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押犯人的帳篷裏有個小火爐,可是那微弱的温度阻擋不了從四面八方的縫隙裏灌進來的寒意。雲香情況還好,裹着一件半舊的披風,在榻上坐着,臉上沒有血色,但也沒有受什麼身體上的傷害。
我和蕭暄走進去。她看到我,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
那不是平時那種温和親切又天真的笑,而是一個愧疚無奈又帶着成熟氣息的笑。她原本已經給我看得熟悉無比的五官似乎陌生了起來,人本身一下比原本年紀大出好多歲。
我茫然。沒見她時想見她,見了她,卻又不知道該做什麼。
“姐,”倒是雲香先開了口,她説,“對不起。”
三個字就肯定了蕭暄所説的一切。
我想説話,可是喉嚨堵住,無法言語。
這個女孩,從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起,就陪伴在我身邊,用她的友善、體貼、勤勞,讓我慢慢適應了這個時代,開展出我的新生活。可是到頭來,我卻發現,我根本就不認識她。
雲香卻平靜得可怕。
“姐,我罪有應得,你不用為我傷心。我辜負了你的信任,這害死了好多人。赤水城病死的百姓,戰場上被出賣的千名士兵。這都是我的罪孽。是我欺騙了大家,是我的錯。”
我猛地掙脱蕭暄抓着的手,跑到她面前。
“你這個傻丫頭!你……你為什麼!為什麼!”
雲香抬起臉來,衝我温和地笑。
簾子掀開,陸穎之和宋子敬也走了進來。
雲香沒看他們倆,徑自説:“我本名,叫芙蓉。姓不姓趙,卻是不確定。正因如此,我和我娘在趙家,沒過過幾天好日子。直到我十五歲那年,趙謙將我同數名到處蒐集來的男孩女孩聚集在一起,教我們輕功夫、藥理等。那時我才知道,我做了趙家的一枚棋子。”
她眼睛望着帳篷的一角,“他們給我們服了一味毒,每六個月發作一回,只有他們才有緩解之藥。中此毒者,身體成長老去,容貌卻變化不大。”
我打了一個寒顫。
“沒錯。”雲香點頭微笑,“我這三年來,雖然極力掩飾,容貌始終是十五歲未變。細心的人自然會看出端倪的。”
“什麼毒不能解?”我叫。
雲香搖了搖頭,“這毒,那本秋陽筆錄上記載着無解,你可是讀給我聽過的。”
我張口結舌,也隱隱想起這麼一件事。
“我受訓四年,然後被派到謝家。後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雲香低下頭去。
“你……”我訥訥,不知道該説什麼,“你……不必……聽從他們……”
“我娘還在他們手上。”雲香説,“我只能聽他們的。”她苦笑,繼而淚流滿面。
她抬頭轉向宋子敬,極其温柔地一笑,“我不恨你。我早知道你不會看上這個平凡無奇的雲香,只是我捨不得這個機會,捨不得一個可以接近你的機會。你恐怕早就忘了,五年前在綠水橋下,你從水裏撈上來的那個小姑娘了。”
宋子敬從來淡定的臉上浮現恍惚之色,而後轉為驚愕。
“那是……”
“那是我。”雲香此刻一舉一動,都顯示出實際年齡沉着穩重,“我受訓出任務,中途生變,差點溺死在水裏。你救我上來,治了我的傷,不嫌棄我因為中毒而面目全非,認我做小妹。我後來不辭而別,可是萬分不捨。你可知道,那是第一次感受到孃親以外人的關心疼愛。”
宋子敬呆呆看着她。
雲香忽而俏皮一笑,説:“還有一事,一定要告訴你。你後來同楊城郡主做了知己,你可知道,她寫給你的書信,都是由誰代筆?”
