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啦!不好啦——”有人扯着嗓子衝進來,把所有人都嚇一跳。
“曲家少奶奶難產,快不行了!現在正到處找大夫呢,説是最好是女大夫!”
陳家父子齊齊向小謝望過去。小謝摸摸鼻子,説,“我可以去試試……”
那人已經撲過來一把拉起她就狂奔。小謝只覺得自己已經對抗了地心引力,兩腿離地,呈飄離狀像一隻風箏似的被人一路拽到了曲府,然後被一羣婆婆媽媽大呼小叫地迎到了一個房間裏。
房間裏又潮濕又悶熱,曲家大少奶奶躺在牀上,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了。一羣丫鬟老媽子都慌了神,哭哭啼啼個沒完。
小謝把袖子一挽,大喝一聲:“都給我讓開!”
這一聲喝開天闢地,如一道驚雷打下,眾人收聲,都被這個年輕女大夫秀氣面容上的肅殺之色給鎮住了。
小謝走到牀邊,一手切脈一手翻曲少奶奶的眼皮。昏厥過去了,不過也挺危險的。
她嘩地掀開蓋在孕婦身上的多餘的被子,拉開她的衣服,開始給孕婦按摩。
房間裏一時靜得很,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到。那女大夫手法純熟,有板有眼,十分盡力。窗户開後房間裏温度降低了許多,可是女大夫臉上很快就起了一層薄汗。
小半柱香後,曲少奶奶哼哼着終於轉醒了過來。女眷們齊齊鬆了一大口氣,忙道菩薩顯靈。
小謝菩薩卻絲毫沒有放鬆,仔細淨過手,探了下去,“已經開了十指了,夫人使勁!”
曲夫人只有力氣哭,“我使……使不上勁……”氣若游絲的樣子。
她先生在外面很配合地撕心裂肺地叫:“如月啊——”
小謝額掛冷汗,厲聲道:“沒勁也要使!不然孩子要憋死在你肚子裏了!”
曲夫人給嚇得臉色由白轉青,猛地咬牙捏拳頭,額頭青筋暴露,力氣下沉。小謝就看着孩子那濕漉漉的腦袋通過了產門落到自己手上。
她小心翼翼地託着,順着產婦的用力,一點一點將孩子接出來,最後輕輕一拉,娃娃落到自己手裏。
還沒等自己朝那小屁股上拍一巴掌,娃娃就已經搶先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聲音嘹亮,一點也不比她娘差。
曲夫人撐着一口氣問:“是不是兒子?是不是兒子?”
她運氣好。
“恭喜夫人,是個大胖小子!”
曲夫人氣一鬆,咚地倒回牀上昏了過去。
小謝把孩子交給旁邊的女人們。一直等到產婦胎盤脱落,沒有其他危險了,這才算完成了任務。
等她收拾完,天都已經黑了,肚子也餓了。曲家把她當做上賓,擺了滿滿了一桌子酒菜招待她。
曲家的老爺子臉上笑得像開了一朵花,“姑娘義手雲天,救了我家少奶奶和孫少爺,是我們曲家的大恩人啊!你有啥要求都只管説。”
小謝突然想起來,這曲老爺辭官前,似乎管的就是地方科舉一類的活。
天底下沒有不腐敗的官僚,就是不知道離國官僚腐敗到什麼程度。
她説:“我的要求也不高。”
曲老爺子聽了很高興,他當然也沒打算真的啥要求都答應。
小謝説:“我想進醫局。”
曲老爺的辦事效率並不因為他已經退休而有所滯慢,才第三天,待在曲家好吃好喝的小謝就已經看到了自己的“錄取通知書”,上面自己的名字那三個大字,十分醒目。
我們的小謝——小謝,也就是原來的謝昭華小姐。在終於能用回自己的爹孃欽賜的本名時,她心中那股恍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春朝夢露雖如幻,電光石火見永恆。過去不過短短幾年,倒像又經歷了一世似的。如今煥然新生,猶如重新投胎一回。
她在曲家滿門熱情的道謝聲中坐上小車,離開了縣城。
才到村口,就發覺不對勁,本來應該在地裏忙碌的人們都在村子裏路來跑去。
小謝跳下車,抓着一個孩子問:“出什麼事了?”
“他家起火了!”
“什麼?”小謝大驚,“人呢?”
