    賊眼少年傲然道:“答對了。”

    紅衣少女補充道:“如假包換。”賊眼少年接着招招手,詭笑道:“朋友,別客氣,進來吧,少爺請你吃大餐。”

    “入谷者死”,打死他也不敢冒此奇險,恨天生倒抽一口寒氣道:“不要,不要,我不想死,也不能死。”

    紅衣少女輕蔑不屑的道:“飯桶!”

    賊眼少年的話更惡毒:“孬種,沒有出息!”

    紅衣少女繼道:“不敢闖谷,那你來此作甚?”

    恨天生道:“只是路過而已。”

    賊眼少年好霸道:“路過也不行,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陪小爺我玩玩吧!”

    話落,人已跨步而出,冷不防打出一拳,通!正中恨天生的胸部,好重,當場搖搖晃晃的退了好幾步,栽坐在地。

    天生的硬骨頭,很快便咬着牙齒爬起來,破口罵道:“流氓、無賴,你怎麼可以隨便打人?”

    説流氓真像流氓,賊眼少年伸手擦了一下鼻子;擺出一副小流氓的架式來,大言不慚的道:“媽的,打你是客氣,惹火了你爸還要殺人呢!”

    紅衣少女不甘寂寞,飛起玉腿掃過去,冷聲道:“站着多累,坐下歇歇吧!”

    還真靈,恨天生沒有半點武功底子,只有任人擺佈的份兒,少女玉腳掃過,又乖乖的躺下了。

    屢仆屢起。屢起屢僕。可憐的恨天生被人當作猴子來耍,接連摔了七八次,時而葫蘆倒地,時而小狗吃屎,時而四腳朝天,時而五體投地,直摔得鼻青臉腫,灰頭土臉,狼狽的不成人樣兒。

    二人終於停下手來,賊眼少年道:“咦,這小子好像不是練家子?是一隻菜鳥。”

    紅衣少女想一想,道:“可能,即使懂得一點皮毛,也難登大雅之堂,頂多半瓶醋。”

    天生恨聲道:“在下本來就不會武功,你們簡直欺人太甚。”

    賊眼少年道:“好里加在(台語,算你幸運),若是武林中人,不死也得脱層皮。”

    紅衣少女揮揮手,道:“掃興,一點也不好玩,滾吧,下次多帶幾個凱子來。”

    總算有驚無險,恨天生鬆了一口氣,轉身就走。

    但行沒五步,又折轉回來,賊眼少年一楞,道:“臭小子,怎麼又不走了,欠揍?”恨天生字斟句酌的道:“可否請教兩位幾句話?”

    紅衣少女道:“有屁快放。”

    “可知日月宮主的行蹤?”

    “不知道。”

    “冷麪魔君賀通夭呢?”

    “莫宰羊(台語,不知道)”“兩位可有開門授徒的計劃?”

    “怎麼?想拜在小姑奶奶的門下為徒?’“是有這個意思。”

    “可惜我們沒興趣。”

    賊眼少年接口道:“同時也不夠資格。”

    恨天生追問道:“這是為何?”

    “因為我們現在只是別人的預備徒弟。”

    “預備徒弟?”

    “就是距離正式徒弟還有一大段的路的意思啦!”

    “為什麼會這樣?”

    “表現太差。”

    “哇噻!本事這麼大,簡直神乎其技,還……”

    “有什麼辦法,老頭的要求太高,想收一個足以打垮砸爛一宮、二門、三大世家的高手做徒弟。”

    “説笑話,這種厲害的角色,誰會再拜師學藝。,’“説的也是。”

    “不知是那一位武林高人?”

    “一個糟老頭。”

    “糟老頭?”紅衣少女道:“不錯,我們都叫他老頭,或糟老頭。”

    “姓甚名誰?”

    “他沒有説。”

    “你們為何不問?”

    “問也是白搭,老頭守口如瓶。”

    恨天生沉吟一下,道:“咱們打個商量好不好?”

    賊眼少年道:“打什麼商量?”

    恨天生道:“介紹我也當老頭的徒弟。”

    賊眼一翻,少年冰冷的聲音道:“就憑你這副德性?”