宋子敬終於臉色大變。
雲香笑得無比苦澀,“那時我正奉命潛伏在郡主府邸監視,做她房中丫鬟。那楊城郡主才智平庸,偏愛爭強好勝,一心要結識你。聽説我是秀才女兒出身,就要我代筆寫信作詞,來結交你。”
宋子敬臉色先是微紅,而後轉成一片青白,輕輕後退一步。別説他,連我聽了這番話,都瞠目結舌難以置信。
雲香語氣歡喜起來,“想不到你回信,大為讚賞我的詩詞樸質無華字字真切,清爽純真讓人刮目相看。那些書信,我到現在還收着呢。”
她朝宋子敬展顏一笑,竟然十分嫵媚動人。
“現在想來,雖然你這些日子裏來接近我,對我好,不過是就近監視我。你根本就不會喜歡上我。可是我也覺得值得了。有那些真切語句的書信,我覺得我這輩子都值得了。”
宋子敬臉色灰敗,張口想説什麼,卻沒發出聲音來。
似乎雲香並不知道宋子敬曾愛慕過那位與他通信的女子的事。
我急忙道:“雲香……”
“姐!”雲香轉向我,“我雖實際比你還大幾歲,可是你一直照顧我,保護我,教我好多東西,待我那麼好,是除了我娘和宋先生外,第三個無保留地對我好的人。我就叫你一聲姐也無妨。”
我淚水不停滾落,又擔憂又着急,“你説什麼……”
“我對不起你,辜負了你的信任。你到最後一刻都還相信我,若沒有你,我的罪孽還不知道有多深。我每次想到你對我的好,我都內疚痛苦得生不如死。你放心,我從來沒有跟趙家説過你的身份,我説謝昭華在過江的時候淹死了,他們深信不疑,所以才沒有為難謝家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抓住她冰涼的手。不知道怎麼的,我突然覺得有點怪異。她怎麼一口氣把什麼都説了。
雲香也握緊我的手,抬起頭來看向蕭暄,還有站他身後的陸穎之。
她冷笑起來,“王爺算盤打錯了,趙謙若會顧惜我,當初就不會把我當棋子安插到謝家。”
蕭暄臉色陰沉,倒也鎮定回答:“我很清楚會有這個局面。你還有什麼話要説的?”
我一愣,這話怎麼那麼怪?
雲香説,“你也算個英雄人物。我姐姐為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你一定要對她好。”
我驚訝,“雲香?”
蕭暄板着臉,聲音裏透着刺骨的冰冷,“什麼人做了什麼,我心裏全都有數。”
陸穎之隨即不安地望了他一眼。
雲香點點頭,看向我,“姐,我可以求你最後一件事嗎?”
我急忙點頭:“你説!”
“我娘,還在趙家。你能幫我把她找到,代我孝順她嗎?”
“沒有問題!”我立刻答應,“到時候我帶你去找她。”
雲香苦澀地笑着,“這都是為了我娘。我已經保不住了,那就要保住她……”
話音一落,她的手在我腰間一摸,身影如箭一般射向蕭暄。一道鋭利的寒光驟然閃過,我眼前一花,她敏捷矯健的身影已經逼到蕭暄面前,手裏匕首直直朝着蕭暄心窩刺去。蕭暄立刻抽身後退,卻一腳踩上幾根碎柴火,腳下打了個滑。
宋子敬本來先前心緒大亂,這一刻應變不及,想要衝上來卻已來不及。
我張口,驚呼聲還未衝出,一個水紅色的身影斜衝過來撲在蕭暄身上。那道寒光刺進了她的背裏。
宋子敬就在這時趕撲過來,想也未想一掌出手。雲香瘦小的身子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我的腦袋像是被重錘敲過,好一陣暈旋,才爬起來撲過去抱起雲香。
她面色蒼白如紙,雙目緊閉,嘴角一絲烏黑血跡宛然。
我憤怒地瞪向宋子敬,他一臉灰敗,震驚至極,怔怔看着自己的手。
“穎之?”蕭暄則一把抱住身上的陸穎之。
他這一聲呼喊,讓我已經疼麻木的心又被利刀狠狠一下劃過。
我一手按着雲香的脈,一手在身上摸裝藥的瓶子。出門倉促,身上只帶了傷藥,可是雲香分明服了毒。她急促喘息抽搐起來,牙關緊緊咬住,身體僵硬。
她服的毒,應該是從我這裏偷來的。我配的毒藥有限,但都是發作迅速,毒發身亡,並沒有什麼痛苦。所以雲香臉上還帶着笑,就像心願實現了的孩子一樣。
我慌亂如麻,口袋裏的瓶子嘩啦滾了一地,竟都沒有可以起作用的。
雲香突然停止了抽搐,軟在我懷裏。
“不!雲香,不!”我抱起雲香,使勁搖她,“堅持住!我這就帶你回去!”