“不見了。她娘救出來的時候已經沒氣了。”
小謝拔腿就往村裏跑。趕到家時,火都快撲滅了,兩間土磚房如今只剩一點焦黑的殘垣。屋前空地上的席子裏,躺着的就是那温婉漂亮,一點都不像農家婦女的娘。小謝不死心,親自去檢查。這個善良温柔的婦人的確是已經死了。唯一安慰,大概是她死於窒息,遺容還完好。
小謝怔怔的反應不過來。她記得自己出門前還吃過娘送來的飯菜,轉眼就已經陰陽相隔了。
“有誰見到了?”小謝焦急地問。
“這孩子自出事起就沒見着!”鄉親們回答。
“這火起得怪,一下就把房子全燒了。娘都還是劉大哥拼死衝進去搶出來的,那孩子如果還在屋裏面,現在怕都已經成了灰了吧?”
幾個村婦和孩子都在哭。大家情緒十分低落。母子是外來人,在村裏呆了有四年了,一直和大家相處融洽。突然天降大禍,把好好的一個家給毀了。
小謝走到已經燒得面目全非的屋子裏,努力在一片狼籍中尋找一點蛛絲馬跡。沒人看到火是怎麼燒起來的,只是懷疑是灶裏的火星掉到了柴堆上。
小謝揀起一根木棍,撥開廚房地上的堆積物,發現堆放柴火的那面牆上被火燒出一個明顯的v字痕跡。
沒有助燃劑,小小磚房怎麼會起這麼大的火?
可是又是什麼人,要殺這母子倆?
村長出面,大夥湊了點錢,先把娘給裝殮了。村裏幾個人出去找,一直到太陽下山都沒有一點消息。
那日小謝一直到深夜才回到自己的家。娘已經裝殮進了一口薄棺材,停在村裏一間空屋裏。那孩子還是沒找到,生死不明,雖然去官府報了官,可是這年頭丟個把孩子算個什麼事。衙役也只是敷衍。
小謝又累又餓,進了房,燈也沒點,直接倒在牀上。
黑暗中突然響起哎喲一聲,一個什麼東西滾了出來。
小謝跳起來。
微弱月光下,一個黑衣人拎着一個孩子站在屋裏。
“?”
黑衣人把孩子一丟,衝小謝點了點頭,身影一閃又不見了。
小謝視若無睹,卻趕緊點亮燈,把孩子扶起來。
小一身的灰,頭髮凌亂,臉上的黑灰被淚水衝出兩條印子。他瑟瑟發抖,眼睛裏滿是恐懼和憤怒。
小謝將他拉到桌邊,仔細看他,“你跑哪裏去了?在家都急死了,怎麼都找不到你!你傷着了嗎?讓我看看!”
抽了抽鼻子,兩行淚水無聲滑落。
“娘……他們把娘……”
“噓!”小謝捂住他的嘴,“你娘……村長他們會安置好你孃的。你沒事吧?”
抹了一把臉,説:“我沒事!我娘把我藏在牀下。那有個狗洞,以前用箱子堵住了。我把箱子搬開逃了出來。可是我娘她……”
這孩子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小謝心疼得很,忙把他摟在懷裏。
“你先別哭。你聽我説。我不知道你們家是為什麼惹來這殺身之禍,我也不想知道。現在外面亂得很,那些要害你的人肯定還沒走遠。你不能輕易出去,知道嗎?”
問:“那我該怎麼辦?”
怎麼辦?
來歷神秘的母子兩人隱居村間,終有一日仇人尋上門來,殺人滅口,斬草除根,偏偏野火燒不盡,總會留一根獨苗苗。這個揹負着血海深仇的少年忍辱負重奮發圖強,練就絕世武功,徵奸除惡,終於血洗冤仇,抱得美人歸。
這情景熟悉得都要爛掉了。小謝本來想自嘲,可是看到眼前小少年一臉悲痛憤怒和迷茫恐慌,看到他稚嫩的臉和柔弱的肩,所有的話都吞回了肚子裏。
還是個孩子呢,還沒滿十二歲呢。小學五、六年級,玩遊戲看電視的年紀吧。他卻沒了親人,身臨危機裏。
坎坷的命運鍛鍊造就人的成功,可鍛練的過程總是艱辛痛苦的。
小謝説:“我要去州府醫局做事,你跟我去吧。”
眼睛一亮。
小謝摸摸他的頭髮,“至少你跟着我,是安全的。其他的事,咱們以後再説。”
仇總是要報的。小謝嘆氣,好在讓她遇見了他。
孩子就藏在了家裏。經歷家變,讓本來就懂事的更加成熟了許多。關於那天晚上把藏起來的他抓出來的黑衣人,他就從來沒問過小謝一個字。小謝也像忘了還有那麼一個環節一樣絕口不提。
表面上看起來一切正常。尋找的村民一無所獲地回來了。村長做主將娘下葬。
那夜小謝帶着悄悄去了墳頭。因為怕驚動村人,他們沒有燒香,掉着眼淚給孃親磕了九個響頭。