    紅衣少女另有高見,仔細的瞧一下恨天生,道:“別狗眼看人低,這個楞小子許是塊璞玉,可以琢磨,再説多一個出氣的人也不賴。”

    賊眼少年瞄了恨天生一眼,頷首道:“嗯,好主意,谷中生活太單調,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咱們是該找一個人來使喚使喚了。”

    目注恨天生,繼又説道:“算你走運,找對了人,姑且做一次介紹人,但你必須答應我們幾個條件。”

    恨天生道:“什麼條件?”

    賊眼少年神氣活現的道:“先叫我一聲哥哥。”

    恨天生遲疑了一下,為了報仇,決心不顧一切,一絲不苟的叫了一聲:“哥哥。”

    紅衣少女不甘後人,亦道:“叫我一聲姐姐。”

    “姐姐。”

    “乖,以後不論何事,有功是我們的。”

    “有罪小弟一個承擔。”

    “叫你往東,不會往西。”

    “理當如此。”

    “我們吃肉,你喝湯。”

    “應該的。”

    賊眼少年接着道:“打不還手?”

    “可以。”

    “罵不還口?”

    “沒問題。”

    “乖,這才像是一個小弟,走吧!”

    “到那兒去?”

    “進死亡谷。”

    “入谷者死……”

    “放心,死亡之谷,不殺不會武功的人,況且你現在身份不同,是老頭的預備徒弟的候選人,特准入谷。”真沒事,平平安安的進入死亡谷。

    死亡谷內的景象陰森恐怖已極,當他從那六口石棺的前面經過時,發現棺蓋是開着的,就豎在石棺的後方,上面還有姓名。

    第一口石棺是:金刀趙無敵之棺。

    第二口石棺是:鐵掌歐陽春之棺。第三口石棺是:日月宮主明英之棺。

    第四口石棺是:龍虎門主降龍手龍九天之棺。

    第五口石棺是:風雷門主風塵俠客馬驥之棺。

    第六口石棺是:冷麪魔君賀通天之棺。

    乖乖楞地冬,韭菜炒大葱,一宮、二門、三世家,六大門派之中,就有五個人列名其中,只有神指唐誠是唯-的例外。

    然而,説也邪門,石棺已備,棺內卻空空如也,並無一屍半骨。

    反倒是在死亡谷內,觸目皆是骷髏、白骨,延伸的很廣,很遠。

    毫無疑問,死者必系闖谷犯禁之人無疑。

    問題是要石棺何用?

    為何會有棺無屍?

    糟老頭又是何方神聖?問紅衣少女與賊眼少年,二人亦皆莫測高深。

    跟在二人的身後,行若頓飯功夫,地勢豁然開朗,眼前百花遍地,撲鼻生香,與早先的景況截然不同。

    百花深處,幽徑盡頭,一座宏偉壯麗的建築物赫然在望。

    是一座宮殿,雕樑畫棟,大而且華麗。

    硃紅色的大門之上,有一方匾額,上書:“武林王府”四個斗大的金字。

    三分天下,孔明志氣何其小;七殺刀口,獻忠殺人不算多。

    好大的口氣,連諸葛孔明與張獻忠亦未放在眼內。

    恨天生不禁為之一呆,道:“這是誰寫的?”

    紅衣少女道:“老頭。”

    恨天生道:“好大的口氣。”

    賊眼少年道:“不大,不大,小意思。”

    恨天生道:“真想不到,死亡谷內還有這樣的宮殿,老頭絕非等閒人物,可是,在江湖上似乎還沒聽説有武林王這一號人物。”

    紅衣少女噗哧一笑,道:“本來就沒有,是老頭自封的。”

    賊眼少年扮了一個鬼臉,道:“連房子也是霸佔別人的。”

    恨天生一怔神,道:“是誰的?”

    紅衣少女道:“原本是張獻忠的大西王國別府,張獻忠敗亡後被老頭竊占,舊瓶裝新酒,將原來的匾額封聯全部換成現在的。”

    恨天生對這些事很感興趣,道:“原先的封聯寫什麼?”