我使勁想抱起她,可是我自己大病初癒四肢乏力,根本就抱不動。
宋子敬還呆站在一旁。
我衝他吼:“你還愣着做什麼?”
他猛地一震,往前邁了一步。
雲香又咳出一口烏血,然後一動不動了。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落。
“你這是做什麼?這是為什麼?”
她只笑着看向木偶一樣站在旁邊的宋子敬,幸福而滿足,就像所有心願都實現了一般。
宋子敬踉蹌後退一步,一臉震驚錯愕,痛苦悔恨。
雲香一直笑,一直笑着。我再去摸她的脈,已是一片平靜了。
“不——”我哀號一聲埋下頭,渾身哆嗦。
蕭暄在叫我的名字,我沒有理會。他只好抱起了陸穎之衝出帳篷而去。
我則抱着我已經逝去的朋友,只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不復存在。
這個女孩子,善良,無辜,身不由己,掙扎着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可是到底有誰懂她,又有誰能真正疼愛她?
到最後,她雖然含笑死,卻是沒瞑目。
“雲香——!!!”
鄭文浩猶如一頭失了心的獅子衝進帳篷裏,看到我手裏的雲香,想衝過來,卻不知怎麼,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我抬頭看他。
少年失了魂。
他是個好小夥子,只是來晚一步,錯過終生。
鄭文浩搖頭。
我冷笑:“她解脱了,你搖什麼頭?”
鄭文浩的身子搖搖欲墜。
我低頭輕輕抹去雲香嘴角的血,然後合上她的眼睛。
“這丫頭,實心眼。何必呢?有我在,誰都不能動你的。”
鄭文浩發出痛苦嗚咽,像一頭受了傷的獸。
我説:“也好。沒人能再傷害她了。”
鄭文浩爆發出低吼,臉上一片水光。他一抹臉,轉頭猛地衝了出去。
宋子敬從始至終一直站在帳裏一角,宛如石人。他一直當雲香是個奸細,是個仰慕他的小丫頭,卻不知道自己當年傾慕之情居然有內幕重重。宋子敬啊宋子敬,聰明睿智,清醒冷靜,到頭來卻叫偏見害了一生。你可後悔嗎?
我的心中一片悲涼。
我説:“我要把她帶走。”
宋子敬似乎還在夢裏沒醒,瞪着眼睛一言不發。
我徑自招來兩個小兵,將雲香帶回了家。
她既然都已經以死謝罪了,那應該可以入土為安。
我和桐兒為她換了色彩鮮豔的衣裙,給她梳洗打扮。她平靜躺着,就和睡着一樣,施過粉的臉還是紅潤的,只是手已經冰冷慘白。
海棠她們也都來了,在一旁看着,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説什麼的好。雲香到底是奸細,到底害死了人。她們同我交情再深,這條原則都是不可動搖的。
我一直哭個不停,為雲香入殮的時候,才終於停了眼淚。只是心裏疼得很,壓抑而扭曲,是怎麼都舒解不了的。
雲香為她做的事付出了代價,那她遭受的痛苦,誰又能來賠償她呢?
我坐在她身邊,趴在牀上,覺得力氣流失殆盡,連思考的能力都沒有了。
外面突然響起女孩子們的驚呼叫罵聲。
桐兒驚慌地跑進來,叫道:“小姐,是王爺派了人來,把院子圍起來了,還要把閒等人等趕走。”
我略為思索,慢慢站起來,拍了拍裙子。
“圍了院子?”
桐兒焦慮不安道:“就是因為雲香小姐刺殺王爺一事。他們連小姐您也懷疑上了。”
我問:“來了多少人?帶兵的是誰?”
“是越侍衞。”
我推門出去,外面果真寒光閃閃,盔甲重重,火把連成一片。士兵已經將我這個小小院落圍得水泄不通。
越風正率領着燕軍部下,同另外一陣人劍拔弩張,僵持在門口。
“陳中將,”越風語氣十分嚴厲,“末將是奉王爺之命,查封刺客所住院落,並且將相關人等收押待審。你阻我辦差,就是抵抗王爺的命令!”