“娘,我跟小謝姐姐走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和爹失望的。”
小謝也低聲説:“大嬸,我會照顧好的。”
次日一大早,小謝就趕着一輛小馬車,在村人的祝福聲裏,往州府青陽城駛去。
原本應該快樂的充滿希望的旅途,因為這突然而來的變故,而帶上了一點沉重。
不方便拋頭露面,一直呆在車裏,老黑體貼地一直陪着他。小謝歇息的時候進去,總看到他偷偷擦眼淚。小小少年很要面子,人前裝着一副剛毅的模樣,睡夢裏總是翻來覆去地呢喃。有時喊爹孃,有時喊着不要快放手,有時就是哭個不停。
小謝又是同情,又是被他吵得沒法睡,後來乾脆把孩子抱在懷裏輕聲細語地哄。這招很管用,漸漸放鬆下來,塌實睡過去。只是次日早上醒來的時候,都要鬧一個大紅臉。
小謝開他玩笑想開解他,“小可憐,半夜哭鼻子呢。”
結果臉色漲成茄子色,又窘又怒像是要抹脖子自盡似的。小謝嚇得再也不敢取笑他了。少男情緒是一杯化學試劑,處理稍微不當就會引起大爆炸,當心,當心。
從文昌到青陽,花了五天,一路都很平靜。起初十分擔驚受怕,一點風吹草動就要跳起來,可是看到小謝總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淡然模樣,也放了一點心去相信這個姐姐也許真的可以給自己一點保護。
青陽城,整個南洋州的首府。無奈因為地區經濟整體發展低下的原因,它也並沒有其他州府那般繁榮。不過南洋少數民族混雜,青陽城裏的建築多帶有各族文化特色,雖然不華麗精緻,卻也別具風格。
離國官僚機構等級分明。就醫局來説,一局之長,稱太醫監,總管全國醫局,其下各州有醫史,是一州的衞生局長。醫史之下是醫正,分上下,上醫正管是市區級幹部,下醫正就是縣級小幹部了。醫局之中,大夫官職稱為醫行,亦分許多級別,都以顏色區分,朱黃白青藍褐。
曲老爺的學生張醫行,就是他們這個部門的總負責人。張大人四十左右,白麪長鬚,小眼睛,人有點病態的瘦弱。
他很親切地對小謝説:“曲大人都告訴我了。小謝你技藝出眾,由他做保推薦,來我這裏做事,還要我多多關照你。”
天下當然沒平白的關照,小謝自然有見面禮要送。曲家厚道,主動幫她準備了,是一根老參。
張大人説:“太客氣了!太客氣了!”滿臉歡喜模樣。
他只當她是恩師家走後門親戚。
小謝在醫局宿舍安頓下來。一根老參作用大,換了兩間房。於是小朋友有了自己的房間,老黑也有了自己的狗窩。
現在姓了謝,做了小謝的弟弟。內向、老實、勤快的謝小弟。父母雙亡,跟着姐姐生活。姐姐在醫局裏做個藍衣小醫官,他就在藥房做學徒。
小謝親自帶他,從辯識草藥開始學起。很聰明,又勤奮,學得極快。唯一小缺點,就是有點急躁。
小子把手下刀具一推,“我都已經切了半個月的草藥了!你要我幹到什麼時候?”
小謝修着指甲説:“哪個學徒都是從這一步做起的。你切的草藥你全都認識嗎?”
很驕傲的説:“差不多全認識了!”
“差不多?”小謝笑了笑,“那你知道他們的產地,生長規律,藥用,怎麼存放,怎麼搭配會產生怎麼樣的藥效嗎?”
語塞。
小謝冷笑,揚手把一本書丟給他。
“別以為學這個簡單。所有學問一旦鑽研進去,都深奧得很。你若不想學這個,我不勉強你,若想學,就先把基礎打結實了再説。”
“喲!好凶的口氣!”
謝家姐弟齊抬頭,朝外望去。
門外站着一位年輕公子,一身白晃晃的綢衣,離夏天還有幾個月,就已經搖起了扇子。人長得十分普通,眉眼平淡得彷彿一杯水潑過去就可以沖掉,可是一雙眼睛格外有神,像是內置了一盞一百瓦白熾燈。
小謝扶着腦袋,“哦,no,怎麼是你!”
“別來無恙啊。”白衣公子笑盈盈,“老黑也在啊,好像又長肥了一圈了。”
“誰?誰?”問。
白衣公子唰地收了扇子,“請容在下自我介紹。鄙人出身江北吳家,排行十三。”
繼續問:“是誰?”
小謝噗嗤笑。
白衣公子面子掛不住,“我是吳十三!”
“是誰?”還是問。
吳十三怒:“你重聽嗎?”