    賊眼少年雙手一攤,吐出來三個字:“莫宰羊(不知道)。”

    房子雖大,卻冷冷清清的未見半個守衞或僕役,仿若一座孤城鬼屋。

    行至大門口時,紅衣少女忽道:“就在這兒候着吧,我們進去替你通報老頭。”

    賊眼少年道:“最好是跪着,這樣希望或許會大一些。”

    恨天生當即雙膝跪下去,傻乎乎的道:“多大?”

    紅衣少女道:“不大,七八年來,除我們二人外,老頭還沒有選中第三個預備徒弟。”恨天生道:“小姐姐,你是説曾有不少人慾拜老頭為師?”

    賊眼少年頷首道:“絕大多數都是擅闖禁地的山野頑童。”

    “老頭一個也不中意?”

    “這種鳥不生蛋,狗拉屎的鬼地方,哪來的可造之才,方圓百里之內,除小哥哥之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結果,這些人都被趕出死亡谷?”

    “你想得倒美,一部份被割去舌頭,驅往後山種菜養豬,或留在府中充當奴隸。”

    “另一部份呢?”

    紅衣少女道:“更慘,燉成人肉羹,被老頭吃了。”

    恨天生機伶的打了一個冷顫,驚叫道:“什麼!老頭還會吃人?”

    賊眼少年不乾不淨的道:“媽的,小事一樁,何必大驚小怪,人肉挺好吃的,尤其是像你小子這樣的童子肉。”

    紅衣少女不疾不徐的道:“換句話説,你的命運跟那些野孩子完全一樣,如果沒有被糟老頭看中,不是養豬當奴隸,就是燉肉吃。”

    恨天生有一種被騙的感覺,憤憤然道:“你們為什麼不早説?”

    賊眼少年道:“現在告訴你也不遲。”

    紅衣少女道:“想反悔還來得及,可以滾出死亡谷。”

    賊眼少年説的更詳細:“不過,得留下一些東西作紀念。”

    “留什麼東西?”

    “舌頭。”

    “你們好毒辣。”

    “這是規矩。”

    “口亨!”

    “免得你饒舌,將死亡谷的秘密抖出去。”

    紅衣少女挑眉瞪眼的道:“你是跪在這裏,準備當預備徒弟的候選人?還是留下一截舌頭,到死亡谷外去當啞巴?”

    恨天生毫不考慮,斬釘截鐵的道:“既來之,則安之,見不到糟老頭,學不到蓋世神功,絕不離開。”

    言來悲壯慷慨,擲地有聲,賊眼少年擊掌讚了一句:“有志氣!”

    紅衣少女也拍手道:“有氣魄!”

    賊眼少年道:“報上名來,好為你入內稟報。”

    “恨天生!”

    “姓恨?好奇怪的姓。”

    “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我叫小流浪,也是隻此一家,別無分號。”

    紅衣少女進一步解説道:“小流浪從小就無父無母,流落街頭,騙吃騙喝的混日子,可能是個見不得人的私生子,七八年前,因為溜進死亡谷,躺在石棺裏睡大覺,被老頭捉住,見他資質尚佳,收為預備徒弟。”

    恨天生道:“還沒有請教這位小姐姐的芳名?”

    被人稱作姐姐,紅衣少女顯得十分受用,嬌聲道:“我叫虎妞,老虎的虎,俏妞的妞。”

    小流浪替她補充道:“虎妞的遭遇更特別,她是在很小很小,還在穿開襠褲的時候,被一隻母老虎含在嘴裏,翻山越嶺而來,由老頭一手撫養成人,因為父母不詳,身世不明,可能是個棄嬰,我們只好叫她虎妞。”

    恨天生驚“哦”一聲,道:“哦!原來兩位也有一段不平凡的際遇,希望多美言幾句。”

    虎妞俏皮的説:“會的,多一個出氣筒,何樂而不為。”小流浪道:“會的,多一個使喚的人,樂觀其成。”

    “再見。”

    “回見。”

    “拜拜。”

    虎妞與小流浪相視詭笑一下,進入武林王府,順手關上了門,只留下恨天生獨自一人跪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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