對方將領亦理直氣壯道:“越侍衞,在下也是奉了陸元帥之命前來捉拿刺客同黨。你不將人交出來,莫非你要包庇那奸細不成?”
好毒的口氣!
越風從容不迫,回道:“末將這裏,只有嫌疑之人,沒有刺客同黨。恕末將交不出陳中將要的人!”
對方被頂回去,火冒三丈,“在下要提的醫師阿敏,刺客之姐,就是同黨!”
越風慢條斯理地問:“哦?兩個時辰前王爺被刺,這連堂都沒過,審也沒審,你們就知道誰是刺客同黨了?莫非陸元帥早有所查?”
那陳中將被堵得啞口無言。陸元帥若是沒查,那就沒資格提我,若是有查,那又怎麼不保護王爺讓他遇刺?不論他怎麼回答,都已經被繞了進去。
越風冷笑,把手一揮,手下立刻將我的小院子團團圍住。
“在下奉王爺之命,調查這次刺殺事件,封鎖嫌疑人居住之處。所有未經許可不得進出。閒雜人等,”他加重語氣,“不可靠近院子兩丈以內!”
“你!”陳中將氣得滿面通紅。他的下屬生怕他做出過激行為,急忙拉住他,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
陳中將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雖然還極其不甘,可是越風理由充分,態度強硬,他也沒奈何。最後只好忿忿地帶着陸家軍掉頭離去。
越風轉過身來,看到我,立刻行禮。
我很不自在,趕緊回他一禮,“越侍衞無須如此客氣。”
越風卻一本正經道:“局勢逼人,才不得不讓小姐在這裏呆一陣子。還請小姐不要埋怨王爺,他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我撇撇嘴,“當然。當然。”
陸家。
陸穎之傷了後心,我親眼看到,那是重傷。陸家這次肯定不會善罷甘休。雲香已死,拿死人無用,那麼,我還活着。而且,我還阻擋在陸穎之的皇后之路前面。
陸家會花這麼大力氣來對付我,恐怕已經知道我是謝昭華了,是謝家人。
當事情牽扯到一個家族,那影響就徹底不同了。
陸穎之命倒是救回來了,不過要落下心口疼的宿疾,這些日子一直卧病在牀。
外面突然響起了騷亂聲,有人在大聲呵斥着什麼,然後門被猛地一腳踢開了。
我們跑出去,看到臉色蒼白的鄭文浩踉蹌着走進來。
我為雲香守靈。為了保存她的遺體,房間裏也沒生火。我們不能出去,只好找來白蠟燭,然後自己剪紙錢。剪一點,燒一點,在這煙灰輕揚的光線裏,一點一點回憶過往。
她造成的影響這麼大,可是她的一生卻是那麼渺小。
一個默默無聞的侍女,派去伺候白痴小姐,遇到我,帶她離開謝家,帶她接觸到大千世界,讓她有機會接近她心裏愛戀的人。她的存在一直很微弱,她即使出聲説話也沒什麼人能注意到她。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那些事出自她手,不相信最後拼着全身力氣刺殺蕭暄的人是她。
即便是我,也不過當她是個軟弱無能需要照顧的妹妹。朝夕相處幾年下來,我察覺她的為難了嗎?如果我有足夠關心她,我至少應該發覺出一點點蛛絲馬跡,而不是到最後的時刻才知道由別人告訴我一切真相。
而我若能早點發現,為她做點什麼。比如營救她母親,比如幫着她向蕭暄坦白,比如……那麼今天的悲劇就不會發生了!我就不會失去我最好的朋友!
我的心疼得厲害,懊惱、後悔、遺憾、自責,交織在一起,燒灼着,化成淚水滾落下來。既是為雲香悲痛,又是為蕭暄冷酷的政治手腕而心寒。
就這樣一直到後半夜,外面忽然起了輕微的騷動。桐兒打探回來告訴我:“營裏有變,越侍衞接到令,立刻上馬走了。”
這半夜的,會出什麼事?
我也是三日後才知道,就是這天晚上,鄭文浩誰都沒有告知,調撥了一支鄭家精英兵,偷偷潛入京師,刺殺趙謙。嚴峻慘烈,九死一生,全憑雲香悄悄給他的一份趙家地圖,找到老巢,親手砍下趙謙的頭,提了回來——