“喂!”小謝跳起來護短,“幹嘛衝我弟大呼小叫的!你和孩子較什麼真?”
吳十三叫:“好好好!我收回不行嗎?”
問:“姐,你朋友?”
“算是吧?”小謝説,“吳十三。不認識不要緊,就叫他十三好了。”
“喂!我好歹是長輩!”吳十三抗議。
比較懂事,“吳大哥。”
吳十三笑了,“這孩子真乖。小謝,你啥時候多了一個弟弟?”
小謝反問:“你怎麼來了?”
吳十三説:“哦。我聽説你來青陽了。”
“你在哪聽説的?”
“霽月樓。”
“花樓?”
“不然你以為會是哪?”
小謝再度扶着腦袋,“我就知道不該對你的品行有過高的指望。”
吳十三笑道:“我爹要也這麼想就好了。”
小謝問:“你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逼婚啊!”吳十三瀟灑地坐了下來,動手翻桌上的東西。
小謝走過去啪地打開他的手,“這不是一件好事嗎?恭喜你啦!”
吳十三慼慼哀哀地説:“我怎麼會犧牲自由去娶一個寡婦?那個老女人有什麼好的?”
小謝背書:“她的頭髮比智慧多,她的錯處比頭髮多,她的財富比錯處多。”
“咦?你怎麼知道?”吳少爺驚愕。
小謝聳聳肩,“我不知道。不過事情多半都是這樣。”
吳十三抱着手,語氣哀婉地説:“小謝你語氣也太沒良心了。虧我對你一片真心。”
警惕,問:“姐,這人是你相好?”
小謝笑,“呵呵!朕的後宮佳麗何止三千,他算個老幾?”
吳十三大驚:“小謝,説這話是要殺頭的!”
“是嗎?”小謝不以為然,轉頭對説,“怎麼辦?讓他聽出咱有謀反之意了。”
操起切草藥的刀,“那我只好勉為其難殺他滅口了。”
“不要!不要!”吳十三大叫,“我相信他是你弟了!”
小謝很滿意。
“十三,我們也有陣子沒見了,今天就在我這吃飯吧。”
吳十三摸摸肚子,又看到神情不友善的手裏的寒刀,斟酌半天,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吳十三,離國江北名門望族吳家的十三少爺。顯然他娘是一位英雄媽媽,吳十三之下還有一對雙胞胎弟弟。吳媽媽產量太高,質量未免有點跟不上。吳家其他孩子和爹孃一樣生得端正漂亮,惟獨這吳十三卻長得十分抱歉。五官平凡,性格跳脱、好逸惡勞,不大受父母待見。
小謝並不是以貌取人之輩。她同吳十三江湖相識,場面十分戲劇化:那時還在秦國,十三少春日遊江,畫舫美人絲竹醇酒,得意忘形之際,施展高難度吃水晶蝦凍,因為技術不過關,一塊點心堵進了氣管裏。
武功這種東西,強身健體是可以,搶救意外時卻是毫無施展餘地。眼看十三爺白臉抽搐沒有進氣也沒出氣,花姑娘們紛紛嚇得花容失色,吳少爺的江湖好友段長風也滿頭大汗又是點穴又是捶背,可是絲毫用處都沒有。
就在段長風欲哭無淚之際,有人驚呼隔壁船上有大夫。小謝就那麼被他凌空掠水地拎到了畫舫上,丟到了已經快休克的吳十三面前。
小謝大夫也不愧是見過風浪之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問清原由後立刻虎撲上去,下手如飛幾根銀光閃爍的長針轉眼扎進幾個敏感的穴道,將人翻過來當胸一擊,她本人張口低頭湊上了吳少爺的香唇。
段長風事後回想起來還心肝脾肺一陣顫抖。這一船的花姑娘也就罷了,怎麼抓來一個大夫也會飛身撲過來非禮男人?他當場抽搐心想十三啊,哥們我對不起沒能守住你的清白,還沒念完吳十三渾身一震緩過氣來,從嘴裏吐出那塊要命的點心。
小謝大夫收回手,抹了一把嘴,十分淡定地説:“十兩銀子。”
段長風幾乎跌進河裏。那廂,十三少叮嚀一聲轉醒,爬了起來,發覺自己沒死成,又看到對方是個俊俏的姑娘,本能使然地文酸酸道:“姑娘的救命之恩,不知如何報答?”
段長風氣得幾欲吐血,一句話衝出口:“人家摸了你也親了你,你乾脆以身相許算了。”
小段低估了自己哥們的臉皮厚度,吳十三白揀了這藉口,正式地纏上了小謝。而小謝的臉皮只有更厚沒有最厚,當場噁心叭啦地管他叫娘子,把他當冤大頭逗着玩,敲詐了五十兩救命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